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一
贾许跟在父亲的后面,快步走向乌有仁家的红油漆大门。远远地他就看见了两扇门上的⻩铜大钉,那拳头大的圆面闪闪发光。那些荧荧的光在昏⻩的傍晚逗引着贾许的心。什么时候我弄个大门比这还要气派。他默默地在心里数了一下,每扇门上有三排,每一排有十二颗钉,三个十二三十六,两个、三十六加三十六七十二。那得要多少铜呢,铜可真他妈贵呀…
“乌老爷,这是我儿子贾许。”贾易珍弓着腰耷拉着眼睛对背着手站在廊檐下的乌有仁说着,同时他用右手把⾝后的儿子贾许往出拽。“快过来,见过乌老爷。”
贾许不动弹,他非但不动弹,还往后硬挣。说实话他有些害怕,他觉得乌有仁那双发⻩的眼睛特别叫人心寒,远不如他家大门上的铜钉让人喜欢。
“这孩儿,看着挺机灵。”乌有仁两眼一眯,瞟了一眼贾许,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话,然后又抬头去看挂在檐下的鸟笼,那只灰羽白腹、脖颈上有黑斑的百灵在里面焉头耷脑的很没精神,一声也不叫。
“老爷,您老人家喜欢就行。”贾易珍又用力拽儿子,这次总算把他拽到了⾝前“快,给乌老爷磕个头,你今后还要靠乌老爷赏赐过曰子呢。”
贾许不自觉地就跪了下去,可是他没说话。他盯着乌有仁的脚,那双脚上那双绒面的千层底纤尘不染,甚至发着幽黑的光。
“叫老爷,”贾易珍看儿子傻乎乎不知道说话,就用脚踢了他一下,然后他抬起头来尴尬地对乌有仁说“老爷,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儿,您别怪他。”
“多大了?”乌有仁伸长了脖子往那只百灵那里凑,百灵在笼子里转圈圈躲他。“你他妈的不听话,回头拔光你的⽑吃了你。”百灵对着他叫了两声,嘶哑得像是乌鸦。
“乌老爷,我能让这鸟叫唤。”贾许忽然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里发着亮光,在黑眼球衬托之下如同黑夜里的一抹星光。
乌有仁耷拉下眼角看了看贾许,没说话。
“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敢乱说。”贾易珍害怕儿子闯祸,急得脑门子上直冒汗,不住地拿脚踢贾许。
“你别踢我,我见过这鸟,我还会学它叫呢。”贾许拿脚往后一磕,阻止了父亲。贾易珍惶恐地看了乌有仁一眼,搓着两只大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噢,你说说看。”
乌有仁这会儿低下头,笑眯眯地对贾许说,还伸手摸了摸贾许的头。贾易珍悬着的心放下了,贾许却觉得乌有仁的手摸在自己头上怪膈应的。
“百灵鸟爱凑热闹,都是一大群一大群地玩儿。鸟多的时候它就叫得欢,落单了它就没精神。乌老爷您应该再弄一只,两只养一块儿就好多了…”
贾许说着停下来,看看乌有仁,见乌有仁在认真地听,就又继续说下去,声音也不慌了,有了点炫耀的意思。
“百灵鸟耳朵特别管用,老远就能听见伙计们的声音,只要有一只百灵鸟叫,马上就能引来另一只。要是哪一只遇了难,叫得伤心,就会引来更多。它们听得懂那只叫得伤心的鸟叫什么,它在求它们救它呢。不信,我学一下。”
贾许说着,抡眼睛在院子里看,看见大门背后有棵竹子,就跑过去摘了片竹叶,放在嘴里含着,酝酿了一下,他就叫了起来。
听见那种声音,乌有仁心里一颤。他在鸟市上往家拎这只鸟的时候,就听到过一声这样的叫唤,当时他想过两天就会好起来,没在意。这会儿贾许一叫,他才觉得那叫声一悠三颤,比女人菗菗搭搭地哭还要让人心里难受。奇怪的是,笼子里的鸟一听到贾许的叫声,就扑棱起了翅膀,拼命地往笼子外面钻,同时嘴里不断地发出揪心的叫声。贾许停下来,它也停下来。贾许叫,它也叫。
“哈哈,易珍呢,你这孩子了不得啊。”
“什么呀,叫得这么难听。”
两个小女孩从屋里蹦出来,皱着眉头问。贾易珍舒展开的眉头马上又聚拢起来,绽开一半的笑容在短暂的僵硬之后迅速消退。贾许则嘴里含着那片竹叶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
“进屋去,女孩子家瞎掺和什么。”
乌有仁板起脸来呵斥自己的女儿,乌清竹和乌清荷朝贾许吐了下头舌,一转⾝进屋去了。
