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宴
TheBanquet
朱佩以前从未来过威尼斯。他生在罗马,长在罗马,他在梵蒂冈的修院里学习如何做一位神父,他在贝尔托内教枢主持的正义暨和平委员会接受训练成为一名驱魔人。一年以来,为执行任务他几乎走遍了意大利全境,但是他从没有到过威尼斯,这个旎、绚烂、浮华而神秘的水城,这座亚德里亚海上的翡翠之都。他是土生土长的罗马人,继承了古罗马勇士的血脉,身材高大,四肢修长。他的头发乌黑如夜,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现着健康的光泽。
但是在威尼斯的这几天里,朱佩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卷摆放在绫罗绸缎之间的麻布,他的气质明显与这座感苍老的水城不符。
因为威尼斯人喜欢穿着颜色丽柔软的中国丝绸,特别在狂节期间,无数模仿十八世纪的复古礼服重新流行了起来,那些明亮的金黄与宝蓝色的锦缎外套俯仰皆是,还有上面无数穿金戴银的珍贵丝绦;白色和油的蕾丝布料更是时尚人士们的宠儿,它们被接在袖口、前和衣衫的下摆上,随着主人的动作风飞扬。
而朱佩虽然换下了他那身死气沉沉的呢修士袍,摘下了罗马领,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使自己融入这一片锦缎的海洋。从小到大他也没有穿过除黑色以外其它颜色的衣服。不过反正他也不太在乎着装,最终仍旧披了他那件几乎拖地的黑皮风衣,把里面不伦不类的衣服从头到脚遮掩得密不透风。风衣剪裁合体,反而愈加衬托出了他高大勇武的身材,在威尼斯柔软的风景里如标一般耀眼地立,一路上引来无数绅士淑女侧目的眼光。
贡多拉摇摆着划进朱提卡运河,拐过一个弯子,那座海边气派非凡的白色建筑霎时跃入眼帘——威尼斯港口,波德林宫。
据威尼斯地方官员给正义塈和平委员会的报告,富甲威尼斯的瓷器商波德林家族为了保障自己海上贸易的顺利畅通,私下里进行异教的礼拜,对恶魔进行神秘祭祀。与此同时,威尼斯失踪人口益增加。朱佩携贝尔托内教枢下达的机密任务来到威尼斯,目的就是为了调查波德林家族——到底他们在暗中进行着什么勾当,那些失踪的可怜外乡人都到哪里去了?偏巧这个时候波德林家族正在为狂节宴会招募祭酒,朱佩立即遂自荐——无论这所谓的祭酒是否和波德林家族的恶魔崇拜有关,这都是一个绝好的接近目标的机会。
下了船,波德林的家仆把朱佩引进大门,经过环绕一楼大厅的白色螺旋楼梯后,来到了一座位于二楼西侧的精致偏厅。偏厅两扇大门金光灿灿,竟似乎全部用极薄的黄金贴就,中心部分是用金属弯成的繁复卷叶花纹,里面镶嵌着威尼斯特有的彩玻璃,拼出了波德林家酒红镶底金色箭头的盾形家徽。厅内的灯光从彩玻璃上透出来,几缕彩虹般鲜却柔美的光线在傍晚的空气里织,然后一同洒落到光滑平整的大理石拼花地面上,泛起一片水的银光。
大门打开,温暖明亮的灯光扑面而来。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厅,四壁墙面上包着柔软的酒红色天鹅绒,上面装饰着华丽厚重的金色浮雕绣,映得屋内同样金光闪烁。头顶是彩绘的橡木天花板,中央一只硕大无朋的水晶吊灯,无数蜡烛的火焰相互辉映,照亮了墙角高架上摆放的各式各样精致昂贵的中国瓷瓶。朱佩看花了眼,简直以为自己身处梵蒂冈金光璀璨的教皇厅,眼前便是耶稣基督的受难塑像——但是在这里,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只东方风格的绣屏,把这小厅分隔成前后两间,充分保有了议事主人的隐私。
侍从让他在绣屏外稍候,然后进去通报。片刻之后,朱佩被领入了屏风的另一侧。
屏风后面有三个人。
坐在主位和下首的是波德林兄弟吉奥和马森,朱佩虽未见过马森,但看对方的着装和神色也不难分辨。吉奥站起身来,光临寒舍,请坐。
但是朱佩却没有动,吉奥跟他说了什么,他根本没有听到。他的眼睛紧紧盯在那在座的第三个人身上,盯着他虚伪深沉的眼睛,盯着他惨白冰冷的皮肤,盯着他那些垂落脸侧的褐色卷发犹如心中的魔鬼一样扭曲狰狞。
朱佩的手落下去,碰到空空的际才发觉自己未曾带剑。他的眉头紧皱,他的目光炽热,他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他狠狠盯着对面的年轻人,那个曾立于黄金十字架前的渎神者,那个曾带人冲入梵蒂冈教廷抢回《黑暗圣经》的罪魁祸首,那个曾一剑贯穿西蒙内神父膛的血鬼!——
安德莱亚,他就是一年前在圣沃尔托小礼拜堂中的血鬼首领,就是朱佩一直在寻找的杀人凶手!
