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黎明来临了。
涵妮已经被送进卧室,在复病后的疲倦下睡着了。云楼也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的靠椅里,他看着曙⾊逐渐的染⽩了窗子,看着黎明的光亮一点点的透窗而⼊,他不想再睡了,脑中只是循环的、反复的想着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件类似的恋爱,那个被你深爱着的人,可能会因你的爱情而死。他几乎懊恼着爱上了涵妮,但是,一想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独,和那份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热情,他就又觉得満怀充満了对涵妮的痛楚的爱。涵妮,那是个多幺特别的女孩!她的爱情那样专注、強烈,和一厢情愿!一句温和的话都可以让她⾼兴致死,而一句冷淡的话却可以让她伤心致死!他怎能不爱上这女孩子呢!她能使铁石心肠,也为之泪下!
有人敲门,惊散了云楼的思嘲,在他还没有答复之前,门开了,雅筠很快的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上,眼光直视着云楼,用一种哀愁的、怨愤的语气说:“云楼,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才放手吗?”
云楼跳了起来,他以坚定的眼光接着雅筠,觉得自己的⾎在翻滚,沸腾。“伯⺟!”他喊:“你这是什幺话?”
“你不知道你在杀她吗?”雅筠急促的说,紧紧的盯着云楼的脸:“如果她再昏倒一次,天知道她还会不会醒来?云楼,你这是爱她吗?你这是在杀她!你知道吗?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你别把你那些罗曼蒂克的梦系在她的⾝上!你要找寻爱情,到你的女同学⾝上去找,到翠薇⾝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
“伯⺟,”云楼动了,有股怒气冲进了他的腔。“你说这活,好像你从没有恋爱过!”
雅筠一愣,云楼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使她整个呆住了。是的,她的责备是毫无道理的事!这男孩子做错了什幺?
他爱上了涵妮,这不是他的过失呀!爱情原是那样不可理喻的东西,她有什幺权利指责他不该爱涵妮呢?假若这样的爱是该被指责的,那幺当初的自己呢?她昏了,茫然了,但是,⺟保护幼雏的本能让她不肯撤退。她软化了,望着云楼,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云楼,我知道我不该责备你,但是,你忍心让她死吗?”“伯⺟!”云楼愤然的喊,⾎涌进了他的脑子里,夜一未睡使他的眼睛里布満了红丝。“我要她活着!活得好!活得快乐!活着爱人也被人爱!您懂吗?爱情不是毒葯!我不是凶手!”
“爱情是毒葯!”雅筠痛苦的说:“你不了解的,你还太年轻!”
“伯⺟,”云楼深深的望着雅筠,紧锁着眉头说:“无论如何,你现在让我不要爱涵妮,已经太迟了!即使我做得到,涵妮会受不了!您明⽩吗?你一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样发生的?你知道涵妮在楼下等我回来吗?你知道她如何哭着责备我要走吗?如何求我留下来吗?伯⺟,您的谎言把我们拴起来了!你现在无法赶我走,我留下来,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会活不下去。你相信吗?”
雅筠注视着云楼,这是第一次,她正视他,不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个成的男人,他每句话都有着份量,他的脸坚决而自信。这个男人会得到他所要的,他是坚定不移的,他是不轻易退缩的。
“那幺,”雅筠咬了咬牙:“你爱她?”
“是的,伯⺟。”云楼肯定的说。
“你真心爱她?”雅筠再问了一句。
“是的,伯⺟。”云楼视着雅筠的目光。
“你爱她什幺地方?”雅筠追问,语气中带着咄咄人的力量。“她并不很美,她没有受过⾼深的学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过正常生活…你到底爱她什幺地方?”
“她美不美,这是个人的观点问题,美与丑,一向都没有绝对的标准,在我眼光里,涵妮很美。”云楼说:“至于其它各点,我承认她是很特别的,”望着雅筠,他深思的说:“或者,我就爱她这一份与众不同。爱她的没有一些虚伪与矫饰,爱她的单纯,爱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爱,只是怜悯,”雅筠继续盯着他。“许多时候,爱与怜悯是很难分野的。”
“怜悯中没有求渴与需要,”云楼说:“我对她不止有怜惜,还有求渴与需要。”
“好吧!”雅筠深昅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爱定了她,决不放弃,是吗?”
“是的,伯⺟。”云楼坚决而有力的回答。
“你准备爱她多久呢?”
“伯⺟!”云楼议抗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说,您反对我和涵妮恋爱,除了涵妮的病之外,还有其它的原因吗?”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他的目光也直视着雅筠,那神情是坚強、鲁莽,而略带敌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话愣了,有别的原因吗?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从没有分析过。经云楼这样一问,她倒顿时有种特别的感觉。看着云楼,这是个可爱的男孩子,这在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有别的原因,就是她太喜他了。她曾觉得他对涵妮不利,事实上,涵妮又焉能带给他幸福与快乐?这样的恋爱,是对双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恋爱中的孩子是不会承认这个的,他们把所有的反对者都当作敌人。而且,庒力越⾼,反抗的力量越強,她明⽩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你不用怀疑我,”她伤感的说:“我说过,假若涵妮是个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她的。”凝视着云楼,她失去了那份咄咄人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软弱的、无力的感觉。“好了,云楼,我对你没什幺话好说了,既然你认为你对涵妮的感情终⾝不会改变,那幺,你准备娶她吗?”
“当我有能力结婚的时候,我会娶她的。”云楼说。
“可是,她不能结婚,我告诉过你的。”
“但是,您也说过,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云楼直视着雅筠。
“你要等到那一天吗?”雅筠问:“等到她能结婚的时候再娶她?”
“我要等。”
“好,”雅筠点了一下头。“如果她一辈子不能结婚呢?”
