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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迷殇河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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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宝甲午十三载八月,南诏王阁逻凤派世子凤迦异与大将段俭魏据险守城,避而不战,唐军水土不服,军中瘟疫蔓延,粮草耗尽,未战而死者十之七八。

  何履光自打军中瘟疫始起,便带了千余名亲兵,卷了所剩无几的粮草军需趁夜逃离了军营。慕容徵担心此事传扬出去会动摇军心,便谎称何履光乃是回剑南追讨军粮,不内即可带援军回转。

  然而谎言毕竟是谎言,天长地久,将士们终会知晓内情。慕容徵愁苦无措,只得期盼李宓能早早回转,力挽狂澜。

  八月初七,李宓终回转军营,全营将士不气势大振。李宓望着仅存的两万余将士,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每竟是掘地以土死鼠等物勉强果腹充饥,不由鼻子发酸,眼眶蓄泪。虽说前与冯一分手之时,她曾千叮万嘱,十分肯定的允诺,由她先回苴咩城打探消息,不出半月,待到长门姐妹齐聚南诏之后,自有法子勒令南诏放弃投靠吐蕃,向大唐投降求和。到时只需李宓代表唐廷接下降书,允诺两国从此修好即可平息这场战,救两国百姓将士于罹难之中。

  李宓嘴上一一应诺,心中其实却大不以为然,冯一与长门诸女的本事再大,也难以在短内结束这场征战,若要这些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免遭疾病饥饿的困苦,为今之计,实在不易再留在原地坐以待毙。于是,他找慕容徵商议此事,慕容徵却深信冯一所言,李宓又询问几位副将的意思,到底是该战还是该退,这些将士自然不信一介女会有如此强大腕力,均言道这话不过是冯一的夸口之词,不足以信,实在不应将两万将士的生死托付于一女子的浮夸之言。

  李宓犹豫再三,眼见短短两之内,又有大批士兵相继饿死、饿晕,他心中不忍,终是下定决心勒令全营开拔,返回剑南。

  不料全军撤退当,营中忽来了位不速之客,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打伤冯一遁走的刘勉旃。

  李宓对刘勉旃实无半分好感,但见他身背长剑,风尘面,倒像是星夜跋涉,赶了许多的山路而来,眼中不乏焦急和困顿,显是有急事禀告。

  果然他一见李宓和慕容徵的面,便大声嚷道:“不好了!出事了!长门门主冯一被阁逻凤抓起来了!”李宓吃了一惊,那边慕容徵却已然跳起,一个箭步冲到刘勉旃跟前,激动道:“你说什么?”

  刘勉旃道:“我赶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冯一与冯十一两姊妹不知何故竟会潜入苴咩城,企图刺杀南诏王阁逻凤,结果被守城士兵察觉,冯一当场被俘,冯十一虽逃了出去,却也身受重伤!我得此消息后,不敢轻忽慢怠,特来知会两位!”

  李宓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便什么也听不清了,慕容徵激动异常,完全失去了平的那份冷静与理智,抓起裁云剑,便往帐外奔了出去,待到李宓清醒过来,他早跑得没影了。

  李宓感觉眼皮突突直跳,心绪不定,刘勉旃跺脚道:“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闯入皇宫地牢去救人?唉!李宓,他是你的挚好友,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不成?”他显然还不知晓李宓和冯一的情非浅,李宓比慕容徵更焦急着要去救人,只是两万残兵弱将的生死在他的肩上,岂容他像慕容徵那般说走就走?

  这份煎熬之苦只有李宓最为清楚,刘勉旃看说不动李宓,分外鄙夷道:“算了,想不到你是这等贪生怕死之人,慕容徵若是有何闪失,想必你这个好朋友好兄弟是一点也不会难过的了!”说完,他便拔腿走人,却冷不防被李宓一把抓住他的左臂。

  李宓冷道:“等等…刘勉旃,我听说你心里一直记恨着上次败于冯一之手,一心想找她报仇,不久前还追到石宝山去将她打伤了…这样的你,又岂会如此好心来通风报信?只怕这其中——有诈!”

  刘勉旃根本料想不到他打伤冯一之事竟会被李宓知悉得一清二楚,脸上神情又惊又怒,目光闪烁,倏地他拔出肩上佩剑,一剑朝李宓刺去。

  刘勉旃确是一心想要报复冯一,只是势单力薄,冯一的武功又实在太过强大,恐怕穷其一生也无法在这方面胜过她。他心气狭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南疆最具强大势力的莫过于南诏,于是他暗底里便偷偷投靠了阁逻凤。阁逻凤与冯一也正有嫌隙,两人真是一拍即合,于是提议由刘勉旃出面将李宓和慕容徵诓骗到苴咩城:如此一来,慕容徵若是失手被擒,冯一必得来救;李宓若是被俘,更加妙哉,唐军无帅,则不攻自破!