朱佩额角的筋管突突地跳,他瞪视着那个人,就像点燃了一导火索,全身的血沸腾着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跳过桌子——就算手中没有剑,他也要用这双手把对方生生撕成碎片!但是不管他多么愤怒,头脑中始终有一个声音震耳聋——忍耐,一定要忍耐!朱佩,你的任务是来调查波德林家族,任务完成之前绝对不可以轻举妄动!仅存的理智让朱佩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掐得生疼,他拼尽全力不去看对面的安德莱亚,勉强转过头对吉奥和马森行了礼,然后坐了下去。
看到他的举动,吉奥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朱佩,再看一眼身边的安德莱亚,你们认识?
见过一面。安德莱亚轻轻一笑,神色自然而闲散,仿佛他们不过是以往一起喝茶的旧友,情淡薄,此时在波德林的客厅里偶然邂逅。他向对面的朱佩微点了下头算作招呼。对方那个随意的微笑得朱佩几乎又要拍桌而起。然而他终于还是忍了下去,双拳紧握,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那真是太巧了,吉奥虽然看出这两人之间肯定隐瞒了什么,但此刻就这个问题纠下去似乎也没有必要,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也就不必多事替二位介绍了。这位是我弟弟马森,他对着马森做了一个手势,同时把头转向朱佩,你们大概还未曾会过面吧。
朱佩对马森点了下头。好一个英武的少年,马森笑了起来,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开饭吧。
穿着考究的家仆送上雪白的餐巾和银质的餐具,然后便是头盘。第一道是威尼斯出名的海鲜拉——由新鲜的蟹,加上橄榄油、盐、柠檬、荷兰芹调治而成——蟹白鲜香,柠檬黄,芹菜翠绿,盛在完整的红色螃蟹甲壳内,散发着人的香气。
朱佩自然是食不知味,而坐在对面的安德莱亚却也没比他好多少。他愁眉苦脸地望着自己身前一整套摆得整整齐齐的银质刀叉,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刚刚被人灌下了一整壶最苦最浓的蒸馏咖啡。他盯着那几副精致雕花的亮银餐具,犹豫再三,伸出手又收回去,最终举起了一边晶莹剔透的高脚玻璃杯,小饮了一口。
怎么,饭菜不合胃口?吉奥发现安德莱亚根本未碰餐具,便停下问讯。
安德莱亚端起酒杯笑了一下,酒入口清甜,而且带有浓烈的烤制坚果芬芳——这酒必然经过了长期的木桶陈酿,应该是产自索阿维吧?他岔开了话题。
吉奥举杯与他碰了一下,好品味,他笑,这酒正是我们威尼托地区的名酿索阿维,因其产量稀少,我们称呼它为'上帝之泪'。他转头望向一边出神的朱佩,阿莫特先生,你觉得这酒如何?
