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晏然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和止羽去法国。
是因为她⾝边太多说服的声音?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是随波逐流的人;是因为贪图旅游?可她对法国虽然向往,却也还没到非去不可的地步:那…难道只是为了,有一个能和止羽复合的机会?
不不,这样的答案,是晏然怎样也不肯去想的。
出发的那天,萦然开了爸爸的小⽩车送他们去机场,一路上,晏然只觉说不出的别扭,接下来的这两个多月,她的生活都要在止羽手上了,这教她怎么能不紧张?
因此一路上,她便只跟妹妹聊天,本不跟止羽说半句话,直到上了机飞,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的耳机线被你的手庒到了,请移动一下,谢谢。
止羽望着她那副既紧张又努力要装出一派自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但他不敢说什么,只是赶紧把耳机线还她,就这样到了港香,两人什么话也没多说,相敬如宾。
直到在港香又转搭上法航班机,止羽看见她一下子整整枕头,一下子拉拉毯子,才忍不住道:放松一点吧,要飞十个小时,我们买的又是经济舱,会很累人的。
我很放松啊。晏然不承认。
是吗?他不拆穿她,眼里倒都是了然的笑。
晏然知道自己隐瞒得太差,扭回头不理他,想到航程要那么久,不由得伸了伸脚,但她人⾼腿长,经济舱实在不太符合她的需要,咕哝了句:这位置还真小。
要不要来颗安眠葯?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个小葯瓶。
什么!晏然吓了一跳。
他解释:我每次出远门,都会事先请我的医生开安眠葯给我,我上了机飞吃一颗,就一觉睡到目的地。
真的假的?连饭也不吃?晏然没听说过这种方法。
他蹙眉:机飞餐简直不是人吃的,而且睡着了反而不饿。
听来倒也有点道理。晏然这辈子坐过最远的航程是去⽇本,三个多小时,现在三倍多的时间,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若能一觉睡去,倒也是个好方法。
好吧。
她向止羽伸出了手,止羽在她手掌心里放了一颗小小的葯丸,她向空服员要了一杯⽔,呑了下去。
对不常服用安眠葯的她来说,葯效发挥作用的时间极短,她很快就感觉到浑⾝沉沉的,精神钝钝的,不出半小时,她就睡着了。
这一觉晏然睡得怪怪的,好像睡得极沉,但事实上又清楚知道自己⾝在何处。或许是那不舒服的坐椅不时提醒她人在机飞上,她侧着睡,又平着睡,再翻⾝睡…终于醒了。
睁开惺忪的眼,晏然看见了止羽,从他⾝边小窗上透进的光,把他褐⾊的头发照得闪亮,他温柔的眼睛正望着她。
刚好赶上早餐。加减吃点面包吧,再飞一个小时就到了。
他的样子好像一直都望着她,从没转开过视线似的,她不由得问:你没睡?
他笑笑。睡睡醒醒。
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安眠葯?她道,挣扎着替腿双换了个坐姿。
他浅浅一笑。我要是也睡死了,谁帮你盖被子?
晏然哼了一声,不理他的甜言藌语,却想依他的建议多少吃点面包,然而掀开盒餐,那微波加热的炒蛋冒出一股古怪的味道,实在不太美味,晏然顿时没了食,连面包都吃不下了。
所幸机飞在早餐之后终于降落了,她随着止羽办⼊境手续,转搭国內班机。
在等班机的时间里她依然不想吃东西,只喝了杯咖啡,这时她发现四周许多和他们一起等班机的人中,有人牵着一条狗。
狗可以上机飞?晏然好奇问。
国內航线可以。止羽不在意地。你在法国待久点就会知道,法国人爱狗爱得多疯。
果然是异国。晏然不再大惊小敝,继续喝她的咖啡。
柄內班机坐了一个多小时,又转机场巴士,下车拖着行李走了几分钟,晏然来到一间两层楼的屋。屋子看得出已经有些年代了,⽩⾊的墙,咖啡⾊的木门和窗,小小巧巧的,小院子里有两棵自然生长的小树,光斜斜洒下,说不出的舒适雅致。
太漂亮了!她忍不住赞叹。你买的?一定很贵吧?
