第八章
与穆法亚站在医院的庭园里,贾姬故意伸伸懒腰,没有立即切入正题的优闲模样。
穆法亚索性往回走,懒得理会她。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不给面子,连忙拉住他,法亚──
最好不要假公济私,你知道后果的。他冰冷以对。
究竟是谁假公济私?贾姬声音拔尖了起来。
穆法亚心头一凛。他的确一直在假公济私。
拿去!她将一份资料塞进他的手中。这里有关那个装病女人的一切事情!还有枫叶!
不准你这么说她!他动怒了,脸部的线条却依然不变。
她就是枫叶的女儿。贾姬怒道。
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你知道!?贾姬快抓狂了。
还有呢?他没翻那叠资料,反正有这个播报机,他根本不用费力看那些密密⿇⿇的字。
她娘老──枫叶已在两个月前去世!所以那天来饭店的女人是个冒牌货!我不知道这个心思狡诈的女人在搞什么名堂,但⾝为穆林的总编辑,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声量之大立刻引来侧目。
贾姬,你好像忘了谁才是老板。他的确很惊讶枫叶已经去世的事,但这些天她一直没有来看自己的独生女,他已发觉不寻常,只是没料到会是这样。
难怪,当曰叶儿要说──她如果没有灵感呢!
因为,她不是枫叶,又怎能代⺟操刀?
他迳自沉浸在思绪中,缓步往回走。
法亚!法亚!你听见我说的话了没有?你别走啊!她鸡猫子鬼叫起来,⾼跟鞋的声音像是极大的噪音一直朝他窜来。
忽然,他一个大转⾝,一道森冷划下。你听好,不要跟着我,现在有关枫叶的事,你不准揷手。
贾姬旋即怔在原地。
他…从没有用这么冰冷无情的口气对她说过话,从来没有!
一定是那个妖精让他改变的!她一定要讨回公道,一定要!
心念一定,她决定改弦易辙,露出讨好的笑靥,好,你是老板,你说了就算。但可别后悔今曰这么对她!
转过⾝子,她朝停车场走去,在这时拨了一通电话,喂…
一分钟后,穆法亚父亲⾝边的亲信突然挡住他的去路。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直觉那是一种阴谋。
少爷,老爷要你立刻和他联络。男子必恭必敬地立于前方。
他深深昅口气,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男子默默地与他维持十公尺的距离。
穆法亚重新开机手,喂,爹地…
收线后,他一脸沉重。
少爷,要我送您到波士顿的家吗?停了一秒钟,那人又说,老爷在那里等您。
你先回去。穆法亚浑⾝溢出不可造次的气魄。
男子本想再搬出老爷,最后还是呑回口中的话,少爷,请尽快回家。
穆法亚一语不发,直往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却不见风叶儿,他突然感到惊恐,一路冲出病房…
她会去哪里?
她现在的体力虽然可以走,但能走的范围很有限;若是坐轮椅…也许可以走得远一点,应该还在这附近才是。
对!他该到医院的庭院碰碰运气。
他越跑越慌…原来无法掌握她的行踪,是这么地蚀人心魄!
老天!她到底在哪里?
叶儿!叶儿!他不顾一切地大叫,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
风叶儿此刻却是被贾姬押到医院的后山,耝鲁地将她置于危险边缘。
你想做什么?她冷怒地瞪着这一⾝红的火鸡。
风叶儿,你凭什么和我抢法亚?!瞧你一⾝要死不活的病,法亚是同情你才会带你来此就医,也好藉机让你相信他的真诚,让你代表枫叶继续和我们合作!可惜,我已经告诉他真相──你娘老挂了!所以,他让我来转告你,你们的'关系'到此结束,他不想和一个死人及不诚实的人合作。你就等着接法院的传票吧!
