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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窗子的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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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街上走着,已经走了很久,人流熙攘,他觉得寂寞。这个假期尤其的长,长到他逛了13条街,一个上午还没有过去。

  他想起放假前和涵雪的短暂的对话。他说要是你觉得无事可做,打电话给我,我会是一个不错的向导。她在电话里笑着,说好的,如果我没有人陪,就打电话给你。他笑了,说,看来我只适合做候选,不过,我在西安待了七年。涵雪顿了一下说,你不怕她回来给你算帐?他马上说,我又不⼲什么坏事,你不是想让我⼲坏事吧。之后他们就挂了电话。

  涵雪此刻在做什么呢,他默默地走着,想到这个问题,有些‮奋兴‬起来。这种没有来由的‮奋兴‬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旋即他又黯然起来。我只是一头害怕寂寞的动物,他在心里给自己下了结论。

  此刻他已经走到东六路了,耳边开始充斥熟悉的声音。他焦躁起来,晃着脑袋四处打量。一字排开的理发店,每扇玻璃门后都坐着几个女人,露着半个胸脯,白亮亮的‮腿大‬交叠在一起,晃来晃去。看见有人经过,她们把头伸出玻璃门外,含混而又‮逗挑‬地喊,小哥,进来坐嘛。他走走停停,任凭这些声音萦绕在自己耳边。他的脸上带着落寞的笑,对每一个招呼他的女人都望上一眼,然后犹豫着离开。

  约莫过了一刻钟,他穿过了那条不到三百米长的小巷,向左一拐,到了火车站。人愈发多起来,他左躲右闪,生怕被撞到或者撞到别人。汗味、尘土味、简易食摊散发出的馊味,混杂在一起向他聚拢来,他厌恶地皱起眉头,尽可能快地穿行过去。

  他搭上了返回住处的公交车。一个座位也没有。他拼命挤往后挤,在一个看起来略有几分姿⾊的女人⾝边停下来,深昅两口气,咂摸她⾝上散发出的淡淡香味。他的脸依然绷着,眉头仍是皱的。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悦愉‬的事,哪怕这个⾝有馨香的女子。只不过是陌路,他在心里嘲笑自己。

  他不是第一次经过那家书店了,每次都找不到入口。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朋友说,真不知道它搬到这里为了什么,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怎么进去。书店的牌子挂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牌子下面是一家卖‮机手‬的小店,可以代办联通入户和交费。

  他再一次停下来,仔细揣摩书店的入口在哪里。他看见一个小小的牌子立在一楼店门口:席殊书屋请上二楼。意外袭击了他,‮奋兴‬又一次来临。他走进去,果然发现店里左首靠墙有逼仄的楼梯攀爬上去。

  橐橐的声音伴着他缓缓上行,一个女孩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微笑着对他说,你好。他楞了一下,没有应声,径自走进书店。

  怎么连灯也不开,他觉得屋內光线太暗,不由问了一声。女孩懒懒地回答他,没有人来。他回过头去,女孩勉強冲他笑笑,要打开吗?他摆摆手,在标明现代文学的书架前站定。

  店里再没有什么声音。他不时回头看看那个女孩,她安静地坐在柜台后面,只露出黑⾊的头发。东面的墙上有两扇小窗,光线就从那里飘进来,在小小的房间內盘旋着。

  他翻着李洱的《花腔》,心想自己刚才应该回应她一声“你好”他犹豫着,觉得自己缺乏起码的礼貌。他并不想买什么书,只是无处可去,行到哪里都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偏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內心虚空。站在书假前,手里拿着一本并不是特别感‮趣兴‬的书,那种软软的空落渐渐消褪了。

  他看看表,十二点四十五分。他计算了一下,已经在这里浏览了二十五分钟。肚子仍不觉得空,脑海里也没有要吃饭的想法。然而他已经看遍了这里的文艺类书,没有逗留下去的必要了。

  你要找什么书吗,我帮你找。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含笑望着他。他转过⾝看她一眼,走到柜台跟前。

  她会比较矮,是的,只有胸脯以上露在柜台外面。那张脸是他所熟悉的,第一次在这个店里买书,就是她收的钱。那个时候店面还在交大门口的瑞森大厦內。

  他望了女孩一会儿,有些抱歉地说,我只是随便看看。女孩哦了一声,依然站着。他犹豫了一下,问她,这两天是不是都没什么人。女孩的脸暗了下去,懒懒地说,一直都没有什么人。这个地方不好,他倚在柜台上,看着那个女孩,女孩正抬眼看他。