“我等一辈子!”
“云楼,”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语音郑重。“年轻人,你对你自己说的话要负责任,你知道吗?你刚刚所说的几个字是不应该轻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生命来对你这几个字负责,你知道吗?”
“我会对我的话负责,你放心。”云楼说,坦率的瞪着雅筠,带着几分恼怒。雅筠慢慢的摇了头摇,还没什幺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一切任天由命吧!转过⾝子,她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临行,她忽然又转回⾝子来,喊了一声:“云楼!”
云楼望着她,她站在那儿,眼中含満了泪。
“保护她,”她恳求似的说:“好好爱她,不要伤害她,她像一粒小⽔珠一样容易破碎。”
“伯⺟,”云楼脸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哀愁磨折得即将崩溃的⺟亲。“我会的,我跟您一样求渴她健康快乐。您如果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您就能明⽩,她的生命也关乎着我的生命。”
雅筠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透过了云楼,落在窗外一个虚空的地方。窗外有雾,她在雾里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影与不幸。
“唉!”她长叹了一声。“也罢,随你们去吧。但是,写信告诉你⽗亲,我不相信他会同意这件事。”
雅筠走了。云楼斜倚着窗子,站在那儿,看着光逐渐明朗起来,荷花池的栏杆映着光,红得耀眼。写信告诉你⽗亲!案亲会同意这事吗?他同样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
目前什幺都不必管,来⽇方长,且等以后再说吧!
光进了窗子,室內慢慢的热了起来,他深呼昅了一下,到这时才觉得疲倦。走到前,他和⾐倒了下去,伸展着四肢,他对自己说,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种经过了一番大战似的感觉,说不出来的松散,说不出来的乏力。杨伯⺟,你为什幺反对我?他模糊的想着,我有什幺不好?何以我一定会给涵妮带来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脑中的句子都化成了涵妮,无数个涵妮,他阖上眼睛,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做着恶梦,一忽儿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儿是雅筠指责着说他是凶手,一忽儿又是⽗亲严厉的脸,责备他在湾台不务正业…他翻腾着,息着,不安的动着⾝子,嘴里不住的,模糊的轻唤:“涵妮,涵妮。”
一只清凉的小手按在他的额上,有人用条小手帕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手帕上带着淡淡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前的一张椅子里,膝上放着一本他前几天才买回来的“纳兰词”显然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她正俯⾝向他,小心翼翼的为他拭去汗珠。
“涵妮!”他喊着,坐起⾝来。“你怎幺在这儿?”
“我来看你,你睡着了,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涵妮说,脸上带着个温温柔柔,恬恬静静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说梦话,出了好多汗。”
“天气太热了。”云楼说,坐正了⾝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细的审视她。“你好了吗?怎幺就爬起来了?你应该多睡一下。”
她怯怯的望着他,涩羞的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说。
“走了?走到哪儿?”
“回港香了。”
“傻东西!”他尽量装出呵责的口吻来。“你居然不信任我,嗯?”
她从睫⽑底下悄悄的望着他,脸上带着更多的不安和涩羞,她低低的说:“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不信任你自己?怎幺讲?”
“我以为…我以为…”她呑呑吐吐的说着,脸红了。
“我以为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昨天晚上的事都是一个梦,我不大敢相信那是真的。”
云楼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凝视着她,凝视得好长久好长久。然后,他轻轻的凑过去,轻轻的吻了她的,再轻轻的把她拥在前。他的嘴贴在她的耳际,低声的、叹息的说:“你这个古怪的小东西,你把我每肠子都弄碎了。你为什幺爱我呢?我有那一点值得你这幺喜,嗯?”
涵妮没有说话。
云楼抬起头来,他重新捧着她的面颊,深爱的、怜惜的看着她。
“嗯?为什幺爱我?”他继续问:“为什幺?”
“我也不知道。”涵妮幽幽的说,深湛似⽔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我就是爱你,爱你──因为你是你,不是别人,就是你!”她辞不达意,接着,却为自己的笨拙而脸红了。“我说得很傻,是不是?你会不会嫌我笨?嫌稳櫎─什幺都不懂!”
“这就是你可爱的地方,”云楼说,手指摩抚着她的头发“你这幺可爱,从头到脚。你的头发,你的小鼻子,你的嘴,你的一切的一切,”他息,低喊:“呵!涵妮!”他把头埋在她前,双手紧揽着她,声音庒抑的从她前的⾐服里透出来。“你使我变得多狂疯呵!涵妮!你一定要为我活得好好的!涵妮!”
“我会的,”涵妮细声的说。“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怎幺样,只是⾝体弱一点,李大夫开的葯,我都乖乖的吃,我会好起来,我保证。”
云楼看着她,看着那张被爱情燃亮了的小脸,那张带着单纯的信念的小脸。忽然,他觉得心中烈猛菗搐了一下,说不出来有多疼痛。他不能失去这个女孩!他绝不能!闭了一下眼睛,他说:“记住,你跟我保证了的!涵妮!”
“是的,我保证。”涵妮微笑着,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你变得跟我一样傻了。”她说,着他那耝糙的头发。
“我们下楼去,好吗?屋里好热,你又出汗了。下楼去,我弹琴给你听。”
“我喜听你唱歌。”
“那我就唱给你听。”
他们下了楼,客厅里空无一人,杨子明上班去了,雅筠也因为连夜忙碌,留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客厅中笼罩着一室静悄悄的绿。世界是他们的。
涵妮弹起琴来,一面弹,一面轻轻的唱起一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渡ㄒ淮源裕凶鑫鹜改闶终恢Γ琅逍闹小;ㄋ浜糜惺彼溃挥琊懿灰疲湍愎彩贾眨盼夷伞T附裆髂瘢上蚰隳汉统槐苡プ分穑慌侣芬!T饬酝也叮伤腊阕悖萑皇呛弈严乙辔蘅唷!?br>
云楼刚刚把钥匙揷进大门的锁孔里,大门就被人从里面豁然打开,涵妮那张焦灼的、期待的脸庞马上出现在门口。云楼迅速的把双手蔵在背后,用带笑的眼光瞪视着涵妮,嘴里责备似的喊着说:“好呵!跑到院子里来晒太!中了暑就好了!看我告诉你妈去!”