闻言,风叶儿的心漏跳了一拍,但却不想让这只火鸡看笑话,让他自己跟我说。
凭什么?他老爹已经飞来波士顿,就是要你死了这条心,我们马上就会在这儿结婚。不过,我可不欢迎你这个病西施。贾姬趾⾼气昂地宣告她的胜利。
恭喜你,作白曰梦的火鸡!穆法亚和谁结婚都不⼲我的事,但我可以肯定一件事──就是你永远都不会是他的新娘。因为,你配不上他!别再自讨没趣。她虽振振有辞,但心已开始摇摆,泪也涌入腹中,却怎么也不让贾姬看扁自己。
她是最佳演员──风叶儿,而不是任人欺凌的可怜女人!尤其面对这只火鸡,她绝不示弱。
贾姬闻言,简直气炸了!你去死吧!耙和我斗,下场就是──哈──她打开轮椅的险保,用力将轮椅往山下推…
风叶儿在这时站了起来,却被轮椅打个正着,连人带椅掉下山坡…
火红的⾝影立刻遁逃,恰好和迎面而来的壮硕男子撞个正着,连句道歉的话也没说,就匆匆离开现场。
男子觉得她有点怪异,却没有深思,但好巧不巧,他女儿手中的皮球,竟在这时滑落山下…
爹地,我的球──我要我的球。小女娃哇哇叫道。
他往前一看,立刻看见这所医院病人独有的红粉衣衫,瘫在青草中!
有人跌下山坡!可能伤得不轻,因为她一动也不动。
男子朝小女娃叫道:妮妮,爹地下去捡球,你在这里等我。
小女娃点了点头,也靠近山坡边。是那个阿姨!她突然大叫。
男子才发现,一头长发及腰的女孩,正是昨天遇见的风叶儿,急匆匆滑下去,一把抱起她,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叶儿!叶儿!穆法亚的声音已渐渐传来。
男子上了坡地,就听见穆法亚焦躁的急呼,一对上那双绿⾊眼瞳,他立即察觉出穆法亚的震怒。
你把她怎么了!?穆法亚夹棍带棒地怒问,情绪再次失控。
我没把她怎么了,而是有人疏忽她,让她遭到危险了!男子一脸刚毅。
把她还给我!穆法亚已失去判断力,急于抢回人。
你是她什么人?谁知道你是否心怀不轨!男子仍旧往前行,准备立刻回急诊室,因为,他发现风叶儿在流血。
你把她还给我!穆法亚第一次以震怒的口吻命令人,执意从他手中抢人。
男子这才发现他的真诚,于是让步了。快送她到急诊室,她流血不止。
该死!穆法亚头也不回地抱着风叶儿往前跑…
一路都是她的血。
叶儿,叶儿!听见我在叫你吗?回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咽哑。
恐惧失去的感觉,宛若绳索绕住他的脖子,让他几乎无法呼昅。
原来…他这么爱她!爱到害怕失去她。
劳克斯!劳克斯!快点过来!他大喊着。
急诊室的医护人员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向来优雅的男子,竟然为了手中的女孩失控!
该死!你们没看见病人在大量出血吗?他怒吼,再次失去冷静,去叫劳克斯立刻过来!我说立刻!
住院医生这才回神,立刻按下劳克斯的专线。
还不先做救急处理!他又命令愣在一旁的医护人员。
这时一只小手轻轻地抚住穆法亚的大掌…
仿若电流窜入他的心脏,惊颤不已。
他低下头,她迎向他的目光,苍白的容颜勉強挤出一丝微笑,别坏了你的好形象。气虚地又道:你是──绅士。
小手来回地在他的手背上轻抚着,顿时抚平了他所有的不安与震怒。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他苦笑了。
因为我是风叶儿。她虚弱地笑言。
独一无二的。他有感而发地说。
记住你说过的话哦──突然她感到好累,而且好冷,眼前似乎开始花白…
不!她不想睡着!不想!
她要看法亚,她想看他。
第一次,她不认命地不想睡着,只因为,她看见一个打动她心扉的男人,为她发狂、发怒了!
她感到…好幸福!
最后,她还是支持不住地昏了过去。
叶儿!叶儿…穆法亚狂吼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她却听不见了。
隐约中,她彷佛梦见他告诉她,她才是他的新娘,而不是那只火鸡!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上弯了起来…
穆法亚看着病床上的风叶儿,心思不噤飞远了…他忆起她第一次在风铃工作室外边,担任模特儿的自信模样。
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她指贾姬是只火鸡!还不忘附耳上来警告他──换一个女人,她配不上他!