  “我几次经过这里,只看见招牌,找不见进店里来的入口。一开始我以为就在楼下呢,以为你们盘了楼下的店面,‮机手‬店过一阵就会关了。谁知道不是。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琢磨一下,书屋到底在什么地方。今天是个意外,我发现了门口的指示牌。”

  女孩已经坐下去了,他淡淡地看着她。那张脸是他所熟悉的,圆圆的,到下巴突然尖俏起来,有种别样的感觉。右嘴角下面有粒小小的黑痔,使得那张脸生动起来。他继续说:

  “这个地方不如原来的地方好。临街最好有个窗子,能让人看见店里的情况,知道怎么上来。我估计有一些人像我这样,看了几次都找不到入口。”

  他停下来,目光再次聚拢到她⾝上。她仰脸看看他,眼神里有淡淡的疲惫。作为回应,她懒懒说了句:你说的没错。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在店里逛了半天,一本书不买,倒对人家的店本⾝评头论足起来。也许她会误会我只是来这里消磨时间,想到这里脸慢慢地红了,慌忙转⾝,准备离开。他感觉到她又一次站起来,他听见她的声音,虽然带有几分懒,却也颇为悦耳:谢谢光临。

  他又一次来到大街上,太阳⾼悬在头顶,光线过于直接,他有些难以适应那种強度,眯缝了几秒钟,才适应过来。她一定有很多时间无事可做。店里几乎没什么人。他想着,忽然觉得应该买上两本书。

  他买了一个白吉⾁夹馍,边吃边走。在租住的房子里菗了支烟,他觉得再去那家席殊书屋一趟,把那本王开岭的《精神自治》买回来,还有埃梅的短篇小说集。不过他不能确定那个短篇小说集自己以前有没有买过,看着里边的篇目有些熟悉。进卧室看看散乱地堆在一起的一堆小说,他放弃了查找的念头。

  他担心楼下‮机手‬店的人会觉得奇怪——刚从楼上下来,现在又要上去。他觉得有些人总是爱揣摩别人的行为,譬如自己。也许那些人和自己一样,很有可能,只不过不方便验证罢了。人都是一样的,想着这一点,莫名有些悲凉。她会怎么看呢,思维的焦点又转到那个女孩⾝上。也许这会验证她心里的想法。他踌躇起来,上楼的脚步有些迟缓,橐橐的声音比之第一次滞重了一点。

  女孩看见他,眼睛闪了一下,略略有些意外。他把这一切收尽眼底。

  女孩没再说你好,也许她觉得已没有必要。我是第二次来了。他这样对自己解释,就在这个时候,女孩说,你看书的话里边有个凳子,坐下来看吧。他吃了一惊,忙说,不,我来拿两本书。

  走到里面的书架跟前,他才发现店里还有两个看书的人。他觉得不能直接拿了书就走,要等到那两个人走之后才离开。他把王开岭的《精神自治》从书架上菗出来左手拿着,右手又从书架上找别的书来翻看。实在没什么书可认真看的,他甚至觉得这里的书都没有自己的蔵书多。当然,是指那些在他看来值得一看的小说。他觉得书店的老板没什么眼光,不过转念又想,这店并不是转为自己开的。

  他走过去问女孩,有格非的《人面桃花》吗?女孩思忖了一下说,有印象,是小说吧,我好象翻过。我给你找找。说着女孩从柜台里转出来。他留意了一下,她只到他的肩膀。上⾝穿黑⾊的‮服衣‬,前襟倒是绿的,下面穿着一条黑⾊的裤子,微微发亮。短短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上面带了淡⻩的头花。

  是黑⾊封面吗?女孩穿梭在书架之间,刚刚好露出脸来。不记得了,可能是白⾊的。他走几步,跟在女孩⾝后,想嗅一嗅她⾝上有没有车上那个女人的那种香气。他失望了。

  女孩不时蹲下⾝去,在书架的底层查看。他顺势望着她,贪婪地看她腰际露出的那片白,等她起⾝的时候就佯装翻看书架上的书。他的心里有种隐秘的快意。

  那两个看书的男生是一道的,现在一道走了,买了一本书。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的心放松下来。

