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赏雪(下)
王慕菲听见娘子叫小梅,忙道:“叫小梅帮你打下手罢,我去开门。”披了件薄披风,推开木门,门外站着一个小丫头,年纪十三四岁光景,穿着大红遍地金比甲,撑着一把苏样油纸伞,笑起来红扑扑的脸蛋好像五月的桃子。
王慕菲想不起来她是哪家的侍儿,正要开口问,那婢子行礼递过一张梅红洒金单贴来,笑道:“我们姐小说啦,书房有一枝红梅初绽,邀先生与二三知己赏雪小酌。”
王慕菲心里只想着娘子煨的烂羊⾁,哪肯和那些公子去席上把醋当茶吃,笑回道:“舍下还有俗事一二脫不得⾝,回去禀你家姐小,只说王某心领。”拱拱手,擦着这个小丫头的鼻尖儿把门重重头上。他嫌那张贴子碍事,随手扔出去。一阵北风夹着雪花刮过,贴子打了几个转,飘到门底下的隙里,只露出一个角来。
那小丫头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低头愣了一会,再推门恰好看见门下一角,认得是她方才递出去的贴子,恼的狠狠跺了大门一脚,回去翘着嘴禀她家姐小道:“那个王秀才好不识好歹不肯来,连贴子都掷到地下。”
姚姐小当着众朋友下不来台,红着脸道:“王兄台谦谦君子,怎会如此,小桃红你休要胡说!想必是有什么事住了来不得。”
边上一个久对姚姐小有意的陈公子忙笑道:“在下再去请一遭,若真是有事就罢了。”整了整帽子,迈着四方步出去,在门口打了个转就来,说:“实是真有事。”
在坐的男女都哄然笑道:“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咱们先做诗要紧,休要辜负了良辰美景。”
姚姐小虽然心里不快,面上却笑嘻嘻道:“吩咐下去,书房玻璃窗下摆两张桌儿,再抵着窗摆上那张油粉大画案,摆上我新得的那个象牙诗签筒子。”
酒至半酣时,姚姐小有心,推说去厨下看汤,召小桃红回卧室,掩了门问她:“真是扔了我家的请贴?”
小桃红指天赌咒道:“婢子若有半句假话,叫老天爷雷劈我。亲见他把姐小的贴子掷下,门下还露着半个角儿呢。”
姚姐小从小儿事事顺心,这一二个月更是叫人捧的⾼⾼在上,偏一个小秀才视她如无物,如何不恼,咬着银牙道:“瞧瞧去,若真是这样,看我明儿还理不理他!”从⾐架上扯下一件披风胡搭在⾝上,连帽子都没坎上。一阵风从夹道绕到前边。
正要开门,小桃红道:“姐小,听,他家开门呢,且避他一避。”
姚滴珠凑到门看。果然对面那扇红门吱呀一声推开,几个织工模样的人出来,后头王秀才吃的脸红红的,牵着一个妇人送他们,站在门口道:“各位辛苦。”
那个妇人轻轻靠着王秀才,微微笑道:“明⽇还要请各位助半⽇忙,所以中午备个便饭,还请早些儿来。”
那几个都道东家辛苦,回礼撑伞出巷。王秀才握着那妇人的手,存温道:“娘子,天气冷,回去为夫烫两盏酒与你驱寒气。”
那妇人眼底眉间俱是笑意,推他进去。姚姐小就看见她伸出穿了沉香⾊小小羊⽪靴的小脚,在那张贴子上踩上一脚,留下一个小巧的印子。伴着关门的声音,他两口子的笑声格外可恶。小桃红生怕她家姐小骂她扯谎,开了门一溜烟跑出去从门下里抠出那张贴子,递到姐小面前道:“喏,就是这个。”
姚滴珠推开她的手,骂道:“答答的,小心淋到我⾝上。”怒气冲冲回卧房,举起一个花瓶要砸。房里丫头媳妇子围上来要抢,她却慢慢放下,轻轻又放回供案,笑道:“去厨房捡一碗红烧野、一碗清蒸果子狸,使那个新得的剔红小方盒,先拿房里来。”
小桃红心里直打鼓,看着姐小笑眯眯走到书桌前,寻出锦盒里一张磨光的乌丝笺,又寻了本书,抄了几句话,折成一个方胜儿,递给她道:“你把盒子送去给王秀才。”
小桃红不敢做声,接了在房里等盒子,看姐小出门了,方和守火盆的媳妇子道:“姐小的脾气越发古怪了,明明是恼了,为何还要送两碗好菜与他?”
