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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塞莱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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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erena

  里亚尔托桥下,一队年轻人戴着花环,醉醺醺地聚集在巴提斯提小广场上唱着歌。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意犹未尽的人们坐在水池下、走廊上和店铺门口,手中挥舞着彩的旗帜,嘴里模糊地哼着一些辨不出音节的调子。狂节的美酒像牛一样动,一串串闪亮的廉价珠子悬挂在阳台的铁栏杆上,装饰在汗的脖子上,散落在青石地板和排水沟里,还有烟头、垃圾和彩纸屑的中间。天空是紫的,双手后面护着的那星火苗是金色的,火光映照中面具上的猫眼是绿色的。璀璨的绿色在暗夜里闪烁,如同阳光映照下亚德里亚海间跳动的倒影。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威尼斯?莱娜独自走上台阶,站在清晨迦科莫所站的位置低头俯视乌黑的大运河。几点星星般的光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波涛的律动一起一伏。天空有一些阴沉,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亮。狂人群的歌声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没,再过一会儿,圣波罗区的灯光也渐渐稀落了。

  夜风很冷。莱娜裹紧了头上的兜帽,目光直直地注视远方,似乎想什么想出了神。突然,就好像被什么吸引过去一样,女孩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屏住呼吸,紧张、毋宁说是兴奋,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一个方向,一眨都没有眨。

  脚下,大运河的波涛一下下拍击河岸,水的律动慢慢融进了她的脉搏。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跟随着水一起涌动,鼻端是熟悉的海腥味道,她的身体披着浓浓的夜一点一点溶化。她进入黑夜,如同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千百条水道就是她奔涌动的血管,纵横错的小巷就是她蛛网密布的神经。

  现在,某个人正踏着她的神经沿着运河左岸走过里亚尔托桥。

  一个佝偻着背的小个子,从后面看似乎是个发育不全的男孩。莱娜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是她绝对不会忘记他的帽子。男孩戴着一只破破烂烂的三角帽,帽沿上了两支黑色的短羽。男孩走得很快。他把帽沿得低低的,身上紧紧裹着一件深的短外套,不停地回头张望,样子十分鬼祟。

  莱娜退了两步,把身子紧紧贴到灯光照不到的石墙后面。

  男孩动作十分小心,似乎生怕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一样,从圣波罗区的一条巷子里转出来,然后躲到墙后,往巷子里看了很久才敢转过身子继续走。走路的时候他的脚步又急又快。他明显对威尼斯十分熟悉,远离河滨,尽拣偏僻的小路走。巷子里的灯光越来越暗,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心跳在撞击,随着脚步声,一响,一响。莱娜远远跟随着男孩,听着对方细碎的脚步一声声踏响在巷子里,在空旷寂寥的夜中,就如同践踏在自己的神经上。心里仿佛有什么被勾了起来,过之后又蓦然沉了下去,心里空的,再被冰冷的水汽充

  黑沉沉的天空中没有月亮,厚厚的云层把星光都遮住了。河面上缓缓升起了夜雾,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了威尼斯,煤气灯发出咝咝的声音,在朦胧的水雾中散发着模糊的微光。沁人心脾的贴面而来,冰凉凉的,犹如僵尸的脸。

  前面的男孩拐过了一个弯子。

  莱娜紧跟了上去。在拐弯的那个瞬间,内心深处那种奇异的空感又出现了,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犹豫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一直在冥冥之中提醒她前方未知的危险。但是她仍然转过了巷子。

  男孩消失了。她失去了目标。

  这是一条狭长的窄巷,从头至尾笼罩在茫茫的夜雾里,看不到尽头。目所及处几道平行的出口向左右延伸,男孩到底去了哪里?