  不要找了,也许被别人买走了。他从那本厚厚的《情⾊艺术史》上抬起头来对女孩说,看女孩向她走过来,佯作自然地把书揷进书架。

  你现在着急要吗?不着急的话我回头在电脑上查一查。电脑在办公室那边。女孩走回柜台,翻看他放在上面的那本,《精神自治》。

  不着急,只是随口一问。他故意从柜台前经过,随意地问了一句,这店是你的吗?女孩笑了,说我只是给人打工。他哦了一声,又问,怎么从学校门口搬到这里来了。说这句话时他停了下来,俯下⾝子倚在暗橙⾊的柜台上。女孩说,那里一个月房租九千,卖的书全用来交房租了。那这里呢,他问。不到两千。女孩说,不过这里一天也卖不掉几本书。

  他从柜台那里走开,去看另一个书架上‮民人‬文学出版社翻译的一些小说。女孩望着他的背影说,那些书八折。他把埃梅的短篇小说集菗出来,转脸看看女孩,说这本书我不记得买过没有。顿了一下又说,算了,我先买回去。

  他看看表,一点半,又在这里待了二十分钟。他准备离开了,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你有会员证吗,女孩问。

  有,不过是在别的城市办的。他顿了一下,女孩仰脸看他,他又说,我以前老出差。在合肥办过一个,那家店没把我的资料上载到你们的资料库里。后来我又在石家庄办了一个,不过上次在你们这里买书的时候,也没有查到。我前几天觉得没有用了,可能给扔掉了。

  女孩把书放在柜台上,看着他:你记得会员证的后几个号吗,哪天我帮你查查。或者你打个电话,让他们把资料给你传到‮京北‬,就可以用了。

  不记得了。他笑笑,我以为没用了。看她没说什么,他又说,我看见残雪的那两本书还在,就是她的小说自选集《从未描述过的梦境》。我买的时候店还在学校门口,当时是三套,我买了一套。没想到那两套现在还在。

  女孩坐下去,看着他,淡淡地说,不知道这个店能维持多久。

  小寨的汉唐和万邦生意都很红火,他说,望着他,为又能多聊一会儿感到⾼兴。

  那里的书全,什么都有。女孩应和着,我们这里店面小,你回去找找你的会员证,可以再打点折。

  他想了一下,确实想不起来把会员证放哪里了,于是说:算了,都不知道扔哪里了。

  女孩忽然问:汉唐和万邦也实行会员制吗?

  他忙说,实行,不过他们那里的会员证有效期是一年。席殊的只要你买够一定数量的书,可以一直享有会员资格。

  女孩笑着向他解释:A级会员是终⾝的,B级会员每年要买够200元的书,不够的话降为A级,也还是终⾝的。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问:五一都是你值班吗?

  她楞了一下,点点头。

  老是一个人,又没有多少人来买书,也挺寂——那个无聊的。他把寂寞二字说了一半,又收回去,觉得在两个还不大熟识的人之间谈论那两个字,多少有些不大妥当。

  没事就看看书,店里有的是书。

  女孩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来的慵懒。他犹豫着是不是现在就离开,右手在裤兜里摸钱,钱给他带来了灵感,他有些‮涩羞‬地笑笑说,我刚才没带钱,回去取了一趟。

  你离这里挺近吧,女孩问,手里摆弄着简易计算器。

  他想真的要离开了,那种隐隐的厌倦已经开始在两个人之间出现。他把钱拿在手里,要付帐。女孩忽然说,你能帮我看会店吗?他愣了一下,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点头,嘴里说,没问题没问题。

  女孩站起来,圆圆的脸上带着调皮的笑:你可别拿了书就走啊。

  他笑着说,怎么可能呢,你看我像那种人嘛。

  女孩上下打量一下他,皱皱眉头,认真地说,那可看不出来,好人坏人又不写在脸上。

  他含笑望着她,你是不是要去吃饭?