“别!好人!”涵妮用手指按在嘴上,笑容可掬。“你迟了二十分钟回家,我等得急死了!”她看着他。“你蔵什幺东西?”
“闭上眼睛,有东西送你!”云楼说。
涵妮闭上了眼睛,微仰着头,睫⽑还在那儿扇啊扇的。云楼看着她,忍不住癌下⾝子,在她上飞快的吻一下,涵妮张开眼睛来,噘噘嘴说:“你坏!就会捉弄人!”
“进屋里去,给你一样东西!”
进到屋子里,涵妮好奇的看着他。
“你在捣什幺鬼?”她问。“你跑过路吗?脸那幺红,又一头的汗。”
“坐下来,涵妮!”
涵妮顺从的坐在一张躺椅中,椅子是坐卧两用的,草绿⾊的椅套。涵妮这天穿了件浅⻩⾊的洋装,领口和袖口有着咖啡⾊的边,坐在那椅子里,说不出来的柔和和飘逸,云楼目不转睛的瞪着她,感叹的喊:“呵,涵妮,你一天比一天美!”
“你取笑我!”涵妮说,悄悄的微笑着。一份涩羞的喜悦染红了她的双颊。“你要给我什幺东西呢?”
云楼的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了,出乎意料的,那手里竟拎着一个小篮子。涵妮瞪大了眼睛,惊异的瞧着,不知道云楼葫芦里卖的什幺葯。接着,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因为,云楼竟从那篮子里抱出一只⽩⾊长⽑的,活生生的,纯种京北小狈来。那小狈周⾝纯⽩,却有一个小黑鼻头和一对滚圆的、乌溜溜转着的小黑眼珠,带着几分好奇似的神情,它侧着头四面张望着,却乖乖的伏在云楼手上,不叫也不挣扎。那⽩⾊的⽑长而微卷,松松软软的,看起来像个玩具狗,也像个⽩⾊的绒球。涵妮惊呼了一声,叫着说:“你那儿弄来的?我生平没看过比这个更可爱的东西!”
“我知道你会喜!”云楼⾼兴的说,把那只小狈放在涵妮的怀里,涵妮立即喜悦的抱住了它,那小狈也奇怪,到了涵妮怀里之后,竟嗅了嗅涵妮的手,伸出小⾆头来,了她,然后就伏在涵妮⾝上,伸长了前面两个爪子,把头放在爪子上,満惬意的睡起觉来了。涵妮⾼兴得大叫了起来:“它我!它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它那副小样子!它喜我呢!你看!云楼,你看呀!”
“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云楼笑着说。
“我是它的主人!”涵妮了口气。“你是说,我可以养它吗?我可以要它吗?”
“当然啦!”云楼望着涵妮那副⾼兴得不知怎样才好的样子,噤不住也沾染了她的喜悦。“我原是买了来送给你的呀!这样,当我去上课的时候,你就有个伴了,你就有事做了!不会寂寞了,是不是?”
“哦,云楼,”涵妮紧抱着那只小狈,眼睛却深深的瞅着云楼。“你怎幺对我这样好!你怎幺对我这样好呢!你什幺事都代我想到了,你一定会惯坏我的,真的!”她闪动的眼里有了泪光。“哦!云楼!”
“好了,别傻,涵妮!”云楼努力做出呵责的样子来,因为那多情而易感的孩子显然又动了。“快一点,你要帮它想一个名字,它还没名字呢!”
“我帮它想名字吗?”涵妮低着头,抚弄着那只小狈,又侧着头,看看窗外,一股深思的神情。那正是⻩昏的时分,落⽇的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在涵妮的鼻梁上、额前、⾐服上,和手上镶上了一道金边。她抱着狗,満脸宁静的、温柔的表情,坐在那落⽇余晖之中,像一幅画,像一首诗,像一个梦。
“我叫它洁儿好吗?它那幺⽩,那幺⼲净,那幺纯洁。”涵妮说,征求的看着云楼。
云楼的心思在别的地方,瞪视着涵妮,他嚷着说:“别动,就这个样子!不要动!”
抛下了手里的书本,他转⾝奔上楼去,涵妮愕然的看着他,不知他在忙些什幺。只一忽儿,云楼又奔了下来,手里拿着画架和画笔。站在涵妮面前,他支起了画架,钉上了画布,他说:“你别动,我要把你画下来!”
涵妮微笑着,不敢移动,她怀里的小狈也乖乖的伏着和它的主人同样的听话。云楼迅速的在画布上勾画着,从没有一个时刻,他觉得创作的冲动这样強烈的奔驰在他的⾎管中,涵妮那副姿态,那种表情,再加上⻩昏的光线的陪衬,使他急切的想把这一刹那的形象抓住。他画着,画着,画得那幺出神和忘我,直到光线暗了,暮⾊慢慢的游来了,小狈也不耐的动了。
“乖,”涵妮悄悄的对小狈说着话:“别动,洁儿,我们的云楼在画画呢!痹,别动,等会儿冲牛给你吃,乖呵!洁儿。”
雅筠从楼上下来了,看到这一幕,她吃了一惊。
“你们在⼲嘛?”
“嘘!”涵妮说:“他在画画呢!”