  有那么一个瞬间,莱娜手足无措。她呆立原地,努力平息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去听、去感受四周所有可能的声音。但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夜雾冷得像冰,缓缓地浸入周身每一个孔,把全身上下的神经和血管彻底冻结。莱娜消失了感知,她只觉得麻木,前所未有的恐怖感如同一张网罩住了她,她成为了笼中鸟,而这里所有蜿蜒的水道和错的窄巷都成为了她的锢。

  没有人,每道出口都没有人。莱娜在巷子里小跑起来,她在夜雾中失了方向。头顶的煤气灯闪烁着闪烁着,然后突然熄灭了。当街灯再次亮起的时候,面前的浓雾里出现了一个影子。

  尽管灯光把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但是男孩的个头非常矮。他在雾气里摘下帽子对莱娜躬身一礼,有什么需要在下为您效劳么,小姐?

  来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干巴巴地甩开了水汽,听起来断断续续的、遥远而模糊。这不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莱娜悚然一惊。说着话来人越走越近,灯光打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眼睛很亮,腮边长着酒窝,嘴咧得很大。他的笑容几乎可以算做灿烂,但是莱娜却感觉寒冷。

  这个从罗马一路跟她前来威尼斯的乘客竟是一个成年男人,而不是一个男孩。他的手中拿着那顶从不离身的三角帽。

  莱娜张了张嘴,还未发出一点声音,那股突如其来的空感再次让她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灯光下她看到对方的眼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闪了一下。同时背后响起一阵风声。莱娜还没来得及回头,脑子里嗡的一声,随后软倒在地面上。失去意识之前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后颈的疼痛。

  一条身穿黑纱风帽的身影从黑暗里闪出身子,手里提着一条窄窄的木桨。

  这就是你那位'鱼鹰'大人的任务?黑影嗤笑一声。

  喜鹊走近,把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他低头仔细审查着地上的女孩。

  还看什么,肯定昏…男人突然噤声。他退后两步,抓住喜鹊的胳膊,目光直直地盯着倒地的女孩。

  你干什么?喜鹊不解男人的行为,他愈加走近一步,抬脚向女孩踢去。在下一步行动之前,他要确认这个女孩是否真的失去了意识。

  他的脚踢了出去,然后在半空中嘎然而止。

  喜鹊蹬大了眼睛,因为他分明看到,女孩倒在地上的身体上方浮出了一片金光,一个白色的影子伏在那里护住了女孩。恍惚中,空中落下雪白的羽,如同柔软的雪花纷纷飘落。在白色羽翼的隙中,一个头戴金环的天使透过女孩紧闭的双眼在那里与他对视。

  喜鹊退后两步,他眼睛。他怀疑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因为再看时,女孩仍旧独自躺倒在青石地面上,煤气灯咝咝地闪烁,天色很暗,空气中没有金光,更加没有雪片和羽。然而身旁男人攥得他细瘦的胳膊生疼,告诉他这并不是一场梦。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漉的冷雾打了衣服,夜的寒气浸得全身上下彻骨冰凉。喜鹊一个灵。

  与此同时,地上的女孩微微呻了一声,眼皮动了几动。喜鹊冲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大声说,你要回'波德林'家复命么?说到波德林三个字的时候,他故意拖长了声音,似乎生怕有人听不到一样。

  我这就回去'波德林'家,喜鹊同样大声接口,这次只是给她一个小小的警告,让她别再和我们'波德林'家作对。

  女孩的眼皮又动了几动。喜鹊和男人再次互看一眼,随即迅速离开了这条窄巷。

  在浓雾把他们的身形完全掩盖起来之后,莱娜睁开了眼睛。脑子里嗡嗡地仿佛有一千只马蜂,她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一时间头脑里一片混沌,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三个字。

  波,德,林。

  女孩扶住犹自隐隐作痛的头,花了很久的时间辨别方向,然后慢慢走回了自己先前下榻的那间小旅店。

  她关上房门,把桌上那只尚未拆封的青花大瓷瓶从包装精美的盒子里扯出来,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第二天,晚上六点半。

