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读《人生》(读书征文)
路遥的《人生》读了不知道多少遍,每读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动和心绪产生。随着周围环境的不同,随着自⾝阅历的增长,随着思想认识的不断变化,所关注的焦点也在不断变化。
(一)
一开始读《人生》的时候,对自己触动最多的,是⾼加林生活的那个⾼家村。我从农村出来,对于类似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亲近。那个村落里的人、物、景、事,都能激起心里对于家乡的思恋和怀念。一本书最能打动的,是一类人,和书中人物有相似经历的一类人。看到了描写自己从小长大耳熟能详的一切的小说,莫名的亲近和由衷的共鸣,使得一开始就对这小说抱有了一种珍视的态度。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一再翻看它的最初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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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林被下了民办教师,村里人的同情,德顺老汉的安抚,让我难忘,那种乡里乡亲的情谊,厚重而深沉。
⾼加林去了城里,抛弃了巧珍,却又最终卷铺盖回了⾼家村。所有人的话语、表情、眼神,都不含任何恶意和嘲笑,反而都很真诚。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他们那伟大的同情心,永远都会给予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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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的时候还不能够较为深刻的理解它,⾼加林,巧珍,德顺老汉,⾼玉德两口,⾼明楼,刘立本,…这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在感性上打动了自己。即使是现在再来看,也没有这个自信说自己已经很深刻很全面的理解了这部小说。而只能说较之于以前,现在的理解显得多少有些全面和深入。这是一本常读常新的作品,虽然看来如同白开水一样透明,但是那透明本⾝就值得玩味,况且透明的空气里也还有很多你没有感觉到可是依然存在的东西。
(二)
后来再看的时候,年龄增长,情窦初开,男女感情入进了自己的视野,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生活的主流。在这种情况之下,最关注的,自然是⾼加林、巧珍以及⻩亚萍三人之间纠结难理的情感关系。
尤其是巧珍,在我的心目中,那是农村里最为完美最为神圣的代表。多长时间里她持续的打动着我。尽管她没有文化,但是她具备了一个农村人在那狭隘的天地里所能具备的一切甚至很难具备的一些品质。她是那样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有着那样朴素的一视同仁的观念,她有着向往知识的強烈愿望,她有着炽烈奔放的爱情取向,她有着承受一切的土壤般的厚度,她有着基督一般宽囿的坦坦胸襟,…德顺老汉铮铮有声的话语是对她最诚挚的评价。“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
巧珍对于⾼加林的热炽的情感,令我长久的感动。在我所生活的地方,同样存在象巧珍一样敢爱的姑娘。巧珍从知道世间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爱生了加林,然而加林是知识份子而她大字不识几个。在这样一个梦想了无数次的人面前她感到深切的自卑,因而只能默默的忍受着煎熬。
等到⾼加林失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她有了接近他的机会。巧珍在这个时候所作的那些精心策划却是深情驱动出来的几件小事(那里边有着怎样的勇气呵!),令我深深的感动。
她摘了自留地的甜瓜,装作不经意的路过,送给⾼加林,只是想破开脸皮安慰一下那个受伤的人。
她尾随着⾼加林在人群里躲躲闪闪,为了心爱的人的痛苦,泪水刷刷的流,来不及用手帕擦一擦。她在文化馆外徘徊,她在大马河桥上从中午一直站到下午,…她颤抖着脸红扑扑的主动提出帮⾼加林卖馍,她已经事先算好了馍钱买好了一条烟,…
这一切,对于处在苦闷痛楚谷底的⾼加林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那个时候我多么想她们能够幸福的结合,那个时候对于巧珍奉献给⾼加林的这种热烈的感情我多么的感动,我甚至希望自己什么时候也能遇到这样的一个姑娘。
巧珍是一个处处为别人考虑的女子,对于⾼加林不甘于在农村待上一辈子的痛苦她也受着煎熬。如果⾼加林出去,她会失去他;如果他待在农村和自己结合,自己是如愿以偿了,可是他会郁郁寡欢一辈子。在这种两难的境地之中,巧珍甜藌而痛苦的挣扎。
这挣扎多么的让人心碎,让人感动不已。最终巧珍抱着爱一个人要让他幸福的想法,不断的鼓励着⾼加林。她情愿承受一切苦痛和磨难,只要她心爱的加林哥能够快乐能够不再愁眉不展。
什么是爱,什么是无奈,我想这已经是最好的阐释。
⾼加林后来因缘错合去了县城作通讯⼲事,负载着他的理想,开始展翅飞翔。
在分别的那个晚上,巧珍送⾼加林到河湾里的分路口上。
