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娘找我和靖心来有甚么事?”
谈判的时机终于到来。乔老夫人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望着儿子,反常地没太多权威。
“很多事我不开口,并不代表我不在意。其实我一直在观察,你心里若没有⽩苇柔,就不会不顾一切冲去倪家找人,还拆了怡香院那脏地方。”她锐利地盯着他。
赵靖心下意识揪住丈夫的手臂,眼神怨尤地瞅着这对⺟子。
“那是道义问题;再说,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一点儿也不久。”这些事全在她计划之中,包括安排乔释谦遇伏的事。
乔老夫人微微一笑。要像她这么煞费苦心计划这一切,世间大概没有几个;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乔释谦对纳妾之事仍冥顽不灵,她又何苦让他去挨那几?
还好⽩苇柔的行为总算没让她太失望,乔老夫人回过神来。“你不必跟我护那些个大道理,我不爱听。你只要告诉我,你爱不受⽩苇柔?释谦,乔家不能无后,你纳她进门,对你们三个人都好。我想,靖心也不会有意见的,是不是?”
赵靖心僵住了,随即木然地头摇。
“别再说了,我绝对不会背叛靖心的。苇柔是个好姑娘,你怎么忍心让她沦为侍妾?”
“你还想瞒我?那女人本不是甚么好货⾊!”乔老夫人冷哼一声,语气中出现了掩不住的嫌恶:“她本就是个烂污货,你当我不晓得她还曾经莫名其妙怀个野种…”
“够了!”他咆哮一声,忿怒难平地瞪着⺟亲。
乔老夫人收住嘴,只气得把拐杖狠狠掼在地上。“好哇!乔家真是祖上积德,养出这么个争气的孩子来忤逆我!怎么,⽩苇柔的闲话人人都讲得,就只有我老太婆讲不得?”
“婆婆,您别气。”赵靖心半哀半惧地想过去扶她,却在乔老夫人的冷眼下停住。
“不要这样说她,她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规规矩短的好女孩。有哪个好女孩愿意走上那条路?我救她,是因为道义良知。这一年来她在乔家尽心尽力,就算有欠我甚么,我也都当她还清了,乔家没有权利她作这种决定;还有靖心,您说这种话,到底还当不当她是您的媳妇儿?”
终于提到自己,赵靖心憔悴地抬起头,含泪对乔释谦头摇。
“我要是不当靖心是我媳妇,早让你把她给休了!”乔老太吼起来。“嫁进乔家七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乔家要这种不下蛋的⺟有啥用?如今我顾全大局,不惜玷污乔家名声,就只为了让你把那丫头收为二房,你居然还敢指责我这个做娘的不是?”
“不要吵了!求求你们,不要再吵了…”赵靖心哭着跪下来。“娘,求您别骂释谦了!我会劝他的,我一定会让他纳苇柔的,您别骂他了!”
“我不会接纳任何人的!”连⽇来累积的庒力在此时爆发,乔释谦忿怒地低吼。“不要再用你们的自以为是来对待我,除非你们要我在这个家都待不住!”
“你别忘了,那是你乔家男主人的责任。”
“是。把我、把靖心当成生育工具?”乔释谦讽刺一笑。“娘,同样生为女人,你能不能设⾝处地为靖心、为苇柔想一想?,有哪个人愿意自己一无所出?又有哪个女人生来愿为婢、为奴,尊严生命皆任人轻?”
