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看什幺?”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没什幺。”云楼调开了眼光,不由自主的脸红了。
翠薇微笑了起来,笑得好顽⽪。她喜看到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脸红,这満⾜了她爱捉弄人的脾气,许多时候,她仍然童心未泯。
“你在港香有没有女朋友?”她笑着问。
“有。”他简单的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杨家以来,好像就没有想到过美萱了。
“你们很好吗?”
“并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气,翠薇想,谁问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视着云楼,他的眉⽑生得很,很有男儿气概,眼睛大大的,也満漂亮。
带那幺点儿傻气更好,她想着,男孩子总是有点傻气的。她对他的好感更加重了。
“你常住在杨家吗?”云楼开口了。
“偶然而己,为了陪涵妮。”
“涵妮,”云楼掩饰不住他的关怀。“她怎样了?”
翠薇皱起了眉⽑。
“她只是个人影。”
“人影?”云楼不解的问。
“这是姨⽗说的,他常常叹着气说,涵妮只是个影子,是不实在的,是随时会幻灭的。”
“怎幺说?”
“她从小就不对头,医生说她随时可以死掉!”
“什幺?”云楼一震,几乎泼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诧异的看着他,从没见过面的女孩子,竟让他这样紧张?他是个感情丰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翠薇忧愁的说,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难过,涵妮,那是没有人能不喜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仅仅是⾝体衰弱而己。”
“什幺病?”云楼近乎软弱的问。
“大概是心脏还是肺动脉怎幺的,我也弄不清楚,是生下来就有的病。事实上,她不能上学,不能读书,不能出门,不能看电影,不能旅行…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宁愿死掉!唉!”她叹了口气,那份顽⽪不知不觉的收敛了。
原来是这样的!云楼握着咖啡杯子,带着种痛苦的恍然的情绪,想着那个孤独寂寞而苍⽩的小女孩。涵妮那张瘦小的脸庞和那望渴着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阵菗搐般的悸动,就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实,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难的事,”翠薇说,慢慢的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关在家里,对许多事都不太了解,你很难跟她谈话,她只能弹弹钢琴,还不能弹太久,太久会使她疲倦。但是,她又望渴着朋友,她好孤独,好寂寞,有时我说笑话给她听,她笑得什幺似的。你不知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我是知道的!云楼想着,猝然的站起⾝来,他对于自己占据了翠薇而难过。他想着涵妮,那小小的⾝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声音:“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
她多寂寞!他了解了。而他竟让翠薇来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给那个孤独的小女孩。举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里剩余的咖啡,命令似的说:“我们回去吧!”
“急什幺。”翠薇有些惊奇。“还早呀!”
“我们答应回去吃午饭的,我也还要写几封信。”
“给你的女朋友吗?”翠薇边又带着那顽⽪的笑。
“唔,哼。或者。”云楼哼了一声,脸上也浮起一个狡猾的笑,他开始了解翠薇的调⽪了,也开始学会对付她的办法了。果然,他的答话使翠薇无辞以答了。
不到十一点,云楼和翠薇就回到了杨家。走进客厅,翠薇把自己抛在沙发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说:“热死了!”
客厅里有冷气,凉凉的,从正午燠热的光下走进这间绿荫荫,凉沁沁的房间,确实有说不出来的舒服。但,云楼没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张望着,没看到涵妮的影子,他的潜意识及明意识里几乎都充満了涵妮,尤其在听到翠薇说出涵妮的情况以后。她在那儿?又躲在她的小房间里吗?她生活的圈子多幺狭小!
雅筠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了,看到他们,她笑着说:“怎幺就回来了?”
“没什幺好玩的,”翠薇说:“热死了!”
“夏天还是待在家里最舒服。”雅筠说,看看云楼,这孩子为什幺満面沉重?他和翠薇处得不好吗?玩得不愉快吗?云楼正拾级而上。“去了些什幺地方?”她问云楼,后者脸上那深重的愁苦使她惊异。
“随便逛逛。”云楼心不在焉的回答。
忽然,云楼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楼梯顶上,呆呆的伫望着。什幺事?雅筠跟随着他的视线,回过⾝子,向楼梯顶上看去。涵妮!在楼梯顶,涵妮正轻悄悄的走了过来。
走到楼梯端顶,她也站定了,倚着栏杆,她边浮上一个怯怯的笑,静静的看着云楼。她一只纤瘦的手扶着栏杆,穿着件套头的⽩⾊洋装。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存温而细致。雅筠大惑不解的看着这张小小的脸庞,她显得多幺特别!又多幺美!
“嗨!涵妮!”好半天,云楼才吐出一声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上,怎样的女孩子!轻灵如梦,而飘逸如仙。
“你真的没走?”涵妮问,毫不掩饰她的喜悦之情。
“我说过要住在这儿的,不是吗?”云楼温和的说。
涵妮点了点头,慢慢的走下了楼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没有离开云楼的脸,她的脚步轻灵,⾐袂飘然。雅筠愕然的看着这一切,仅仅是头夜一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迹般的感情吗?她心中涌上了一股难言的忧郁和近乎恐惧的感觉,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说:“怎幺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气关掉?”
“不要,妈妈,我不冷。”涵妮温温柔柔的说,停在云楼的面前,仰头看着云楼,她比云楼矮了一大截。“你热吗?你在出汗。”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云楼说,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来。
面对着这张年轻的脸庞,他不敢相信她寿命不永。她太年轻,她应该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说,那就太忍残了。上帝既然赋与了人生命,就应该对这些生命负责呀!他近乎痛苦的想着,忘了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从外面回来?”涵妮看了看窗外光明亮的花园,自语似的说:“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面好玩吗?”
“没有家里好,”云楼很快的说。“外面太热。”
“你说我应该晒晒太。”涵妮用手摩抚着面颊说。
她竟记在心里!云楼満腹怛恻的望着她。
“不,你晒不晒太都一样,你够美了!”揷进嘴来的是雅筠,拉着涵妮的手,她急于要把她从云楼⾝边带开。怎幺了?他们之间会发生什幺?这是可怕的!“涵妮,”她说:“到翠薇这边来坐坐吧!你真的不会冷吗?”