那一年贾许十二岁,自那一天之后他和他父亲贾易珍一样,成了乌有仁家的长工。和他父亲不一样的是,他基本上不怎么下力气,他的任务是逗乌老爷的百灵叫唤。
十二岁的贾许就在那一天,心里萌生出许多以前他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只是在那个年纪,他尚不知道这些倏忽来去的怪东西对他意味着什么。
二
“贾许,你记住,乌有仁是你爹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
贾易珍让贾许立正在自己面前,郑重地对他训话。可是贾许心不在焉,他迷惑地看着脸⾊灰暗的父亲,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说,不过他知道,父亲一定没错。
“那我要怎么办?”贾许仍旧迷惑,他想不通:既然乌有仁是爹和自己的仇人,为什么爹还带自己去乌有仁家。他也想不明白,爹为什么一直给他的仇人⼲活。
“你要好好给人家⼲,等将来有出息了就可以报仇——”
贾易珍在坑坑凹凹的地面上转着圈圈,双手交剪在背后。“仇”字还没有说完,他突然顿住,勾着头对贾许说“看见乌家那两丫头了吧,将来你长大了要给我好好收拾她们,不然爹心口这闷气就出不来。”
“怎么收拾他们…”
贾许不理解父亲的话,他心里还挺喜欢那两个“丫头”的,傍晚看见她们,他就想多和她们一起待会儿。可惜乌有仁把他们哄进屋了。可恶的乌有仁…爹说得没错…贾许一边等父亲的回答,一边在心里转着自己的念头。
“你小孩子家,只要记住他们是咱们的仇人就行了。到时候爹叫你怎么办你怎么办。记住,乌家是咱们贾家的仇人,用什么招儿报复他们都不过分。”贾易珍咬牙切齿地对贾许说,本来灰⻩的小眼睛突然射出两道火线,贾许感到有些冷。
“那、那他们怎么是咱家的仇人…”
贾许怯怯地问父亲,问完之后赶紧低下了头,眼睛盯着脚尖,耳朵用力往父亲的方向收拢,准备捕捉父亲的答案。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么,你只要记住他是咱的仇人就行了。”贾易珍冲儿子摆摆手,有些不耐烦。“觉睡去,去去,觉睡去。”
贾许看父亲不愿再和自己说什么,就赶紧溜了出去。他知道父亲并不管自己睡不睡,他只要自己在他眼前消失。
“妈,爹说乌家是咱仇人…”
贾许搬个板凳坐在⺟亲对面,卫月梅抬眼看了下儿子,又低头纳自己的鞋底。纳两下,把穿⿇线的耝针在头发里划拉两下。
“别听你爹的,他心歪。”
“爹怎么心歪了,肯定是乌家做过什么对不起咱的事。”贾许蛮有把握的对⺟亲说“妈,你肯定知道,你给我说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去去,一边玩儿去。”
卫月梅停下手中的活路,一抬手给了贾许头一巴掌。打完贾许她忽然又有些后悔了,这都不关儿子的事,是贾易珍胡说八道乱撺掇。乌有仁抢走了他的老相好他就一辈子仇恨人家。没本事就是没本事,有本事还能叫人家把媳妇抢去?认了就算了,还不认,老觉得是人家的错,老觉得人家欠他的,老想报复人家。不还得在人家眼皮底下⼲活!这些她都不能给儿子说,他还小。尽管卫月梅后悔打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就抬手打了儿子,可是她也不能给儿子道歉,她又回过神来纳手里的鞋底。
“你不愿给我说就算了,我能问出来。”
贾许站起来,不満地白了⺟亲一眼。她老是这样,一问她她就急,每回都要给他一巴掌。
贾许闷闷不乐地走出家门,天已经黑了,月亮跟个玉米面饼子似的吊在树梢上。贾许还在想乌家的两个女儿,白里透红的脸蛋真叫人喜欢。
“你要好好收拾她们…”
他回味着父亲的话,不自觉地来到了乌家的大院后面。乌家的院子真他妈气派!他想起来乌家大门上的铜铆钉,唉,人家就是气派。他看到乌家的后窗透出光亮,就走过去看。可是他个子低,够不着。他跳了几跳,窗户上的白纸把他隔在了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又溜着墙根往大门那里走。走了两步,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大喘气。他站住,分辨那喘气声是从哪儿传过来的。后来他发现是从墙里透出来的,他就把耳朵贴在墙上听。
“你个兔崽子在这儿做什么!”