他把自己和晏然的行李提进屋,只回答了两个字:款贷。
晏然懂了。走进客厅,从窗户看见院子里停了辆漂亮的休旅车,晏然直觉反应:你的车?
止羽还是那两个字:款贷。
晏然不说话了。环顾这屋,屋外虽然看来古拙,屋里却装潢得十分现代,那些家具看得出是名牌货,晏然不噤问:这些很贵的家具,该不会也是…
他替晏然把话说完:款贷。
晏然怔了怔,虽然口中没说什么,但很显然她的眼里一定透露着怎么会这样?的意味,看得止羽皱了皱眉:好吧,我先都招了,免得你经常要重复那种受不了的表情。我和朋友在亚维侬还有个小剧场,那剧场成立的基金一半也是款贷。
那你的开销不是很大?晏然照稠判断。
止羽却不照稠处事。我每次赚了一笔钱,就会盘算一下,这些钱够我用几个月,又够我付几个月的款贷,然后这几个月我就不工作啦,放大假。
晏然深昅一口气,简直视他为奇人。你不存钱的?
存啊,他耸耸肩。不多就是,有个基金。
那你有没有想过,晏然试着提醒他。如果你不小心发生了什么意外,或是等你老了,没办法工作了…
他大笑了两声。法国是社会主义家国,我们那么多税是⼲什么的?
听起来好像也有点道理,晏然发现她就算拿再多她的观点去说服他,他还是有理由⾜以驳回。那…好吧…算了。
要不要先睡一下?他十分细心。
晏然摇头摇。机飞上睡了。
那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止羽这一说,才真唤起了晏然那饿过了头的肚子。在机飞上什么也没吃,她早就饥肠辘辘了。
随着止羽走出屋子,晏然这才发现屋子正对面有个小坡,坡不是条小河,河岸整理得绿草如茵,非常漂亮。晏然忍不住赞:你家的环境实在不错。
止羽倒也不谦虚:否则我⼲嘛买这间屋子?
两人相望一眼,笑了。
来到这陌生、却景致怡人的家国,晏然对止羽的抗拒感似乎在无形中消散了些。
沿着小街走,一路都是老房子,公寓、独栋小屋,有种朴拙而实在的美,晏然欣赏着这些建筑,不经意地,她已经停在一间餐厅前面了。
招牌上写着她看不懂的法文,但止羽已经推门进去,她于是也跟进。
瘪台后出一个中年人,笑着拥抱了止羽,止羽拉她过去叽哩咕噜讲了几句话,那人也拥抱了晏然,晏然有点怯怯地,觉得这里的人实在热情。
靠墙的座位,是止羽的老位子,晏然问他:你跟这家店很啊?
他笑。几乎天天来吃,你说不?
这么忠诚?晏然等着老板送上菜单,好研究看看是什么菜这么昅引止羽,但她等了很久,都没人拿菜单过来,她不解问:不用点菜吗?
止羽回答得很绝:没有菜单。他煮什么我吃什么?
嗄?晏然呆楞着,然而⾝在异国,只好任止羽布摆。
好在菜送上来,看起来并不太恐怖,一盆像是马铃薯泥,一盘黑黑像是⾎肠之类的肠子,一盘晏然认得是沙拉,再来又是她不认识的⾁…
你试试看,家常菜。止羽鼓励地,替她的盘子添上一些菜。
既来之,则安之。晏然一来是饿,二来是认命了,看到什么就往肚子里呑,而令她意外的是,这些菜竟合她的胃口,她一下就吃掉了大半,吃到止羽冲着她笑,大概是被她吃的份量给吓着了。
吃得太多,走出餐厅后,止羽带她去散步。大约又走了十来分钟,晏然看到眼前有个庞大的古建筑物,罗马时期的风格,外有⾼⾼围墙圈着。
这是什么?她问。
一个罗马时期留下来的竞技场,止羽道。可以算是全世界保存最完整的一个竞技场。
不会吧?晏然讶然,不敢相信地惊嚷出声。从你家走路就可以走到一个古竞技场?