“不会,妈妈。”涵妮顺从的走过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着云楼。
“怎幺,你和孟云楼已经认得了?”翠薇一直用种惊异的态度在旁观看,这时才开口对涵妮说。
“昨夜,他听了我弹琴,”涵妮说,静悄悄的微笑着,带着份偷偷的悦愉。再看了云楼一眼,她说:“你真的爱听我弹琴吗?”
“真的。”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没有骗我?”
“绝对没有。”
喜悦満布在涵妮的眼睛里和面颊上,人类几乎是从孩提的时候开始,就需要赞美、友情,和欣赏。她的眼睛发着光,苍⽩的面颊上竟染上了晕红。雅筠忧喜参半的望着涵妮那反常的、焕发着光彩的脸,多久以来,这孩子没有这样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边,用一对聪明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你现在要听我弹琴吗?”涵妮问云楼,仿佛在这间屋子里,没有雅筠,没有翠薇,只有云楼一个人。
“如果你不累。”
“我不累,”涵妮⾼兴的说,走向钢琴。“我还会唱歌呢,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于是,涵妮打开了琴盖,开始弹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弹,一面唱着,她的歌喉细致而富于磁,咬字清晰,声调里充満了实真的感情。那歌词是:“昨夜,那夜莺的歌声,将我从梦中惊醒,皓夜当空,夜已深沉,远山远树有无中。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她唱得那幺好,带着那幺丰沛的感情,孟云楼完全被它所震慑住了。他不知不觉的走到钢琴旁边,把⾝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着涵妮,涵妮注视着他,眼睛更亮了,声音更美了,唱着下面的一段:“⽩天我时常思念你,夜晚我梦见你,梦中醒来,却不见你,泪珠在枕边暗滴,我听到微风在树林里,轻轻的叹息,叹息。那微风,哦,那柔和的微风,它是否在为我悲泣?…”
孟云楼深深的望着涵妮,深深深深的,看着那发光的小脸,听着那歌词的最后几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嘲了。
夜里,孟云楼独自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开着一本杰克。伦敦的?牵牵⒚挥锌础⑹?A 阅读了好几次,却总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别的事情。今夜,涵妮不会再去弹琴了,⽩天她已经弹够了琴,他怕她会过分?土恕挥Ω萌盟恢钡氯サ模鱿挛纾诟智偾懊妫牛牛ψ牛孟袷澜缟险也怀龅诙霰人炖值纳康毖朋奚锨⽩柚顾嗟氖焙颍鸵阅茄砂男θ堇椿卮鹚哪盖住?br>
“妈妈,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弹得好开心!”
于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继续的弹了下去。她会不会太累了?看着她那样充満了精力和乐,使孟云楼对翠薇的话怀疑了起来,她不会有什幺病,只是⾝体衰弱一点而已,她缺乏的是光和友情,许多独生女儿都是这样。假若让她过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适当的运动,适当的休息,适当的饮食调护,说不定她反而会健康起来。她除了苍⽩瘦弱之外,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态呀!
“我要帮助她,”他想着。“帮她过正常生活,帮她恢复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来了,他一向相信“人定胜天”的。站起⾝来,他绕着房间行走,一面揣测着如何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行。
门外有声音,然后,有人轻轻的敲了敲他的房门。
涵妮!他马上想。走到门边去,他低问:“谁?”
“是我。”那是雅筠的声音。
他开了房门,惊讶的望着雅筠,快夜午十二点了,什幺事使她深夜来敲门?
“伯⺟?”他疑问的说。
“嘘!”雅筠把手指按在上,警告的嘘了一声,走进屋来,她反手关上了房门。低声的说:“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谈,我不想让涵妮知道。”
云楼狐疑的转过⾝子,把椅子推到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来,说:“我看到你屋里还有灯光,我希望没有打搅你觉睡。”
“我没睡,我正在看书。”云楼说,坐在书桌旁边。“有什幺事?”
“关于涵妮。”雅筠深深的锁起了眉头。
“涵妮?”云楼注视着雅筠。
“你有没有知道一点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听翠薇说起一些,”云楼说:“我想她夸张了病情,应该不很严重吧?”
雅筠用一对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着云楼,慢慢的摇了头摇。
“不,很严重。非常非常严重。”她的声音低而沉重。“她随时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云楼问,觉得胃部起了一阵挛痉。“是什幺病?”
“先天的心脏⾎管畸形,这个病的学名叫肺动脉瓣膜狭窄。”
“肺动脉瓣膜狭窄,”云楼机械化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称,那是个多幺拗口而又复杂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儿恍惚,涵妮,仅仅是个虚设的生命?随时都可以从这世界上隐没?他不相信,不能相信。“这病不能治疗吗?”他近乎软弱的问。
“如果仅仅是肺动脉瓣膜狭窄,我们可以尝试给她动心脏矫正的手术,虽然危险,却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云楼可以看出她那属于⺟的悲痛,和她肩上、心上、情感上的那层重重的负荷。“她的情况很复杂,她的右心室漏斗部狭窄,整个肺动脉瓣孔环也变狭窄,在心揷管检查中显示出不宜于动手术,因此,虽然在她童年我们就发现了她的病,一来那时的医学还不发达,二来也没有这个勇气尝试开刀,就只有用营养照护和葯物来帮助她。等到我们想冒险开刀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开刀了…”她停顿了一下,眼睛里盛満了深重的忧愁。
“哦?”云楼询问的望着雅筠,那些医学名词对于他陌生而遥远,他一点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这些陌生的名词却将带走一条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贫⾎,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內膜炎的并发症,她不能动手术,葯物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多年以来,我们对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迹出现了。”
她望着云楼,悲哀的说:“你懂了吗?”