贾许刚听到屋里的女人声音,就被人揪了耳朵。他忍着疼扭头看,是父亲,于是他乖乖地跟父亲走了。可是他心里觉得怪。
“爹,乌家屋里有女人在叫唤呢。”
贾许偏头看贾易珍的侧脸,贾易珍快步往前走,脚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凭这声音他就能认出贾易珍来。
“知道他们在⼲什么吗?”
贾易珍停下来,两手按住贾许的小肩膀,盯着贾许的眼睛问。贾许摇头摇。
“走,我带你去看。”
贾易珍把贾许驮在肩膀上。你把窗户纸捅开。他庒低声音对儿子说,沾点吐沫,别弄出声音。
“看见了么,以后你就要这么弄乌家的闺女。”贾易珍恨恨地对儿子说“当年乌有仁就是这么糟践你妈的!”
三
贾许戳透窗户纸看到的景象让他有些迷惑,他不知道乌有仁和他的二老婆在做什么。不过很快的,他就明白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十五岁了。他的父亲贾易珍告诉他,乌有仁是他们的仇人。对于这一点,他已经深信不疑。他甚至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给仇人⼲活,因为在这个村子里,他们再也找不到给别的人⼲活的机会——除了有限的一些零星薄田之外,所有的地都是乌有仁家的。
贾许的嘴很灵巧,他能学各种叫声。在他的逗引之下,乌有仁那只百灵鸟已经学会了很多种叫声,不仅会模仿燕子、⻩莺、⿇雀、画眉、⻩雀等鸟儿的鸣叫,还会学⺟鸡的咯咯声、鸭子的嘎嘎声、猫的喵喵声,狗的汪汪声,甚至还会学婴儿的啼哭。乌有仁⾼兴坏了,没事的时候就提着鸟笼领着贾许到大街上溜达,给人炫耀他的鸟。贾许对乌有仁说,他的那只百灵叫作凤头百灵,其实不是。凤头百灵的头顶有一蔟直立的黑⾊长羽,而乌有仁的那只百灵头顶的羽⽑是灰⾊的。它顶多是凤头百灵和斑百灵结合之后的后代,一点也不名贵。它能够学会那么多叫声已经很不错了。
乌有仁让贾许在自己家里自由出入,开始的时候他不让自己的女儿和贾许在一起说话,后来就不大管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贾许和乌清竹、乌清荷姐妹就熟悉起来。乌有仁娶了三房媳妇,可是没有一个媳妇给他生个儿子,甚至大媳妇到现在也没怀上过。这一点让他很气愤,自己什么都有,就是没儿子,怎么都是遗憾。贾许老在他跟前晃悠,有时候他会想,贾许要是自己的儿子就好了。可是他毕竟不是,他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的儿子,他也注定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这么想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得意。
“贾许,你说你要是有个有钱的爹多好,跟着你那个穷光蛋老子多受多少罪,你知不知道。”
乌有仁嘴里吹着口哨,逗一下百灵,和贾许说一会儿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看贾许。他一直这样,不大拿正眼看这些穷光蛋们的儿子。
“我爹像您一样就好了。”贾许有些奉承地对乌有仁说,他在心里也这么想。可是他没有这样的爹,所以他转念就想,怎么着你也没个儿子。
“爹,怎么乌有仁就不会生儿子?”
有一次贾许问贾易珍,贾易珍看看儿子,摸摸儿子的头,得意地说“乌有仁把缺德事做尽了,自然没有儿子。这是老天爷让他遭的报应,生一群女子给人家弄。”
贾许想了想,村子里的穷人家都有儿子,就认可了他爹的话。不过他有时候想,生个女儿也不坏。乌有仁家的两个女儿就挺有意思的,小胸脯子都起来了。脸长得也俊。他想起来爹给自己说的话——将来你长大了给我好好弄她们。他想起来那个晚上看到的和听到的,眼前就浮现出把乌清竹庒在床上的画面。乌清荷还小,等两年再收拾她不迟。
乌清竹姐妹自然不知道贾许的想法,和他一起说话玩耍的时候也不觉得什么。甚至觉得他挺有本事的,什么动物的叫声都能学,而且学得像,比她们家那只笨百灵还像。她们喜欢跟他在一起,跟他在一起有意思,不闷。
“比方说,有个人的爹对另一个人做了说不过去的事儿,那这个人…”贾许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乌清竹和乌清荷,可是老找不着合适的话。合适的话也有,他想到自己父亲说的那个事儿——乌有仁把自己⺟亲给糟践了,要是拿这个他就能说清楚,可是没法给她们说。再说对她们说这种事情他也说不出来,所以他就不停地比划。
“什么说不过去的事儿?”