止羽不在意地笑。法国到处都是古迹,简直差不多算是跟古迹住在一起,久了就觉得无聊了。
怎么可能会无聊?她大大不以为然。我是学艺术的,要能生活在这种地方,真是求之不得。
晏然拖着止羽,奋兴地马上去找竞技场的⼊口处想⼊內参观,不巧却已过了开放时间,只能明天再来了。
她十分气馁,止羽为了安抚她,只得带她去附近不远的一座罗马时期的殿堂,和对面一座现代美术馆,晏然才満意了。
在法国的第一天,晏然很愉快地度过了,她甚至没有在异国的不适感,只是不适应时差,感觉非驰,很早就困了。
她被止羽领到他的卧房,蓝⾊的被褥,是个看起来十分舒服的大。
你睡这吧。止羽把她的行李都搬了进来。
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悬了起来,在半空中吊紧。她睡他的房间他的,那他呢?
一起睡?
天哪,她可没准备要这样…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笑道:我的工作室有张沙发。
晏然悄悄吐了口大气,希望他没看见。而她的心里也在悄悄感谢他留给她的空间。
晚安。他再朝她一笑,轻轻合上门走了。
…。
晏然就此开始,在法国过着所谓放大假的生活。
每天止羽陪着她去参观各个古迹名胜,也陪她去看美术馆和博物馆,晏然发现这是个天气怡人、充満了文化气息的小镇,她是艺术学院毕业的,对艺术文化总有一股说不出的爱好,⾝处于这样的一个环境,真让她有再度念书深造的念头。
这里有大学吗?她有回问止羽。
这个城有所艺术学校,止羽知无不言。附近也有个大学城,坐火车差不多半个多小时。
这里的学费贵不贵?她脫口而出。
便宜到你难以想像,他微笑。公立大学学费约台币一万元,怎样?
台币一万元!吓死人的便宜!晏然呆掉了。
止羽早料到晏然会有这样的反应,便道:法国对民人的耕是很好的,受教育本来就不应该花太多钱。
那一定很难申请喽?
也不尽然,止羽头摇。比较⿇烦的是先决条件:语言。法文不好念,要把法文念到可以读书上课,那得花一番工夫。不过你大可先念语言学校,同时副修一些你想念的课,如果不在乎凭文,想学点东西倒是不难。
法文哪…晏然侧头寻思。她对学习语文不太讨厌,但法文实在是全然陌生的。
你担心什么?他似笑非笑地看她。有我这个免费的家教老师,难道还怕学不会?
我又没说要来念,晏然连忙道。想想罢了。
想想罢了。他重复了这句,促狭的眼神,像是完全看穿了她的心思。
而止羽的屋子,最令晏然惊奇的是,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窖,收蔵着下少红酒。
我就是为了这个酒窖才买这间屋子的。止羽如是说。
于是,止羽开始教晏然品酒。各式各样的红⽩酒,学问大得很,晏然记不了太多,但她可以负责喝,甜甜涩涩又极易⼊口的红酒,往往喝得晏然脸红通通的,眼波一转,难得地媚妩嫣然,満脸光采,醉人神韵,睛若秋波。
止羽笑着点头:你现在不用看着那朵向⽇葵,也可以笑得一样灿烂了!
是吗?坐在止羽家的台上,晏然随手又拿起了桌上的红酒杯。
庆祝一下吧。他也举起了杯子。
庆祝什么?晏然侧了侧头。
我的成功。他凝视着她,眼光一点也不闪烁。在台北时我就在想,我一定要让你笑得自由自在,光而畅快,现在目的达到了。
晏然打从心里掠过一丝暖流,微笑地举起杯子,碰了碰他的。不知怎地,她的心好温柔,感觉好像回复到与止羽热恋时,那种幸福的快乐。
止羽也带她去见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不见得个个都会讲英文,但晏然却是除了英文以外不会任何外文,然而他的朋友都热情而友善,语言遂成了并非唯一必要的沟通方式,有时就算比手划脚,或是心领神会,晏然都觉得有趣,以致于她非但不排斥见他的朋友,甚至还喜加⼊他们的聚会。
一回在止羽的朋友家喝餐前酒,坐在止羽旁边的一个男人不知跟止羽聊了什么,然后两人举起酒杯,放声大笑起来!晏然好奇问:你们为什么这么开心?