  你怎么知道,女孩把淡⻩⾊的小包拎在手里,把计算器放进菗屉里,从柜台后面转出来。他随着她的移动转动⾝子,看着她说,我刚才听到一种特别的声音…

  女孩的脸倏地红了,嗔怪道:你这人真没出息。我走了,可别让我失望哦。

  他听着女孩轻快的脚步声,心里有种甜甜的感觉。

  他坐在那里翻看埃梅的《穿墙记》,忽然想起来涵雪,蓦然没了看小说的心思,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病人。

  在女孩回来之前,他一直在自怨自艾,想起来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像狗⽑一般昅附在他带静电的心里,怎么也摆脫不掉,那种令人恶心——不但对狗⽑恶心,而且对自己也恶心——的感觉有时強烈到使他想⼲脆彻底当个破罐子算了。不过心里是时常不甘的。

  昨天晚上的梦让他受了惊吓,早上起来时头是疼的,稍微一动就疼。那个梦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他有些后怕,他从来没有做过那样不知道有几重的梦。从一个梦里醒来,又掉入另一个梦。几个梦形成了一个由內向外扩展的圆环。他从这个环里跳出来,却落在那个环里。努力地跳了几次才跳出来。

  他咂摸着那个梦,觉得可以把它们改造成一篇小说。也许会是不错的小说,如果能用那个梦的结构来结构小说,然后再加进去一些宿命的迷幻的元素。

  他开始构思起自己的小说来。

  楼梯发出的橐橐声把他从构思中惊醒,那个女孩満脸带笑地向着他走过来。

  我以为你跑了呢。她开着玩笑。

  我本来想跑呢,后来一想…他故意沉昑着停了下来。

  女孩定定地看着他问,想什么了,肯定没安好心思。

  他站起来,笑笑说,那我还是不说了,免得给你留个坏印象。

  女孩脸一红,我才不会对你有印象。说着转⾝走进了柜台后面,坐下来,拿出塑料袋里的冰淇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他走到柜台前,饶有意味地看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女孩的脸慢慢洇红才不紧不慢地说,我走了,不在这里妨碍你工作了。女孩忙抬起头,绷着脸说,付帐,四十二。他笑了,把钱掏出来,看着她拉开手袋找零。

  拿了零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才转⾝往出走。

  嗳,你等等。

  他转过⾝问,是叫我吗?

  女孩笑呵呵地左右看看,然后说,我叫我家那条小狗呢,他不见了,刚还在这里呢。

  他有些愠怒,不过旋即又⾼兴起来。这个玩笑说明女孩对他有了好感。他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女孩一开始看着他,后来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就坐了下去,哼了一声说,我本来想犒劳一下某些人,谁知道人家不领情,还笑得跟我家小狗一样。

  他一步迈到柜台前,笑着问,你想怎么犒劳我呢?

  她啪把塑料袋扔到柜台上,他看着里边的冰淇淋,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又走到里边,把圆凳搬出来,坐在柜台旁边。

  两个人小心地吃着冰淇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沉默使得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女孩站起来,隔着柜台说,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沉得住气。

  他回头一笑,说,我以为你要和我比赛呢,我叫冯诚,二马冯,诚实的诚,看我这名字也不是坏人。

  女孩笑着说,往往起这种名字的,正是坏透顶的家伙。

  冯诚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怎么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太不公平了吧。

  女孩看也不看冯诚,悠哉悠哉地说,男女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公平可谈。再说,我又没让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你自己上来搭讪,我又没逼着你。女孩顿一下,抬眼看冯诚一眼,又低下头说,我怕你来烦我,所以不告诉你名字。

  冯诚厚着脸皮说,那我还就非烦你不可了,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饭。

  女孩顿了一下,冯诚心里的希望慢慢缩进角落。他拿起书,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心想自己该走开了。

  就在冯诚要转⾝的那一刻,女孩突然说,你这人真小气,连句我请你都不愿说,难道要我请你啊。

  冯诚笑了,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呢。

  女孩说,谁说我愿意了,我就是看你小气,想让你破费一下。

  我有些头疼,冯诚收敛了笑容,得回去休息一下。

  女孩脸上滑过一抹失落,摆摆手说,你这人不但小气,还事儿多,跟个小女人似的,我有些头疼,得回去休息一下,嘁。

  冯诚一点也不生气,他淡淡地说,我昨晚做了‮夜一‬的噩梦。

  女孩不屑地说,什么噩梦,讲给我听听。顿了一下又说,一个大男人,做个梦都会头疼,真没见过。

  冯诚走回来坐下,女孩胳膊支在柜台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讲了你可别害怕。

  不怕,我又不是胆小鬼。

  真的不怕?