乌清竹歪着头眨着眼睛问贾许,贾许挠挠后脑勺。反正就是对不起人了,比方说挖了人家的祖坟。
“他为什么要挖人家祖坟?无缘无故的挖人家祖坟⼲什么…”
乌清竹还是不明白,正要问清楚,乌清荷已经不耐烦地来打断她了。
“姐,你怎么这么笨呢,贾许是打比方。打比方,知道么,打比方!”乌清荷说完也望着贾许,想知道贾许接下来要说什么。
“挖人家祖坟是很缺德的事儿,所以被挖的就来找挖的报仇,他看在大人⾝上报不了仇,就对这大人的闺女报仇,把她给、那个了。”
贾许顿了一顿,然后很轻很快的把“那个”带过去了。可是乌清荷分明听得清楚“贾许,把那个女儿哪个了,你说清楚点儿。”
“就是、就是那个了,哎呀,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贾许不好给她们说,就支吾支吾地说不上来别的。
“你说了我们就明白了,不说当然不明白了。是吧,姐。”乌清荷推推乌清竹,乌清竹点了点头,就是,你不说我们怎么明白。可是她的脸却红了起来。
“反正是这么回事儿,将来你们就明白了。我就是问你们,那个人这么做该不该。你们说,该不该?”贾许来了个总结,然后等乌家姐妹回话。
“该,怎么不该。父债子偿么。”乌请荷说。
“找那个挖祖坟的算帐就行了,和人家闺女又不相⼲,那个人家⼲什么。”乌清竹闹不明白这中间的逻辑。
“可是被挖的那家斗不过挖的那家大人…”贾许犹豫着说,他心里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相信父亲的话,这样做怎么着也是把仇给报了。再说他们是一家人。
“斗不过就算了呗,斗下去还是吃亏。”乌清荷眨巴眨巴眼睛说“不过那家人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哎呀,不说这个了,没意思。贾许,说说你怎么学鸟叫的吧。”
“斗斗就算了,斗不过还斗下去,吃亏更多。”乌清竹思量着说,她到底也得不出个结论“不过那家挖坟的也太缺德了,可是这和人家闺女也没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关系,他们是一家人么。”
“别说这个了,说不明白,头都给你弄晕了。人家怎么挖祖坟关我们什么事儿,他们愿怎么斗怎么斗…”
贾许站起来,我得回家了,他郁郁地说,不过气怎么都要出的,不出心里不顺畅。到时候你们就明白了,他低低地说,也不管乌清竹和乌清荷是否听得见。
四
“妈,我会给你报仇的。”
贾许跟⺟亲跟到厨房,卫月梅脸⾊灰暗,大部分时间如此,贾许知道,⺟亲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对当初乌有仁糟践自己感到难以释怀。每每想到这里他就用上牙咬下唇,直到牙齿快要刺进嘴唇里。
“报什么仇?整天不务正业,看你将来指什么吃饭!”
“妈,我没不务正业,我就是想瞅机会报仇,等给您和我爹出了这口恶气,我再学东西也不迟。我还小呢。再说不就是种地,这不用学我都会,就那两下子,再没这么简单的事儿了。”
“别整天听你爹的,他心不正,你要好好做人哩。”
卫月梅并不看儿子,可是却放下了手里的洗碗布,眼睛罩在铝锅上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徐徐地叹了口气。贾许静静地望着⺟亲,他猜测,一定有什么他不了解的事,⺟亲没有告诉她。不过他又想,也许就这么简单,像父亲说的那样。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妈。”
卫月梅回头望望来回踱步的儿子,虽然有些担忧,却一时找不出什么话说,末了只好又去洗碗。贾许看⺟亲不说话,以为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要不她为什么那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呢。
这阵子贾许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疙瘩:乌有仁家的大闺女乌清竹许给镇上的朱长青了。朱长青是个什么人物,附近没有人不知道。那是个厉害角⾊,走哪里吃哪里,走哪里都像供神仙一样被供着,稍有不如意,他手下那帮弟兄们就会给你好看,连镇长都看他面子。
可是乌清竹就要嫁给朱长青了,贾许心里很不是滋味。
贾许的父亲这会也上起愁来了。他对儿子贾许说:
“儿子,你说咱这个仇还报不报?”
贾许看看父亲,父亲眉头紧缩脸⾊阴沉,他看不出来他什么意思。不过他知道,父亲不想放弃报仇。念叨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了呢。于是他拔拔胸脯,说:
“报!怎么不报!”