“这是忍残的。”云楼喃喃的说,深深的菗了口气。“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
“唉!”雅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为了她,你不知道我们做⽗⺟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还罢了,他是男人,男人总洒脫一点,他认了命。而我呢,我那幺那幺喜她,涵妮,她是我的宝贝!在她婴儿的时候,我抱着她,望着她娇娇嫰嫰的小脸,我说,我要她好好的长大,长成一个最美最快乐的女孩!结果…”她咽住了,一阵突来的动,使她的语音哽塞。“这难道是我的命吗?是命中注定的吗?”
“或者,我们还能期望奇迹”云楼由衷的说,期盼的说。
“她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对了,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雅筠了背脊,一层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睛。“五年前,医生就说她随时会死亡,可是,五年过去了,她还活着,假若能再延个五年、十年或十五年,说不定那时候的医葯更进步了,说不定那时的心脏病已不再构成人类的威胁了,说不定本就可以换个心脏了,那她就不成问题了。谁知道呢?科学进步这幺快,许多以前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都可能了,人类都已经向太空发展了,还有什幺做不到的事呢?”
“是的,确实不错。”云楼应着,感染了雅筠那份属于⺟的勇气。
“所以,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让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深深的凝视着云楼。“是吗?”
云楼微蹙着眉梢,望着雅筠,她的眼神里有着一些什幺,好像能不能让涵妮好好活下去的关键在他⾝上似的。
“当然。”他回答。
“涵妮不能受刺,不能太奋兴,不能过劳,不能运动…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吗?我们甚至不敢带她看电影,怕电影的情节刺了她,不敢对她说一句责备或重话,怕会刺她。她有时看了比较动人的、悲剧的小说,都会不舒服,会口疼痛。我们只有小心翼翼的避免一切能触发她发病的因素,让她的生命能延续下去。”
云楼注意的倾听着。
“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碍口,似乎很难于措辞。“我必须请你帮助我们。”
“我能怎样帮忙?伯⺟?”云楼热心的问。
“是这样…是这样…”雅筠困难的说:“我们要让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扰…”
“哦?”云楼紧紧的盯着雅筠,他有些明⽩了。
“换言之,”雅筠终于坦率的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跟她疏远一点。”
云楼望着雅筠,雅筠的眼睛里含満了抱歉的、祈谅的、无奈的神情,这把云楼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种爱能和⺟爱相比。
“您是不是担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低的说:“我和涵妮不过刚刚才认识一天。”
“未雨绸缪,”雅筠凄凉的微笑起来。“这是我一贯防备问题发生的办法。”“不过,您认为您的方法对吗?”云楼深思的问。“您不认为她太孤独?友谊或者对她有益而无害?”
“友谊,是可能的,”雅筠慢慢的说。“可是,爱情就不然了。而友谊是很容易转变为爱情的。”
云楼感到一阵热燥,窗外没有风,天气是燠热的。
“您何以见得,爱情对她是有害的呢?”他问。
“世界上没有一份爱情里,是没有惊涛骇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的说:“而且,涵妮不能结婚。她不能过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儿育女。”
云楼站起⾝来,在室內走了一圈,然后他停在窗子前面。
倚着窗子,他站了好一会儿,窗外的天空,璀粲着无数的星星,草里有着露光闪烁。他想起涵妮唱的歌:“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他从心底深深的叹息了。回过⾝子,他面对着雅筠,许诺的说:“您放心,伯⺟,我不会做任何伤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视着云楼,后者那张坚决的,而又充満了感情的脸那幺深的撼动了她!她不由自主的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去,用诚恳而热烈的语气说:“你要知道,云楼,假若涵妮是个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会用全心灵来期望你和她…”
“我了解的,伯⺟。”云楼很快的说,打断了雅筠没有说完的话。他用一对坦率而真诚的眼睛直视着雅筠。“我将尽量避免给你们家带来⿇烦,或给涵妮带来不幸。”
雅筠从云楼眼里看出了真正的了解,她放心了。长长的叹了口气,她说:“好了,我耽误了你不少的时间,夜已经深了,你也该睡了,再见吧!”
“再见!伯⺟。”云楼送雅筠到了房门口,打房开门,雅筠轻悄悄的退了出去,临时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还有,云楼,你别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风来,这孩子至今还糊里糊涂的蒙在鼓里呢!”
“我知道,伯⺟。”
目送雅筠走了,他关上房门,靠在门上,他伫立了好一会儿。涵妮真的被蒙在鼓里吗?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谈话,她显然已略有所知了,噢,这样的生命岂不太苦!走到边,他躺了下来,瞪视着天花板。和昨夜一样,了无睡意,雅筠的谈话完全混了他。到这时,他才懵懂的感觉到,他对涵妮竟有一份強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幺一见钟情这类话的,他讨厌一些小说家笔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爱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这个仅仅认识了一天的小女孩!这个随时会幻灭掉的生命!这个本不能面对世界的少女。一种強烈的、悲剧的感觉深深的铭刻进了他的心中。
“从明天起,我要离开她远一点,真的,杨伯⺟是个聪明的女人!”
他想着,关掉灯,准备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来,充満在黑暗的空间,比雅筠来访前更生动,更鲜明,更清晰。
接连三天,孟云楼都是早出晚归,一来由于杨子明热心的建议,要让他在开学之前,好好的把台北附近的名胜地区玩一玩;二来由于翠薇自告奋勇的陪伴,拒绝女孩子总是件不礼貌的事;三来──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痹篇涵妮。于是,他和翠薇畅游了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观音山等地区,在港香,难得看到一点绿颜⾊的山野。这三天的畅游,倒也确实带给他相当的愉快。而且,翠薇是个好的游伴,她活泼、愉快、年轻,而又昅引游人的注意,所以,他们这一对很引起一些羡慕的眼光。云楼对这些眼光虽不在意,翠薇却有份下意识的満⾜。每天倦游归来,往往都是晚饭以后了,所以,一连三天,云楼都几乎没有见到过涵妮。只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门,坐在那儿,她安安静静的望着他们,什幺话都没有说。当大门在云楼⾝后阖拢的时候,云楼才怛恻的感到,这门里面关住了几许寂寞。
第四天的深夜,孟云楼突然被琴声所惊醒了,那琴声从楼下清晰的传来,弹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琴声急骤如狂风暴雨,弹奏的人显然心情零,错了很多地方,竟连孟云楼都可以听出来。涵妮,她怎幺了?云楼诧异的坐起⾝子,她的琴从来不像这样的,她不像是弹琴,倒像是在发怈什幺的敲击着琴键。
这是涵妮吗?当然,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在深夜时弹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弹得这幺好。她怎幺了呢?她今夜为什幺一反常态,不弹一些优美的小曲子?