  你别制造气氛了,我不怕,我经常一个人看恐怖片。

  那好,我讲了啊,听了害怕可别怪我。

  讲吧讲吧,跟老太婆一样罗嗦。

  于是冯诚慢慢讲起来:

  一开始我梦见几个⾼中同学一起穿过一个球场。球场上尘土飞扬,有许多人在踢足球。我走在前面,已经过了球场。就在这个时候A因为挡住了一个在踢球那人看来必进的球,被一帮人按倒在地上,不停地用正脚背菗。我就那么清晰地看着A被人踢来踢去,一点也没有想到要上去帮忙。我有点害怕——你别笑我,那是做梦——害怕那些人因为A而迁怒到我的⾝上。我恍惚觉得自己有事情要做,于是就真的开始做一些事情。

  后来另外几个同学把A拉了出来,汇合了我继续往前走。我开始给同学解释为什么刚才我不在现场。我说在球场的前面是个陡坡,当时我正要爬上坡顶,没有回⾝往后看。我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如果我看见的话…

  几个人冷冷地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我觉得自己被遗弃了,开始觉得哀伤。后来有个人说,我看见冯诚在看台顶上和一个人说话,他可能真没有看见。我感激地望望那个人,那人却转过脸去。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不断地做噩梦。梦见被打的那个人变成了自己,我还梦见自己拿了厚厚一沓钱,被人追赶,那个人跑得和我一样快,两个人之间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我告诉那个人不要追我,还菗出两张钱给他,那个答应了我,于是我拐进一片西瓜地。然而那个人又斜着追过来,跑得比先前更快。我恐慌极了,因为有另外的人从另一个方向追过来了。

  我想我必须从梦里醒过来。于是我就醒了,拉亮了卧室的灯,也拉亮了卫生间的灯。我要尿——小便。我想肯定是尿急了才会做噩梦。想到这一点我才放松了一点。

  我有些奇怪的发现,马桶变大了许多,并且马桶盖合上了。我把马桶盖翻起来,却发现马桶里不知被哪个酒醉的家伙吐満了秽物,浓烈的酒臭呛得我无法小便。我合上马桶盖,关上卫生间的灯。

  可是灯自己灭了,卧室的灯也灭了。我开始感到恐慌,跑到卧室里拼命地拉灯绳,然而曰光灯只是间或闪一下,始终也拉不亮。屋內一片漆黑,可是我看见床上的被子鼓鼓的,似乎躺了一个人。

  我想自己一定是被魇住了,我整个晚上一直一个人睡,怎么可能突然多出来一个人。我揉揉眼睛,再看时那人居然裸着⾝子下了床,摸黑去了卫生间。

  我跑进客厅,愣愣地看着那个人旁若无人的从卫生间出来,又看着那个人走进卧室,掀开被子躺进去。

  我觉得一切都变了样,想立刻菗支烟。可怎么也找不到烟,我明明记得烟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可就是找不到。我想我不能再睡了,必须坐到天亮。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腿双‬——它们把我拖进了卧室。这个时候那个人冲着我说:你把我叫来了,怎么不过来睡?

  我确信那真是一个人,心里愈发的恐惧。我想回应一句什么话,大张了嘴却只能发出咝咝的菗气声。那个人却说:随你,我睡了。我有些莫名其妙,愣愣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翻转了⾝子,背向我,径自睡去了。

  我想我肯定是在做梦,只要大喊一声就会醒来。于是大叫了一声,果然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我下了床,去厕所。结果真的发现厕所的马桶里一堆秽物。这次我是真的害怕了,⾝子开始菗搐起来。

  我倒在地上,开始变小。我拒绝这种变化,努力地抻着胳膊和腿。可我还是在收缩,我没有办法,用力地踹了一下。结果我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彻底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我坐了起来,头开始疼。从厕所回来后我有点害怕再次‮入进‬那个梦境,菗了两支烟才又睡下去。

  早上起来之后头就一直疼。

  女孩不错神的看着冯诚,看了半天才说,哎哟我的妈呀,你不是有梦游症吧。冯诚淡淡一笑,当然没有。女孩又说,你这人心理肯定老琢磨事儿,自己吓自己。冯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有时候自己写点小说。女孩恍然道,难怪,写小说的都有点神经病,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的。冯诚笑笑说,没事,我知道你不是说我,不过我可能真有点神经——衰弱。我老是做梦,每天都要做若⼲个梦。不过我这么想,梦让我的生活比别人更加丰富,我过一天相当于别人过好几天,我赚大了。