“对对对,你清⾼、你慈悲、你喝过洋墨⽔、你读的字比我吃的盐还多,所以你了不起,连娘都可以批评了。我就是不愿意眼见乔家这片产业继承无人,才会千方百计地想你纳妾。要不是这女人肚子不争气,连个蛋都孵不出来,我会这么你吗?”乔老夫人拉开嗓门喊:“花菊!花菊!下个月叫苇柔回乔家一趟。”
“苇柔已经不是乔家的人了,她没有义务再回来,我也不会接受她!”乔释谦握紧拳头,恼恨⺟亲竟如此自己。
“是吗?”乔老夫人冷冷她笑起来,心里笃定地有了筹码。“拿乔家救过她的大恩大德,她敢不回来?她能不回来?你接不接受,等当着她的面再下定论吧。”
“乔家差人来,请你下个月回去一趟。”江杏雪叼着菸倚在门口,漫不经心地开口。
“喔。”⽩苇柔放下菜篮,疑惑地看着她。
“小心点,说不定是乔夫人要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最好早早有个谱。”
“少是个很好的人,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也不能怪她。”虽然知道江杏雪一直对赵靖心赶她出乔家的事耿耿于怀,但她还是想为赵靖心说话。
江杏雪睨她一眼,摇头摇,吐出一口⽩雾离的烟。
“你就是这样,总是相信别人好。以前还没这么严重,自从你认识乔少爷之后,这病就更厉害了。我看这辈子你是没得医了。”
⽩苇柔蓦然脸红,嘟着嘴想横她一眼;却见江杏雪突然僵住笑,一张俏脸变得铁青。顺着视线望去,胡同口正站着一个男人。
“赵大夫!”⽩苇柔惊喜地喊道。
赵正清摘下帽子,对⽩苇柔微微一笑。他不若往常那般依恋地看着⽩苇柔,目光净是盯着别过脸的江杏雪。
今⽇天气特别晴朗,江杏雪那袭釉绿⾊衬着月牙图样的丝绸短旗袍在光下特别鲜明,一双长腿裹在同⾊的绣花鞋上,不同于⽩苇柔那淡篮长袖⾐衫的飘逸媚柔,江杏雪明亮照眼,磁石般的锁住了赵正清。
⽩苇柔看看两人,马上了然于心。
“我到后头劈柴烧⽔去。杏雪姐,请你招呼赵大夫。”⽩苇柔微笑,没等江杏雪开口议抗,人已翩然离去。
无法痛责故意撇开一切的⽩苇柔,江杏雪恼怒地叹了一声。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她越过赵正清走进屋里。
打量四周破旧的小房子,赵正清一时间很难把那个穿金戴⽟的江杏雪和现在的她联想在一起。
她转过脸,边浮起世故的一笑。不同于前些⽇的眼波流转,那冰冷教人认生。
“没茶、没⽔,劳驾您到我这种低三下四的地方,可真不好意思。”这么夹带的嘲讽,赵正清一时间有些难以招架,预先想说的话也全了⾼7d脚。
“我…我…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起来。“有甚么好道歉的,赵先生这岂不折煞人?我江杏雪给人轻惯了,拿这⾼帽子给我扣啊!”“江姐小,那天我是一时冲动。”赵正清摘下帽于,谨慎地鞠个躬。“实在很抱歉。”
“不用了。”她刷下笑容,摇摇手,没好气地瞟他一眼。“咱们俩没甚么好说,也没甚么好道歉的。我跟你这种人八竿子打不着,你走吧,把礼物也带走。我这房子小,配不得这些好东西。”
“我承认那天我说话是冲了点,但你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赵正清也是给人当少爷惯大的,对女人这样低声下气已属难得,更何况江杏云的态度如此盛气凌人。
江杏雪眼一瞟,把菸蒂扔开。“笑话!我不通情理?我就是不通情理,怎么样?哪个人生下来喜给人这么蹋糟?你了不起、你行,你是个留过洋的医生,那又怎么地?就可以侮辱人吗?我告诉你,我江杏雪生平最瞧不起你们这种读书人,自以为懂点道理,就可以翻江倒海。骂了人,送来一盒过了事?得了吧。”她轻蔑地瞪着那盒饼上的标志。“喜味轩的饼我又不是没吃过,你当人跟饼一样,烘烘就成了?”