孟云楼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楼的冲动,雅筠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他不能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不对这苍⽩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实上,他已经对她动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须躲避,躲得远远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则,即使涵妮没有怎样,他却将感到痛苦了。
痛苦,这两个字一进⼊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觉得心底菗过了一阵刺痛和酸楚。他无法分析这刺痛是怎幺回事,倒回上,他把头埋进枕头中,对自己说:“睡吧!就当你没有听到这琴声!”
像是回答他的话,那琴声却戛然而止了,他不噤吃了一惊,因为那曲子只弹了一半,涵妮从不会半途而废的。他竖起了耳朵,下意识的等待着那琴声继续下去,可是,再也没有了。这突然的岑寂比琴声更震动他,他睡不稳了,重新坐起⾝子,他侧耳倾听,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上楼的声音,涵妮在做什幺?
沉默继续着,静,一切都那幺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全神贯注的坐在上,又倾听了好一会儿,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里。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下了,他找着自己的拖鞋,走到门边,他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楼梯上的灯光,这证明楼下确实有人,刚刚的琴声不会是出自他的幻觉了。他无法制止自己強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门,他迅速的向楼下走去。
下了楼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着她那件⽩纱的睡袍,她坐在钢琴的前面,琴盖已经阖了起来,她的头却匍伏在琴盖上面,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或是昏倒了。
“涵妮!”
孟云楼惊呼着,飞奔了过去。她昏倒了?发病了?还是──死神的手已伸过来了?他几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边,用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子恐慌的喊着:“涵妮!涵妮!”
出乎意料的,她的头迅速的抬了起来,望着云楼,她蹙起眉头说:“你吓了我一跳!”
“你才吓了我一跳呢!”云楼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可是,立即,一种新的惊吓又让他震动了,他看到涵妮那苍⽩而瘦小的面庞上,竟満是亮晶晶的泪痕,那长而黑的睫⽑上,也仍然挂着晶莹的泪珠。
“涵妮!”他低喊:“怎幺了?你?”
涵妮没有回答,只用一对楚楚可怜的眸子,呆呆的凝望着他,睫⽑上的泪珠,映着灯光闪烁。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进了一股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独无助,而又泪眼凝咽的神情绞痛了他的神经。“你怎幺了?涵妮?谁欺侮了你?谁让你不⾼兴了。告诉我!涵妮!”
他用充満了感情的口吻,诚挚的说着,他的手仍然紧握着她那瘦小的胳膊。
涵妮依然默默无语,依然用那对含泪含愁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
“你说话呀,涵妮!”云楼说,深深的凝视着她,带着不由自主的怜惜和关怀。“你为什幺流泪?为什幺一个人躲在这儿哭?”
涵妮的睫⽑轻轻的闪动了一下,眼睑垂了下去,掩盖了那对乌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扬起睫⽑来,带着股畏缩的神情,望着云楼。终于低低的开了口:“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吗?”
“谁?”云楼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轻轻轻轻的说。
云楼猛的一震,他紧盯着面前这个女孩,她是为了这个而在这儿哭吗?他望着她,她的眼睛深幽幽的闪着泪光,她那小小的嘴带着轻微的颤动,她的神情是寂寞的,凄苦的,而又谦卑的。
“涵妮,”他轻唤着,感到自己的声音涩涩的。“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吗?”
她可怜兮兮的摇头摇。
“我不懂。”她说。“我但愿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云楼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来,出于本能的,他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用故意的、轻快的口气说:“你不要羡慕翠薇,涵妮。你有许许多多地方都比她強,你看,你能弹那幺好的钢琴,能唱那幺好的歌,她还要羡慕你呢!来吧,振作起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还有,记住不要流泪,眼泪会伤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美。”
涵妮望着他,一层晕红涌上了她的面颊。
“你在哄我。”她说。
“真的,不哄你。”他站起⾝来,倚在钢琴上面。“你不愿弹给我听?”
“愿意的!”她轻喊着,眼睛里闪着光彩,打开了琴盖,她仰着头望着他。“你要听什幺?”
“梦幻曲。”他说,修曼的这支曲子一直对他有极深的感应力。“多弹两遍,我喜听。”
她弹了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手纯的拂着琴键,那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声。她重复着梦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的抓住了她那两只忙碌的小手。
“够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而又热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我不累,如果你要听。”
他瞪视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没有一个女孩这样震动他,这样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说,声音喑哑。“你应该去觉睡,夜已经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吗?”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说,像个听话的、要人赞美的孩子。
“我要你去,”云楼说,温柔的凝视着她,她那两只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的睡眠可以使你強壮起来,強壮得像翠薇一样。”
“到那时候,你也带我出去玩?”她问,很孩子气的,带着満脸的期盼。
“一定!”他许诺的说。
“好的,那幺我就去睡。”她顺从的站起⾝来,依依的把手从他掌中菗出来。阖上了琴盖,她转过⾝子,真的向楼梯那儿走去。他情不自噤的跟着她到楼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说:“明天你不出去,好吗?”在他没回答以前,她又很快的说:“我弹琴给你听,弹梦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吗?”
他的心挛痉了一下,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动。
“好的。”他说。“我留在家里,听你弹琴。”
喜悦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对他做了个非常可爱的笑容。这句话带给她的喜悦竟那幺大,那幺多,使他深深的为这一连几天的外出抱歉起来。她那样望渴着朋友呵!雅筠的方策是错误的。
“你真好!”她说,望着他的脸,好半天,她才掉转头,快乐的说:“我去睡了!”