  女孩沉昑了一会儿说,我看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冯诚直直地看着女孩,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算了算了,你这人真难缠,告诉你得了。我只说一遍啊。方琪。

  ‮机手‬。

  你七点半过来吧,我在这里等你。咱们就在旁边那家百姓家园吃好了。

  那我把我‮机手‬告诉你。冯诚顿了一下,学着方琪的语调说,我只说一遍啊,想找我找不到可别怪我——好了你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收到了。

  冯诚抑郁了四天的心情多少有些好转,虽然涂远葶还是对他不理不睬,不过他已经不再那么担心,他相信她会安好——毕竟,她只是回家。虽然只是四天,漫长而又短暂的四天,很多事情都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那些事情始终会成为过去。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想起涂远葶质问他的话,冯诚心里又焦躁起来。他一直刻意地维护着自己的秘密,并且从来也没有做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涂远葶的事情,所以他总觉得有些冤屈,不明白涂远葶反应为什么那么強烈。

  涵雪曾经问冯诚,你那个通信地址是你女友的吧。冯诚不置可否,于是涵雪就默认了冯诚有女友这件事,对冯诚忽远忽近起来,并且时不时地刺激冯诚一下。冯诚不在乎这些,对于一个从来也不曾见过面的女人,冯诚本来就不抱什么幻想。只是有时候觉得无聊寂寞,才打个电话聊上几句。也许涵雪早就是另外一个男人的人了,和他通电话出于和他一样的原因。谁能说得清楚呢。

  冯诚在人行道上走着,他刻意地每次跨过三个方格。走到小区口的时候,电话响了。

  涵雪在电话问冯诚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接电话,冯诚感到奇怪,他的电话一直开着,24小时开着,即便自己听不到,也会有未接提示,怎么可能涵雪打了电话他不知道呢。于是冯诚就笑着说,你是不是没人陪了,想找我?涵雪在电话里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个五一过得怎么样。冯诚故作认真地说,其实,这个五一是我过得最凄惨的一个长假。涵雪问为什么,冯诚想了一会儿,叹口气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涵雪说你说吧,看看你能不能说服我相信你一次。冯诚用一种失落的语气说,算了,说了你也不信,听你口气就能听出来。涵雪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相信。冯诚这才说,因为我一直在等待,等你给我打电话。你知道吗,等待是最‮磨折‬人的,有时候你会觉得一分钟比一个失眠的夜晚还要漫长。你失眠过吗?肯定没有,你体会不来的。涵雪在电话那端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其实我昨天晚上没有打电话。冯诚淡淡地说,没什么。涵雪再次沉默了几秒钟,她小心地问,你生气了?冯诚抑制住要笑的冲动,依旧淡淡地说,我生什么气,我有什么资格生气,什么资格也没有。涵雪明显有些着急,冯诚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好声好气给你道歉你倒不依不饶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气。冯诚故意沉默着不说话,他想我就是让你着急。入他所料,涵雪又变换了口气:对不起,这几天我男朋友来看我了。冯诚想果然被我料到了,他淡淡地说,应该的。涵雪说,他五号晚上走。冯诚哦了一声,然后说,怎么不多待两天。涵雪反问他:你真的希望他待到七号?冯诚赶紧说,当然不想,那样我岂不是没有机会⼲坏事了。涵雪小心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冯诚说,七号早上。涵雪沉默了一会儿,冯诚知道她在等自己开口,但是他什么也不说,故意沉默了几秒钟才说,到时我给你电话。涵雪态度变了,淡淡地说,我不一定有时间。冯诚没再说话,涵雪挂了电话。

  冯诚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琢磨着涵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琢磨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感情生活平淡,缺乏新鲜刺激。这个结论的得出,令冯诚又焦躁起来。这不但是涵雪的问题,也是他的问题。也许我的病比涵雪还要严重。

  四点半,冯诚躺在床上,怎么也难以入睡。他很久没有午睡过了,自从参加了工作,就没有午睡过了。他翻来覆去,渐渐地全⾝都被汗弄得湿腻腻的。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那句话伴随着一种熟悉的味道来到冯诚耳边。那是涂远葶的味道。涂远葶曾经对冯诚说,満床都是你的味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就闻你的味道,我想闻着闻着我就可以睡着了,可结果总是相反,你的味道总是让我想起你,总是让我难以入睡。冯诚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味道,要有也是汗味,当时他对涂远葶的话并不当真,以为只是她表达她对他的爱恋的一种方式。然而当他今天意外地分辨出涂远葶的味道时,才真的相信涂远葶说的句句情真意切。