  莱娜和迦科莫的约会订在七点,但是莱娜出门后并没有去圣马可广场。她迈着细碎的脚步迅速经过纵横错的水巷一直往北,穿过里亚尔托桥,圣波罗区的门牌号码逐渐加大,再向西北方向转过一个弯子,1612号,巴斯托尼家的大宅灯火通明,莱娜上前撞响了门环。

  大门开启后,莱娜一路小跑着冲上二楼巴斯托尼的书房,却在房间门口被管家拦了下来。

  我有要事与秘书大人商议。莱娜有些焦急。

  老爷正在会客,请小姐稍候,我去通报一声。管家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推开门走进书房,在身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阳光早已退却,冬日的傍晚如同入夜一般寒冷,然而书房里却温暖如。巨大的枝形吊灯上点燃着无数蜡烛,把房间照映得明亮而辉煌。威尼斯市长秘书诺威·巴斯托尼背负双手站在窗口,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在他身后,一个面容清雅的年轻人斜靠在书架上,晶莹剔透的高脚酒杯在他手中晃动,杯中旋转的红酒浓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狂节即将结束,我们已经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诺威。

  确实,我们不能在这里空等祭酒的甄选结果,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巴斯托尼转过身来,突然看到了门边垂手而立的管家。什么事?他皱起眉头。

  莱娜小姐就在门外,说是有要事与老爷商议。

  书架边的年轻人抬起了询问的眼神,巴斯托尼摆了下手,正想开口,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这个人或许对你有用,他对年轻人轻点了下头,然后招呼管家让莱娜进来。

  莱娜急急走进门,看到屋内的陌生人之后不一愣。她犹豫着望向巴斯托尼,不知道如何开口。

  大家都是自己人,巴斯托尼看着她做了个手势,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安德莱亚,我的至好友。他同样从罗马来,与你的身份类似,隶属于一个秘密组织——至于这个组织的名称,我不便在这里提起。但是你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你们可以互相协助,共同完成你们各自的任务。

  莱娜眯起眼睛,看着烛火中年轻人俊秀的脸庞。她应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一股莫名的稔,就在两人目光交接的刹那,在男子的眉眼深处默默化开。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在这里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那个背影。眼前的年轻人和那个背影有着同样的褐色垂肩长发,发卷在灯下散发着淡金色的光。对方恬淡而闲散的面容笼罩在光晕里,如同舍身十字架的耶稣基督。

  幸会,安德莱亚先生,她伸出了手。

  安德莱亚微笑,他礼貌地伸出手和莱娜握了一下,但只轻轻一碰便缩了回来。幸会,莱娜小姐。

  那只缩回去的手掌异乎寻常的冰冷,莱娜没来由地再次心头一震,但是她也没有多想。

  昨天发生了一些事情,她转向巴斯托尼,我认为有必要亲自向您汇报。

  出了什么事?巴斯托尼立刻神情专注地望着莱娜。

  波德林家族似乎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目的。他们给了我一个警告。

  警告?巴斯托尼皱起眉头,在心中掂量着这两个字的份量。那么你没有受伤吧?他上下端详着莱娜。

  莱娜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是我大意了,她说,在我从那不勒斯来威尼斯的火车上,曾经看到了一个很可疑的人。昨天夜里我偶然发现他的踪迹,本想跟踪他回到老巢,结果却中了对方的圈套。

  巴斯托尼明显紧张起来,他上前一步扶住莱娜的胳膊。那么你怎么样?

  我只是晕过去了而已,莱娜无奈地耸了耸肩,从背后袭击我的那个人戴着黑色的风帽和黑纱,我听到他们的对话,是波德林家的人。

  既然对方已经有所防备,那么我们就不能明着来了…巴斯托尼低头沉思,片刻后,他转向窗边的安德莱亚,你呢?你怎么看?