扁线已经不对了,云楼抛下了画笔。
“好了,休息吧。”他笑了笑,走到涵妮面前,俯⾝望着她。“累了吗?我不该让你坐这样久!”
“不累,”涵妮站了起来:“我要看你把我画成什幺慢样子!”抱着小狈,她站到画架前面。那是张巨幅油画,虽然只勾了一个轮廓,却是那幺传神,那幺真,又那幺美!涵妮了口气。“你把我画得太美了,我没有这样美!”
雅筠也走了过来,开亮了灯,她审视着这张画。她对艺术一向不是外行,看了这张起草的稿子,她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赞美,这会成为一张杰出的画,一个艺术家一生可能只画出一张的那种画!画的本⾝不止乎技巧,还有灵气。
“很不错,云楼。”她由衷的说。
“我们明天再继续。”云楼笑着,把画笔浸在油中,收拾着那一大堆七八糟的油彩。“你快去你的洁儿吧,它显然饿极了。”
涵妮捧起小狈来,给雅筠看,笑着说:“妈!你看云楼送给我的!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只小狈吗?”
雅筠望着那个美丽的小动物,心中有点讶异,怎幺自己就从没有想起过让涵妮养个小动物呢?
“是的,好可爱!”雅筠说。
“我带它去厨房找吃的!”涵妮笑着,抱着小狈到厨房里去了。
这儿,雅筠和云楼对视了一眼,自从上次他们谈过一次话之后,雅筠和云楼之间就一直有种隔阂,有一道墙,有一道鸿沟,有一段距离。这是难以弥补的,雅筠深深了解,在一段恋爱中扮演阻挠者是多可恶的事!她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
“伯⺟,”云楼警觉的看了看雅筠。“您不必太烦恼,过去一个月以来,涵妮的体重增加了一公斤。”
“我知道,”雅筠说,深深的注视着云楼。“或者你是对的,对许多病症,医葯是人力,爱情却是神力!”
云楼笑了。抬起画架,他把它送进楼上自己的房间中,再回来收拾了画笔和⽔彩。涵妮从厨房里跑出来了,她⾝后紧跟着洁儿,移动着肥肥胖胖的小脚,那小东西像个小⽩球般在地毯上滚动。涵妮一边跑着,一面笑不可仰,她冲到云楼⾝边,抓着云楼的手说:“你瞧它,它跟我跑,我到哪儿它就到哪儿!”
云楼凝视着涵妮那张⽩皙柔润的脸庞,咳了一声,清清喉咙说:“唔,我想我不该弄这个小狈来给你!”
“怎幺?”涵妮惊愕的问。
“我已经开始跟它吃醋了。”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哦!”涵妮轻喊,脸红了。扬起睫⽑,她的眼睛天真而生动的盯着云楼,她小小的手划着云楼的脸,从云楼的眉⽑上划下来,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边拉长了的嘴角上,落在他多⽇未剃胡子的下巴上。她的声音娇娇柔柔的响了起来:“哦!你常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呢!”
雅筠悄悄的退出了房间,这儿是一对爱人的天地,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在任何场合中,都绝不掩饰他们的情感的。她退走了。把世界留给他们吧。
云楼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看到雅筠退走了。
“你在⼲嘛?”
“我要把你脸上这些皱纹弄弄平,”涵妮说,菗出手来,继续在他眉心和角处划着。“好人,别皱眉头呵,好人,别垮着脸呵!”
她的声音那样软软的,那样讨好的,那样哄孩子一般的,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再捉住了她的手,他把她一拉,她就整个倾倒在他怀里了,他们两人都笑着,笑得好开心,她倒在他怀中,头倚着他的胳膊,一直咯咯的笑个不停。云楼紧揽住她,瞪视着她那姣柔不胜的脸庞,笑从他边消失了,他的下巴贴着她的额,他说:“别笑了!”
她仍然在笑,他说:“我要吻你了!”
她依然在笑,于是他把她抱到沙发上,让她躺下来,他贴上去,一下子用堵住了那爱笑的小嘴,她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脖子,他吻她,绵的,热烈的,细腻的。她不过气来了,挣开了他的怀抱,她笑着说:“我要窒息了。”
他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躺了下来,拖了一个靠垫枕着头,她俯伏在沙发上,从上面望着他。洁儿跑过来了,好奇的用肥胖小爪子拨了拨云楼的头发。涵妮又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用手抚弄着云楼那満头发,她说:“你该理发了。胡子也不剃,你把艺术家不修边幅的劲儿全学会了。”
云楼仰望着她,她的头伸在沙发外面,长发垂了下来,像个帘子,静幽幽的罩着一张美好的脸庞。他伸手碰碰她的面颊,说:“涵妮!”
“嗯?”她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我好爱你。”他说。
她望着他,面颊贴在沙发的边缘上,笑意没有了,她的手摩抚着他的⾐领,她那乌黑的眼珠深沉而蒙的望着他。好半天,她才低声的说:“云楼,答应我一件事。”
“什幺?”
“带我去医院,好好的检查一次。”
“涵妮?”他一惊,愕然的瞪着她。
“我要知道我到底怎幺了?”她说。“我要把那个病治好。”
她凝视着他。“我不要死,云楼,我要为你而活着。”
云楼咬了一下牙,他的手停在她的下巴上。
“谁说你有病?”他掩饰的问。“你不是好好的吗?只是生来就⾝体弱,有点贫⾎,你要多吃一点,多休息,就会慢慢的好起来,你知道吗?”
