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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惊心散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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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还是第一个人跳出来揭破王冲那王门焚匾的孝行有假,听名字该是何三耳的兄弟之类。

  王冲脸上的淡淡笑容没消去半分,彬彬有礼地拱手道:“何兄说到‘欺世盗名’,王冲深有同感。听诸位学长依旧唤我作神童,我已无过目不忘之能,此名确实已不再担得,何兄说得对!”

  原本顾教授还要出声训斥,听王冲这言语,也没了动静,就捻着胡须,微笑以待。

  何广治怒哼道:“我说的不是…”

  王冲拔高声调打断了他:“至于何兄所说的‘德行有亏’…”

  连带顾教授在内,大家都以为他要反问那何广治,到底做了什么恶事,何广治也正等着他后话,不料王冲再道:“我作了什么,只发自我心中所念,是不是能留下德名,就不是行事之因。世人论德,非我所愿,既非我所求,又怎能说是盗名?”

  何广治语,其他人也都暗道这小子好狂,王冲在说什么?说他只是循着本心去做,外人如何评判,他就不放在心上。既不在乎外人怎么说,又怎能指责他欺世盗名呢?

  “守正说得好!孝乃人伦至理,行孝也是发乎自然…”

  顾教授叫好,何广治无言以对,愤愤地挥袖道了一声“徒逞口舌之能!”

  此时王冲才深切地感受到,人的名,树的影,一旦不正,会有多大麻烦。王彦中为他所作的遮掩,意义又有多么重大。

  刘盛死了,王相公家也送回了他写的假契书,对王麻子夫妇所作的那番挑拨,以及刻意王门焚匾的作为,三个明白底的人都笼络住了。这个何广治跳出来,也没有凿实的把柄,揭破他是算计人心而得的孝名。

  既没有真凭实据,王冲自然不会跟何广治去纠细节,直接用一句“我不在乎这个孝名”抢占制高点,把何广治的责难了下去。

  眼见风波转瞬即平,不知何广治又得了谁的提点,再度出声道:“名声暂且不论,要当斋长,总得有真才实学!王冲你自己也说再无过目不忘之能,又凭什么当我们的斋长?眼下已非八行取士的时节!”

  这次学生们不像刚才那般,对何广治之言很是不屑了,一个个都看住王冲,眼中都有疑问。

  何广治所谓的“八行取士”是自神宗朝起的察举制而来,本朝大观年间正式立下的规矩。以孝、悌、忠、和、姻、睦、任、恤八行分出上、中、下士,上士可荐送太学,中士下士就读州县学,朝廷为此还设过八行教授。

  但如何考察八行,全以人言,这制度初生时就广遭诟病,朝堂也争议不休。政和三年,也就是去年,皇帝下诏要求严格取士标准,同时限制八行所取士子在州县学里的比例,这就成为风向标,州县纷纷将八行取士打入冷宫,到现在已没多少人再提。

  因此何广治的话很合人心,就算你有孝名,可以入学,但孝名换不来学问。斋长是要帮学正学谕教学的,即便只是名义上的,也得拿出真才实学来。

  王冲没说话,就看向顾教授,心说我这个斋长可是顾老头你过来的,你怎能置身事外呢?

  顾教授嘿嘿一笑,笑得甚是猥琐“守正虽再无过目不忘之能,可读书破万卷,也不是你们能比的。到月底私试,自能让你们心服口服。”

  王冲气得暗翻白眼,这顾教授,是存心要把他往火堆上抬。

  那何广治还想说什么,却被谁拉了拉衣衫,再不多话。

  学生们扛着桌凳散了,王冲本要究问顾教授到底是何用心,那老头却脚下生风的早溜了,就丢下一句“守正,努力!”

  努力…就冲你努力把我架火堆上烤这劲,早晚我要爆你的菊…

  王冲恨恨地念叨着出了县学,在门口却被一个学生拦住。

  “小心何广治,他正找人对付你呢,换条道走。”

  这学生不到二十,瘦瘦弱弱,不比王冲高多少,身上也没多少书卷气,一双三角眼闪烁不定。如果不是听到这话,王冲的第一印象会恶劣到拉入拒绝往来户。

  人不能貌相…

  王冲住直觉的反感,感激地谢过,问得这学生姓陈字子文。见他这干瘦模样,手脚又长“蚊子陈”的诨号已在王冲心头升起。

  听陈子文说朝南走很危险,何广治正招呼城里的泼皮,准备在道上整治他,王冲恍然,怪不得那家伙在教室里再不说话了。

  “今梅市,未时初散花楼要演天女散花,守正不去见识见识?”