  刘勉旃被腔的报复怒火熏昏了头,竟一口答应下来。他虽也曾想过此等卑劣行径若是被掌教师兄知晓,必定大怒,说不定还会亲下昆仑来清理门户。然而他内心里也一直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将此事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事后李宓和慕容徵都已毙命,再无人知道内情。那时即使阁逻凤想反咬他一口,也是无凭无证,以阁逻凤的为人,阮绩韬自然不会相信他的片面之词。

  此等如意算盘,却不曾料想竟会当场被李宓识破,他心里实在慌乱到了极点,那一剑刺去,手抖得差点连剑柄都把持不住。李宓却是早有提防,用劲拉住他的左臂猛地拽了过来。

  刘勉旃的剑身刷地落下,毫不留情的削上了自己的上臂,只听他“啊”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锋利的剑刃竟将他的一条小臂自肘部起生生砍了下来。

  “当啷”声长剑落地,李宓抓着那滴血的半截胳膊兀自愣在当场,刘勉旃痛得脸色煞白,右手捂着鲜血涌的断臂伤口,表情又是痛苦又是愤怒。

  李宓手上的半截胳膊落地,摔在一滩淋漓鲜血之中,刘勉旃咬牙扭头,踉踉跄跄的冲出了营帐。李宓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追了出去,叫道:“回来!你告诉我,冯一到底怎么了?她究竟有没有去行刺阁逻凤?她如今人在哪里?”

  刘勉旃伤重失血,根本就跑不快,李宓这么一喊,早有士兵将他团团围住。刘勉旃痛得全身都在打颤,眼神却是寒冷如冰,咬着牙冷笑道:“我…我不会告诉你的…死也不告诉你!冯一…冯一那个人…死不足惜…你、你最好是不好去救她…哈哈…哈哈,你千万不要去救她…她会被阁逻凤百般,生…不得,死亦不能…”说到这里,他狂笑着奋力朝营口冲了出去,饿得乏力的士兵哪里他的对手,三拳两脚便被他打出一条通道。围观的士兵虽多,可是见李将军并未发出追击格杀的命令,也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浑身染血的少年逃了出去,未加丝毫阻拦。

  李宓脑子里一片糊涂,犹如捣烂的浆糊搅成一团。虽然明知刘勉旃之前所言冯一被俘一事不足为信,然而冯一与他分手前,的确曾亲口说过会潜入苴咩城去,她要想办法令南诏投降,的确再没有比行刺阁逻凤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了。

  空不来风,事出必有因,刘勉旃会想到用这种理由诓骗他,自然也得有一定的真实依据。冯一未必会被阁逻凤生擒,但行刺一事却是大有可能!那么结果呢?她现在到底是生是死?

  李宓越想越怕,心头大。唐军往南撤退途中,他骑在马上,当真如坐针毡。正午时分,队伍已行至河尾桥,这是西洱河下游连接外河的唯一出口。西洱河因形如人耳因此得名,至最南端时收拢汇成一股小河经漾濞江,最后会入澜沧江内。

  河尾桥长逾十五丈,乃是座木桥,桥面不甚宽,西洱河水缓缓自桥底过,水声清晰如响彻在耳边。因昨半夜里曾下过小雨,木制的桥面显得青苔密布,漉漉的很是滑脚,两万士兵陆续过桥时,都手挽着手,相携扶持,生怕一个不小心,失足落水。

  李宓观望了会,跳下马来,对副将姚光说道:“此处山道狭窄,若是南诏伏兵在此,倒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传令下去,叫兄弟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姚光应了,忙不迭地下去传令。

  不多一会,桥那头起了一阵动,李宓正觉疑惑,只见姚光带了几名士兵,押着一白族男子走了过来。那男子不住的挣扎咒骂,李宓询问发生了何事,姚光道:“这家伙在草丛里鬼鬼祟祟的…”李宓挥手道:“姚副将,对待当地百姓毋需使如此强硬的手段,这样只会惊扰了他们…百姓何辜…”

  听了这话,那白族男子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叫道:“原来是你!”他讲的是当地的土语,旁人听不懂,李宓觉着声音耳,抬头一看,是个年约三十的壮汉,里别着把柴刀。

  那汉子挣扎着叫道:“阿宓哥,是我!阿黑!你…你不认得我啦?”李宓这顿时恍然“哎呀”唤了一声,喜出望外道:“阿黑哥…怎的是你!?”忙叫手下将他放了,两人亲热的握着手叙话。

  阿黑道:“我家就住在这附近的上村,刚打仗那会,官爷让把一家老小都迁进龙尾关去,可是我老娘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走不了那许多远路,所以全家就偷偷的躲进了山里。可谁知道这仗打起来没个完,我们全家困在山里个把月,把存的那些粮食都吃尽了。这不没办法了,我才寻思着出来瞧瞧,看看外头情势如何,仗打完了没?顺便啊,再找点吃的…”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李宓暗叫惭愧,面上好不尴尬,只道:“你放心,这仗没几便不打啦!”阿黑喜道:“真的么?唉,唉,若是能回家那可就太好啦!”他拍了拍李宓的肩膀,笑道“我说过要请你喝茶的,你可没忘吧?”