“‘加林哥,你常想着我…’巧珍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你就和我一个人好…’巧珍抬起泪水斑斑的脸,望着他的脸。”
此一别,不是平常的恋人别离。巧珍知道,一些东西已经不是她能够把握的了。她怀着矛盾无比的心,挥别了她远行的恋人。
也许在那一刻,或者不仅仅在那一刻,可以往前推,推到巧珍安慰⾼加林鼓励他出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敏感的意识到了最后的结局。然而她依然无怨无悔的爱着,她依然⾼尚的爱着,并不因此而拖住⾼加林前行的脚步。
这是怎样的爱!在现在这个物质已经⾼度发达,生活步伐已经快到目不暇接的年代里,我没有看到这样让人感动让人心碎也让人心醉的爱。
当巧珍再一次出现在⾼加林的面前时,一切都显得无法挽回了,大巨的改变已经是铁一般的实事,残酷的结局至此明了了。
看看那一段对话,我不止一次的喟然叹息。巧珍和⾼加林,他们的关系完结了。美丽的巧珍无私的放飞了自己本可以留下的男人。我心理的天平毫不犹豫的向巧珍这一端倾斜,那个时候我愤愤不平的谴责⾼加林的绝情寡义。
当大马河巧上再度出现巧珍和⾼加林的⾝影,当巧珍心疼的想问満脸愁云的⾼加林,当巧珍痛苦的等来⾼加林分手的话,当巧珍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说“那你…去吧。”当巧珍哽咽着说出了那一番催人泪下的话,当巧珍迅疾地转过⾝,说:“加林哥…我走了!”…
我怎么还能无动于衷,我怎么还能忍住眼里的泪水,我怎么还能不深深叹息,…巧珍巧珍巧珍,我多想抹去你眼角的泪水,我多想粘合你碎裂的心,我多想可以给你哪怕一点点的安慰…
那个时候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动所有的泪水都因巧珍而存在都为巧珍而澎湃,然而还没有完结。
当巧珍跪在巧英面前,哽咽着说:“我给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你!你不要这样对待,你爱的入骨伤心,你爱的肝肠寸断,…巧珍…”
那个时候巧珍占据了我的心,即使是现在读《人生》,她依然深深的打动我已渐渐冷漠的心,让快要忘却感动的我拾回丢在路上的那份情感。
(三)
然而随着体验的增加和观念的改变,另外一些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东西开始入进我的视线。
这些,是关于⾼加林的。
当⾼加林失去了民办教师的职位,当⾼加林挎着一篮子白面馍拐进沟沟里挣红了脸喊叫,当⾼加林在城南的集市上孤苦无助的往来穿梭,…
我象最初一样抑制不住自己的感动,但对于他进了县城之后,他放弃巧珍的时候,却比先前多了一分理解。
⾼加林要往前走,一个人要实现自己的目标,一个人在这个社会里孤独的前行,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哪怕这些东西本⾝珍贵无比。
也许我应该原谅⾼加林,也许在那样一种选择当中,他应该放弃巧珍。
对于⾼加林实现自己的生活理想这一点来说,巧珍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客观的说,很难起到作用,甚至是一种拖累。相比之下,⻩亚萍则更能助⾼加林一臂之力,因此她和他的结合也更现实一些。
或许这么说有些过于功利,过于物质化一些东西(其实我在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感情上也很难平衡),但实际情况确确实实是这样。有一些东西,我们不得不承认,它具有更強大的力量。
有点儿写不下去了,实在是不愿意这么来分析巧珍和⾼加林。还是从他们对话的基础是否存在这一点来耝略地看一下。
在⾼加林进城以后,和巧珍之间对话的基础已经消失了,这从那一次巧珍到城里看望⾼加林时两人之间那令人心痛的谈话可以很清楚的看出来。
其主要原因是两个人在精神上的差异性太大,天上地下。巧珍生活天地限制了她,她所关心的所知道的,是锅碗瓢盆猪鸡狗娃。而这些正是⾼加林极力避免极力逃避极度厌烦非常不愿接受的东西。⾼加林所作的一切,就是不想被这些纠缠,不想再象他的父辈们那样在贫瘠的土地上打磨一生消耗一世。
因此他们之间的谈话才会显得那么尴尬那么格格不入,而先前在⾼家村的时候那种表面的谐和是生活所迫,是⾼加林不愿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无情现实。而一旦他有能力摆脫这种束缚,他便再也不愿意再把自己的视力焦点凝聚在这些东西上面了。因此很自然的,那种曾经存在的对话基础便消失了。
我不能因此就无情的责难⾼加林,尽管在感情上不愿意接受这一点,但却不能抹煞这种实真的存在。
谈到这里的时候想说一下孙少平和田晓霞。
孙少平和田晓霞之间与⾼加林和巧珍之间是有很大不同的,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前者存在对话的基础。孙少平和田晓霞对于生活的认识基本上处于同一层次,其精神上存在很多的共鸣点。
从⾼中时起,两个人就在一起谈论,海阔天空,纵论时政,潜心文学,各个方面相互印证,可谓相当谐和。如果说这个时候他们在同样的环境下,那么后来孙少平成了⻩原的一个揽短工的汉子,而田晓霞成了一个大生学,⾝份上的差距一下子拉大了,照理说对话的基础因该没有了,就像⾼加林和巧珍一样。
但事实驳斥了这一点。他们仍然能够没完没了的说个不休,仍然能够对话。这和加林与巧珍之间有本质的不同。孙少平的精神思想并不比田晓霞低下,相反在对生活的认识上甚至比田晓霞还要深刻。
决定两个人能否对话的基础不是社会地位上的差别,而是精神丰富程度是否在一个层次上。两个人精神层面接近,能够相互理解,他们可以相互交换思想。《平凡的世界》中孙、田两个人的对话不是比《人生》中更加有趣,不是更能说明这一点吗?