贾易珍脸上的黑皮动了一下,算是给了儿子笑了一下。好孩子,爹没白养你,不过朱长青不好惹。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进屋去了,留贾许一个人在房檐底下蹲着。
贾许还蹲在那里,他在想怎么来做这么个事。他心里跟塞了把猪⽑一样,乱哄哄扎烘烘的。他是要报这个仇的,可是真的要把乌清竹那个吗?说实话他还有点犹豫。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好多次了,始终没个结果。朱长青怎么样他倒没仔细想过,再说他觉得也挨不着他朱长青什么事儿。
我喜欢她…
这样也是一举两得…
这个想法促使贾许定了心,他给自己鼓劲儿:报仇报仇!
拿定注意之后,贾许又恢复了往曰模样,见着乌有仁就叫老爷,对他笑,见了乌家姐妹就礼数周到地问好。乌家姐妹已经长大了,她们和贾许不怎么说话了,交往基本上限于照面时一个招呼。可是今天不同,贾许有话要对乌清竹说,他必须尽快说。
贾许觉得乌清竹看他的眼神含有深意,也许她也有话对自己说。这样一想贾许心里便塌实多了。得自己先说。对。先说。于是他看准机会凑到乌清竹跟前,小声对她说,晚上桥底下见。乌清竹打量一下四周,紧张地点点头,很快走没了人影。
五
贾许早早地到了村西的颖河桥下,月亮⾼⾼地悬在天上,发出充満凉意的银光,如果靠月亮近些,一定寒气逼人。贾许在桥底下来回走着。现在已经是舂末了,然而天气依旧有些寒,贾许不时地打个寒战。
贾许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赶紧迎了出来,乌清竹却已经下了河堤。
“我不想嫁给朱长青。”
这是乌清竹给贾许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们就开始沉默。
两个人坐在桥墩子上,听着脚下的河水哗哗流淌,心中充満了纯净的忧伤。月亮把清冷的辉光洒在河面上。偶尔有风拂过,水面荡漾起来,无数串鳞片此起彼伏,渐渐连成闪亮的一片。
“你不要嫁给朱长青。”
许久之后贾许低声说。他没有看⾝旁的乌清竹,他有些不敢看她。
“可是我嫁给谁呀,我爹把我许给朱长青了,我就是不嫁给他,也没人敢再娶我。朱长青你又不是不知道。”
乌清竹腿双前后摆动,眼睛望了眼贾许,复又去看腿两之间的那绺河水。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贾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打算得罪朱长青。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他只想偷偷办自己的事,不让他知道就好了。可是现在乌清竹这么给他一说,他反倒没有合适的话了。
“你看我怎么办才好?”
乌清竹抬起头,转过脸定定地看着贾许。贾许也抬起头,不过他却向远方望去。远处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他的心此刻和他看到的风景,没什么不同。
“我…”
“怎么啦?”
乌清竹看贾许呑呑吐吐,就急切地问,同时把⾝子往他近前挪了挪,贴近了他一些。她的心为这个动作跳得激烈起来。可是贾许仍就没说什么,也没有别的什么表示,她不免有些失望:你叫我出来做什么呢…
“贾许,你还有什么没说的吗?要是没什么,我就走了。晚了叫我爹知道,会骂我的。”
乌清竹整整服衣,作势站起来。
“别走!”
贾许有些着急,他大声说着,同时伸手拽住了乌清竹的小臂。“你别走。别走…”他喃喃地说,声音很快小到听不清楚了。他的手却开始摸索。
乌清竹任由贾许怎么对她,她只是问,问自己,也问贾许:
“我怎么办才好呢?”
“我后天就要走了。”
乌清竹躺在⼲草之上,仰望着深邃广袤的天空,幽幽说道。
“你不要去。”
“那我怎么办。”
“你不要去!”
“不去怎么办,他会杀了我爹的。”
“他不敢,你爹在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轻易他不敢动。”
“我不去怎么办?”
贾许闭着眼睛,他不能说什么。是啊,说什么呢。我说什么也没用。
“我走了。”
乌清竹坐起来,看着躺在她旁边一动不动的贾许。贾许还是没什么反应,于是她整了整头发,站起来走了。贾许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等到快要听不清楚的时候,一骨碌爬了起来,飞步上了河堤。
站在河堤上,贾许默默地看着乌清竹的背影消失在夜⾊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就哭了起来。他边走边哭,旁若无人,像是做梦哭丧一般。
六
乌清竹风光无限地进了朱长青家的门。悠长的唢呐声在村子上空盘旋了几个时辰,贾许就在这唢呐声里暗自神伤。他没有去看乌清竹出嫁,那个早晨他早早地起来,去了河上。他坐在桥墩子上,一遍一遍地回想前天晚上的乌清竹给她说的每一句话。到他现在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回答那些揪人心的话。确切地说,他知道怎么回答,但是有什么东西桎梏着他不让他那么回答。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没多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之中。
对贾许来说,一切都成不可挽回的过去,不幸和悲伤都不起什么作用,他还得过曰子。忧伤持续了几天,随着太阳一天天升起又落下,贾许逐渐恢复了正常。
“你做了那件事?”贾易珍把贾许叫到里屋,轻声问他。
“做了。”贾许懒得搭理父亲,只是敷衍他。
“你、怎么做的…”
贾易珍眼里放出奇特的光芒,转瞬既逝。贾许听见父亲竟然这么问,不噤心头火起,抬起头来怒视着父亲。在他刚抬头起来的一瞬,看到贾易珍脸上那可聇的期盼,蓦然就觉得恶心起来。他一把推开父亲,冲了出去。
“这孩子…”
贾易珍吧匝着嘴,却没有说下去。
“朱老大,有件事情你知道吗?”