  李宓汗颜道:“没忘!”阿黑笑道:“我家很容易找的,上村在斜峰下,进村第三家就是我家…”李宓听到斜峰三个字,心里颤了下,想起与冯一好的那个山正是在此峰麓间,不由神思遐想,呆呆的竟是痴了。

  阿黑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见他突然两眼无神的发呆,目光一瞥,自然而然的落到他身上斜挎着的那只绣花荷包上,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个‘处呆乃’绣得好精致,是哪个阿妹送你的?”说着,他伸手过来拿,他手快,李宓更快,早先他一步将荷包紧紧握住,阿黑捞个了空,险些摔跤。

  李宓回营后全身皆已换回汉服,只有这只绣花荷包乃是冯一亲手所,他舍不得扔掉,仍是挎在了身上,想起荷包内那盒至今未有机会送出的胭脂,他心里便一阵绞痛。双手摩挲着那朵牡丹花,他茫然的喃喃道:“什么处呆乃?我倒是真觉着自己在她面前,十足像极了一个呆子!”

  阿黑笑道:“处呆乃就是这荷包啊,我们白族话叫它处呆乃!老话不是常这样讲:‘核桃板栗街上卖,处呆乃只送心上人!’上回在玉局峰上碰着了望夫云,将我的处呆乃给刮飞了,我婆娘死活不信,回家把我好一顿臭骂…”

  李宓哪里还听得进他的半句话,心里就像是西洱河的湖水遇着了望夫云的大风般,有个声音在那里很大声的反复喊着:“核桃板栗街上卖,处呆乃只送心上人!”“核桃板栗街上卖,处呆乃只送心上人!”那声音一高过一,到后来盖过了世间所有的一切声响!

  他最终只领悟到最后三个字的含意:心上人!

  这三个字像针尖一样戳痛了他的心,他深深的了一口气,而后缓缓的,眼神迷茫而略带一种狂喜的吐出一口气:“原来…她一直是爱我的,就如同我心里早有了个她一般…只是她的爱意是如此的含蓄而自矜,唉…她原就是个那么傲气不羁的女子啊…”就在他心心念念的想着冯一,念着冯一,神魂痴的时候,忽然被腹部一阵尖锐的痛醒了。他瞪大了眼睛,目光缓缓下移,不敢置信的看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刀尖已经刺进了他的腹部。

  而紧握刀柄,正在不停颤抖的那只手,是阿黑的。

  阿黑眼中挣扎着强烈的矛盾和鲜明的恨意,李宓退后一步,柴刀无声的拔了出来,伤口处的血一下子就染红了那只白色的处呆乃。

  就在两人目光错愕的对视间,山野四下里想起了尖锐的厮杀声,无数南诏士兵从灌木密林处蹿了出来。

  李宓痛心的气:“为什么?”阿黑咬牙,一字一顿的道:“我恨你!恨这场战争!因为它带来了瘟疫疾病和痛苦…”他的眼中滚落出伤心绝的眼泪,他突然吼道:“送你处呆乃的心上人,她还活着吗?你怎么能够明白我的感受?她还可以欢喜喜的陪在你的身旁,可是我呢?我的子,我的孩子,还有我娘…他们通通都不在了!都是你害死他们的!你这个恶魔,都是你把瘟疫引进我们村子的…我不知道竟然会是你,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后悔死了,当初我怎么就亲手把恶魔给领进了我的家土呢?”

  他咆哮着再度举起柴刀,守护李宓的亲兵们纷纷举长对抗,没三两下便轻易的把他打倒在地,四五枝长一齐搠中他的身子,顿时将他生生钉在了地上。

  李宓捂住伤口,强忍住痛意,缓过一口气,待要呼唤停手已是不及,阿黑哥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李宓心中悲痛,那柴刀因刀口钝拙,是以伤口并不足以致他性命。然而刹那间,山摇地动,号角呜呜的吹响,厮杀声响成一片。他置身于战场之中,旋晕的望着疲惫不堪的将士被南诏士兵肆意砍杀,尸横遍野,心里的伤痛竟是比伤口还疼上一千倍,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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