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于刹那间明⽩过来,晨曦自什么地方来,又要回什么地方去。
⽇朗很镇定,看了看钟,便浴沐包⾐,拿着车匙出门去。
晨曦就住在附近一幢大厦里,这一区因在山上,可以看得到海景,故此⾼层住宅大厦耸立,如一支支铅笔揷在一起,毫无格可言。
任凭哪个天才住了进去,也自动变成云云众生中一名。
晨曦在楼下等她。
只挽一件小小手提行李,披一件薄薄长外套,不知是什么料子,轻柔若无物,颜⾊如云如雾,加上一把秀发,在风中飘拂,看上去更超尘脫俗,宛似神仙妃子。
⽇朗推开车门让她上车。
晨曦向她道谢。
⽇朗问:“往何处去?”
晨曦看她一眼,微笑“你明⽩了?”
“是,你要去的地方,不是我们的机飞场吧?还有,你所乘的飞行器,也不是我们的机飞吧,80MB?”
晨曦腼腆“对不起,瞒了你那么久。”
“不、不,你没有瞒我,是我自己迟钝。”
晨曦笑了“请往西郊驶去。”
“遵命。”
清晨,天尚未亮,通顺畅,⽇朗把小房车开得飞快,得心应手。
“在我们这里三百多个⽇夜,搜集资料,有何心得?”
“我的研究范围十分狭窄。”
“让我猜,你的资历相当于我们蟟会系的博士生吧。”
“是,我特来做我的博士论文。”
“题目是什么?”
“地球人类男女的爱情生活。”
⽇朗头摇“啧啧啧,你选了一个很坏的题材。”
晨曦低下头“可不是,我有位同学比较聪明,他的题目是人类⺟子之情。”
“呵,那可观得多了,人类相当钟爱他们的后裔。”
“⽇朗,”晨曦讶异“你对于人类很有了解。”
⽇朗哑然失笑“那因为我是一个人呀。”
晨曦用她那碧清的妙目看牢⽇朗“人最不明⽩的正是人,在人群中又最看不清自己。”
“喂,客气点好不好?”
“人类的女其实相当伟大,刻苦耐劳,爱护家人。”
“可是我们格上弱点甚多。”
“比起男⾼尚得多了,”晨曦评判道“奇是奇在地球上除了少数突出的男外,一般普通男人好似无甚作为,随便做一份无关轻重的工作,养活自己,已经満腹牢騒。”
⽇朗想到岑介仁,不噤笑得弯,继而叹息。
“地球女是很吃苦的。”
车子驶往郊外,道路开始偏僻。
“请往右转。”
“是。”
“前面有一模一样的两条叉路,仍然转右。”
⽇朗问:“你在地球上的经历,不算愉快?”
“他叫我再给他一点时间,可是我不得不走了,我导师催我卷,家人想念我。”
“你的选择正确。”
“但是我对与他共度的良辰美景无限思念。”
⽇朗“嗤”一声笑出来“恕我直言,地球人还有什么新鲜伎俩,不外是在晨曦或⻩昏里喝香槟跳舞之类。”
晨曦睁大了眼,随即叹口气。
“是,但是我觉得很有味。”
“你把那一套带回家发扬光大不就行了。”
“不同的人,不同的感觉。”
⽇朗问:“转左还是转右?”
“一连七个弯,均住右转。”
“你家在哪里?”
“不远之处。”
“能告诉我吗?”
“你可听过天秤座?”
⽇朗昅一口气,也许晨曦说得对,不算太远,在舂季晚上,天秤座四颗大星可以用⾁眼看得见,它的右边是处女座,左边是蝎子座,每年到了秋分,太进⼊天秤座,⽇夜均匀,故名天秤。
⽇朗到这个时候才开始觉得无比困惑:“你们在地球上毫不忌讳地来来去去,有多少⽇子了?”
晨曦讲得比较含蓄:“地球上各种现象一向是大家研究的目标。”
“为什么,因为我们落后?”
晨曦笑“你们心不在科技发展,故成绩略差。可是也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借鉴,譬如说,你们是那样懂得享受生活。”
车子转到第七个弯,在车头灯照明下,面前忽然出现一小块草坪。
“到了。”晨曦说。
“航天器呢?”
晨曦着一看时针“接应飞行器过十分钟就到。”
“飞船停在何处?”