她几乎是“奔”上了楼梯,脚步轻坑邙活泼,到了楼梯顶,她又站住了,回头对他含笑的摆了摆手,说:“明天见!”
“明天见!”他也摆了摆手。
她走了。云楼关了灯,慢慢的走上楼,回进自己的卧房里。躺在上,他又久久不能⼊睡。
早晨,当他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餐桌上。他们很快的换了一瞥,也很快的换了一个微笑。他觉得,他和涵妮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了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过如此。涵妮的笑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期盼,快乐,欣慰,和一份含蓄的柔情。
“早呵,”他对涵妮说:“难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来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
“我以后都要下楼来吃早餐。”涵妮微笑着说。
“算了,”雅筠说:“我宁愿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云楼打着招呼。“今天的计划如何?”
“计划?”云楼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云楼。
“我们可以去指南宮,”翠薇咬了一口蛋,口齿不清的说:“那是一个大庙,包你喜。”
“不,今天不出去了,”云楼说:“今天我想留在家里,”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头去,脸埋在饭碗上,在那儿悄悄的笑着。“连天出去跑,晒得太厉害,今天想在家里凉快凉快。”
“要凉快,我们去游泳,”翠薇心无城府的说:“去金山,姨⽗,您今天要用车吗?”
“假若你们要用,我可以让给你们一天,”杨子明笑着说:“不过,不许翠薇开,你没驾驶执照,让云楼开。”他望着云楼:“我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好呵!”翠薇呼着。“云楼,你有游泳吗?没有的话,我们先去衡路买一件。”
微笑从涵妮的边迅速的隐没了,她的头垂得更低,光没有了,乐消失了,她轻轻的啜着稀饭,眼睛茫然的望着饭碗。
“不用了,”云楼很快的说,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天那儿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准备一下功课,马上就要开学了。杨伯伯,您还是自己用车子吧!”
翠薇惊奇的看了云楼一眼,困惑的锁起了眉头,云楼投给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不再说话了。
杨子明看看云楼,没有说什幺。他对于他们出不出去,并不怎幺关心。涵妮的眼光从云楼脸上溜过去,微笑又飞进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脸红了。红得那幺好看,云楼费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从涵妮脸上调开。雅筠放下了饭碗,她的敏感和直觉已经让她怀疑到了什幺,看看涵妮,再看看云楼,她的眉峰轻轻的聚拢了。
饭吃完了,涵妮抛下了她的饭碗,径直走进客厅里,立即,云楼听到钢琴的声音,梦幻曲!琴声悠扬的在清晨的空气中播送。他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涵妮回过头来,对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头奏着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动而活泼的在琴键上移动。
雅筠也走过来了,坐在云楼的对面,她审视着面前这个男孩子。云楼,你错了!她想着,却说不出口。你竟不知道爱之适以害之,云楼,你这善良、多情、而鲁莽的孩子,你错了!
云楼抬起眼睛来,和雅筠的眼光接触了,他无语的又垂下头去,他在雅筠眼中读出了询问和责备,他用手支着头,望着涵妮的背影,那单薄的、瘦弱的⾝子,那可怜兮兮的肩膀,那在琴键上飞掠着的小手…我只有这样做,他想。伤这个少女的心是件忍残的事!我不能伤她的心!我要帮助她,保护她,给她快乐,这些,是不会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终,涵妮转过⾝子来,她充満了喜悦和快乐的眸子在云楼脸上停留了片刻,云楼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着她,于是,她又转过⾝子,开始再一遍弹起梦幻曲来。
琴声抑扬而柔和的扩散,云楼专注倾听着,显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着这一切,有什幺事要发生了!有什幺事要来临了!她恐惧的想着,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云楼开学了,刚上课带来了一阵忙碌,接着就又空闲了下来。一年级的课程并不重,学的都是基本的东西,这些云楼是胜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课以外,云楼差不多的时间都停留在家里,他没有参加很多课外活动,也不喜在外逗留,这,更严重的困扰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俩在一起,两人都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谈,显得说不出来的格格不⼊。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好像摆脫了一份羁绊似的。
近来,雅筠时时刻刻都怀着心事,她常常在夜午惊醒,感到一阵心惊⾁跳,也常常席不安枕,彻夜失眠。她总觉得有什幺可怕的事要发生了,那隐忧追随着她,时时刻刻都不放松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苍⽩了。杨子明眼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常劝解的说:“雅筠,你实在犯不着为了涵妮而蹋糟自己,你要知道,我们为这孩子已经尽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凄苦的说。
“谁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杨子明说,忧愁的看着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为了她而伤了自己的⾝体。”
“你不喜她!”雅筠轻喊着,带着点神经质。“你一直不喜涵妮!”
“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雅筠,”杨子明深蹙着眉说。“你明知道我也很关怀她,我给她请医生,给她治疗,用尽一切我能用的办法…”
“但是你并不爱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叹息了。“假若当初…”
“算了,雅筠,”子明打断了她。“过去的事还提它⼲嘛?我们听命吧!看命运怎样安排吧!”
“我们不该把云楼留在家里住的,我知道有什幺事要发生了!一定会发生!”“留云楼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温和的说。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为…我怎会料到现在这种局面呢!我一定要想办法分开这两个孩子!”
“你何不听其自然呢?”子明说。“该来的一定会来,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恋爱对涵妮绝对有害呢?许多人力没有办法治疗的病症在爱情的力量下反而会不治而愈,这种例子也不少呀!”
“但是…但是…她本不能结婚呀!而且,这太冒险…”
“让他们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关心涵妮,你宁可让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视着她。“别说伤感情的话,你明知道这孩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吗?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好,是吗?如果有风暴要来临,我们要一齐来对付它,是不是?我们曾经共同对付过许多风暴,是不是?别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扑在子明肩上,含泪喊。“我那幺担心!那幺担心!”
“好吧,我和云楼谈谈,好不?或者,⼲脆让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样?”
“我不知道该怎幺办,我只知道要阻止他们两个的接近!”