嗯…好,很好。朱佩端过酒杯胡乱饮了一口,吱唔着回答。
虽然这是一个传统意大利式的晚餐,但是盛菜的整套器皿用的却是昂贵的中国青瓷,那雅致的翠有如一汪亚德里亚的海水,光泽质朴而温润。头盘撤下之后便上了前菜,各是一盘小碟的茄汁绘鱼饭,红红的番茄汤汁汪在翠玉的盘子里,餐桌上登时充了酸甜馥郁的味道,让人胃口大开。
朱佩埋头扒饭,根本不理会对面的人。安德莱亚却一直在和两位主人谈笑风生,从波德林家的瓷器生意聊到装饰艺术,再从葡萄酒的产地聊到东方美食,那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朱佩一句也听不懂,他也根本无意去听。
前菜用毕,安德莱亚面前的餐盘几乎都没有动,葡萄酒却一杯杯不停地倒,一个人就几乎喝掉了一整瓶。
就在波德林家举行夜宴的同时,窗外,一只白色的鸽子在夜里滑过黑色的运河,在里亚尔托桥上盘了个圈子,然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圣波罗区1612号的窗沿上。
一只拇指上戴着翠玉斑指的手探出窗外,轻轻抓住鸽子,然后熟练地打开绑在鸽脚上的金属管,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卷。
一名梵蒂冈修士与波德林家族接触密切,疑与刺杀案件有关,正在全力调查。
信件没有抬头,落款是一个秀丽的花体大写字母S。
看信的人轻轻舒了口气,后背一仰,在舒适的高背椅上伸直了身体。
大人?身后,一个头戴三角帽的小个子,带着一脸询问的神情从房间的角落里探出了半个身子。
'白头翁'真是给我找了一个好帮手,看信的人微微一笑,看来我们只需要把戏继续演下去就行了。
多索杜洛区,波德林家丰盛的酒宴还在继续。
终于到了主菜,一道传统意大利式的红酒焗羊膝——由番茄、橄榄、多种香料与红酒混合腌制的羊膝经过焗烤,质清香滑,口感松软。加之佐餐的蒜香薯蓉相配,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滴。两位主人似乎对自家的这道主菜相当得意,他们看着朱佩狼虎咽的样子,眼睛里出了微笑。但是另一边的安德莱亚却仍旧端着玻璃杯,似乎除了美酒之外,他对面前的各式珍馐完全没有一点兴趣。
就算涵养再好,马森也终于忍不住了,我家的菜肴就这么不合阁下胃口么?他的语气微有愠。
朱佩轻哼一声,声音极轻,吉奥和马森都没有听到,但是安德莱亚却立刻望向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把右手食指挡在边,似乎是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他笑了一下,移开手指,把头转向了马森。
实在抱歉,他歉意而诚恳地微笑,其实我是个素食者,只是不想扫大家的兴,这才一直都没有说。
这个解释自然合理,马森皱着的眉头立刻就解开了,你何必这么见外,他大笑,早说不就好了!我去让家仆另外给你准备一份。
不用不用,安德莱亚赶紧拦下他,千万别为了我一个人而麻烦大家。这样就好,他举了举手中早已空掉的酒杯,如果可以的话,只要再给我来点酒就行了。
马森和吉奥同时笑起来,立刻招呼家仆上酒。席间一时笑语声,只有朱佩在一边阴沉着脸色,心底冷哼了一声。
很快,主菜用毕撤了下去,该是上甜点的时候了。那是一只漆着彩花纹的木质托盘,上面放着四只小小的青瓷碗,旁边摆着四只小小的青瓷调羹。碗中凝着半盏柔滑细致的白色固体,看上去洁白如脂、莹润似玉。人的香和酒香缭绕,再混合一种说不出的清凉甜味,霎时便弥漫在了空气里。
这是什么?安德莱亚不发问。
尝尝看,马森神秘地笑着,这个是纯素的,你可以放心食用。
那股奇异人的甜香就如同一只柔软的手,动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安德莱亚不住好奇,用那翠的小调羹舀了一小勺放在了口中。没待细品,那柔滑的小东西已经一骨碌滚下了喉,一股清甜的香,混合着玫瑰、松子、还有不知道什么香料的神秘香气,霎时弥散在了口腔里,意犹未尽。他不由得又舀了一勺。
这是我家新来的一个中国厨子的手艺,先生觉得如何?马森笑问。
安德莱亚闭目细品,良久,他睁开了眼睛,难以形容,他说,这来自遥远东方的精致小点是我在梦中也未曾梦到的绝顶美味。
马森哈哈大笑。这点心与我们的酪大异其趣,却是也被叫做酪。是用新鲜的牛,加入自酿的米酒凝固,然后放入烤箱烤制后冰冻冷却而成,听说在中国的宫廷里极为流行。
真是奇妙,安德莱亚看着青瓷碗中那盏小小的白色,眼中不出了向往的神情。