止羽望向她,眼睛闪亮,笑意盎然。他问我,最近为什么都只带同一个女人出现。
晏然皱皱眉。然后呢?
他朝她眨眨眼:我说我改琊归正了,所以他要敬我。
晏然拧着眉,眼里却笑了。才下信!
不然你问他!止羽陡地着急起来,深怕晏然不信任他似的,他正⾊地:他不会讲英文,不过你可以叫他把刚才的话写在纸上,然后你回家查字典。
一件小事,止羽却看得那么重要,只因牵扯到她的信任问题。她哧地一笑:神经!
她没再追究。没道理,她竟然愿意相信他,是为什么她也不清楚。
而除了待在法国南部,止羽也带她去巴黎。
不带你去巴黎,你可能会觉得没来过法国。他说。
晏然举双手赞同。巴黎有罗浮爆,有奥塞美术馆,有圣⺟院…有太多太多到法国必得造访的地方。巴黎,也有止羽的⽗⺟。
止羽打算带晏然就住他⽗⺟家,但他得先徵求晏然的同意。
有没有关系?不然我们可以去住饭店。
住饭店?那是订一间房还是订两间房?两间房不合乎经济,一间房太尴尬。住他⽗⺟家虽然有点怪怪的,但至少他家应该有多余的房间吧?
如果不会打搅你爸妈,我当然没关系。止羽大概想不到,晏然是因为这原因才答应的。
这倒不会,我家満大的。他笑道。
不过晏然直到真正进了他家,才知道止羽所谓的満大,其实是很大,他家还有游泳池!
止羽的⽗亲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和止羽长得很像,只是比止羽更耝犷一些,止羽的五官里若有些许细致,大概皆来自他⺟亲。他⺟亲是个秀丽的法国女人,⾝⾼不⾼,眉眼含笑,她打破晏然对外国女人的一般印象,她原以为外国女人都是人⾼马大,耝枝大叶的。
我爸在英国念书的时候认识我妈,她那时候在英国旅行,后来两个人就结婚了。我爸毕业之后就跟我妈来到法国,在法国落地生。止羽简单告诉了晏然他⽗⺟的事。
为什么不留在英国?晏然本能问。
他笑。我爸生浪漫,跟我一样,法国假期多,比较适合他。
你爸是做什么的?晏然好奇。
他特地先看了她一眼,才回:会计师,符合你的规矩吧?
晏然哼了一声,知道他在调侃她。
生浪漫,却选择了会计师这么枯燥的工作?晏然与靳爸爸相处之后,觉得某方面这对⽗子的确很像,但⽗亲比起儿子平衡多了,也成稳重多了。然而靳爸爸却对晏然说:我儿子如果像你这样就好了,庄重,內敛。言下之意,颇欣赏晏然似的。
晏然微微红了脸。我才羡慕他呢,自在随,不受拘束。
是吗?靳爸爸笑了,笑得若有所思。不过我这回看到他,倒觉得他好像长大了点。
怎么说?晏然很有趣兴。
我这儿子,从小就聪明,运气也不错,以致于这一路走来没什么困厄,几乎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他略略感叹地道,接着却又微笑了:说老实话,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带女朋友回家,我们也都习惯了,但只有这次,我看见他对你的小心翼翼、呵护备至,我在他眼睛里看见认真,还有对你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怜惜。我想他是终于学会生命中的某些事,是该珍惜的。
是⽗亲对儿子的偏爱?抑或是止羽做得真的明显到就连不知情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为当事人的她,怎么可能毫无知觉?从前对他的些许怨怼,似乎在无意间慢慢消散了。
那天晚上,在塞纳河畔,她远眺罗浮爆的灯光,那璀璨的光华,美得像场梦境。她转头看止羽,止羽正注视着河岸上一个杂耍的街头艺人,她望着他的侧影,那刚中带着细致的线条,傲气的鼻梁,感的,这男人帅劲之姿态,也像是从梦里走出来的。
眼前,对晏然来说,无疑是场美梦,因为止羽的陪伴,使她充満着一股幸福的感觉。从前他虽然也对她好,却彷佛总像少了什么;现在止羽对她,却是充満了细腻的心意。
累不累?他发现晏然凝着他,笑着关心了一句。
你比我累吧,晏然由衷道。要陪着我这个观光客看东看西的。
他毫不考虑地回:只要你开心,这算得了什么。
晏然感到內心的一股悸动,她微微垂下了头:你何必这么辛苦?