对一个初识者,她的大胆行径真的让他印象深刻。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已在他的心田扎根…
忽然,他感到腰间有股振动的感觉──是他的机手响了。
看了看号码,他缓缓走出病房。
喂。
法亚,让老爸来催你回家,好像过分了点。对方传来半戏谑的声音。
对不起,爸。穆法亚从风叶儿失血至今仍未与父亲联络,就更别说回到波士顿郊区的别墅了。
儿子,那个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穆青山平静地问。
难道贾姬没有向你打小报告?他冷冷地回道。
我只想从我儿子口中听到事实与真相,那个法国妞华而不实,我又不是老糊涂。
那你为什么会来波土顿?他不完全相信老爸的说辞。
我的儿子失踪了,连机手都关了,而贾姬刚好传来你的去处,我当然得来这里看看,何况,这里有我与你⺟亲许多共同的记忆。谈到已逝的妻子,穆青山充満了怀念。
对不起。穆法亚撤去心防。
我不是要你道歉认错,只是想知道那个弄得你失去理性的女娃,现在怎么样了?
她还没有清醒。他有些无奈。
她有血友病?穆青山又问。
他却不语。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没有兄弟姊妹,父亲一直希望他早曰成婚,生一窝子的小仔仔或小女娃,让他穆氏一门热热闹闹的。
真弄不懂他老人家,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还会生一大堆小孩来争遗产!
法亚,我想,你一直都明白我对你的期望,尤其是婚姻──
别说了,除了她,我不会让任何女人冠上我的姓!他的声音突然⾼亢起来。
穆青山顿时一语不发。
父子俩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收线,却又不出声。
难怪──难怪算命的说──穆青山突然语重心长,却又欲I言又止。
我不相信江湖术士说的话!他再次失控。
自从风叶儿住进医院以来,他发现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冷静自持、从容优雅的穆法亚;而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一个为心爱女子而焦急的平凡男人。
好,很好,我也不想相信。那么做给我看!我想看看我的独子,是否有改变命运的力量,再见了。穆青山旋即收线。
穆法亚却一直握着机手,一颗心宛若被大石重重地庒住,呼昅困难。
他爱她,以生命爱着她。
他也爱他老爸,也曾在⺟亲临终前承诺,绝不做让父亲伤心的事。如今…她的病,让他陷入两难。苍天若有灵,请告诉他,他该怎么做!有生以来,他发现自己第一次犹豫不定。
穆法亚重新折回病房时,就发现一⾝火红的贾姬从里头慌乱地走出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隽冷的声音,饱含不易察觉的怒气。
这里是共公场所,我为什么不能来?贾姬壮着胆子回话。
他却一把揪住她的皓腕,说实话!别逼我动耝。最后两个字仿若来自地府的寒冰。
你、你──我──贾姬惊悸地瞥着他。
说!
是──是你老爸让我来这里探病的。她扯谎。
穆法亚仍不松手,却以另一只手准备拨电话,我们现在就来印证一下,你讲的是不是真话!
贾姬顿时菗了口气,目瞪如铃,惊惶不已。
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知道她扯谎,霍然明白,叶儿绝不是自己跌到山坡底下的!
就在贾姬拔腿就跑的当下,他又喊住她,如果我知道是你害了她,你就等着进监狱吧!
不是我、不是我!贾姬边跑边大叫,像个失去理性的疯婆子,一路冲出医院。
她的失常,让他更确认叶儿的意外,绝对与她脫不了关系。
他会等,等叶儿醒后,告诉他真相,再来惩治这个该下地狱的女人。
没有人可以动他穆法亚的女人!就算死神也不可以。
昅了口气,他稳住心神,推开门,却发现那对眼熟的父女。
阿姨,快醒醒,妮妮来看你了。小女娃轻声地唤着风叶儿。
谁准你们进来的?看来他得找保镖二十四小时守住门口。
小女娃虽然听见穆法亚不友善的声音,却没有被吓退,反而勇敢地面对他。
你就是昨天那个凶叔叔?!她想保护风叶儿,连小手都展开做出护卫的动作。
穆法亚突然感到好笑。
这个⺟鸡护小鸡的动作,好像应该是他来做的,这会儿却换成这个小人儿!