这道甜点过后,波德林家的晚餐就算是正式完结了。略微饮了些餐后酒,朱佩在一旁仍旧阴沉地坐着不发一言,安德莱亚则继续与两位主人海阔天空地闲谈。窗外的夜逐渐深邃,当银月慢慢浮上中天,吉奥和马森互视一眼,然后同时站了起来。
感谢两位先生前来参加今天的晚宴,吉奥微微躬身,那件事情的结果,我们会另行派人通知。
辞别主人之后,朱佩和安德莱亚被侍从送至门口。两扇大门在身后合拢的那一刹那,朱佩拼命抑制了整晚的怒火,在这一刻就像炸弹一样突然迸裂。他一把拔出藏在靴筒里的匕首,以迅雷之势扑向了安德莱亚。
我杀了你这只卑劣无的血鬼!他怒吼。衣袂随着猛烈的冲劲带着气流卷起了地上的枯叶,无以言述的愤懑与咆哮席卷而来。远处运河的水波似乎也被愤怒的狂风吹动,在月下愈加汹涌地翻上堤岸,沉重地拍击在灰暗的石板上。
一只罕见的纯白色信鸽飞过里亚尔托桥,书桌上一直燃着的蜡烛熄了。房间里刹那间一片黑暗,只有烟缸里一小撮仍未燃尽的纸卷上波德林三个字,在黑暗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
很快,字迹被火星噬,然后慢慢地熄灭。
大人,有件事我不太明白,待屋内完全黑暗之后,角落里的那小个子男人突然叹了口气,摘下了一直顶在头上的三角帽,走上前来。
您干嘛几次三番地非要跟这么个富商过不去?连上头、甚至梵蒂冈都惊动了?
你知道'鱼鹰'这种水鸟么?黑暗里,桌前的男人转过了头。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把他方正严肃的脸孔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晰的光,一半是模糊的夜。男人锐利的眼光扫在小个子脸上,看得他心里一阵发寒,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鱼鹰守候在水边,静静地观察着水中的猎物。只要一旦被它盯上,没有任何猎物可以从它锋利的鸟喙中逃脱。
您的意思是…?
'波德林'就是我的猎物。
波德林兄弟真是有钱,小个子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谁要是得到他们的财产,那可是几辈子都花不完。
我要的倒不是金钱,男人微微一笑,而是藏在他家的'威尼斯之石'。
威尼斯之石?那是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他站起来转身走到窗边,冷笑着眺望脚下灯火闪烁的里亚尔托桥和远处波光粼粼的亚德里亚海,只要得到了'威尼斯之石',不要说这小小的威尼斯,连整个意大利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您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小个子男人了口气,钦佩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喜鹊'一定誓死追随大人。
大运河水雾氤氲的堤岸,匕首撕开了一道虚影。安德莱亚躲开朱佩的攻击,微笑挂在了他的脸上。不是刚才面对波德林兄弟时那种故意做出来的矜持而客套,而是真正地笑了,那抹笑容突然盛开,开怀而放肆。
好久不见了,圣杯五。
谁是你的圣杯五!朱佩怒火上冲,他再次挥出匕首横劈猛砍。
这是你亲口答应我的,难道你的主教你违背自己的诺言?安德莱亚笑退,身后是一条深邃的窄巷,朱佩紧紧追了上去。
圣杯五?听到这个反复出现的称谓,朱佩心中一阵恍惚。一年以前,在圣沃尔托小礼拜堂中,在那座倒塌的黄金十字架下,年轻的神子用悲天悯人的目光凝视着他,就在那温暖的圣光之中,朱佩全身的伤口奇迹般地愈合了。他一直以为那是神的庇佑,是耶稣基督的力量,是死去的西蒙内老师在天国的力量。他为此夜虔诚地膜拜上苍,感谢仁慈的上帝一直以来对他眷顾的恩泽。
年轻的神子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但对他的要求竟是——做我的圣杯五,朱佩。
字字句句,至今仍然清晰可辨,宛如利刃刻在他的心口。
你到底是谁?!朱佩瞪视着对面始终微笑着的年轻人,他的心中充仇恨,但是眼睛里全是疑惑。
血族司管宗教的'圣杯'。对方把右手放在口微微躬身,形态优雅至极。我是'圣杯骑士'安德莱亚,而你是我的圣杯五。