  我没有意见,安德莱亚一口饮尽杯中红稠的酒,放下了酒杯。如果你想让我去夜探波德林宫,我可以现在就出发。

  等一下,莱娜看一旁的巴斯托尼没有说话,突然接口,事实上我正打算暗中查探波德林宫,看巴斯托尼先生是否可以为我安排人手。

  巴斯托尼转头望向安德莱亚,后者摊了摊手。

  这样也好,看对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巴斯托尼沉着,其他的人我也不太放心,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转头望向莱娜,如果你们两位在这件事情上可以合作…

  莱娜转头望向安德莱亚。

  看到女孩眼中的质疑,安德莱亚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我很荣幸可以和莱娜小姐合作。他说。

  莱娜给了对方一个笑容。但愿我们可以合作愉快。

  实在是太好了,巴斯托尼抚掌开口,严峻的面容终于出了一丝笑意,结合了你二人的能力,这件事一定可以调查得水落石出。

  巴斯托尼随即差人拿出波德林宫的地图和房间结构,并把波德林家上下若干人等一一介绍清楚。提到波德林少爷的时候,莱娜冷冷地哼了一声,她想起今晚原本与迦科莫定下的约会,她恨恨地咬紧嘴,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离开巴斯托尼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安德莱亚早已离去,莱娜辞别了巴斯托尼,独自一人踏上熟悉的水巷回到旅店。长长的影子拖在巷子里,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大运河上又起了雾,莱娜裹紧兜帽斗篷,低着头迅速在冷的街道上穿行。昨夜的梦魇似乎还弥漫在同样的街道上,莱娜的心跳加速,她觉得后怕,右手伸进怀中,紧紧攥着那支小巧精致的左轮手。她知道,只要自己再有些微的大意,她就会死。

  她有点气恼自己竟然会去向巴斯托尼求救。不,那只是必要的援助,她会对自己解释。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无法对这个借口释怀。

  那个安德莱亚到底是什么人?眼前浮现出男子年轻微笑的脸孔,一切都是那么地稔。他到底是谁?难道他也是罗马方面派来调查波德林家族的间谍?看样子似乎又不像。对方身上远没有间谍的紧张敏锐和那种封闭感,那个年轻人仿佛张开了双臂在每一个人,惑每一个人。他就像是十字架上的基督,像传道的修士。

  想到修士,莱娜哑然失笑。那个真正从梵蒂冈前来的黑衣修士,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回到了圣马丁教堂?他和波德林又有什么关系?但不论如何,现在一切矛头全部指向了波德林家。莱娜坚信,这个富甲威尼斯的瓷器商家中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拐过最后一个弯子,青铜街灯下,莱娜已经看到了旅店蓝白相间的外墙。她松了一口气,几步走过去,却在半途中突然站住了脚。

  旅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他靠着墙坐在旅店门口的台阶上,耷拉着脑袋,似乎在打盹。当莱娜走近的时候,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突然跳了起来。

  你终于回来了!男孩发出了一声欢呼。你怎么会在这里?莱娜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迦科莫。

  你失约了。男孩无奈地耸耸肩膀,所以我就发动我所有的家仆,去查一个叫'莱娜'的女孩的住处。他做了个鬼脸。

  噢,他们当然知道我住在哪里。莱娜发出一声冷笑。

  啊?迦科莫没有听清,但是他察觉女孩语气有异,于是又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莱娜答,她死盯着男孩冻得通红的鼻头,你不冷吗?

  男孩鼻子,是冷,但是待了一会儿就习惯了。

  莱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嗯…迦科莫掰着自己几乎冻僵的手指,算上在圣马可广场等待的时间,大概有四五个小时吧?啊…啊欠!男孩打了个嚏。

  你,你到底在做什么?莱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盯着男孩睡眼惺忪的脸,男孩像个孩子一样擦着鼻涕。

  我在等你啊。声音很委屈。

  为什么?莱娜一时间呆在当地,她空有一肚子诡计和骗的伎俩,却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如此坦白。

  没有人能拒绝威尼斯卡萨诺瓦的邀约,而你是第一个。迦科莫突然抬起了头,面容恢复了白里那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他深深鞠了一躬,莱娜小姐,我深深地为您着。不知我是否有机会再次邀请您共进晚餐?