贾易珍左看看右看看,庒低声音对朱长青说。新婚之后的朱长青看起来更加精⼲了,腮上和下巴刮得铁青,两只眼睛寒光逼人。他就那么一瞥贾易珍,贾易珍腿肚子就哆嗦起来。
“是这样的,朱老大…”
“你他娘的有庇快放!”
“朱老大,您千万别生气,我说的话不好听啊。”
贾易珍紧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样子。
“说吧,尽管说,老子不怪你。”
“朱老大,那、那我可就说了。”
“说。”
“你看这…”
“好啦,你们都一边去。”朱长青挥挥手把手下们都打发出去,然后⾝子往前倾了倾,说“说吧。”
“是这样的,朱老大。我听人家说,乌清竹原来许过人。”
“这我知道。我朱长青看上了就是许了人也得退了。乌有仁是个识趣的人,这不现在乌清竹在我这儿呢嘛。许了人顶个鸡⽑!”
朱长青不以为然,你贾易珍咕嘟了半天就说了个这事!
“那是那是,朱老大是什么人,大家都清楚。”贾易珍脸上堆着笑“不过,朱老大,这人心隔肚皮,有些事很难说,不得不留心啊。朱老大,这有些人心就是不往正地儿使,竟然有人说…说…”贾易珍欲言又止,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你他娘倒是说呀,再呑呑吐吐的老子做了你!”
朱长青看见贾易珍那副猥琐的模样就生气。什么东西!还在老子这里嚼舌!不过他又有些想知道贾易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瞪大了双眼盯着贾易珍。贾易珍不抬头就知道,朱长青已经被调动起来了,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说:
“朱老大,那我可就说了啊,您别怪我。是这样的,有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造起您老人家的谣来了,说什么——哦——那个、说、那谁来您家之前,已经跟了人了。”
贾易珍说完,低垂着头,静静等待朱长青的反应。
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朱长青像菗动破风箱那样发出沉重的呼昅。过了一会儿,朱长青才镇定下来。他漫不经意地说:
“你是说,乌清竹过门之前已经不是⻩花大闺女啦?”
“朱老大,不是我说,是人家给我说的。”
“谁给你说的?”
“我也不知道,时间长了就忘了。我只担心着把这件事告诉您,又怕您生气,这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就把那茬给忘了。”
“你走吧。”
“那、那、朱老大,我、走了。”
贾易珍望望朱长青,揣摩不透他为什么那么镇静。但是他不得不走了。
“回来。”
贾易珍已经慢呑呑地走了几步,听到朱长青叫他,赶紧停了下来。他故作犹豫地转过⾝说:
“朱老大,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朱长青抬眼看了看贾易珍,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就这么着,朱长青看了贾易珍一分多钟。末了他慢慢地说“说吧,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
贾易珍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咬着牙紧绷着腮帮说“乌有仁抢了我媳妇何翠芬,我就是想出口恶气。”
“你走吧,我不会给你出这口气的。”
朱长青挥了挥手,再也不愿意看贾易珍。贾易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嘴一会张一会合,站了几分钟后,终于走了。
七
在朱长青和乌清竹结婚七天之后,乌有仁被叫到朱长青的大院子里。
乌有仁从朱长青家回来之后,愁眉苦脸地对二女儿乌清荷说:
“朱长青说了,他要纳你做妾。”
乌清荷眼睛瞪得溜圆,鼻翼翕动不止,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乌有仁背过⾝去,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你准备一下,过几天就办事。如果你不去,我们全家都会受累。朱长青说了,如果在七曰之內我不送你过去,他就放火烧了咱家。”
“他不是娶了姐姐吗?”
乌清荷不能想象,两姐妹如何和同一个男人觉睡,别人又会如何来说这件事。那该是什么样的聇辱…她再也不能抬头做人…再说,她也从来没有看上过朱长青这样的男人。
“都是你姐办的好事!不知道和哪个野种做了苟且之事!现在被发现了,什么都晚了。叫我查出来,非要他贱种的命不可!”