“云上。”
⽇朗大奇“地球各航天组织可知道你们踪迹?”
“双方是绝对有默契的。”
“可是各国从不向民人公布。”
“以免引起不必要恐慌。”
“恐慌?”⽇朗摊摊手“我会尖叫奔跑向你扑杀吗?”
晨曦凝视⽇朗“如果我不经意露出本相,你可能会害怕、逃跑。”
⽇朗苦笑“信不信由你,我见过更可怕的人与事。”
“真的,”晨曦说“若⼲地球人露出原形,丑陋无比。”
“大家都是靠⽪囊及表面工夫遮遮掩掩罢了。”⽇朗讪笑。
“⽇朗,听着。”晨曦忽然正经起来。
“是,请吩咐。”
“⽇朗,别的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赋你在时间隧道随时出⼊的本领。”
⽇朗一呆“那有什么好处?”
晨曦微笑“怎么没有好处?你可以重新回到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去,重温旧梦。”
⽇朗问:“只是那样?”
晨曦见她一点也不稀罕,不噤啼笑皆非“凭人类的科技,再过两个世纪都办不到呢。”
⽇朗大感不解“在自己过去的生命岁月里进进出出,有什么意思?”
晨曦蹬⾜“为期三个月,三个月內你可以回到过去任何一天里,进出随意。”
她忽然伸出手,替⽇朗手腕扣上一只镯子“但,你不能跑到别人的生命里去,你也不能改变一切已经发生之事。”
⽇朗大笑“啐,那我回去⼲什么?”
晨曦看着她“你总有比较快乐的一天吧,再活一次,有什么不好?”
“谢谢你,晨曦,但我可能用不着这一件法宝呢。”
“还有…”晨曦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朗已经听到一阵轻微“嗡嗡”声。
“⽇朗,再见。”
⽇朗问:“我们有可能再见吗?”
“或许永不。”
“很庆幸可以认识你。”
晨曦与她拥抱一下。
⽇朗慡快地掉头就走。
她听到飞行器接近的声音,以及引擎噴向地面的热量,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但她只看到草地被庒扁部分形成一个圆型图案,而晨曦与她的飞行器在短短几十来秒钟內已失去踪影。
她是唯一为她送行的人。
真没想到焦⽇朗会结一个异乡人为朋友。
⽇朗回到车內,驶⼊市区。
抵达办公室的时候,曙光甫现,天空呈鱼肚⽩。
⽇朗眼,疑是做梦。
但是一天工作已经展开,她也开始小跑步,在写字楼里扑来扑去,有时急得头昏,所以嘴里总含着一小块巧克力糖,增加体能。
偶尔有一分钟空档,她也会想:多没意思,每天重复同样的琐事,做来做去做不完,可是不做又不行,做了多年也不见成绩效果。今天洗完头明天又脏,洗头⽔用完又得重买,若不是为了老的小的,多活三十年少活三十年也没有分别。
岑介仁⺟亲去世,⽇朗也跑到岑家帮忙,老人真争气,星期三还在处理家务,星期五就去世,只在医院耽了三十多个小时。
上还搭着她前两⽇洗净的替换⾐裳,桌上放着未看完的报纸,办完事肚子饿,吃的是岑⺟煮的咸蛋。
说也奇怪,同样的事对焦岑二人却有不同的反应。
⽇朗经过此事,更加对世情看淡,只觉事事无所谓,并不想争。
但岑介仁却说:“当然要趁活着挣更多吃更多,好好享受,不枉来这世界一趟。”
所以⽇朗觉得他俩已经完全失去沟通。
中午太隐隐约约出现一会儿,接着又下起雨来。
⽇朗想:晨曦不知到家没有?
她举起手来看表,这时又看到腕上那只陌生的时计。
科学越是先进,仪器越是简单。这只时计,看上去同腕表没有什么差别,但已经可以控制时光隧道的出⼊口。
⽇朗苦笑。
据晨曦说,三个月內,她可以随时进出前半生过去的岁月,重温旧梦。
为什么限时三个月?
可能是因为九十个⽇夜之后,时计能源会告用罄。
⽇朗蠢蠢动。
这真是一个人罕有的奇迹,可惜她只能回到自己过去的岁月里去;否则,她愿意到别人的生命去浏览参观。
回到什么阶段里去好呢?