  青铜街灯的光晕在男孩的眼睛里打转,热切的目光灼疼了莱娜一贯冰冷的眼。正犹豫间,男孩已经抬起她的手背轻轻一吻,亲爱的莱娜小姐,您谦卑的仆人迦科莫祝您晚安。随后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莱娜在男孩的身影将将拐过街角的那个瞬间叫住了他。

  明晚七点,圣马可广场。晚安。

  在迦科莫惊喜地回过头来的刹那,女孩已经走上台阶,关上了旅店的大门。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圣马丁教堂的钟楼再次在夜中一声接一声地撞响,随着漉漉的夜雾散播到威尼斯的大街小巷。声音低沉而模糊,沉浸在黑沉沉的午夜里,辨不出钟点。值班的修士大概困倦得很,钟声敲得有一下没一下,完全没有频率可言,听起来倒有些莫名其妙的惶急,更加让人心烦意

  朱佩翻了个身,用手捂住耳朵。

  这个房间正巧位于钟楼正下方,每一下钟声都震得榻嗡嗡地晃动,朱佩忍无可忍。开始的时候他还在心中默念祷文,试图排除钟声的干扰,但是没有任何效果。于是他坐起身来。

  钟声响彻这个小小的房间,他走到窗前,目视着窗外的夜。一团团雪白色的雾气在半空中漂浮来去,如同一群群午夜里任意游的幽灵。

  最开始,朱佩只是因为一封信来到威尼斯。贝尔托内教枢并没有给他出示举报信的内容,因为信件是秘密的。他的任务只不过是调查波德林家族的异教祭祀。但是没有想到,就在波德林家的餐桌上,他竟然看到了那个一年前杀害西蒙内老师的罪魁祸首!

  那个自称什么'圣杯骑士'的血鬼是朱佩不共戴天的仇敌——

  这个污秽恶的杀人魔,在做下那些不可饶恕的罪恶之后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的表情怎么还能如此轻松而自然?

  安德莱亚的眼睛在暗夜里发着光,他恬淡的面容几乎神圣。

  朱佩一拳砸在墙壁上。窗框呼啦啦地响,突然被震得开了,冷风嗖地窜进窗子,冰冷黏的雾气扑面而来。朱佩打了一个很响的嚏,他咒骂了一句,哆嗦着探出半个身子锁上了窗子。

  作为一个神父,你要聆听主的教诲,时刻不忘慈悲之心。临行前贝尔托内教枢的话语突然不合时宜地浮上脑子,朱佩紧紧锁起眉头。眼前不知为何再次浮现出陋巷里那个男孩惊骇莫名的脸,还有安德莱亚血的手臂。

  那个时候他的手上沾了安德莱亚的血。对方的皮肤死一样冰冷,但是他的血却是热的。不可思议的温度几乎灼痛了他的手。

  不,我还不是一个神父。朱佩拼命排除了脑海中的幻象,他恨恨地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他还不是一个需要慈悲为怀的神父,这一点他非常确定,而且第一次为此有种莫名的快乐。

  第二天傍晚,圣马可广场,弗罗里昂咖啡馆。

  深红色的窗帘挽起古典的结扣,松松地搭在窗边;蜡烛在描金的玻璃罩里映出璀璨的金色光芒,映得长方形的小厅内部一片金红织,温暖而明亮。而一窗之隔,墙外就是夜幕初降的圣马可广场,玫瑰紫的晚霞和深蓝色的天幕相互辉映,在白色的精致回廊间落下暗影,美丽得如同幻境。

  靠窗小桌的这一端,迦科莫手指摩挲着桌上那本厚厚的深红色天鹅绒包裹的华丽餐单,抬起头对莱娜微笑,想吃点什么?