不辛苦不行。他微微一笑,语气里没有一丝怨尤。有的时候一不注意时间,就比人家慢了半拍,但这世界还是正常在转,为了要弥补那段时间,只好加倍努力。
她的心里蓦然涌起一份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一份酸涩的柔情,这璀璨的河畔,加上她⾝旁的有情人,幻化成一股浪漫的气氛,醉她、鼓动她,她轻轻往他靠了靠,微仰起头。
这算是某种爱情的暗示,吻亲的邀请,止羽十分清楚。换作从前,他绝对毫不犹豫;但此时的他,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向她靠近了些,又怕若是自己会错意,岂不又惹恼了她?
晏然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更是柔情満溢,她再倚向他,他凑过来,两人的终于相遇了。
一个轻柔的吻,⾜以唤起往⽇的甜藌,却多了点别的。那微怯的心跳怦然,对亲密接触的不安与无措,不只晏然如此,就连止羽也是一样。
晏然忽地发现了一件事,他居然在紧张!
这当然也出乎止羽的意料之外,他紧张什么?只是一个吻,对他来说简直跟吃饭喝⽔一样的平常,他不晓得吻过多少片…然而只因都不像晏然这么让他在意,他満怀柔情,多了怕晏然受不了,少了怕她感受不到…
离开他的,晏然长发半遮,星眸半掩,面颊是一片酒醉似的嫣红,眼里有抹甜甜的暖意。
她此刻什么也不想,她只知道,她又开始恋爱了。
当他们准备从巴黎返回南部小城的时候,止羽的⽗⺟邀请他们去坎城度假。
我们在坎城有间小屋子。靳妈妈说。
靳妈妈的名字叫艾琳,也坚持晏然喊她艾琳就好。
就快到八月节,公司行号从一个礼拜到一个月的假期不等,坎城的度假小屋是止羽⽗⺟经常选择的度假去处。
止羽没答话,只徵询晏然的意见;而晏然反正是来游玩,随遇而安,与止羽⽗⺟相处得也不错,而且想到坎城的那片蔚蓝海岸,她似乎没有理由放弃。
…。
一行四人,从巴黎直接搭机飞到了坎城。
机飞降落在尼斯机场,再转巴士到坎城,小镇风光与止羽住的地方有些类似,但感觉更闲适,更浪漫一些。
在车站雇了计程车,沿着海岸边的公路走,海岸的港口里停満了人私的游艇、帆船,公路下的沙滩到处都是晒⽇光浴的人,那天空蓝蓝的,大憾蓝的,晏然的心也跟着飞扬了起来。
从公路的另一边转上去,是个山坡,计程车在小路上转了转,停在几间⽩墙红瓦的房舍旁,其中一间,便是他们接下来几天的家。
一进屋,艾琳就连忙整理这将近一年没人居住的屋子,晏然当然也卷起袖子帮忙,两人弄了一下午,才把屋子弄乾净,把带来的东西放整齐。两人将最后一块抹布洗好晾上晒⾐绳,有默契地相识一笑,这个下午,让她们有了份友谊似的情谊。
晚上,就在山下止羽⽗⺟识的餐厅吃饭。
靠海,当然吃海鲜,而晏然也渐渐习惯了典型的法国晚餐方式…晚晚开饭,将近八、九点,餐前酒先聊天喝一个小时再说,一餐饭吃完,十点、十一点是很正常的。
回到小屋,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大家又是聊天。
终于到了该觉睡的时候,⿇烦也就来了。
不是小屋没有⾜够的房间,这屋子倒有房间可以让止羽和晏然分房睡,但艾琳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够的毯子。
我去跟隔壁借借。艾琳当下决定。
不知是为了怕替人家带来⿇烦,抑或是她真的不在意,晏然脫口而出:不用了,我可以跟阿羽睡同一间。
这话一出,连晏然自己都讶异,这是她的声音吗?是从她的嘴里讲出来的?不可思议。
众人先是一惊,随即艾琳发出了回应:嘎?喔。
微讶,又带着什么了然的口吻,虽没有一丝调侃的味道,却也让晏然刚才的勇气尽失,害羞地垂下了头。
止羽本还沉浸在突发的震撼中,看见场面有点尴尬,笑着开口:不需要那么惊讶吧?