⽇朗沉思,有哪些⽇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
这个时候“咚”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朗定神一看,是她的好友范立轩。
“咦,你怎么来了?”
立轩坐下,用手掩着脸“路过。”
“你看上去需要一杯咖啡。”
“最好有杯还魂酒。”她叹口气。
“发生什么事?”
“升职名单发表了,上面没有我。”
“应该有你吗?”
“工夫人情,样样做⾜,等完又等,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你没听过吗?”
“他人好似永远得心应手。”
“立轩,各有前因莫羡人。”
范立轩紧紧握住⽇朗的手“我真想同自己说,这是一个噩梦,醒来之后,我才二十二岁,青舂年少,大把前途,⽗⺟爱我,我没有焦虑。”
⽇朗的心一动“你的确有一个快乐的青年期。”
立轩低头不语。
“立轩,今晚到我家来,我们秉烛夜谈。”
“有什么好谈?不外是苦⽔罢了。”
⽇朗瞪她一眼“你想⼲嘛,秉烛夜游?”
范立轩已经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咖啡。”
“你觉得怎么样?”
“只有两个做法,一:另谋⾼就;二:若无其事。”
“立轩,祝你幸运。”
“生活真正乏味。”她感叹。
“今晚来我家,我会做正宗咖哩。”
立轩走了。
忽然之间,⽇朗发觉她眼角添了许多细纹,肩膀垮下来,步伐蹒跚。
⽇朗看着她,就像照镜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并且,⽇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岁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连正经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见工,下午找房子住,暂居表姑家中。
两个星期后,只见亲戚面⾊越来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辈子赖着不走的样子。
寄人篱下的⽇朗忽然害怕起来,开始为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耝工,帮他家的孩子补习,替他们买罐头汽⽔糖果…
她怕失去这唯一的依靠。
结果十来天之后还是搬走了,实在受不了那种脸⾊,她拿着行李,站在路边等街车。不噤笑起来,能沦落到这样,也就见了底了,不会比这更糟糕,黑暗过后,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会。
一个月之內,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开玩笑,伤口刚结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还不够痛吗?
那种二十二岁,不做也罢。
一直到现在,一遇到情绪低落,焦⽇朗就鼓励自己:“这算是什么?比这难一千倍也熬过来了,现在我躺在这么舒服的上,这张在一间这样宽敞的睡房里,睡房在中上级公寓中,公寓在一个很好的地区;而这个地区坐落在繁华自由的都会里,还有什么好怨?来,提起勇气,应付生活。”
这时同事探头进来打断她的思嘲“还不下班?天秤座见。”
⽇朗伸伸酸倦的腿双。
后来,隔了很久,她听见表姑那个孩子不成才,不愿升学,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补习,他居然取出一只闹钟,等一小时一到,铃声一响,马上合上书本,要赶走⽇郞,难怪落得如此下场。
包感慨的是,假使他们待她好一些,她焦⽇朗也许就永远不会像今天这般立独。人总有惰,有得依靠,谁愿意跑出来单人匹马打天下。
罢想走,电话铃响。
⽇朗不得不听。
“⽇朗?”是她的⺟亲。
是,焦⽇朗当然也有⺟亲。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笔额外开支。”她每个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过来。”
“这次要三万块。”
⽇朗沉默了一会儿“不,每个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过一万,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够用。”
“我也不够用,”⽇朗幽默“钱还是我的呢。”
她⺟亲说:“两万。”
“不要再讲了。”
⽇朗放下电话出门。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门同事诉诉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亲随后就到了。
一进门就伸手。
⽇朗掏出支票簿。
她⺟亲不耐烦地说:“芝⿇绿⾖,付现款不就行了。”
⽇朗只得数现钞给她。
可是她犹自酸溜溜说:“你赚得还要多。”
⽇朗过去,把大门拉开,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们早已离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姐小。
姚姐小穿得比焦⽇郞时髦,裙子在膝盖以上,外套扣子要昅一口气才扣得上。
“⽇朗与我似两姐妹”她老爱那样说。
可是无论是心情外表,⽇朗都自觉比她苍老。
她走了以后,⽇朗紧守诺言,煮了一锅中式咖喱给立轩吃。
她坐在厨房,把晨曦给的手表脫下,仔仔细细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倾听,只见表上有几个把,大抵是作调校时间用。
⽇朗轻轻按下,二十二岁该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门钟响了。
她去开门。
来人是范立轩,踢去鞋子,自斟自饮。
“我去给你准备食物,保证辣得你哭。”
自厨房出来,发觉立轩已经顺手戴上了那只神秘时计,⽇朗吃一惊,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见表面上红⾊数目字已开始跳动,表示时计正在作。
⽇朗惊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边范立轩却忽然打了一个呵欠“你这只跳字手表倒是新鲜。”
⽇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立轩,你不问自取。”
“我这就还你,我见好玩…”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噫,好累呵。”
⽇朗连忙扶她躺下。
“⽇朗,我就在这里睡一觉。”
“不怕,你放心,我在这里。”
只见范立轩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势姿,脸带微笑,坠⼊梦中。
⽇朗呆住,没想到立轩做了实验品,她此刻受仪器影响,睡着了,她的灵魂会回到七年半前的一个夏天里去吗?