“那你要怎么样?”从没见过女人像她这般难伺候,赵正清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
“怎么样?”她抱哼哼一笑。“我敢怎么样?是你走进我屋里来,难道要我抬你出去?”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算我⽩来这趟!”他一挥袖,也发怒了。
江杏雪二话不说,走至门口,笑得讽刺之至。“恭请赵少爷起程。”
赵正清一张脸气得发⽩,帽子一抄,连面而来的⽩苇柔也不理,迳自走了。
⽩苇柔只看到江杏雪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杏雪姐,你又怎么了?赵大夫怎么气成那样?”
満腹怨气无处发,江杏云的委屈像火葯似的爆开:“我又怎么了?是不是一定是我又怎么了才会得罪人家?你怎么就不问问那混蛋他说了甚么?”
“杏雪姐,我没那意思。”⽩苇柔怯怯地喊她。“赵大夫答应我,他是真心真意来跟你道歉。现在他不肯理我,我只好问你呀。”
“他答应你才过来跟我道歉,这么勉強痛苦?”江杏雪没听到这句话也罢,一听火气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苇柔,你何必这么委帚7d自己来顾全我呢?那种人我本就不稀罕!”
⽩苇柔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呑呑地开口:“你的反应为甚么这么烈?”
她恨恨地别过脸。“我没有很烈,是他太令人生气了。”
“你很在乎赵大夫,是不是?”
江杏雪脸⾊瞬息变得难看又僵冷,腔剧烈起伏。
“够了!”
“杏雪姐,你不能永远这样,谁都不受、谁都拒绝,何苦呢?就算从前那个男人负了你,你也没有必要…”
“住口!”江杏雪咆哮,脸⾊铁青,声音打颤:“不要再说下去…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跟你情断义绝!”
⽩苇柔吓得掩住嘴。“我不说,我以后都不说。”
“我没有你这么好运气,碰上乔释谦那种人。以后请你停止在那个姓赵的面前谈论我,这样就算帮我了。”
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重,江杏雪死命咬着,不发一语地离开了…
乔家。
“可知老太太找我来,是为了甚么事?”⽩苇柔低声询问。
乔恒怪异地瞧瞧她,随即把她拉至一旁,低声开口:“我昨儿个听送香片到少房里的小桃说,少爷和少在起争执,少好像在求少爷纳你为妾。”
她僵住了,回头愕然瞪视他。
“少爷的反应呢?”
“当然是不肯啦。可是这回是老太太坚持的。我进乔家五年来,就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苇柔“哦”了一声,抿紧嘴,再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这是对的,乔释谦没有错;换作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苇柔,你不要误会少爷。”乔恒追上来,想要解释甚么。“咱们不是不肯帮你,只是这种事谁也施不上力的。”
“阿恒兄,我没有怪少爷。”⽩苇柔转⾝,坚定地说:“我这条命是他救下的,我的人、我的命,还有我的心,都是属于他的。就算他打我、骂我,我也永远不会恨他,更不可能为此而恨他。”
“苇柔,你…”“阿恒兄,你觉得我好不好?”⽩苇柔忽然出口询问他。
乔恒愣了一下,点点头,耝⽪脸上竟然泛起嘲红。
“你很好,又善良、又乖巧。你的那段过去,乔家大伙儿都…都知道一些,但是…没有人会介意的。”
“谢谢你。”她微微一笑。“我有事要到主屋去找贵大哥商量。蒋婶要是问起我,您就说我办完事马上回来找她。”
一见乔贵,⽩苇柔急急把自己的来意说完。
“我知道我这么要求是很过分,但我实在是找不到人帮忙了。”
乔贵摇头摇。“你是个好女孩,少爷没看错人。他不肯纳你为妾,是因为知道你配得上更好的人。”
是吗?乔释谦真是这样想的吗?⽩苇柔凄凉一笑。如果他真这么想,那么,他就太不了解她了。
“我不要甚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待遇,我只要他好,那就是我的幸福了。我只是…只是抱歉给贵大哥添⿇烦,让你这样烦心。”
“比起你的牺牲,这本不算甚么。我只担心…”乔贵沉昑了一会儿。“这么做,少爷会不会恨你?”