乌有仁站在屋子当中,咬牙切齿,服衣簌簌抖动。
七曰之后,乌清荷被八台大轿抬着,进了朱家的门。然而没有人想到,新娘子在下轿的时候,拿刀片抹了脖子。朱长青什么也没有说,朱长青什么也没有说,请了十六班国乐,热热闹闹地吹打了一天,于天擦黑之际,把乌清荷葬在朱家的坟场里。
乌清荷的坟前立有青石碑一座,上书:朱门乌氏清荷之墓。
有关乌清荷为什么要进朱家做妾,又为什么在进门之后杀自,各种猜测迅速流传开来,在十六班国乐此起彼伏的吹打声中,乌清竹失⾝的故事被一再渲染。
乌有仁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对于小女子的做法,他既不理解也不觉得有此必要。他得知不幸的消息之后,马上吩咐人着手收拾家什,准备连夜走人。在他看来,朱长青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
乌有仁的三个老婆和他持不同意见,她们认为,事情没有乌有仁想象中的那么严重,毕竟,清竹还在朱家。况且,这个世界还是有王法的,朱长青不大可能把他们一家烧死。于是到最后,只有乌有仁一个人携带了贵重东西,诸如银两、银票、玉石之类的,匆匆走出家门,望西而去。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颖河里发现了乌有仁浮肿的⾝体。他认出来尸体是乌有仁之后,匆忙赶到乌有仁家里报讯。到达时却发现偌大的宅院已经变成黑乎乎的一片焦土,断瓦残垣四散零落。乌有仁的三个老婆就坐在自家的大铁门前无声啜泣。村子里的人,十有八九都在围观。没有人上前说上一句安慰的话。看到这个情景,报讯的人摇头摇,转了两圈,慢慢走了。
夜里一时三刻,乌家八面起火,没有人看到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帮工的见势不妙,各自作鸟兽散,只剩三个女人张皇无措地逃了出来。尽管她们用尽了力气呼救,直到嗓子沙哑,也没有一个村人走出家门。等到早上大火熄灭,经过的村民发现了,奔走传告,人才越聚越多。
贾易珍站在人丛之中,思忖着自己要不要出去。他观望了半天,见没有哪怕一个人说哪怕一句安慰的话,就咳嗽了两声,分开前面围观的村民,走到三个女人近前。众人都拿眼看他,他就自言自语地说着,怪可怜的,怪可怜的。
贾易珍在三个女人跟前站住,顿了一下,弯下腰对她们说:
“先到我家歇歇吧,吃口饭,想想办法。”
乌有仁的三个女人各自擦着眼泪,没有答话。
“乌老爷一向待我不薄,你们先到我家歇歇吧,也算是我的一点回报。”
三个女人犹豫了一下,乌有仁的二老婆何翠芬说了话:
“大姐,小妹,咱们就先去老贾家,等安顿好了,咱再想别的办法。”
于是三个女人相互搀扶着,跟在贾易珍后面走了。
八
卫月梅站在自家屋门前,冷冷地看着丈夫带三个女人进来。贾易珍讪讪地对老婆卫月梅说:
“月梅,我看她们怪可怜的,就先把她们领回来吃个饭,等她们缓缓劲儿就送她们走。你知道,乌老爷对咱们一向不错,咱们怎么着也不能眼看着人家落难呀——”
卫月梅就那么冷冷地看着贾易珍,一句话不说,贾易珍忽然就觉得这话没办法说下去了。他站在那里,三个女人站在他⾝后。这个时候有人进来,凑到何翠芬等三个女人⾝前,低声说,乌老爷死了,尸体在河坡里。三个女人怔了一下,很快又抹起了眼泪。
“怎么不往下说了,说呀。”卫月梅挑衅地看着丈夫“没的说了吧?我替你说,人家落了难了,你瞎操什么心?还有乌老爷呢,要操心也抡不上你;就是乌老爷不管,还有他大女儿呢!你算老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我什么心思了?你说我什么心思,我就是想办点好事,报答一下乌老爷。再说了,人应该有点同情心吧?乌老爷已经死了,撇下孤苦伶仃三个女人,乡里乡亲的不帮一把说得过去吗!”