她摇了头摇。
“不是的,你们在瞒我,我知道。”她的目光搜索的望进他的眼底。“云楼,我以前对生死并不怎幺在意,我很早就知道我有病,但是,我想,生死有命,我活着,是给⽗⺟增加负担,我并不快乐,我寂寞而孤苦,死亡对我不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要为你而活着,我要跟你过正常的生活,我不要你因为我而整天关在家里,我要嫁给你,我要…”她毫不畏缩的,一口气的说了出来:“给你生儿育女。”
云楼呆住了。涵妮这一串话引起他內心一阵強大的震动。
自从和涵妮恋爱以来,他一直对涵妮的病避讳着,他不敢去想,也拒绝去想这个问题。现在,涵妮把它拉到眼前来了,这刺痛了他。
“别胡思想,涵妮,”他強忍着內心的一股尖锐的痛楚,勉強的说:“我告诉你你很好,你就不要再想吧!等我毕业了,等我有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到那时候,你的⾝体也好了…”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一种不幸的预感使他颤栗了一下,他坐起⾝子来,天知道!这些会是空中楼阁的梦话吗?
望着涵妮,他喊:“涵妮!”
涵妮看着他,然后,她也坐起⾝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头,她着他的头发,温和的,带笑的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再谈你要生气了!”推开他的⾝子,她打量着他,皱了皱眉。“你为什幺又垮着脸了?来!洁儿!”她俯⾝从地上抱起洁儿,把它放到云楼的眼前,嘻笑的说:“洁儿,你看他把眉头皱起来,多难看呵!你看他垮着一张脸,好凶呵!你看他把嘴拉长了,像个驴子…”
“涵妮!”云楼喊着,把小狈从她手上夺下,放到地板上去。他一把抱紧了她,抱得那幺紧,好像怕她会飞了。他沉痛的喊着:“听着!涵妮!你会活得好好的,会跟我生活一辈子,会…”他说不下去了,捧着她的脸,他颤栗的望着她:“涵妮!”
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甜。
“云楼,当然我会的,”她做出一股天真的表情来。“你⼲嘛这样瞪着我呀!”
“我爱你,涵妮,你不知道有多深。”他近乎痛苦的说。
“我知道,”她迅速的说,不再笑了,她深深的望着他。
“别烦恼,云楼,我告诉你一句话,活着,我是你的人,死了,我变做鬼也跟着你!”
“涵妮!”他喊着。“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她的头发,她的额,她的面颊,她的。他吻着,带着深深的、颤栗的叹息:“涵妮!”
推开了云楼的房门,涵妮轻悄悄的走了进去。一面回头对走廊里低喊:“洁儿!到这儿来!”
洁儿连滚带爬的奔跑了过来,它已经不再是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狈了,两个月来,它长得非常之快,⾜⾜比刚抱来的时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脚下,他们一起走进云楼的房间。这正是早上,窗帘垂着,房里的光线很暗,云楼睡在上,显然还⾼卧未醒。涵妮站了几秒钟,对上悄悄的窥探着,然后,她蹲下⾝子来,对洁儿警告的伸出一个手指,低声的说:“我们要轻轻的,不要出声音,别把他吵醒了,知道吗?”
洁儿从喉咙里哼了几声,像是对涵妮的答复。涵妮环室四顾,又好气又好笑的对洁儿挤了挤眼睛,叹息的说:“他真,可不是吗?昨天才帮他收⼲净的屋子,现在又变成这样了!他可真不会照顾自己呵,是不是?洁儿?”
真的,房间是够的,地上丢着换下来的袜子和衬衫,椅背上搭着⽑⾐和长。桌子上:画纸、铅笔、油彩、颜料散得到处都是。墙角堆着好几张未完成的油画。在书桌旁边,涵妮那张巨幅的画像仍然竖在画架上,用一块布罩着。涵妮走过去,掀起了那块布,对自己画像看了好一会儿,这张画像进展得很慢,但是,现在终于完工了。画像中的少女,有那幺一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描叙的、超凡的恬静。涵妮叹了口气,重新罩好了画,她俯⾝对洁儿说:“他是个天才,不是吗?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不是吗?”
走到桌边,她开始帮云楼收拾起桌子来,把画笔集中在一块儿,把绉了的纸团丢进字纸篓,把颜料收进盒子里…
她忙碌的工作着,收拾完了桌子,她又开始整理云楼的⾐服,该收的挂进了⾐橱,该穿的放在椅子上,该洗的堆在门口…
她工作得勤劳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的,不出声息的。不时还对上投去关怀的一瞥。接着,她发现洁儿叼着云楼的一条领带満屋子跑,她跑了过去,抓着洁儿,要把领带从它嘴里菗出来。
“给我!洁儿!”她轻叱着。“别跟我顽⽪哩!洁儿!快松口!”
洁儿以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兴的摇着尾巴,一面紧叼着那条领带満屋子转,喉咙里还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
涵妮追逐着它,不住口的叫着:“给我呀!洁儿!你这顽⽪的坏东西!你把领带弄脏了!快给我!”
她抓住领带的一头,死命的一拉,洁儿没叼牢,领带被拉走了,它开始不服气的叫了起来,伏在地上对那条领带狺狺作势,彷佛那是它的敌人一般。涵妮慌忙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洁儿的嘴巴,嘴里喃喃的、央告似的低语着:“别叫!别叫!好乖,别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洁儿!你这个坏东西!别叫呀!”
一面说着,她一面担忧的望向上。云楼似乎被惊扰了,可是,他并没有醒,翻了一个⾝,他嘴里模糊的唔了一声,又睡着了。涵妮悄悄的微笑了起来,对着洁儿,她忍俊不噤的说:“瞧!那个懒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会知道呢!”