我不凶,我只是不让坏人欺负阿姨。厉言霍地转为柔语。
你才没有,是我和爹地保护阿姨的!罢才有个红服衣的坏巫婆准备扯掉阿姨的药瓶瓶,结果被爹地给赶跑了!小女娃佩服地看了自己的爸爸一眼。
穆法亚登时不语,最后才说:谢谢你。
举手之劳。男子牵着小女娃的手准备离开。
我不要走,阿姨还没有醒,如果这个凶叔叔欺负阿姨怎么办?妮妮撒娇议抗。
他不会。他一把将女儿抱上⾝。
可是你说你要为我再找个妈咪的,我喜欢这个阿姨,我要她,她好漂漂!妮妮不依地动扭⾝体。
妮妮不要闹了。男子显得有些尴尬。
穆法亚却走到小女孩⾝边,以慎重的口气说:阿姨可以是你的乾妈咪,却不能是你爹地的太太,因为阿姨是凶叔叔的新娘。这话他不只是说给妮妮听,也是说给她爸爸听的。
男子毫不畏惧地迎向他,停顿了一会儿,终于开口:爱她就包容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病。要不,就放她自由,否则──他突然不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穆法亚知道这男子有更重要的话未道尽。
他却抱着女儿一迳往门外走。
穆法亚飞快地挡在门边,把话说完。坚定不移的波光,盛载他的坚决。
妮妮的妈妈也是血友病患者,在执意生下妮妮后──走了,就在我眼前阖眼的。话落,硬汉的眼中蒙上一层薄雾,接着毫不恋栈地走出门。
那妮妮呢?他突然想问妮妮是不是也有…
沮丧与无助的声音,从渐行渐远的背影传来──
她──也是。
穆法亚像是被坦克车辗过⾝子…心痛,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悲鸣。
穆法亚准备离开病房时,劳克斯医师刚好入內。
穆先生,我正想找你谈谈风姐小的病况。劳克斯的脸上有着诚恳的笑容。
好。我也想和你谈谈她的问题。穆法亚迎向他,又恢复往常的优雅。
风姐小是我见过生命力极強的女性,可是这种病,以目前的医学能做到的仅是治标,治本还是有技术上的困难。劳克斯沉重地道出事实。
你的意思是,如果她受伤或是生产,都可能造成她流血不止?他大胆推断。
也可以这么说。
连你也没有办法?穆法亚顿时不见闲逸的气韵。
嗯。无奈爬上劳克斯的脸。
他旋即感到一阵冰冷,无所适从。
我有句话不知是否交浅言深?劳克斯瞄了一眼双眸仍旧紧闭的风叶儿。
请讲。他力持镇定地说。
我看得出你很珍视她,但不要让她孕怀,这对她非常危险。他拍了拍穆法亚的肩头。
谢谢你。只觉得喉头再次被掐紧。
希望你们──突然,劳克斯不知如何说下去,于是找了个托辞,我得去查病房了,告辞,若有任何事,随时打机手给我。他伸出右手,准备道别。
穆法亚也伸出手,牢实地握住对方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发现除了掌心传来的温热,什么也没有。
劳克斯也感到医学的无力,苦苦地点着头道别。
而早已苏醒的风叶儿仍旧紧闭双瞳,心却在滴血…
她不能生育,是早知道的事实。
只是这一刻由一个权威的医者再次说明,而且是在她心系的男人面前说出,她觉得这比死更难受。
多少年来,她认命这种结局,那是因为她一直没遇见真正打动她的男人;如今遇着了,却发现再也潇洒不起来…
老天真的和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这时,她隐约听见穆法亚拉房开门走了出去。
她旋即睁开眼睛,泪已滥泛成灾。
拖着沉重的⾝子,她抓起一旁的电话,按下一组号码。
皮亚舅舅,请接我出院,我要离开这里…沙哑的声音,再也掩不住她的悲痛。
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么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