她茫然地摇头摇。“那是我唯一想得到成全他的方式,要恨…让他恨吧。”
“阿贵!”乔恒在门口轻喊。“老太太在问了,赶紧让苇柔进来吧。”
“老夫人找苇柔来,不知为了甚么事?”她福了一福。
“咱们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你来,是希望你能答应进乔家门,为释谦延续一门香火。”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面对这么直接的要求,⽩苇柔仍不噤楞住。
“我都看见了。”她拄着拐杖站起来,一双眼睛像利爪直⽩苇柔。“那一晚释谦受伤的时候,你偷偷进了他的房里。要说你们真的没有甚么,我是再也不相信了。”
幕廉一掀,乔释谦气愤的眼神怒视着⺟亲,后头的赵靖心扯住他,一脸泪汪汪地恳求。厅外窗下,一群下人屏息静观这一切,谁也不晓得结局会变成甚么样。
“释谦,我求求你,别任了好不好?”
“这跟任无关。”他回头冷冷一瞥,复而转头望向乔老夫人,目光始终没有朝⽩苇柔看去。“靖心,我已经作了决定。请你自私一点,请你也为自己想想,好吗?”
她泪眼望他,却察觉背后有双更严厉的眸子似刀爪般要穿她。赵靖心在心里狂喊,一步错、步步错,再坚持甚么都是没有用的。
“老夫人,恕奴才不能答应。”一直默不出声的⽩苇柔忽然揷口喊了一句。她盈盈跪倒,卜伏在地久久没有起⾝。
乔释谦倏地停止挣扎,无声凝望着她。
对不起,我只能负你,苇柔。他心里说得字字是泪,全是决裂的心痛。
而她抬眼,仅仅只是朝他看了一眼,那瞳仁中有太多不言而明的心情。
她的沉默无言,有谅解、有宽容,更有对他执拗的深情。
森冷的大厅里,他们俩怅然对望,只觉神伤。他们宁愿成全残缺,也不要虚伪;他们走了一大圈,还是挣脫不了这样的结局。
“苇柔,你…”赵靖心松开乔释谦的手,目光在两人间流转不定。
乔贵突然出现在门口,走进来跪在⽩苇柔⾝旁。
“苇柔不能嫁少爷。老太太,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允了阿贵,她是阿贵的媳妇儿。”
乔释谦如遭闷捶击,直瞪着⽩苇柔。
赵正清冲出来,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你要嫁他?嫁阿贵?”他冲上前掀起⽩苇柔,指着阿贵问。
那是她唯一可以想到最圆満的方式。她直视着赵正清,无视他加重在手臂上的痛楚,一个劲认命地点头。
乔释谦拉开赵正清,走到她面前,轻柔地握住她被捉痛的手。
“姐夫,你拦我做甚么?难道你没听到她要嫁给阿贵?”
“我是个…懦弱的人,请原谅我。”他声音很轻、很哑,只有离他最近的赵正清和⽩苇柔听得明⽩。
⽩苇柔没有多说,松开他的手,慢慢卜伏到乔贵⾝旁,抬头凝视乔老夫人和赵靖心。
“苇柔谢谢老夫人和少的厚爱,可苇柔配不上,请老夫人谅解,请老夫人成全。乔家对苇柔的恩,苇柔这辈子都会记在心上,请老夫人别再为难少爷、少。”
再怎么预料,乔老夫人都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形,她懊恼地瞪着乔释谦。
“你没话说吗?”
乔释谦木然地摇头摇。
“我有话说!”赵正清动地跪在⽩苇柔面前。“为甚么?你明明不是真心的,为甚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伤害了多少人?苇柔,你太自私了!”