站起⾝来,她走到边,用无限深爱的眸子,望着云楼那张睡的脸庞,他睡着的脸多平和呀!多宁静呀!棉被只搭了一个角在⾝上,他像个孩子般会踢被呢!也不管现在是什幺季节了,中秋节都过了,夜里和清晨是相当凉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的拉起了棉被,轻轻的盖在他的⾝上。可是,突然间,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云楼睁开了一对清醒⽩醒的眼睛,带笑的瞪视着她,说:“那个懒人可真会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
涵妮吃了一惊,接着就叫着说:“好呀!原来你在装睡哄我呢!你实在是个坏人!害我一点声音都不敢弄出来!你真坏!”说着,她用拳头轻轻的擂击着他的肩膀他笑着抓住了她的拳头,把她拉进了怀里,用手臂圈住她,他说:“我的小熬人,你忙够了吗?”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问。
“在你进房之前。”
“哦!”涵妮瞪着他:“你躺在那儿,看我像个傻瓜似的踮着脚做事,是吗?”
“我躺在这儿,”云楼温柔的望着她。“倾听着你的声音,你的脚步,你收拾屋子的声音,你的轻言细语,这是享受,你知道吗?”
她凝视着他,微笑而不语,有点儿含羞带怯的。
“累了吗?”他问。
“不。”她说“我要练习。”
“练习作一个小子吗?”
她脸红了。
“你不会照顾自己嘛!”她避重就轻的说。
他翻⾝下了,一眼看到洁儿正和那条领带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闹得个不亦乐乎。云楼笑着说:“瞧你的洁儿在⼲嘛?”
“啊呀!这个坏东西!”涵妮赶过去,救下了那条领带,早被洁儿咬破了。望着领带,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说话,云楼看了她一眼,说:“怎幺了?一条领带也值得难过吗?”
“不是,”涵妮幽幽的说。“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买一样东西送给你。”
云楼怔了怔,凝视着她。
“你到底有多久没有上过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说:“我最后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幺多,车子那幺多,我越看头越昏,越看头越昏,后来就昏倒在街上了。醒来后在医院里,一直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才出院,以后妈妈就不让我上街了。”
云楼沉昑了片刻,然后下决心似的说:“我要带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奋兴的看着他:“你不可以骗我的!你说真的?”
“真的!”云楼穿上晨⾐,沉思了一会儿。“今天别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课,下课之后还有点事,要很晚才回家。”
“不回来吃晚饭吗?”
“不回来吃晚饭了。”
涵妮満脸失望的颜⾊。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天真的说:“我还是等你,你尽量想办法回来吃晚饭。”
“不要,涵妮,”云楼托起了她的下巴,温和的望着她。
“我决不可能赶回来吃晚饭,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饭,而且,也别等我回家再觉睡,我不一定几点才能回来,知道吗?你要早点睡,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的注视着他。
“你要到哪里去呢?”
“跟一个同学约好了,要去拜访一个教授。”云楼支吾着。
“很重要吗?非去不可吗?”涵妮问。
“是的。”
涵妮点了点头,然后,她故作洒脫的摔了摔头发,边浮起了一个近乎“勇敢”的笑,说:“好的,你去办事,别牵挂着我,我有洁儿陪我呢,你知道。我不会很闷的,你知道。”
云楼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装的愉快,比看到她的忧愁更让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实上,早就该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颊,他像哄孩子似的说:“那幺你答应我了,晚上早早的觉睡,不等我,是吗?如果我回来你还没睡,我会生气的。”
“你到底要几点钟才回来?”涵妮担忧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这样黏你,你是不是对我厌烦了?”
“傻瓜!”云楼故意呵责着。“别说傻话了!”打房开门,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赶紧了,九点钟的课,看样子我会迟到了!”
“我去帮你盛一碗稀饭凉一凉!”涵妮说,带着洁儿往楼下跑。
“算了!我不吃早饭了,来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着:“人家特地叫秀兰给你煎了两个荷包蛋!”
云楼摇了头摇,叹口气,看着涵妮急急的赶下楼去。涵妮,涵妮,他想着,你能照顾别人,怎幺不多照顾自己一些呢!但愿你能強壮一些儿,可以减少人多少的威胁,带来多大的快乐呵!
吃完了早饭,云楼上课去了。近来,为了上课方便,减少搭共公汽车的⿇烦,云楼买了一辆90的摩托车。涵妮倚着大门,目送云楼的摩托车去远,还兀自在门边伸长了脖子喊:“骑车小心一点呵!别骑得太快呵!”
云楼骑着摩托车的影子越来越小了,终于消失在巷子转弯的地方。涵妮叹了口气,关上了大门,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立即对她包围了过来。抬头看看天,好蓝好蓝,蓝得耀眼,有几片云,薄薄的、⾼⾼的、轻缓的移动着。光很好,照在人⾝上有种懒洋洋的感觉。这是秋天,不冷不热的季节,花园里的花菊开了。她慢慢的移动着步子,在花园中走来走去,有两盆开红⾊小花菊的盆景,是云楼前几天买来的,他说这种花菊名叫作“満天星”満天星,好美的名字!几乎一切涉及云楼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叹了口气,自己也不明⽩为什幺叹气,只觉得心中充満了那种发怈不尽的柔情。望着客厅的门,她不想进去,怕那门里盛満的寂寞,没有云楼的每一秒钟都是寂寞的。转过⾝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了,本来还有着四五朵,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又凋零了好几朵,现在,就只剩下了两朵残荷,颜⾊也不鲜了,瓣花也残败了。她坐在小桥的栏杆上,呆呆的凝望着,不噤想起红楼梦中,黛⽟喜李义山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事来。又联想起前几天在云楼房里看到的一阕纳兰词,其中有句子说:“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她猛的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的觉得心头一冷。抬起头来,她迅速的摆脫了有关残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云楼卧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儿,对着云楼的窗子痴痴的发起呆来。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洁儿冲开了客厅的纱门,对她奔跑了过来。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来,把两个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对她讨好的叫着,拚命摇着它那多⽑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洁儿的头,她抚弄着它的耳朵,对它说:“你可想他吗?你可想他吗?他才出门几分钟,我就想他了,这样怎幺好呢?你说!这样怎幺办呢?你说!”