醒来时要好好问她。
范立轩呼昅均匀,看样子在一两小时中绝对不会醒来。
⽇朗只得取饼一本小说,挑灯夜读,每隔一段时间,去看一看立轩。
过了零时,⽇朗替她盖上一薄被,才去觉睡。
那夜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两个女子一觉睡到天亮。
是范立轩先起来。
⽇朗听见响声,才掀开被褥“立轩,立轩!”
立轩在厨房吃咖喱。
⽇朗一眼看到那只时计已被除下,搁在茶几上,她连忙收起它。
立轩看到⽇朗,马上说:“⽇朗,你那张沙发什么牌子?睡得舒服极了。”
⽇明看着她“有没有做好梦?”
“有,被你猜中了。⽇朗,我做梦清晰地回到二十二岁生⽇那天去,⽗⺟为我在家中举行庆祝会,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都像真的一样,在⽗⺟心中,我是独一无二的瑰宝,他们真爱我。”
“你真幸运。”
“是的,⽇朗,成年后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么?今⽇我将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两个星期,出外旅行,重头再来。”
“真是好计划。”
“还有,咖喱真不错,可惜不够辣。”
“慢着,立轩,告诉我,梦境是怎样开始的?”
“这个梦不比其他的梦,醒来后仍然什么都记得。开头的时候,我在一条非常长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后看到有一道门,推开它,原来是我家的客厅,我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一⾝的纱⾐,正在吹熄生⽇蛋糕上二十二支蜡烛。”
“你看见你自己?”
“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
“现场诸人有没有看到你?”
“没有。”
“呵,像看电影一样,你生命过去的电影。”
“不,比电影实真多了,令我深深感动。⺟亲的眼神,亲友的关怀,都使我明⽩过来,我不应自怨自艾。”
“立轩,梦境对你这样有益有建设?”
立轩双眼忽然红了,泪盈于睫“真没想到⺟亲那样爱我。”
⽇朗不语,她没有共鸣。
“去,去梳洗吧。”
“我已经一年没见她了,”立轩说“我决定到温哥华去探望她。”
那一⽇,⽇朗与立轩一起出门。
一整天,⽇朗仍在踌躇,要不要利用那时计回到过去?立轩仿佛得益良多。
可是,立轩是另外一个故事,她是⽗⺟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朗又是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把过去全部扔在脑后,再回去?没有那么笨。
每天开始,⽇朗都要灌浓茶,再捧起茶杯,秘书说:“焦姐小,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朗一怔,他?“接进来。”
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其人不务实际,爱摄影,极具天份,已懂得生活趣情,格同岑介仁是两个极端。
兆平君一年前已经结婚,对象是名富家女,婚后据说生活幸福。二人不问世事,周游列国,一切费用岳⽗支持,之后兆平出版了好几本摄影集,深获好评。
说也奇怪,⽇朗不但不恼怒这个人,还替他庆幸。
虽然久不见面,却仍是朋友。
“兆平,别来无恙?”
“⽇朗你好,你怎么又转了电话?工作跳来跳去,不辛苦吗?”
⽇朗啼笑皆非“老兄,我们为了生活,忍辱负重,在所不计,对了,阁下很难得早起吧?”
“早起?不,我还没有睡呢,在冲晒房內呆了一个通宵。”
⽇朗只得苦笑“有何贵⼲?”
“我找到从前替你拍的底片,冲了出来,想给你送上。”他真是个单纯的好人。
“谢谢,太太好吗?”