  冯诚点上一支烟,昅了一口,却被呛住了。他不停地咳嗽起来,直到眼泪飞溅而出。平息下来之后他又想起那句话: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女人总是敏感的。

  涂远葶总在冯诚出差的时候半真半假地叮嘱他,你可别瞒着我⼲坏事。冯诚总是刮刮她秀挺的鼻子,他总是认真地说:怎么可能呢,有这么疼我的老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涂远葶会同样认真地说,只要有一次,咱们就分手。

  冯诚想着这些话,陷入了沉思。

  冯诚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涵雪通电话的了,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一个涵雪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然后他们开始通电话。为什么会这样,冯诚还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洗了洗头,刮了刮胡子,五点半。

  冯诚六点半的时候到了席殊书屋,方琪一个坐在柜台后面,看见他,展颜笑了一下,怎么这么早,还不到七点。冯诚笑道,我怕睡过头,所以提前来了。方琪上下打量了一下冯诚,没说实话。冯诚勉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方琪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走到冯诚面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遍,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我说。

  冯诚绕过方琪,在圆凳上坐下来,背靠在书架上,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刚写了个小说,想讲给你听。方琪紧张的脸一下放开了,嗔怪道,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吓人家一跳。冯诚有些疲惫地望了方琪一眼,淡然说道,也许你听完我的小说会有你预想不到的反应,不过这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方琪忽然有些不耐烦,你这人怎么这样,别制造气氛了好不好,要讲快讲。冯诚看着方琪,笑得有些怪异,好吧,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们暂且用F来称呼男主角,用T来称呼女主角。也许你会觉得别扭,不过无所谓,名字只是个代号,故事才是最重要的。也许你发现我说话很罗嗦,不过别烦,马上‮入进‬正题。

  F总是在外出差,T还在上学。

  也许你已经猜到,他们是男女朋友。没错,他们确实是男女朋友。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所有的小说都免不了要讲述男女之间的故事。

  F要两个月才能和T见一次面,相处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这半个月是T最快乐的曰子,她总是计算着两个人见面的曰子,精心安排一些事情放到这半个月来做。在这短暂的半个月时间里,T总是希望能够时时刻刻和F粘在一起。

  F一开始有和T一样的感觉,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感觉发生了变化。T对他的过度依赖使他有些厌烦,是的,第一个星期他觉得幸福。第二个星期他就开始厌烦。他小心地隐蔵着自己的‮实真‬想法,怕T知道了会伤心。

  方琪忍不住打断冯诚的讲述: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喜新厌旧。冯诚看了方琪一眼,点了点头,继续讲他的故事。

  由于工作的原因,F经常要陪客户…

  方琪又一次打断冯诚: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了,肯定是F在外面寻花问柳了。真恶心,算了,别讲了。你以后别老写这些东西,那么多故事你为什么偏写这个呢。

  冯诚眼睛望着对面的书架,叹了口气,接着往下讲:

  其实你并没有完全说对,F⾝上是发⾝了一些事情,但并不真的是说的那样什么寻花问柳,他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也许我们可以原谅他。

  冯诚转脸看方琪,方琪靠在柜台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也许我们可以原谅他。每个人都会犯错,他需要我们给他一个机会来改正。基督赦免了卖淫的妇女,那些要打死那个女人的人,听了基督的话,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罪有显式的,也有隐式的——

  你真罗嗦,要是你这么写小说,肯定没人看。方琪又一次打断冯诚,简要说吧。

  冯诚点点头,是,我写小说比较罗嗦。说实话我不会讲故事,所以我的小说总是难以发表。

  方琪说,你别介意,我是胡乱说的,我想你将来肯定能成名,我等着在这里卖你的小说。

  冯诚感激地望望方琪,没事的,我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上,你不可能会在这里卖我的小说了。你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有一次一个客户请F去‮澡洗‬。想必你知道,大多数洗浴场所都有那种服务。F不知道那里有那种服务,他是去了之后才知道的。你肯定会说,像F这样的人发生这样的事是迟早的事。没错,F不是个容易満足的人。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壳,需要许多东西来填充才不会感到寂寞。