“请赵大夫别这么说。”替⽩苇柔挡开是非的,依然是乔贵宽厚的肩膀。方才那幕戏,是⽩苇柔今早来乔家时,特别找他谈的。明知道乔释谦如果知道这种欺骗行为,一定不会原谅他,可是他还是决定帮了。
⽩苇柔捧住脸,忍不住呜咽。
“别伤心了,你也是为了少爷、少好。你⾝子不好,别想太多了。”乔贵安慰她。
两个月后。
“我想找苇柔陪我到慈云寺上香去。”赵靖心理好⾐里,忽然开口。
绣儿正替她系好襟上的纽襻儿,突然了手脚。
“姐小您…”
一旁的乔释谦抬起头来。“让绣儿陪你去便成了。”
“是呀,姐小,都是绣儿陪你去的,而且苇柔…她…唉。”绣儿有些口齿不清。
赵靖心若有所思的望了乔释谦一眼。她别过脸,声音变得很淡漠:“有甚么不好的?我和苇柔一道烧香,有甚么不好?再说她都是阿贵的媳妇儿,不是吗?你今儿个不是派去姚妈那儿帮忙吗?我总要留个人服侍我吧。”
“姐小说的是。”绣儿不敢再多言,急忙去通报了。
对镜子的自己做最后一次巡礼,她扭头望着乔释谦静静一笑。
“我没别的意思。她已经嫁了乔贵,我不可能再怀疑你们之间有甚么。”
乔释谦不再说甚么,三人之间的尴尬看似在月前乔贵和⽩苇柔的简单行礼仪式中落幕了。可,虽然知道那是必然的结局,但他那夜一仍坐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而暴露在他和赵靖心之间的隙并没有随着流言结束,反而愈来愈大。赵靖心表面笑着没表示甚么,但却在有意无意间,藉着冷嘲热讽刺他几句⽩苇柔的下嫁乔贵已重伤了他,再面对赵靖心不定时的歇斯底里,即使他再怎么努力去守护她、照顾她,全都被她当成同情怜悯。
拎起报纸,他不想再说甚么,一个人静静地走出去。
赵靖心在院外和⽩苇柔见了面,过往情景再不复见,横互在两人之间的只有沉默;连驾车送她们去的乔恒都觉得不对劲,却不敢说甚么。
往慈云寺的路大半条全是依山势而开发的,车子颠颠抖抖地走着,⽩苇柔心念忽动,转头偷瞧了赵靖心一眼,却见她视而不见地瞪着前方,一把刀柄正自她袖子掏出。见到它的刀,⽩苇柔大惊失⾊!
“我真的很想把释谦让给你。”她轻喃。“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对他很好,可是…现在我做不到。你们都不给我时间,你们都在骗我、都在我!”
“少!”
“为甚么你要这么?全天下的丈夫谁不抢,就抢我的?”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刀子朝⽩苇柔心窝刺去…“为甚么?”她尖叫,苍⽩的脸上透着奇异的光芒。
“少!”⽩苇柔吃力地架住她握刀的手腕,惊怕地哭了起来:“你放下刀子,别做傻事!”
“你以为你嫁给乔贵,我就不知道你们背着我偷愉摸摸做的肮脏事!告诉你,我都知道,我甚么都知道!”
早在赵靖心掏刀子的时候,乔恒就急着要勒马回奔。谁晓得赵靖心竟像发了狂,刀子一收,又往乔恒刺来;没料到这一刀,乔恒手臂受创,痛得鞭子一甩,马儿吃痛,车子狂疯地往前飞去。
赵靖心紧紧缩在角落,无视时而加快的颠簸,盯着沾⾎的刀子,琊恶她笑了起来。
“我破坏了车轮轴,我们都死定了。乔恒,你死了别怪我,这可都是⽩苇柔害的。”
那句话说得虽轻,却在马匹嘶叫和车厢晃动声中特别惊心动魄。⽩苇柔绝望地闭上眼睛,泪⽔终因畏惧而流下。
真是她错了吗?还是她退让得不够多?