  你是主人,自当你来点。莱娜莞尔,细长的眼睛弯起了妩媚的弧度。

  迦科莫伸手招来一身雪白正装的酒侍,和以前一样,他说。

  是,波德林少爷。酒侍熟练地收起那两份完全没有翻动的餐单,然后离去。

  和以前一样?莱娜轻笑,你的客人还真不少,威尼斯的卡萨诺瓦先生。她的语气里似有讽意。

  迦科莫不知如何回应,只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转头望向窗外。夜幕渐渐合拢,晚霞的光辉逐渐淡去,整座广场沐浴在一片深蓝色的背景之下。他突然站起身,拉住了莱娜的手,就是现在,走!

  去哪里?莱娜愣了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迦科莫强拉出门。一路跑着,穿过小广场的回廊来到了岸边。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莱娜息着,望向眼前的男孩,被对方搅得一头雾水。

  就是这里,在天边一抹将逝未逝的霞光里,迦科莫展开一个人的微笑,他张开双臂,就是这里,威尼斯的'蓝色时刻'。

  莱娜抬起疑惑的眼睛环视四周。

  水温柔地拍打着石岸,一声声起洁白的花,再落下布海草和青苔的海岸。白里碧绿的水面因阳光的退却骤然加深了颜色,与天相接,幻化成一种模糊状态的幽蓝,衬托着上面古旧的栈桥,还有那些在浅水中的木桩。木桩上一条条凤尾船整齐地沿着海岸线一字排开,修长的黑色船身统一覆着宝蓝色的幕布,只出高高翘起的船尾上镌刻描金的精致细纹。临海远眺,可以看到对面圣乔治岛修道院红白相间的钟楼,右首大运河与朱提卡运河汇处,安康圣母大教堂灰白的圆顶,还有远处狭长的朱提卡岛上星星点点的民居,一并在这幽蓝色的夜幕里模糊了边缘,随着一声声拍击海岸的水,在夜里慢慢地化开。

  华灯初上。

  古老的栈桥尽头伸出了优雅如弯弓的青铜灯架,上面点燃了一点星星般昏黄的灯火,随着蔓延的海岸一直闪烁到看不见的远方。霞光退却,天地间是一片愈加深沉的蛊惑幽蓝,上面是天,下面是水,中间是蓝色的船帷,包容万物,融化一切,像魔法的手指,在蓝色的琴弦上弹拨出动魄动心的颤音,把世间所有活动和静止的物体都晕上一层或深或浅的蓝,在天地形成的巨大琴箱里共鸣,奏出一曲绝美的和弦——

  这就是威尼斯,夜幕初降时独一无二的'蓝色时刻'。

  威尼斯,你到底还有多少美景未曾展莱娜叹息,到底还有多少魅力与奇迹仍旧淹没在亚德里亚海中?

  那个逝去的莱尼西玛共和国,迦科莫接道,总有一天,那个翠绿色的岛屿会重新从亚德里亚海面上空升起,取代这一片腐朽破败的土地。

  你管这里叫腐朽破败?莱娜抬起眼睛。

  无论现在威尼斯的风景多么美妙,也及不上她往日荣耀的万一,迦科莫回答,嘴角带了一抹神秘的笑意,昨的威尼斯比现在更要华美一千倍,绚烂一千倍。

  莱娜盯着他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说,莱尼西玛共和国将会复辟?

  何止莱尼西玛共和国,迦科莫转头望向那一片水天相接的蓝,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眼中突然迸发的光芒,他继续自顾自地说,到了那一天,真正的海底威尼斯就会上升,一举而成为欧洲的中心,世界的中心。

  你到底在说什么?莱娜的神经蓦然绷紧,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孩。

  嗯?迦科莫突然回过神来,他收回远眺海岸的眼睛看着莱娜,怎么了?