“那幺,这事给我办吧,你能不能不再烦恼了?”
雅筠拭去了泪痕,子明深深的望着她,多少年了,涵妮的影笼罩着这个家,这是惩罚!是的,这是惩罚!雅筠,这比凌迟处死还痛苦,它在一点点的割裂着这颗⺟的心。这是惩罚,是吗?多年以前,那个凌厉的老太太指着雅筠诅咒的话依稀在耳:“你要得到报应!你要得到报应!”
这样的报应岂不太忍残!他想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云楼,涵妮,雅筠…一些纷杂的思想困扰着他。是的,留云楼在家里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几乎本接触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万一坠⼊情网,就注定是个悲剧,绝不可能有好的结局,雅筠是对的。
他想着,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烦恼,是的,这事必须及时制止!
但是,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事,何尝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
杨子明还来不及对云楼说什幺,爱神却已经先一步张起了它的弓箭了。
这天,云楼的课比较重,晚上又有系里筹备的一个新舞会,因此,他早上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杨家,晚上直接去参加了舞会。等到舞会散会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好在杨子明为了使他方便起见,给他配了一份大门钥匙,所以他不必担心回家太晚会叫不开门。从舞会会场出来,他看到満天繁星,街上的空气又那样清新,他就决定安步当车,慢慢的散步回去。
他走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到杨家。深夜的空气让他神清气慡,心情愉快。开了大门,他轻轻的吹着口哨,穿过花园,客厅的灯还亮着,谁没睡?他愣了愣,涵妮吗?那夜游惯了的小女神?不会,他没有听到琴声。那幺,是雅筠了?杨子明是一向早睡的。
轻轻推开客厅的门,他的目光先习惯的扫向钢琴前面,那位子空着,涵妮不在。转过⾝子,他却猛的吃了一惊,在长沙发上,蜷卧着一团⽩⾊的东西,是什幺?他走过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儿,已经睡着了,黑⾊的长发铺在一个红⾊的靠垫上,衬得那张小脸尤其苍⽩,睫⽑静静的垂着,眉峰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很安宁。那件⽩⾊的睡袍裹着她,那样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儿像一只小波斯猫,动人楚楚的,可怜兮兮的。
云楼站在那儿,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呆呆的看着她。刚刚从一个舞会回来,看到许多妆扮⼊时的、活泼丽的少女,现在再和涵妮相对,他有种模糊的,不实真的感觉。涵妮,她像是不属于人间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浑⾝竟不杂一丝一毫的世俗味。
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来,拂动了她的⾐衫和头发,她动了一下,沙发那样窄,她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头侧向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忽然间,她醒了,张开了眼睛,她转过头,直视着云楼,有好几秒钟,她就直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接着,她发出一声轻喊,从沙发里直跳了起来。
“噢!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云楼蹲下⾝子,审视着她,问:“你怎幺在这儿觉睡?为什幺不在房里睡?当心吹了风又要咳嗽。”
“我在等你嘛!”涵妮说,大大的眼睛坦⽩的望着他,眼里还余存着惊惧和不安。“我以为你回港香去了,再也不来了。”
“回港香?”云楼一愣,这孩子在说些什幺?等他?等得这样三更半夜?涵妮,你多傻气!
“是的,妈妈告诉我,说你可能要回港香了,”她凝视着他,嘴微微的发着颤,她显然在克制着自己。“我知道,你准备要不告而别了。”
“杨伯⺟对你说的?我要回港香?”云楼惊问,接着,他立即明⽩了。他并不笨,他是敏感而聪明的,他懂得这句话的背后蔵着些什幺了。换言之,杨家对他的接待已成过去,他们马上会对他提出来,让他搬出去。为了什幺?涵妮。必然的,他们在防备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谈话还句句清晰。
为了保护涵妮,他们不惜赶他走,并且已经向涵妮谎称他要回港香了。他的眉头不知不觉的锁了起来,为了保护涵妮,真是为了保护涵妮吗?还是有其它的原因?
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和沉昑的脸⾊,涵妮更加苍⽩了。她用一只微微发热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着她,那热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觉得很难措辞了,假若杨家不他,他是没有道理赖在这儿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杨家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声,终于答非所问的说:“你该上楼觉睡了。”
“我不睡,”涵妮说,紧盯住他,盯得那幺固执而热烈。然后,她的眼睛嘲了,嘲了,她的嘴颤抖着,猛然间,她把头埋进弓起的膝上的睡袍里,开始沉痛的啜泣起来。
“涵妮!”云楼吃惊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着:“涵妮!你不要哭,千万别哭!”
“我什幺都没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说,声音从睡袍中庒抑的透了出来。“你也要走了,于是,我什幺都没有了。”
“涵妮!”云楼焦灼的喊着,涵妮的眼泪绞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迫切的说:“我从没说过我要走,是不是?我说过吗?我从没说过啊!”涵妮抬起了头来,被眼泪浸过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痴痴的望着他,说:“那幺,你不走了,是不?请你不要走,”她恳求的注视着他。“请不要走,云楼,我可以为你做许多事情,我弹琴给你听,唱歌给你听,你画画的时候我给你作模特儿,我还可以帮你洗画笔,帮你裁画纸,你上课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涵妮!”他喊,声音哑而涩,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了。
“涵妮。”他重复的喊着。
“你不要走,”涵妮继续说:“记得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夜里坐在楼梯上听我弹琴吗?我那天弹琴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幺?我想,如果有个人能够听我弹琴,能够欣赏我的琴,能够跟我谈谈说说,我就再也没有可求的了。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情,为他弹一辈子的琴…我一面弹,我就一面想着这些,然后,我站起⾝子,一回头,你就坐在那儿,坐在那楼梯上,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那幺吃惊,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来的,派给我的。我知道,我要为你弹一辈子琴了,不是别人,就是你!我多⾼兴,⾼兴得睡不着觉。哦,云楼!”她嘲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他,一直望到他內心深处去。“翠薇不能把你从我⾝边抢走,你是我的!这些天来,我只是为你生存着的,为你吃,为你睡,为你弹琴,为你唱歌…可是…可是…”她重新啜泣起来:“你要走了!你要不声不响的走了!为什幺呢?我对你不好吗?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你──你──”她的喉咙哽塞,泪把声音遮住了,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用手蒙住脸,她泣不成声。
这一篇叙述把云楼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视着涵妮,这样坦⽩的一篇叙述,这样強烈的、一厢情愿的一份感情!谁能抗拒?谁生下来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铁熔成⽔,冰化为火。涵妮,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从她脸上拉下去,但她紧按住脸不放。他喊着:“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着。“你好坏!你没有良心!你忘恩负义!你欺侮人!”“涵妮!”他喊着,终于拉下了她的手,那苍⽩的小脸泪痕遍布,那对浸着泪⽔的眸子哀楚的望着他,使他每神经都痛楚起来。雅筠的警告从窗口飞走了,他瞪着她,喃喃的说:“涵妮,我不走,我永不走,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边赶走了!”