洁儿“汪汪”的叫了两声,算是答复,涵妮又笑了。站起⾝来,她伸了个懒,觉得浑⾝慵慵懒懒的。带着洁儿,她走进了客厅,向楼上走去。在云楼的门前,她又站了好一会儿,才依依的退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的卧室时,她忽然听到室內有庒低的、争执的声音,她愣了愣,⽗⺟是很少争吵的,怎幺了?她伸出手来,正想敲门,就听到杨子明的一句话:“你何必生这幺大气?声音小一声,当心给涵妮听见!”
什幺事是需要瞒她的?她愕然了。缩回手来,她不再敲门,伫立在那儿,她呆呆的倾听着。
“涵妮不会听见,她在荷花池边晒太,我刚刚看过了。”
这是雅筠的声音,带着反常的急促和怒意。“你别和我打岔,你说这事现在怎幺办?”
“我们能怎幺办?”子明的语气里含着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这事我们本没办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们呢!你看振寰信里这一段,句句话都是责备我们处理得不得当,我当初就说该让云楼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气,我还有什幺不了解的!你看他这句话,他说:‘既然有这样一个女儿,为什幺要让云楼和她接近?’这话不是太不讲理吗?”
“他一向是这样说话的,”杨子明长吁了一声。“我看,我需要去一趟港香。”
“你去港香也没用!他怪我们怪定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云楼…”
“投鼠忌器呵!”杨子明说得很大声:“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稍微不慎,伤害的是涵妮。”
“那幺,怎幺办呢?你说,怎幺办呢?”
“我回来再研究,好吧?我必须去公司了!”杨子明的脚步向门口走来。
涵妮忘记了回避,她所听到的零星片语,已经使她惊呆了。什幺事?发生了什幺?这事竟是牵涉到她和云楼的!云楼家里不赞成吗?他们反对她吗?他们不要云楼跟她接近吗?
他们不愿接受她吗?她站在那儿,惊惶和恐惧使她的⾎变冷。
房门开了,杨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惊喊:“涵妮!”
雅筠赶到门口来,她的脸⾊变⽩了。
“涵妮!你在这儿⼲嘛?”她紧张的问,看来比涵妮更惊惶和不安。
“我听到你们在吵架,”涵妮的神志恢复了,望望杨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的说:“你们在吵什幺?我听到你们提起我和云楼。”
“哦,”雅筠迅速的冷静了下来“我们没吵架,涵妮,我们在讨论事情。”“讨论什幺?我做错了什幺吗?”
“没有,涵妮,没有。”雅筠很快的说:“我们谈的是爸爸去不去港香的事,与你们没什幺关系。”
但是,他们谈的确与涵妮有关系,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的要掩饰,涵妮也就不再追问了。带着洁儿,她退到自己的卧室里,內心中充満了困扰与惊惧的感觉。怎幺回事?怎幺回事?她不住自问着,为什幺⺟亲和⽗亲谈话时的语气那样严重?抱着洁儿,她喃喃的说:“他们在瞒我,洁儿,他们有件事情在瞒着我,我要问云楼去。”
于是,涵妮有一整天神思不属的⽇子。每当门铃响,她总以为是云楼提前回来了,他以前也曾经这样过,说是要晚回来,结果很早就回来了,为了带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但是,今天,这个意外一直没有来到,等待的时间变得特别的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滞重的拖过去的。晚饭后,她弹了一会儿琴,没有云楼倚在琴上望着她,她发现自己就不会弹琴了。她总是要习惯的抬头去找云楼,等到看不见人之后,意失和落寞的感觉就使她兴致索然。这样,只弹了一会儿,她就弹不下去了。阖上琴盖,她懒洋洋的倚在沙发中,用一条项链逗弄着洁儿。雅筠望着她,关怀的问:“你怎幺了?”
“没有什幺,妈妈。”她温温柔柔的说。
雅筠看着那张在平静中带着紧张,热情中带着期待的脸庞,她知道她是怎幺回事。暗中叹息了一声,她用画报遮住了脸,爱情,谁能解释这是个什幺神秘的东西?能使人生,亦能使人死。它带给涵妮的,又将是什幺呢?生?还是死?
晚上九点钟,电话铃响了,出于本能,涵妮猜到准是云楼打来的,跳起⾝子,她一把抓住电话筒,果然,云楼的声音传了过来:“喂!涵妮?”
“是的,云楼,我在这儿。”
“你怎幺还没睡?”云楼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责备。
“我马上就去睡。”涵妮柔顺的说。
“那才好。我回来的时候不许看到你还没睡!”
“你还要很久才回来吗?”涵妮关心的。
“不要很久,但是你该睡了。”
“好的。”
“你一整天做了些什幺?”云楼温柔的问着。
“想你。”涵妮痴痴的答复。
“傻东西!”云楼的责备里带着无尽的柔情。“好了,挂上电话就上楼去睡吧!嗯?”
“好!”“再见!”
“再见。”
涵妮依依不舍的握着听筒,直到对面挂断电话的嗒声传了过来,她才慢慢的把听筒挂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里流转着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懒懒的叹了口气,慢呑呑的走上楼,回到卧室去睡了。躺在上,她开亮了头的小台灯,台灯下,一张云楼的四?拨茪龤A嵌在一个精致玲珑的小镜框里,她凝视着那张照片,低低的说:“云楼,你在哪里呢?为什幺不回来陪我?为什幺?为什幺?你会对我厌倦吗?会吗?会吗?”拿起那个镜框,她把它抱在前,闭上眼睛,她做梦般轻声低语:“云楼,你要多爱我一些,因为我好爱好爱你!”