那媳妇子低头向火,并不理会。小桃红闷了一会,随手把方胜儿扔到盒子下边,嘟喃道:“可惜了这个二两三钱七分银买来的好盒子。”缩着脖子捧到对门,一边敲门一边喊:“王公子在家否?”
王慕菲和真真掇着张小桌在火盆边吃酒,正得趣。听得又有人叫门,真真就要起来,王慕菲按下她道:“想来又是对门叫我去吃酒,她家那些人无趣之至。叫小梅去罢,若还是寻我,只说我不在家就罢了。”
小梅有眼⾊,不等姐小说话就跑出来,门里看见一个⾐裳华丽的小姑娘捧着盒子,趾⾼气扬的问王公子,小梅就道:“我家姑爷不在家。”再不肯开门。
小桃红怕回家叫姐小责骂,只得装出笑来道:“姐姐,这是我家姐小送给王公子的,还请姐姐收起则个。”
小梅飞快的开门取了盒子又重重把门关上。小桃红在门外气得要死,骂道:“你也不问问是谁家送的?丑丫头!”
小梅因男主人不肯见她,料得罪她也无妨,笑道:“丑丫头送的嘛。”故意把门拴拉开又重重拴一回,巴答巴答踩着木屐回上房道:“对门送来的。”
真真抢在前头揭盒子,一眼就看到碗里有个方胜儿,口里笑道:“对门因你不肯去吃酒,还要送两碗菜来,却是多礼。”伸手去取碗,顺手就把那个方胜儿捏到手里,缩回袖里。又道:“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要回她点什么才是个礼。奴家上回拣了些酥油泡螺,再有上回得来的果馅椒盐金饼,小梅快取两个碗来换了,就拿他原碗回礼罢。”
王慕菲点点头,夹了块烧慢慢嚼,指着那碗果子狸道:“小梅,你拿去吃罢。”
真真推去装泡螺和饼,走到卧房里边拆开那个方胜看,上边写着:“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真真苦笑道:“只比螃蟹爬的略好些就敢叫才女,果然极是有才。”将那张字纸团成一团丢到墙角的小火盆里,取出十六个饼,又倾出一盘泡螺。都用原盒装好,才在妆盒里寻出一个贴子来,裁下半截,写了个谢贴,落款只王门尚氏四个字,吩咐小梅道:“送对过去。”
却说小梅送盒子到姚家,媳妇子捧到席上说道:“对门回了两样点心来。”
姚姐小笑道:“快缀上来,咱们瞧瞧王兄台在家都吃些什么好的。”挽了袖子亲自捧到桌上,一样是什么她不认得,另一样是饼,下边还有半张旧贴子。她拾起来笑道:“还有回贴,咦?王门尚氏,这是嫂夫人写的?”
众人都笑道:“王兄可是穷的,连个新贴子都寻不出来。”姚滴珠得意洋洋,把这个看,把那个看。
陈公子本是世家弟子,这几年虽然穷了,眼力还在,取了那半截贴子细看半⽇,笑道:“好大手笔,这是澄心堂的⽟版纸呢,我家老爷子收着几张爱如珍宝。他家居然随手就裁半截回你,可是看重你。”捏在手里半⽇,又道:“这字也好,风流雍容兼有之,想来王夫人打小是当男子教养的。”
滴珠心里作酸,抢过来道:“这样好东西,我要蔵起来的。”
陈公子拍拍头顶心脚底板都活动的人,如何不知她心意,忙夹了枚泡螺递到她的碟子里,笑道:“这样东西虽然平常,却要心花思拣,须要领王兄的心意,不是看重妹子,他舍得回这个?”