车子沿着陡坡失控地弹跳,前方拖曳的马挨不住,分别拔⾜朝两侧狂奔。乔恒惨叫一声,整个人被大力甩出车外;赵靖心手肘一撞,刀子在急转弯时被远远抛落车窗外。她扑上前,掐住了⽩苇柔的颈子。原来体弱多病的她,竟不知从哪儿生出这么大的力量。
“我要你死!不管你嫁了谁,谁让释谦动了心,我就要她死!他是我的,谁都不许碰他!”她的眼睛随着收紧的双手越发狂亮。
⽩苇柔呼昅骤断,被掐得喊不出声。
猛然间车子撞上山壁,上方的赵靖心大喊一声,也被狠狠弹到山壁上。车子翻覆,把她整个⾝子庒在里头。
乔恒覆着伤口,一拐一拐地跑过来。⽩苇柔要他尽全力托住车子,钻到车子里拖出浑⾝是⾎的赵靖心,发现她仍有微弱气息。
“少!少!”她快地落下泪:轻轻拍打赵靖心的脸颊。
“苇…苇柔,咳…咳…”赵靖心呕出一团⾎。
再睁开眼,大巨的疼痛震醒了她。赵靖心的眼睛清亮无比,紧紧掐着⽩苇柔的手。
“少,您撑着点,我去找人来救您!”⽩苇柔惊惶失措地喊。
“不…不要…苇柔,听我说…听我…咳…咳…我不是…不是…真心要伤害你的,我…我…”
“少…”
“别…别浪费…浪费时间…没有用的,我知道…这样…这样也好…”“少,您别胡说,我去找人来救您!”
“你…喜…喜释谦,我…知道!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不是真心要嫁⾼贵的,你只是不想让释谦对我为难。是…是我太骄傲…太好強,他对我…对我好,却从来没有…没有爱过我。我…我不甘心…不甘心呀!照顾…照顾他…苇柔,拜托你,替我照顾他…如果可以…想办法…想办法跟他…一…一道离开…离开乔家。离开乔家,你们…才会快乐。”
⽩苇柔还能说甚么?赵靖心是那样拚尽剩余的气力,只为把深爱的男人托付给自己。她对赵靖心悲痛她哭泣着,拚命点头。
“我照顾…我照顾他,我会照顾少爷。少,苇柔求你别再说了,我去找人来帮你…”⽩苇柔抹着泪仓皇失措地走了,赵靖心没能握住她。
“不要啊!苇柔…你别走,陪我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了。”她喃喃地喊,颓力把手垂下。
赵靖心抿住嘴,突然不喊了。眼眸恢复她一贯的温柔镇定,沾着⾎渍的⽩皙脸庞透着沉静和悦愉。
这样也好,至少…她是以乔释谦的子死去的,乔家的牌位会有她。虽然名字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不可考,但她终归是乔家的少。
这想法真是愚蠢哪!她微微一笑,又安慰自己,这世间谁不是做些蠢事成长的呢?她想起自己当年披着一⾝嫁⾐的喜气,忍不住笑容加深。
怎么样都是…乔释谦的子,她喃喃笑着。
释谦…我把你还给她,因为你的爱本来就应该是自己找到的。我占你太久,末了只能这样回报你,好不好?她轻轻地抬起手,沾过额上被石子划开⾎淋淋的伤口,吃力地掏出左手紧握的绣帕,手指头轻缓地移动。
闭上眼睛,她⾝子从脚底慢慢地冷上来,椎心的刺痛也随着凉意渐渐淡了。她忍不住要开始想像,自己将去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是否就像方才佛寺壁上所绘的人间炼狱?还是会有一朵朵莲花的西方净土?也许…也许…就像她习惯把乔释谦想成自己的天那样,是一片澄清没有边际的蓝…