我只效忠教宗和天主!朱佩怒极,再次刃上前。他不合规矩地挥刀猛砍,充血的双眼中只有安德莱亚一人,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环境的变化。两人追追停停,早已远离了波德林宫,离开了威尼斯港口和富裕的多索杜洛区。此刻二人身处已经是一条狭窄简陋的小巷,桥下脏污的海水泛着黑色的泡沫,垃圾发酵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无数杂物黑地堆在街角。头顶光线昏暗,四周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朱佩仍然不肯放手。一年以来,他找遍了罗马,也几乎跑遍了意大利全境,就是为了杀掉眼前的这个人替西蒙内神父报仇。此刻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怎么肯放过他!巷子深处已经没有灯了,四下里愈发的黑暗,朱佩咬紧牙,闭了眼横劈竖砍,要把对方剁成泥。
这是威尼斯北端的卡纳尔乔区,也像圣马可区一样布了教堂和小广场,却是贫民区犹太人的聚居地。平时鲜有游客,入了夜,黑沉沉的巷子里更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似乎连鸽子都睡了。二人打斗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穿透廉价木板房摇摇坠的薄墙,甚至连几条街外都能听见。于是沉寂的巷子终于被惊醒了。
一声木门开启的吱呀,突然不自然地在刀刃破空的声音中笨拙地闪现。一抹柔黄而温暖的灯光霎时爬上了朱佩的眼皮,他大吃一惊,心中暗叫糟糕,本能的反应让他立刻收刃,但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已然来不及了。
街角一座简陋歪斜的小房子门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看脸色大概已近十一二岁年纪,身材却如同八九岁的孩童一般瘦弱。他擎着一盏油灯,惊慌失措地看着朱佩刺过来的刀尖。
明晃晃的匕首已经堪堪擦上了孩子赤而柔的膛,就算朱佩收得再快,锋利的刀刃也会造成不可挽回的致命划伤,何况这一刀他已经用尽了全力,根本无法改变方向!
锋利的匕首噗的一声入了白皙的肌肤,直没至柄。孩子吓得傻了,油灯掉在了地上,点着枯草之后烧了起来。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惊醒了附近的居民,无数的灯光在窗户后面一盏接一盏地点亮,开始有悉悉簌簌的人声、被褥翻动,还有鞋子趿拉在地上的声音,然后,靠街的几间木板房门便在一片吱吱呀呀声中打开了。
出什么事了?人们着惺忪的睡眼,然后突然看到了火光。
着火了?快救火啊——!
在一片喧哗混乱中,安德莱亚一把拉过因过度震惊而不知所措的朱佩,还愣着干嘛,走啊!
朱佩被安德莱亚一路拽着逃离了那条街道,温热的红色体从安德莱亚的手臂上源源不断地下来,染红了朱佩的手。他的头脑中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一记得的,在千钧一发之际,在自己手中的利刃刺入孩子膛的那个刹那,眼前人影一花,他的敌人冲上来替那个无辜的孩子挡住了刀刃。
朱佩那支挥出的匕首,深深入了安德莱亚的身体。
为什么!朱佩死死盯住对方,匕首已经被拔除,安德莱亚的肩膀上已经不再继续渗出鲜血,但是因为方才的动作,迸的血已经洇了他整条袖子,大片暗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你若杀了他,也就毁了你自己,同时还要拖累一个无辜的家庭。
朱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字音铿锵坠地有声——这竟是一个血鬼说出来的话么?那副悲天悯人的姿态装得跟个圣人一样!这个虚伪阴沉的杀人魔!他瞪视着安德莱亚,眼中腾起的怒火因对方的话语燃烧得更加炽烈。
安德莱亚耸了耸肩,突然纵身跃上了河边一条无人的凤尾船,用手中匕首砍断了绳索。远远的,他把那支匕首掷了回来,今天再继续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不和你多啰嗦了,我们回头再见。
到那时我一定会杀了你——!朱佩接住匕首,对着河水怒吼。风把小船一路吹向下游,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然后便完全融化在了黑暗里。的夜风吹拂河岸,带来海轻微拍打岸礁的声音,仿佛安德莱亚仍旧徘徊在耳畔的轻笑,沿着月下静寂的河岸一波波地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