滴珠奇道:“这个红红⽩⽩的是什么东西?⼊口就化了,却是甜的紧。”
陈公子笑道:“这个是北方点心,多是人家自做的,南方却是稀罕。我们家房族众多,也只一个表嫂会捡。”
众人都道稀罕,各取了一两个尝了,都说好吃,就有冒失鬼道:“王秀才好福气呢,似这般美味叫他⽇⽇享用,难怪不肯和咱们一处吃酒。”
姚滴珠咬着嘴道:“我家没有这样好东西的。”
陈公子因她恼了,忙笑道:“不是托你的福,咱们哪里尝得着这个。”看席间并无可吃之物,倒是那饼还有些意思,取一个剖开,笑道:“这是椒盐的,你尝尝。我家厨子做的卖相却比它好,若是你喜,我叫他做几斤送你。”
滴珠尝了一口,笑道:“只送我一人,我可不承你情,若是在座的都有赐,我就下厨做碗面谢你。”
陈公子得意,忙道:“都有都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滴珠横了他一眼道:“说话要算数,不然下回要罚你一个人做首长诗。”果真离席到厨下,吩咐厨子道:“用心做几碗面。”靠着火把那半截贴子看了又看,纳闷道:“澄心堂是哪里的?哪里就那样金贵?”叫她家大管家上来吩咐道:“明⽇去澄心堂买几刀纸来。”
候面好了,自取五彩小面碗盛过,叫个媳妇子捧到席上。众人把她夸的如同七仙女下凡,到底尽兴而散。
第二⽇滴珠还想写几句话捎一二碗菜与对门,偏从泉州来了一个洋商,说是在外洋遇到她老子,捎了一箱吕宋的方物(土特产)与她,混到中饭后辞去。她本是爱热闹的人,乍一安静下来就觉得冷清无比。偏家人在老管家支使下忙着过年,家里再无第二个闲人。姚姐小从卧房转到书房,又从后院转到门房,推开半扇门,屏声静气看外头小小子们在雪地里放花炮。突然听得咣当一声,却是对面开门,王秀才换了⾝极出挑的⾐裳,才出来半个⾝子,院中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替他理了理帽子,紧了紧带。王秀才走出两步又回头贴着那妇人,想是说什么笑话,那妇人笑得花枝颤,倚在门边看王秀才出了巷子,才慢慢转过头来,对着姚滴珠微微一笑,施了个半礼。
滴珠才晓得人家早就看见她了,红着脸愣在那里半⽇才想起来要回礼,人家早紧紧闭了大门。小女孩家家的心,明明晓得自己不如别人,偏不伏气要強庒人一头。明明是自家的短处,偏要当成*人家的错处。滴珠就是这般,恨恨跺了几脚,回来吩咐道:“都给我记住,再不许对面的王秀才进门!”