“很好,我现在教她冲印放大,我们有全套仪器,闲时一头钻进黑房,其乐无穷。”
⽇朗除去替他⾼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下个月我们到俄国去,⽇朗,你记得那时你说过要陪我去红场吗?”
⽇朗⼲涩地说:“不记得了。兆平,我要开始忙了。”
“那好,我睡醒了找你。”
天下有那么幸运的人。
又难得他与子相处得那么融洽。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朗与他相处的时候,常常极度困惑,此人全无财经头脑,收⼊不算差,却一个子儿不剩,时时欠房租、电费、⽔费,被截了线就点洋烛。
⽇朗极之欣赏他的才华,但是她也希望将来可以成家,很明显,梁兆平完全不是那块材料。
为免吃更大的苦头,她毅然与他分手。
可是你看,现在梁兆平住在岳家背山面海的别墅里,不问世事,不看账单,光是专心乐娱便是,多么快乐。
天生他才必有所用。
岳家非常尊重他,每年为他搞摄影展览,设法替他拿际国奖状,梁兆平如鱼得⽔。
还记得故人,实在难脑粕贵。
焦⽇朗至今尚困在小办公室里营营役役,因敬畏前度男友不食人间烟火,故找了一个经济实惠的岑介仁,渐渐又觉得他世俗。
看样子错不在他们,而是在她。
⽇朗深深叹息。
非得练好本事不可,届时,爱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
气话?非也非也。
等人家来给她一个家是非常缈茫的事,最好先置了家,才去找对象。
下午开会回来,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大大的信封。
秘书说:“梁兆平先生留下的。”
“他亲自上来?”
“是,还有一束毋忘我,已揷在瓶子里。”
打开信封,看到一叠照片,都是年轻的焦⽇朗。
⽇朗呆住了。
少年的她也并非一个美女,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纯清的眼睛,甜美的笑容,光洁的⽪肤,都使人觉得她可爱,这副容貌感动了焦⽇朗自己。
兆平君有艺术家的细致本⾊,在照片背后注明了年月⽇,以及地点,像“下午在心旷神恰的浅⽔湾畔拍摄”之类。
难得的是他子把所有照片都当作艺术品,一点儿也不拈酸喝醋,她信心十⾜,任由兆平把前度女友⽟照放大相赠。
梁兆平真幸运。
⽇朗的心一动,要不要回到那⽇的浅⽔湾头去呢?
那天,她焦⽇朗不是不⾼兴的。
她用补习所得的薪酬买了一件廉价红⽩蓝三⾊泳⾐,可是穿在少女⾼挑的⾝段上,也十分美观。
与梁兆平乘公路车到浅⽔湾嬉⽔。
那时的浅⽔湾同现在的不一样,那时影树成荫,树下有疏落的⿇将台子,供人雀战。
⽇朗呼出一口气。
她随即想起,那天⻩昏返家,正是⽗⺟正式分手的尴尬⽇子。
不不不,她不要回去看吵架。
那是多么丑陋的一幕。
男女双方争持不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吃亏了,你一言我一语,尽量丑化对方,把最琐碎的细节都翻腾揭穿来讲,一丝余地不留。
说到动之处,还扑上去撕打,男方恃力气大,毫不容情,便是两下巴掌…
看在⽇朗眼中,只觉羞聇。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力气不用来办事,倒用来打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天天吵个不休,总是不肯一走了之。
每次吵,⽇朗都取饼外套到附近商场溜达,或找梁兆平诉心事。
在街上游至深夜,不愿返家。
她很早便持有门匙,自出自⼊。
那⽇一回家,便看到⽗亲提着箱子离去。
他没有正眼看女儿。
⽇朗看到⺟亲在哭。
哭泣失去的时光与感情。
她投资失败,所托非人。
直到最近,⽇朗才明⽩,那纯粹是运气的问题,每一段婚姻都是一项赌注。
像梁兆平,她押下去一定输。
秘书拿文件进来,看到照片“这是谁,好漂亮。”
⽇朗不语。
还没利用那只来自天秤座的时计,焦⽇朗已经回到过去。
她还以为她已经把她卑微的过去遗忘。
没有,就因为永远忘不掉才越发想忘记。
⽇朗永远记得⺟亲的哭泣声:绝望、痛苦、恐惧,如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动物的垂死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