  陈子文再提到花市,王冲心头一动,也好。本以为今天会全泡在县学里,没想到县学是这般情形。事情办完,还不到中午,不去见识见识就太可惜了。

  于是两人结伴,向城中东南处的散花楼行去。

  县学里,瞧着纷纷杂杂散去的学生,学谕小心地问顾教授:“王冲定要被那人报复,教授就不…”

  顾教授悠悠道:“毋要妄测人心,人心皆善嘛。”

  待顾教授也离开了,与学谕一同礼送的直学撇嘴道:“顾八尺恨不得那人跳出来为难王冲,再以学规胁迫,又收一趟钱呢。”

  学正叹道:“谁让咱们县学就是猪圈呢,知县新到,有意学事,顾八尺自得开宰。”

  学谕愤愤不平地啐道:“就他吃,咱们汤都喝不!”

  街道上,王冲和陈子文顺着滚滚人向散花楼行去,陈子文也正说到顾教授。

  “不知顾教授是怎般说与你的,总之别信了他。那老头有‘顾八尺’之称,一丈到他手里能落下八尺,县学败下的,学生少落的,全进他肚里了。”

  王冲诧异,就这么座县学,几十号学生,也能贪出花样?

  “守正啊,你是历事太少,怎知这世道是何般龌龊…”

  陈子文一脸悲悯,倒让他那身猥琐气消了不小。而王冲听得这话,心中却是暗笑,这一世他当然未经世事,可上一世,什么龌龊他没见过?

  一路走,陈子文一路道来,王冲也渐渐凛然了,上一世他的确是见过太多龌龊,可还真没见过,能在学校上面织出这么多花样来的。

  陈子文首先就说到华县学的尴尬处境,也让王冲明白了赵梓与顾教授一再提到的“华是倚廓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倚廓县是一类特殊县,就如开封府的开封和祥符两县一样,华和成都两县也是成都府的倚廓县。两县分府城而治,民户虽然多,却不像其他县那样,拥有完整的财权和事权。毕竟县衙就与府衙同处一城,什么事都在府衙的眼皮子底下。

  这种情况放在学事上,也有了特殊情况。依照州县学法,倚廓县的读书人本该直入州学,也就是说,学事由州府负责,倚廓县不必管。

  但州府当然只想担起州府学的责任,不想背朝廷给县一级的学事之责。而倚廓县也不愿在连学校都没有的情况下,还要背上这一层责任。因此除了就在天子脚下,有偌大一座太学的开封府,其他州府的倚廓县,在朝廷兴学的大下,也都建有县学。

  倚廓县也有县学是背了责任,可责任之外还有利益。利益之下,倚廓县的县学又被打。大多数倚廓县的县学都很凋落,甚至不少干脆就废了,变成了只收留官员的空壳机构。

  学校就是利益之所,有了学校,就有楹舍学田,就有官职,这就是编制,编制就意味着利益。从利益出发,州府自不愿倚廓县大办县学,毕竟朝廷只供养有官身的学官,而学校的供养却要靠地方财赋,倚廓县的财政被州府视为自留地,怎能随便分润。

  有这样的矛盾存在,朝廷也难以在倚廓县的学事上定下规矩,只好放手让州府与倚廓县自己博弈。

  华县学之所以还能维持,是因为府学兴旺,资源雄厚,成都知府也位高权重,不太在意县学所费的那点钱粮。几任华知县也都有能,在知府面前也撑得,例如当年的老赵知县赵申锡,就是他清理了积债深重的学校产业,置办下两顷学田,让华县学不至于“倒闭”

  “依着顾八尺这般吃法,还不知小赵知县能不能顶得住,让华县学继续撑下去。”

  上述情况当然不是陈子文所能道透的,而是王冲自己的分析,陈子文的重点还是在顾教授的贪上。

  由顾教授的贪,王冲又明白了学校这处利益之所,利益到底是怎么动的。

  学校学校,有学生有校产,利益分作这两处。

  学生一处,不管是入学,还是每个月、每个季度的私试,以及每年的公试,还有庠生资格的认定,这些环节都是徇私舞弊之处。

  虽说公私试都是弥封誊录,私试是学校自己搞,公试要县里长官主持,在考试上作手脚难点,却也有太多空子可钻。毕竟不是以前三年才有一次的发解试,年年都折腾,甚至月月都折腾,哪有那么多人和那么多精力。

  “县学每收一人,顾八尺都要依着身家收几贯到几十贯不等,大户人家更有收过上百贯的,光这钱就吃得油了…”

  “入学还只是开始,学业是‘艺’,德行是‘行’。顾八尺不仅握着学业评定之权,还握着德行评定之权。学业差点还好说,毕竟外舍两年公试不及格才会除学籍,可德行是月月记等,犯有三等以上事责,当季除籍。德行好不好,小事能不能变作大事,大事又能不能轻减,不都是顾八尺一张嘴的事?”