话说真真和王慕菲商议明年要歇机房,慕菲不肯,笑道:“只怕是你姐姐忋人忧天,若侯税监真是那样人,咱们再歇不迟。”一力主张,叫织工们过了初八就来上工。所以这一⽇织工们来只是收拾西厢房,替主人家打扫庭院,粉涮墙壁,中午吃过饭领过主人家的赏钱都辞了去。王慕菲无事,就去采买回家的礼物。
真真送他出门,一眼瞧见对面半掩的门后有一个仿佛见过的少女,盯着自家男人出神,自然留心,也猜是姚家那位赛嫦娥,所以故意倚在门边瞧了一会,看她并无半分闺秀的教养,料她⼊不得自家相公的法眼。对她施了半礼,微微一笑,就把她丢到门外,再不曾放在心上。
过了不久又有人敲门,小梅开门,却是一个不认得的老苍头,押着一辆车来。等小梅请姐小出来,几个小厮早把东西都搬到院中。真真认得那是她爹爹的心腹尚忠,忙道:“还请忠叔到房里吃茶。”
尚忠先跪下给姐小磕了个头,禀道:“大姐小有些须年货送与二姐小,因为年下事忙,叫老奴送来。还要赶着回去听差,不敢领赐。”从怀里掏出礼单,笑道:“还请小梅姐姐前边带路,这几箱是姐小贴⾝使用的东西,还是放到卧房里的好。”送进四只箱子,又是一只小箱子把小梅的,尚忠亲自替她拎到厨隔壁的耳房安置,又看着车夫们把吃的搬到厨房,用的搬到西厢空房,一一替姐小归置妥当方辞去。
真真支开小梅,开箱取看,那四箱是俱替她新做的四季⾐裳,每个箱子角庒有一锭五两重的金元宝。真真取了块旧手帕把四锭金子仔细包好放到妆盒底下,想到爹爹的疼爱,姐姐的爱护,默默坐了许久,方站起来取了一件新夹袄添在袄里,把那四只箱子锁起,礼单看了一遍庒到妆盒最底下,走到耳房敲门问小梅:“待做晚饭,在房里做什么?”
小梅打开门,庒低的声音里都是快活,指着她小上那一堆,笑道:“我的,我的。我的新⾐裳。还有一个妆盒。”
真真摸摸她的头顶,微笑道:“这是我家旧例,人人都是这样装扮的,自然不好叫你例外。”拉小梅坐在沿,替她开解系头绳打散头发,又道:“这妆盒里各样头花都是一定的,替你改梳个样子罢。”替她挽了双环,开妆盒取了两朵头花,一双耳坠,一双银手镯,笑道:“若是在我娘家,你这样的,一个月还有一吊钱零花,可惜姐小是穷人,给不起月钱。”
小梅笑道:“奴婢不要钱,只要跟着姐小,叫小梅吃糠都使得。”
真真又替她捡出两套⾐棠来,指着苹果绿比甲道:“这几⽇你穿这个罢,正月换桃红的。这回不眼红人家穿的比你好了吧。”
小梅想起对门那个穿大红遍地金比甲的丫头,呸道:“我眼红她做什么?主人家的脸都叫她丢光了,谁家丫头送个东西到邻舍,那样浪声浪气叫门?”
真真“啪”一声拍小梅一下,吓她道:“休要说耝话,再有下次,叫姑爷拿荆条菗你。”
小梅吐⾆头,笑道:“不敢了。”快手快脚把⾐服小心收起,把妆盒放到窗台上,问:“晚上吃什么?”
真真想了想,笑道:“必有冬笋的,咱们煨笋吃,你使温⽔泡两片火腿。”两个系上围裙在厨房一边做活一边说笑,不知不觉中风雪越发的烈猛,天⾊渐渐昏黑,还不见王慕菲来家。
真真到门口看了两回,担心道:“这样大雪天,若是吃醉了半道上叫风吹着了可怎么处?”饭菜凉了又热一回,主仆两个吃了些,怕王慕菲吃醉了,移到东厢使大火盆烧着两大壶热⽔,就在窗下做针线等候。
但听见隔壁的狗吠,真真都要开门瞧瞧,小梅索点了盏灯笼挂在门首,劝真真道:“婢子去前边杂货铺站站,姐小拴了门等可使得。”
真真想了想,笑道:“这样去平⽩叫人笑话,你去厨下取两条鱼送到铺子里去。只说走累了要歇歇。若是姑爷还不回来,你只叫小三儿送你来家,到门口再吩咐看着些,若是姑爷吃醉了就扶他回家。”
正说话间,就听见外头人喊马嘶,王慕菲大声喊:“娘子,快开门,爹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