  你刚才说威尼斯会成为世界的中心。一点点警觉而凌厉的光芒突然闪现在女孩的眼睛里,莱娜加重了语气。

  哦,那是一个人告诉我的。一个总喜欢故玄虚的家伙,迦科莫笑起来,我只是说着玩的,你别当真。

  天色愈深,浓重的夜幕覆盖了亚德里亚海,那抹转瞬而逝的幽蓝已经逐渐消失不见。迦科莫拉起了女孩的手,他们应该已经把晚餐准备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回到弗罗里昂咖啡馆,在细长的高脚玻璃杯里斟甜美清澈的白葡萄酒,用两只方形的纯白清釉陶盘,侍从端上了他们今的晚餐——海鲜墨鱼汁面。用墨鱼胆的墨汁调制的圆面条乌黑光亮,混合着酪、香草和各式海鲜,一上桌立刻香气四溢。

  这墨鱼面味道如何?眼看莱娜用叉匙将面条卷起送入口中,迦科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我以前只在罗马吃过一次,莱娜用餐巾轻蘸了下嘴角,但远不如这里做的地道。气味香泽,口感弹滑,真没想到墨鱼面竟然能被做得这么好吃,她顿了一下,看着对面的男孩,眼睛里浮现了笑意,谢谢你。

  下次带你去吃更好吃的,迦科莫脸上挂起得意的笑容,他举杯与莱娜相碰,你是罗马人?

  莱娜犹豫了一下,同样举过杯子,其实我出生在威尼斯,只是住在罗马。

  你也是威尼斯人?迦科莫兴奋地睁大了眼睛,那真是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莱娜不解。

  迦科莫不答,反而继续问道,那天你去找巴斯托尼做什么?你是他的亲戚?

  这个名字让莱娜稍稍放松的神经重新紧张起来,你问这个干吗?

  现在问清楚了,后我好上门去提亲啊。迦科莫大笑。

  莱娜在心底松了口气,她摇了摇头,望着面前的男孩,我和秘书大人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个罗马的朋友,让我到了威尼斯和他打个招呼。

  那你们不了?

  不莱娜脸上展开了一个随意的微笑,她盯着迦科莫的眼睛,只不过他时常和我抱怨,说波德林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搞得整个威尼斯的人只知波德林而不知巴斯托尼。

  迦科莫哈哈大笑。谁让他是个外乡人,威尼斯人不他。

  亚德里亚海上独立了一千多年的共和国,'最尊贵的'莱尼西玛,想必一直以来都很排斥外人吧…莱娜轻叹一声,似乎意有所指。

  当然,威尼斯人痛恨拿破仑,痛恨奥地利,也同样痛恨撒丁人。

  但现在统治意大利的却是撒丁的萨伏依王朝。

  我什么也没说,迦科莫低头喝酒,边浮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如果不是撒丁人,那应该由什么人来统治威尼斯呢?看似无心,莱娜随口相询。

  迦科莫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突然出了一个毫无机心的微笑,灿烂如同地中海上空初绽的阳光。我们还是不要让这些无聊的政治话题破坏了这个美妙的夜晚吧?他举起高脚杯浅饮一口,轻轻皱起了眉,看看,连这巧古典的奥维多也开始变得难喝了。

  莱娜微微一笑,我倒是觉得这酒气味清,柔顺可口。

  听到这番话,迦科莫突然站起走到对方身边,以最标准和绅士的姿态和礼仪,替莱娜把身前的酒杯斟

  非常感谢,酒侍先生。莱娜颔首微笑。

  弗罗里昂咖啡馆最英俊的酒侍愿意为您效劳,迦科莫出一抹充魅力的笑容,小姐请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圣马可广场的回廊上空重又布了灯光。暮色渐沉,白里浮嚣喧闹的广场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三两人群,迦科莫和莱娜走出了弗罗里昂咖啡馆的大门。

  那我们狂节舞会上见?站在圣马可大教堂前的青铜灯柱下,迦科莫期待地望着面前的女孩。

  放心,我一定准时出席。莱娜笑了一下,然后便要转身。

  呃…这么晚了,真的不用我送你?迦科莫追问。

  不用,你知道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莱娜微笑,谢谢您今天的晚餐,卡萨诺瓦先生。我们下周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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