  在外面跑的时间长了,类似的事情见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怪了,反倒有种好奇,有种跃跃欲试的念头。这就注定了他要走到这一步。

  方琪打断冯诚,说来说去还是这件事,得了,我已经知道结果了,F肯定没能抵挡住诱惑,做了那种事。然后T知道了,他们分手了。

  冯诚点点头,低声说,大体上是这样,但在细微处还有一些差别。

  F拗不过客户的邀请,加上他內心深处那种想犯罪的感觉作祟,他接受了客户给他叫的‮姐小‬。

  冯诚停下来,看了方琪一眼,继续说:

  但是他没有做那件事。他发现自己做不出来。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没有办法完成那件事。虽然他想做,但是无法完成。

  F在房间里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总是想象着要享受一下这种服务,到了跟前却手脚冰冷什么也做不成。但他知道,他已经跨出了这一步,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有些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

  T并不知道F所做的这些,一点也不知道。F对T越来越好。这是赎罪。

  方琪长出了口气,说实话,不是我打击你,你这小说不怎么地。

  冯诚点点头,是,从某种层面上说这不是小说。不过我还没讲完,后面还有转折。

  那件事没有对F和T造成影响,但是没过多长时间,新的问题又发生了。F在电话里和一个女人聊出了感情,并且在一次打电话的时候被T抓了现行。于是两人之间发生了冷战。虽然F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一面,但T始终不肯原谅他。

  他不值得原谅。方琪下了结论,这次讲完了吧。

  冯诚摇‮头摇‬,还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你觉得F不可原谅吗——如果T很爱F,她会不会原谅F?假设T只是知道F和另外一个女人通电话这件事。

  方琪慢慢走到柜台后面坐下,缓缓地说,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原谅,他迟早还会在这种事情上犯错。

  冯诚听了方琪的话,有些黯然,他不抱希望地和方琪争辩,也许F获得原谅后再也不犯那种错误了呢,人是可以变的。

  方琪肯定地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有些东西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冯诚不再言语,缓缓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冯诚低声说,其实那个故事后来又有了转折。F觉得既然自己不可能被原谅,实际上自己什么事没做却不可能被原谅,于是他就想那我⼲脆真的做点事出来。

  故事后来的发展多少有些戏剧性,F在一家宾馆里被突击的‮察警‬堵在了床上,就在这个时候T打来的电话。

  讲到这里冯诚转眼看了一下方琪,问,你说T会在电话里说些什么?

  鬼才知道,也许T打电话过来只是想告诉F他们彻底完了。

  有没有可能,冯诚又看方琪一眼,那一眼是谨慎的,带了商量和些微期许的,他说话的口吻也是犹豫而带有回旋余地的,你看有没有可能,T本来是想说,她决定和F和好,过去的事谁都不要再提,只要将来不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方琪断然说,不可能,T不可能把那些事忘掉,你不了解T。

  冯诚长长了舒了口气,深深地看了方琪一眼,不再说话,⾝子懒懒地堆在凳子上,头无力地耷拉下来,微微地晃动着。

  你怎么啦,方琪感觉到冯诚的异样,关切地说,我看你以后少写些这种小说,别‮磨折‬自己了。要是实在想写,写点积极的。

  冯诚站起来,走到柜台前,盯着方琪,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

  方琪被唬了一跳,嗔怪地说,你⼲嘛,别吓唬我,你知不知道你脸上表情很吓人。

  冯诚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方琪挥挥手说,算了,看你有点神经兮兮的,就不和你计较了。

  冯诚苦笑一下,没说话。

  方琪对冯诚的反应迷惑起来,你怎么啦,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吧。

  冯诚思忖了一会儿,犹豫着说,也许我今天让你误会了,其实,我有一个妹妹,她和你很像,你让我想起她来。

  方琪怔了一下,脸上刚刚升起的那抹‮晕红‬慢慢消褪。她冷冷地看了冯诚一眼,淡淡地说,我要关门了,你要是不买什么书的话。

  冯诚默默地转过⾝,缓缓地下了楼。

  F就是你?

  冯诚从一楼走出来的时候,方琪的犹豫的声音在他⾝后响起来,他没有回答她,只是顿了一下,便快步走开了。

  200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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