她发出一声低喊,忽然用手抱住了他脖子,他愣了愣,立即,有股热流窜进了他的⾝体,他猛的抱紧了她,那⾝子那样瘦,那样小,他觉得一阵心痛。⼲脆把她抱了起来,他站直⾝子,她躺在他的怀中,轻得像一片小羽⽑,他望着她的脸,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热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颤着的、可怜兮兮的小嘴。
“我要吻你。”他说,喉咙喑哑。“闭上你的眼睛,别这样瞪着我。”
她顺从的闭上了眼睛,于是,他的嘴轻轻的盖上了她的。好一会儿,他抬起了头,她的睫⽑扬起了,定定的看着他,双眸如醉。
“我爱你。”他低语。
“你──?”她瞪着他,不解似的蹙起了眉,仿佛不知道他说的是什幺?
“我爱你,涵妮。”他重复的说。
她仍然蹙着眉,愣愣的看着他。
“你懂了吗?涵妮,”他注视着她,然后一连串的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重新闭上眼睛,再张开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又漾着泪,什幺话都不说,她只是长长久久的看着他。
“你怎幺了?你为什幺不说话?”云楼问,把她放在沙发上,自己跪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双手。“你怪我了吗?我不该说吗?我冒犯了你吗?”
“嘘!轻声一点!”她把一个手指头按在他的上,満面涌起了晕红,像做梦一般的,她低声的说:“让我再陶醉一下。你再说一遍好吗?”
“说什幺?”
“你刚刚说的。”
“我爱你。”
这次,她的神志像是清楚了,她好像到这时才听清云楼说的是什幺,她喊了一声,喊得那幺响,他猜楼上的人一定都被惊醒了。
“噢!云楼!”她喊着。“云楼!你不可以哄我,我会认真的呢!”
“哄你?涵妮?”云楼全心灵都被感情充満了,他热烈而动的说:“我哄你吗?涵妮?你看着我,我像是开玩笑吗?我像是逢场作戏吗?我告诉你,我爱你,从第夜一在这客厅看到你的时候就开始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有这样強烈而奔放的感情!涵妮,涵妮,我不能欺骗你,我爱你,爱你,爱你!”
“哦,”涵妮的手握住了前的⾐服,她晕红的脸庞又变得苍⽩了。“我会晕倒,”她着气说:“我会⾼兴得晕倒!我告诉你,我会晕倒!”
说着,她的⾝子一阵挛痉,她的头向后仰,⾝子摇摇坠,云楼扶住了她,大叫着说:“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她的眼睛闭了下来,嘴变成了灰紫⾊,她再挛痉了一下,终于昏倒在沙发上了。云楼大惊失⾊,他抱着她,狂呼着喊:“涵妮!涵妮!涵妮!”
一阵脚步响,雅筠像旋风一样冲下了楼梯,站在他们面前了。看到这一切,她马上明⽩发生了什幺,冲到电话机旁边,她迫不及待的拨了李医生的号,一面对云楼喊着:“不要动她,让她躺平!”
云楼昏的看着涵妮,他立即了解了情况的严重,放平了涵妮的⾝子,他瞪着她,脑中一片零杂沓的思嘲,⾎凝结,神思昏然。怎幺会这样的呢?怎幺会呢?他做错了什幺?他那样爱她,他告诉她的都是他內心深处的言语,却怎幺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雅筠接通了电话,李大夫是涵妮多年的医师,接到电话后,答应立即就来。挂断了电话,雅筠又冲到云楼的面前,瞪视着云楼,她动的喊着说:“你对她做了些什幺?你?”
“我?”云楼愕然的说,他已经惊慌失措,神志惘了,雅筠严重的、责备的语气使他更加昏。望着涵妮,他痛苦的说:“我没料到,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
“我警告过你!我叫你离开她!”雅筠继续喊,眼泪夺眶而出。“你会杀了她!你会杀了她!”
杨子明也闻声而至,跑了过来,他先拿起涵妮的手腕,按了按她的脉搏,然后,他放下她的手,对雅筠安慰的说:“镇静一点,雅筠,她的脉搏还好,或者没什幺关系。云楼,你站起来吧!”
云楼这才发现自己还脆在涵妮的面前,他被动的站起⾝子,仍然傻愣愣的瞪视着涵妮。雅筠走过去,坐在涵妮的⾝边,她一会儿握握她的手,一会儿握握她的脚,流着泪说:“我知道会出事,我就知道会出事!”抬起头来,她锐利的盯着云楼说:“你这傻瓜!你跟她说了些什幺?你这鲁莽的,不懂事的傻瓜!你何苦招惹她呢?你何苦?你何苦?”
云楼紧咬了一下牙,在目前这个局面之下,不是他申辩的时候,何况,他也无心于申辩,他全心都在涵妮⾝上。涵妮,你一定要没事才行,涵妮,我爱你,我没想到会害你!涵妮!涵妮!醒来吧!涵妮!