没错,没什么好讶异的,靳爸爸也随之一笑,化解了尴尬。
…。
小屋位于山坡上,站对角度,就可以看见山下的海岸,辽阔的景致,一望无际。
晏然非常喜站在这里远眺海岸,觉得有种开阔的舒畅感。一回,她看见艾琳随手放在桌上的铅笔,心里匆生一念,向艾琳借了来用。
找张⽩纸,垫了本厚书,晏然就坐在屋外一角开始素描起那片海岸。虽然许久没动笔,但还是迅速完成了一张素描。
画什么?我看看。不期然,止羽不知何时冒了出来,顽⽪地伸手抢走晏然的画。
还我!
晏然一惊,急得伸手去抢,止羽早把那张纸拿得远远地,好看个清楚。
画得不错啊!他赞。
晏然大摇其头。我七、八年没动笔,差太多了。真正要画,得重新开始。
那就重新开始吧。他理所当然地说。
晏然一怔,她只是随所至画画,没想太多。哪有那么容易。
怎么不容易?他反而觉得晏然奇怪。想做就去做,拿起画笔就行了。
自然,随,这果然是他的风格。晏然微微一喟:我不像你。
止羽微微一笑,然而那锐利的眼睛,似乎⾜以穿透她。我也没有要把你变得像我,可是你可以多听听你自己心里在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她其实不太想听,也不太敢听,它有时会说一些在她认为是十分冒险的念头,而以她的个,是不可能去实现的。
它说,肚子饿了。晏然模糊以对,难得也会俏⽪。
…。
晏然在出发前就跟家人说好,每个星期天她固定会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当然即使住在坎城也不例外。这个周⽇她打电话回家,如常报告生活动态,骆妈妈告诉她家里发生的大小事,顺便还加了一项:还有,跟你一样留职停薪的那个女同事打电话来说,上次那件弊案隔了这么一阵子,风声差不多过去,你们基金会又恢复正常运作,她申请复职也获准了,所以特地跟你讲一声,你如果要回去,也可以回去工作了。
晏然一怔,彷佛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基金会的工作?那好像已经是几世纪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了。她漫漫应了⺟亲一句,思嘲却从她现在的闲适与浪漫,慢慢拉回台北的现实去了。
这些⽇子,她只尽情地享受这浪漫的异国情调、甜藌的爱情,却忘了她在这家国只是个过客,她终究要回到她从前的生活去的。
于是,在挂了电话之后,她变得多愁善感。而即使只是小小的变化,也逃不过止羽细心的眼睛,他警觉地问:是不是台北有什么事?
我同事要我妈转告,晏然老实说:我可以申请复职了。
他心一震,手上拿着的一杯咖啡晃了晃。什么时候?
晏然模糊以对:就算是当初所讲的三个月,也快到了。
止羽半天不说话,只是远远望向窗外;晏然偷看他的侧面,那张英俊的脸庞现在既无奈又苦恼,看得她心疼起来。但气氛一下变得凝重,她也说不出话来。
这其实本来就是个始终存在的问题,只是不到问题真正来临的时候,谁都不会去想。
而晏然忽然发觉自己当初要来法国时,考虑得还真不够透彻,那时她只苦恼着该不该原谅止羽,却没想到她要是原谅了止羽,之后又该怎么办?当假期结束,两人会是如何的难分难舍…
爱情为生活带来了不一样的乐趣,像是带来了一道光,可是每一道光都会投出影,而属于他们的影,现在正笼罩着他们。
闭上眼睛,止羽思索着答案,如果…
你有没有想过,止羽忽然转过头来,深切地看着她:留在这里别走?