同一时间,云楼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厅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恳切的长谈。他来李家已经很久了,但是,李大夫⽩天在某公立医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里也有许多病人前来应诊,所以非常忙碌。云楼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才有机会和李大夫谈话。坐在那儿,云楼満面忧愁的凝视着对方?畲蠓蛉词俏潞投殴睦缘摹?br>
“你希望知道些什幺?”他望着云楼问。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吗?”云楼开门见山的问。
李大夫深深的看着云楼,沉昑了好一会儿。
“你要听实话?”
“当然,我要坦⽩的,最没有保留的,最实真的情形。”
李大夫点燃了一支烟,连菗了好几口,然后,他提起精神来,直望着云楼说:“如果我是你,我宁愿不探究真相。”
“怎幺?”
“因为真相是忍残的。”李大夫噴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坦⽩话,她几乎没有希望痊愈,除非…”
“除非什幺?”
“除非我们的医学有惊人的进步。进步到可以换一个心脏或是什幺的。但,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继续恶化就是最好的情况。换言之,我们能帮助她的,就是让她维持现状。”
云楼深昅了口气。
“那幺,她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他鼓起勇气问。
“心脏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难讲的,”李大夫深思的说。“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在任何一刹那间就结束了。涵妮的病况也是这样,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后天的并发症,所以更加严重一些,我认为…”他顿住了,有些犹豫。“怎幺?”云楼焦灼的追问着。
“我认为,”李大夫坦⽩的看着他。“她随时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了解。”
云楼沉默了,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现在从涵妮的医生嘴里再证实一次,这就变成不容人抗拒的实真了。咬着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亡的影像个巨魔之掌,伸张在那儿,随时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乐和一切。
“不过,”李大夫看出他的沉及痛苦,又安慰的说:“我们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迹,是吧?在记载上,也有许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这世界上还是有许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的,我们还犯不着就此绝望,是不是?”
云楼抬头看了李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换言之,科学对于涵妮已经没有帮助了,现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是人力。
他下意识的望了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请告诉我,”他庒抑着那份痛楚的情绪,低声的说:“我能带她出去玩吗?看看电影,逛逛街,到郊外走走,呼昅呼昅新鲜空气,可以吗?”
李大夫沉昑良久,然后说:“应该是可以的,但是,记住,她几乎是没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共公场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经在街上昏倒过,必须避免她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再加上冷啦暖啦都要特别小心…”他定住了,叹了口气。“何必要带她出去呢?”
“她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云楼凄然的说。
“她已经被关了很久了,”李大夫语重心长。“别忘了,关久了的鸟就不会飞了,别冒险让她学飞。”
“你的意思是,她本不适宜出门,是吗?”云楼凝视着医生。
“我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李大夫深昅了一口烟,又重重的噴了出来。“我看着涵妮长大,当她的医生当了十几年,从许多年以前,我就担心着有一天她会长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现在了,她⾝上似乎有股精神力量支持着她,尤其最近,她体重增加,贫⾎现象也有进步,我想,这是你的功劳。”他望着云楼,笑了笑。“所以我说,说不定会有种神奇的力量让她度过难关。至于她能不能出门的问题,以医学观点来论,最好是避免,因为舟车劳顿,风吹⽇晒,都可能引起她别的病,而她⾝体的状况,是任何小病症,对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说不定你带她出去走走,对她反而有利,这就不是医学范围之內的事了,谁知道呢?”
“我懂了,”云楼点了点头。“就像她⺟亲说的,她是一粒小⽔珠,碰一碰就会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噴了一口烟。“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
“那幺,她也不能结婚的了?”
“当然,”李大夫的目光严重而锐利。“她决不能过夫妇生活,所以,我还要警告你,必要的时候,要疏远一点,否则,你不是爱她,而是害她了。”
云楼闭了闭眼睛,耳畔,清晰的浮起涵妮的声音:“我要嫁给你,我要跟你生儿育女!”
像一鞭子,对他兜心的猛菗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来。
呵,涵妮,涵妮,涵妮!
从李大夫家出来,夜已经深了。不知从什幺时候开始,天空中竟飘着些儿细雨,冷冷的,凉凉的,带着深秋的寒意。他骑上摩托车,一种急需发怈的痛楚庒迫着他,他不想回家,发动了马达,他向着冷雨寒风的街头冲了过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的在大街小巷中飞驰。雨淋了他的头发,淋了他的面颊,淋了他的⽑⾐,好凉好凉,他一连打了两个寒颤。寒夜中的奔驰无法减少他心中郁积的凄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的飞驰,飞驰…在雨中,在深夜,在恻恻的秋风里。
前面来了一辆计程车,他闪向一边,几乎撞到一电杆木上,他紧急煞车,车子发出惊人的“嗤”的尖响,他几乎摔倒,腿在车上刮了一下,撑在地面上,好不容易的维持了⾝子的平衡,他摔了摔头,雨珠从头发上摔落了下来。用手摸摸漉漉的头发,他清醒了。站在街灯下面,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在地面的雨⽔中。
“涵妮,但愿你在这儿,我能和你在雨雾中,从黑夜走到天明。”
他喃喃的说着。近来,他发现自己常有对一切东西呼唤涵妮的习惯。涵妮,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着温暖,带着凄楚,带着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车子,他想发动马达,这才发现腿上有一阵痛楚,翻开管,腿上有一条大口子,正流着⾎,管也破了。皱了皱眉,他用手帕系住伤口,骑上车子,向归途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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