“…舂…⽇…愿…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再拜陈三愿…一愿一愿郞君千岁…”赵靖心喃喃念着,一面幻想着那片清澈的蓝。她的天空要是真能那样,那就好了;想着想着,赵靖心恍惚地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真正跳脫了世间那分依恋,从此,她不再会有任何遗憾了。
没等乔恒和⽩苇柔把她送回乔家,没有再多代甚么;甚至,她也不等见乔释谦最后一面。赵靖心一如生前行事,安静地离开了。
她走得很安详、很平静无怨,彷佛⾝上的伤口并没为她带来丝毫痛苦。她薄薄的⾊微微翘着,柔和地像睡着似的,不曾有过牵挂。
乔释谦握着子的手,最初的震惊已经⿇痹。他沉默地坐在房里,心里的泪一直没断过。
“姑爷…该给姐小换⾐服了。”打小一直服侍赵靖心的绣儿捧来一套赵靖心生前最爱的紫⾊⾐衫,伏在门口泣不成声。
“我来。”他接过⾐服,回头替子拭净⾝子。他眼眸被泪⽔刺痛,不由自主地将脸颊贴向那已然冰凉的嘴,心中浮起逝亲的悲恸。
他的手指轻柔地挲摩着她的,一遍遍问自己为甚么是这样?这世上再没有人像赵靖心一样了解他,偏偏他无法待她如待⽩苇柔那般。
一样东西悄悄自赵靖心袖中滑落,绣儿含泪拾起那方被成一团的素帕。她含泪将帕子给乔释谦,然后跪在前执着赵靖心的裙幅,开始捶顿⾜地放声大哭:“姐小,你就这么狠心放绣儿一个人…绣儿跟你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替绣儿想想…”
乔释谦展开被⾎染成的几个字;他震惊,心痛地呆坐在,不能言语。
“娶她,为我,也为你。”
那就是赵靖心最后的遗言。乔释谦盯着那行字,心里一阵大恸…为甚么?
想到这层,乔释谦的泪更多了…
没有换洗、没有梳装,从⼊捡到封棺,⽩苇柔动也不动,像块木头似的跪在堂前,机械似的把一叠叠冥纸拆开、打散,一张张折半地放进火盆里。烟熏得她眼眶发疼,流下的泪⽔分不清哪些是被烟熏的,哪些是因为悲痛而哭的。
她一⾝模糊的⾎渍,也替她严厉地挡开众人;就连那原来満心悲愤的绣儿和几个跟赵靖心生前较亲的丫头,都没敢靠上前一步。
赵靖心的仁慈和善,是乔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而⽩苇柔的温润柔顺,也是乔家每个人有目共睹的。这桩是非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最能评断,其他的人臆测都只是徒然。
“你出去!出去!咱们少死了,这会儿你可称了心,倒好在这儿假伤心!我可不信你这狐狸精,惺惺作态!”张妈大力推开她,抹着眼泪痛恨地骂着。
⽩苇柔跌倒在地,却甚么也没说;拾起散落的冥纸,跪伏地回到炉边,沉默地将烧着的冥纸拨整齐。
“你这是⼲甚么?”蒋婶赶过来护住了⽩苇柔,口气着恼:“少死了,这事任谁都伤心、都难过,你何必拿自个儿的私怨往苇柔⾝上砸?她可没做错甚么。赵大夫不也说了,少是跌死的,跟谁都没有关系;再说苇柔早嫁给了阿贵,你是老糊涂还是怎么着?诬赖人,回头看我告诉少爷去!”
“跌死的?我看本就是她把少给推下去的,要不然她怎么不死?她这么脏,怎么不死了⼲净!”
“你说够了没有?”乔贵爆发了。“不要以为我不敢动手,你再这样没凭没据地侮辱阿柔,我会揍人的!”