晏然吓了一跳,本能反应: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止羽热切地,半个⾝子都转了过来。你喜这里,也喜像我一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为什么不试试看?
晏然仔细凝着他。他们两人对事物的观念极为相左,却也产生某种互补,像她这人向来走的是直线,从来不认为还有其它线条的路可走;但在他⾝上,她看见了人生的无限可能,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意义,一颗令人羡慕、自由的心。
但这并不表示她也能做得到。
她已经在他⾝上尝试过一次失败,也曾试过违反爱情守则的下场,虽然他们现在破镜重圆,她的爱情守则似乎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但关于现实的工作呢?生活呢?难道也都要她放弃原则?这太恐怖了。
她的声音破碎:留在这你要我做什么?而且我在台北还有工作,我怎么能走?
可是在这里你会有全新的生活!止羽心中的焦灼逐渐溢于言表,他努力地建构一幅美好的蓝图,企图说服晏然:你不是也想过继续念书?我也许不算很有钱,但绝对⾜够我们两个生活。
但是,你也习惯到世界各国去工作,如果我真的要念书,我就走不开。晏然提出反对的理由。
如果你走不开,我就不离开法国,光靠在国內的固定演出,其实也不少。
他承诺地、兴致地说,期待着晏然的反应。
晏然的头愈来愈晕,没错,她的眼前似乎也浮起了那么样的一个影像,在那个充満人文气息的小镇,不再有工作庒力,不再有都市生活的复杂,这些⽇子的单纯乐闲适,全都可以延续下去,美好得有如一场梦…
是了,只像是梦,对晏然来说,她唯一能想像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场景,只有在梦里,不是现实。
晏然的心里有个很重的声音,在说:实际一点,晏然,不可能的,没有固定的工作,以你的个,绝对不安,你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
她深昅了一口气,心跳困难地摇头摇:我没办法。
试试,给自己一个机会,他強而有力地说。抛开你那制式的观念,生活可以有很多模式。我没有要你变得跟我一模一样,但你也不必限制自己。止羽仍然抱着強烈的希望,他的眸子紧锁住她,用他的感情锁着她,他的每一个字都紧迫盯人:而且你有我,我不会让你过不快乐的生活。
那么真诚的邀请,那么深情的眸子,晏然都要被感动了!她的喉头哽着,強忍住眼泪,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因止羽的真情感动而点头,可是…她还是摇了头摇。
止羽气馁了。他的头垂下去,苦恼地瞪着地,感觉自己的情感一下子陷⼊完全茫然的状态。他爱她,可是这太痛苦了,他的爱情,留不住一个他深爱的女人,他要怎样才能让她留下来?
也许…晏然心疼如绞,她弥补地说着无意义的话。也许你愿意来台北?
止羽苦笑,他的声音彷佛离她很远很远:我念完⾼中之后来到法国,那时候我就决定了以后要留在这里。止羽虽然随,但他始终有他的固执坚持。
晏然也知道这太不可能,叫他跟她留在台北,对止羽的人生来说,有什么意义?
晏然被他们之间的问题难倒了,泪珠无预警地滴了下来,她困难地说:止羽,无论是谁都想像你一样,抛开一切任而为,可是现实层面本不容许…
没关系,没关系,他伸出手臂搂住了她,她无声的泪珠,她难受的心境,都让他感同⾝受而深深心疼。他忍住自己的痛楚,只想好好呵护她。别多想,还有很多解决办法的,世上不是只有黑跟⽩两种颜⾊,是不是?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慢慢想,会想到好方法的。
他在安慰她,晏然知道,这只不过是安慰她的话罢了,想到以后两地相隔的痛苦,鱼雁往返与热线电话能连系多久的感情?她完全不敢保证。
依偎在他暖暖的怀抱里,望着自己的手指,晏然忽然模糊地想着,那里好像欠了一枚戒指…也许他们该狂疯一点,现在马上搭机飞去拉斯维加斯结婚…
奇怪,和止羽在一起,她已经抛弃掉许多她的爱情原则了,为什么总还是有许多观念,她怎样也抛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