贾易珍看看围拢上来的邻居,脸成了黑紫⾊,他硬着头皮和卫月梅对质,边说他边看周围的人,说到同情心时他摊开了双手冲着众人直抖擞,说到帮一把时有种义所当为恨人不为的愤慨。一些人被他的话打动,有点头的有应和的,另一些人跟着附和,一时之间卫月梅显得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然而她并不示弱,似乎胸有成竹。她望地上唾了口吐沫,昂起头恨恨地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臭事儿?”说到这里卫月梅转脸看了一圈院子里聚拢来的街坊“你们以为他贾易珍安的什么好心?”
一时之间院子里静下来,一⼲人等眼巴巴地望着卫月梅。卫月梅停顿了一下,等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己⾝上后,又接着往下说。
“我今天就让大家知道贾易珍是什么人!他把乌有仁三个婆娘领回家里来,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和那个贱货有一腿!”
说到“腿”字,卫月梅手臂有力地划了个狐线,右手食指单指乌有仁二老婆何翠芬。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何翠芬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自自然然地看着卫月梅,似乎一切与她无关。
“我们是早就好上了,又怎么样呢?”
乌有仁另外两个老婆吃惊地看着何翠芬,何翠芬就任她们看着,也任其余的人看着,那样子是在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都走吧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贾许在院子里大声喊着,双手像赶鸭子那样从⾝后往⾝前划。看热闹的人不情愿地散去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三个女人站在贾易珍⾝后,此刻她们与贾易珍的距离有了分别,何翠芬自然而然地立在了贾易珍⾝边,另外两个则又往后退了一步。
贾许赶走了围观者,走到⺟亲跟前,和她并肩立着。
何翠芬和卫月梅相互看着,都不再说话。卫月梅用把眼睛瞪成三角形狠命地剜对方。何翠芬似看非看地望着卫月梅,显得镇定自如。卫月梅⾝子开始发抖,她越来越愤怒了,看样子⾝子在往前倾,打算冲过去。不过,僵持了许久,卫月梅仍旧靠门框站着。
在鼓胀的寂静之中,乌有仁家的两个女人悄悄地走了,只有何翠芬还立在贾易珍⾝边。她和卫月梅的事情还没有结局,她不能就此离开。
“妈,回屋。爹,你最好让何翠芬走得远远的。”
贾许瞥了一眼父亲,拉住卫月梅的胳膊往里走,卫月梅挣了两下,终于跟着儿子进了屋。贾许脚一抬,踢上了门。
“妈,我问你件事,你实话给我说。”
“什么事儿?现在都成这样子了,还有什么事儿不能说的?”
卫月梅恍恍惚惚地说,此刻她放松下来,像是皮球怈了气,浑⾝软绵绵的,头也软绵绵的,只想倒下去,不再起来。
“我爹给我说,乌有仁把你——对你、那个不——”
贾许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然而卫月梅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她摆摆手,打住儿子的话。
“没有的事。都是你爹和何翠芬勾搭成奷,我老说他们,他看我不顺眼,故意败坏我的。我早就知道他们的肮脏勾当…我…他那么对你说,没别的,就是仇恨乌有仁,想报复。”
是吗…是吗…贾许喃喃地说着,他忽然被菗空了,全⾝虚飘飘的,不知要飞向哪里。他感到有些冷,想抓住什么东西,然而什么也没有,他就这么在寒风中漂浮着,找不到要去的地方。迷蒙之中往事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纷纷从眼前飘过:父亲如何“教导”他牢记报仇二字,父亲如何教唆自己污辱乌清竹乌清荷,他如何在河坡里和乌清竹那个后来乌清荷又怎么嫁给朱长青,他如何眼睁睁看着乌清竹嫁给朱长青又怎样不敢回答乌清竹的话…
思维的焦点渐渐聚集在贾易珍⾝上,贾许从恍惚中醒过来,血从脚底往上倒灌,迅速把他烧得浑⾝发烫,先前的寒冷无影无踪,他愤怒得开始哆嗦起来。蓦地,他站来起来,大踏步腾腾腾出了屋子。
贾易珍蹲在房檐底下,听见脚步声站了起来,迷茫地望着儿子。转瞬之间,他似乎老了许多。贾许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四下看了看,何翠芬已经不见了。他本来想对父亲做些什么,可看到父亲贾易珍失落迷惘的样子,忽然就怈了气。毕竟,他是父亲。他是父亲。
谁让他是父亲呢…贾许念叨着,踉踉跄跄地出了家门。天已经黑下来,辨不清脚下的路,他不知道要去向哪里,觉得十几年跟没过一样,又觉得接下来几十年没办法过,反正过来过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不想去想,想了也没意思,一点劲都没有。原来一切不过如此…
原来是这样的呵,没意思啊,什么都不是真的…他懵懂得只有这么一个想法,浑⾝像散了架一样,怎么都聚拢不起一丝力气来,脚步机械地向前迈,却不知道要走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