医生终于来了,李大夫是专门研究心脏病的专家,十几年来,他给涵妮诊断、治疗,因而与杨家也成了朋友,他眼见着涵妮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个亭亭⽟立的少女,对这女孩,他也有份⽗亲般的怜爱之情。尤其,只有他最清楚这女孩的⾝体情况,像风雨飘摇中的一点烛光,谁知道她将在那一分钟熄灭?到了杨家,他立即展开诊断,还好,脉搏并不太弱,他取出了针葯,给她马上注了两针。雅筠在旁边紧张的问:“她怎样?她会好吗?”
“没关系,她会好,”李大夫说:“她马上就会醒来,但是,你们最好避免让她再发病,要知道每一次昏倒,她都可能不再醒来了!”
“哦!”雅筠神经崩溃的用手蒙住脸:“我真不知该怎幺办才好!我已经那幺小心!我每天担心得什幺事都做不下去。哦!李大夫,你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她!你一定要想办法!”
“杨太太,镇静一点吧!她并不到绝望的地步,是不?”李大夫只脑普泛的安慰着。“我们还可以希望一些奇迹。给她多吃点好的,让她多休息,别刺她,除了小心调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他看着雅筠,可以看到她⾝心双方面的负荷。“还有,杨太太,你也得注意自己,你这样长时间的神经紧张会生病,我开一点镇定剂给你吧!”
“你确定涵妮现在没关系吗?”雅筠问。
“她会好的。”李大夫站起⾝来,看了看躺在那儿的涵妮。
“给她盖点东西,保持她手脚的暖和,暂时别移动她。她醒来后可能会很疲倦。”李大夫这时才想起来:“怎幺发生的?”
杨子明夫妇不约而同的把眼光落在云楼⾝上,云楼抬起眼睛来,看了杨子明一眼,他感觉到室內那种庒力,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凶手,望着涵妮,他咬紧了牙,一种痛楚的、无奈的、委屈的感觉像嘲⽔般汹涌而至。在这一瞬间,他面对的是自己的自尊、感情,和涵妮的生命。于是,他毅然的一摔头,说:“杨伯伯,如果您认为我应该离开这儿,我可以马上就搬走!”
李大夫明⽩了。他们可以防止涵妮生病,可以增加她的营养,可以注意她的生活,却无法让她不恋爱!他叹了口气,上帝对它制造的生命都有良好的安排,这已不是人力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提起了医葯箱,他告辞了。
杨氏夫妇送李大夫出了门,这儿,云楼解下他的西装上⾐,盖在涵妮的⾝上,他就坐在沙发旁边,凄苦的、哀愁的看着涵妮那张苍⽩的小脸。闭上眼睛,他低低的,默祷似的说:“涵妮,我该怎幺办?”
杨子明和雅筠折了回来,同一时间,涵妮呻昑了一声,慢慢的张开了眼睛。雅筠立即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含着泪望着她,问:“你怎样了?涵妮?你把我吓死了。”
涵妮扬起了睫⽑,望着雅筠,她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昏晕后的恍惚,接着,她就突然振奋了,她紧张的想支起⾝子来,雅筠按住了她,急急的问:“你⼲嘛?你暂时躺着,不要动。”
“他呢?”涵妮问。
“谁?”雅筠不解的问。
但是,涵妮没有再回答,她已经看见云楼了。两人的眼光一旦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她定定的望着云楼,望得那样痴,那样热烈,那样长久。云楼也呆呆的看着她,他心中充満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深深的凝视着她。好半天好半天好半天,他们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完全忘记了这屋里除了他们还有其它的人,他们彼此看得呆了,看得傻了,看得痴了。杨子明夫妇目睹这一幕,不噤也看得呆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涵妮才轻轻的开了口,仍然望着云楼,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对不起,云楼,我抱歉我昏过去了。我要告诉你,我没有什幺,只是太⾼兴了。”
云楼默然不语。
“你生气了吗?”涵妮担忧的说。“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不再昏倒了,我保证。”她说得那幺傻气,但却是一本正经的,好像昏不昏倒都可以由她控制似的。“你不要生气,好吗?”
“别傻,涵妮,”云楼的声音喑哑,带着点儿鲁莽,他觉得有眼泪往自己的眼眶里冲。“没有人会跟你生气的,涵妮。”
“那你为什幺这样皱起眉头来呢?”涵妮问,关怀的看着他,带着股小心的、讨好的神情。“你为什幺这样忧愁?为什幺呢?”
“没有什幺,涵妮。”云楼不得已的掉转了头,去看着窗外。他怕会无法控制自己,而在杨子明及雅筠面前失态。他的冷淡却严重的刺伤了涵妮。她惊疑的回过头来,望着雅筠。
在他们对话这段时间內,雅筠早就看得出神了。
“妈,”涵妮喊着,带着份敏感。“你说他了,是吗?妈,我晕倒不是他的过失,真的。”她又热烈的望向云楼:“你不会走吧?”她提心吊胆的问:“你不会离开我吧,云楼?”
云楼很快的看了雅筠一眼,对于雅筠刚才对他那些严厉的责备,他很有些耿耿于怀,而且,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他刚刚已对杨子明示过离去的意思。他痛苦的看了看涵妮,狠下心来一语不发。
涵妮惊惶了,失措了。她一把抓住了雅筠的⾐服,慌的说:“妈,妈,他是什幺意思?妈?妈?”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碰到问题向⺟亲求救一般,紧着雅筠的⾐服。
“他会留在这儿。”杨子明坚定的说,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涵妮的额上。“你好好的休息吧,我告诉你,他会留在这儿!”
“可是,他在生气呢!”涵妮带着泪说:“他不理人呢!”
云楼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拂开了杨子明和雅筠,一下子跪在涵妮面前的地毯上,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他深深的凝视着她,眼光里带着狂野的、不顾一切的热情,他急促的说:“听着,涵妮,我会留在这里!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爱你,不离开你!那怕我带给你的是噩运和不幸!”
雅筠瞪大了眼睛,望着云楼,満脸冻结着恐慌和惊怖,彷佛听到的是个死亡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