  “当然也不止是顾八尺吃钱,学谕学正也掌学业,直学掌学籍,斋长也有记录小过之权,都能张嘴。顾八尺照着丈吃,学谕学正直学照着尺吃,斋长还能落下寸吃,县学的学生为什么这么少?不就是被吃跑了么?”

  陈子文得义愤填膺,王冲听得心神摇曳,这情况怕不止是华县学才有吧,其他学校又能差得了多少?都是这般情况,穷苦人家还有出路?

  接着陈子文又说到产业,产业这就看得更清楚了。当年老赵知县置办的两顷学田,每年还能收七八十斛米麦,现在只能收四五十斛。虽说原因之一是佃户偷偷把学田收成转到官田,应付官租【1】,但谁又知道掌管学田出入的学官吃了多少?

  出租校舍更是理不清了,只要顾教授跟同管学事的学谕串通,再拉上了经办实事的库子,能落到学校的实得租金有多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大宋…无官不贪!”

  说到最后,陈子文发出了愤怒的控诉,王冲深有同感。看这情形,赵佶大办教育,却是种下了一块块肥,让他下意识地跟后世的教育产业化作起了对比。

  不过在这感触之外,王冲又隐隐觉得陈子文这情绪有些不对劲,说到顾教授之贪,学校之脏,就像是在说不共戴天之仇一般,似乎有些过了。

  再细细一想,这陈子文浅言深,是不是也别有用心呢?顾教授把他当槌用,这陈子文…

  “守正当了斋长,该不会跟顾八尺他们同合污的。这些个糟污事就不说了,咱们专心找乐子去!”

  陈子文转了话题,王冲也收摄心神,暗暗留了个心眼,得多看看这个人。

  一路闲谈,已来到城中东南,越过层层瓦檐,一座飞檐高挑的高楼自前方拔地而起,那就是散花楼。加上城西五门得贤楼,西南的张仪楼,更西面的西楼,一并合称成都四楼。

  唐时李白在《登锦城散花楼》一诗中写道:“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这诗王冲记得。此时远远望去,没见着金玉之光,只见灿烂花,心中也不免激动。

  “走这边,快一些…”

  前方人涌动,几丈宽的街道也挤得水不通,陈子文一边向旁边的小巷行去,一边招呼王冲。

  没及多想,王冲跟了进去,在小巷中绕来绕去,几乎绕晕了头,好半天,眼前才豁然开朗,接着一片火红人影入眼。

  十来号穿着红绸无袖褙子,头裹红巾的汉子正聚在一处闲聊,脚下还放着锣鼓钹铙等乐器,像是个乐班,该是准备出演那什么“天女散花”的节目。

  王冲正不以为意,跟他并肩而行的陈子文忽然停步,朝前方那些红衣汉子大喊道:“这就是王冲王二!还不赶紧拿下!”

  王冲一惊,脚下猛停,差点仆地,虽然有所预料,有可能被这蚊子陈坑,却没想这坑来得这么快,这么深!

  转身看向陈子文,见他已消去刚才那友善亲切之,脸上是讽意:“王二,我可不是何广治那个书呆子,就知道找你论理。不把你收拾得不成人样,我就不姓陈!”

  他努着下巴,脸上再转作酣畅的快意:“记清楚了,我娘姓何!何广林是我三舅!你害得三舅被送去跟夷人打交道,比配还苦!我也受了牵连,月钱都少了大半…”

  话音未落,黑影夹着风声罩住了陈子文的脸面,陈子文就觉像是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鼻梁上,眼前顿时灿烂如散花楼,嗡嗡嘶响自耳朵而入,在脑子里着,浑身顿时没了气力。

  陈子文惨叫一声,软了下去,王冲摸着发红的额头,住脑子的晕眩,卷起袍摆,撒腿就跑,边跑边嘀咕道:“话真多…”

  “卑…卑鄙!”

  捂着已经断裂的鼻梁,血已糊一脸的陈子文模糊而凄厉地叫着。

  【1:更多时候是官员自己暗中将学田收成转到官田,以此中私囊。以至于政和中赵佶下诏,止官田佃户同时佃种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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