“蒋婶说的对!昨儿个我也是亲眼瞧见的,苇柔不顾自己的安危,费了多大的气力才把少给拉出来。你这老糊涂没气可出,一迳冤枉好人,还咒她去死,你没有口德呀,你!”带伤的乔恒也冲过来帮⽩苇柔一把,独独漏了赵靖心发疯的那一段没说。
“我老糊涂?我冤枉好人?”张妈气得全⾝发抖,见灵堂上其他下人没一个向着她,不噤怒火中烧:“好哇,你们全都向着她!少尸骨末寒,你们就变了天啦!绣儿,你说!”张妈转向她,想找帮手。
绣儿拈着绢子,一双眼哭得透红。她趴在棺木旁,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恸哭着:“我不知道…姐小,您活起来、您别死!您叫绣儿一个人怎么办?”
“够了!”一个丫头扶着巍巍颤颤的乔老太太,威严地走进灵堂。
众人全都噤若寒蝉。张妈心有未甘,见救兵来了,抹着眼泪又啼哭起来。
“老太太,今儿个您可得帮忙评评理呀!这⽩苇柔分明是为了争夺少爷,蓄意害死了少,还在这儿猫哭耗子!”
乔老太太冷冷瞪了张妈一眼,后者急忙收了口。她服侍乔老太太多年,怎么会不知道那一个眼神的意思。
乔老太太回头,凝视供放在桌前赵靖心的照片。这是去年农历新年时,乔释谦特别替她拍的;相片里的她依然沉静而温润地抿着嘴,笑得份外柔顺。
不是我不疼你,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太多年了,那一点点情分都磨光了。乔老太太心里静静地低语。
“苇柔,你过来,扶我回房。”
⽩苇柔机械化地起⾝,搀着乔老太太,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一步步离开了灵堂。
“张妈的话可是真的?”
⽩苇柔抬起头,沉默以对。
乔老夫人反常地并不她回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这样也好,至少他没有理由反驳我他再娶了。”乔老太太冷淡的口气里,竟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悦。
“老夫人有没有为难你?”赵正清问。
她摇头摇。
“苇柔,你这样真的让我很担心。”他担忧地看着她。
⽩苇柔抬头瞅了他一眼,好似真的回魂般;然而接下来她却甚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笑了。
“谢谢你,赵大夫。”
“谢我甚么?我甚么忙也没帮上。”他哀伤地说:“给阿恒换葯时,他甚么都跟我说了。我该替姐姐跟你道歉。”
“道甚么歉呢。”她惨惨她笑了。“始作俑者的是我呀。”
“你去哪儿?”
“听你的话,把⾐服换了。”
不同于从前总是瞧见的拘谨含蓄微笑,⽩苇柔笑得特别忧伤,也笑得特别美丽。
赵正清心一悸,竟觉得她那样的气势,美得令人无法面对。
此刻,江杏雪的话窜进他的脑海…苇柔有苇柔的选择,他何苦因自己的私而替这一切划下界线?
“赵大夫,你有没有看到苇柔?”傍晚,乔贵忧心忡忡地走去灵堂找赵正清。
着一层布幕,坐在灵柩旁的乔释谦憔悴地抬起脸,听见两人低声谈着话。
“她告诉找她要回房换⾐服。”赵正清回答:“怎么了?找不着她人吗?”
“对呀,我上上下下转了两趟,还是没瞧见她人。她有跟赵少爷说甚么吗?”
“没有。只是…很奇怪,她跟我讲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别…特别…哎呀,我也不太会说。”赵正清皱眉。“反正我觉得很不寻常就是了。”
冥纸从手中跌落火中,乔释谦突然对赵正清形容的那个景象不寒而栗…要真赵正清所言,⽩苇柔那悉的美绝对不是他想见到的;就像夕最后的一道霞光,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
这一想,乔释谦冷汗直冒,没半点迟疑,飞也似的冲去⽩苇柔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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