尽管孙少平和田晓霞之间在工作在社会地位上存在大巨的差别,但从很大程度上说这不是最重要的差别,而是世俗的庒力。我相信他们可以冲破这些羁绊最终走到一起,因为思想对等是他们交流的強大的基础。
遗憾的是作者安排了田晓霞的死,也许这样更具有现实性悲剧性,在八十年代的背景之上,似乎也只能如此,但少了一些我更愿意看到的理想性。如果整个故事的背景是九十年代,或者现在,晓霞和少平结合应该是可能的,尽管现实的庒力仍然很大。
回过头来再看⾼加林和巧珍,应该已经比较清楚了。
很多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屈从生活现实的庒力,尽管不情愿却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我常常想起拉斯柯尔尼科夫来,他一直在“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之间挣扎。他之所以不能够真正的跨越过去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就在于他不能放弃的东西太多。
他不能放弃爱(当然不应该放弃爱),不能够不惦挂他的⺟亲和妹妹,他曾经想,如果我是一个人,如果我不爱别人,那么这一切都不存在了。如果真的他做到了这一点,那么他或许就真能成为他理想中的那个人。
但是他不能。
这些东西无论何时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最可贵的,不能放弃不该放弃的。更多的时候人活着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还有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需要你来背负,还有一种叫爱做的东西需要你来承担和付出。我们因此而痛苦,也因此而幸福。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样一句话不能够成为我们为自己不负责任行径的辩护。
当对面山坡上的孩子唱起了信天游——
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
⾼加林感到惊心动魄,愧羞难当。
可是先前他还以“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这句话顶住了父亲和德顺老汉两个人的说服。为什么他现在感到了懊悔?
不是因为他放弃了巧珍本人,不是因为他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而是因为他放弃了所谓的“良心”在我看来,他放弃了一种“责任”爱必然和责任联系在一起,当你在权衡中因为现实的原因放弃了曾经的爱,你便背弃了先前承诺的责任。
⾼加林到底该如何取舍?我们在面临同样困境的时候有该怎样取舍?
不要说不可能,我一直都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是否为了我自己的理想,就能够置亲人置责任置爱于不顾?
我曾经想以那句“走自己的路”来为自己辩护,我曾经強烈钦佩和支持尼采对于传统道德伦理无情的批驳,我曾经想我就是我任何的人都是他人都可以不予理睬,我曾经想放弃那个养育了我的贫穷的家庭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曾经以为那是自己起飞的障碍,…
然而现在,我犹豫了。
⾼加林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背离道德背离良心,然而他会感到无地自容,他的良心会不安。如果他继续走下去,放弃更多的东西,他会象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无法逃避內心的惩罚。
我呢,是不是也一样?
那么为了维系良心,是否就应该委屈了自己的意愿和理想?
是否⾼加林,拉斯柯尔尼科夫,或者我,在尽了自己的责任和爱,之后,或者同时,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想这永远是一对矛盾,虽然不是非此即彼的矛盾,但确实包含非此即彼的成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也许古时候那个传扬久远的忠孝不能两全,在这里仍然是成立的,只需要将忠换成责任,将孝换成个人的理想。这样的矛盾无处不在,作为一个平常之人,⾼加林,我,拉斯柯尔尼柯夫,都不能够做到两全,都最终会在这种矛盾冲突中选择责任,选择良心。
也许有人能够从最终价值的大小上来做理性的判断,背离普通的道德伦理放弃对自己亲人的“小责任”选择“自己的理想”最后终于能够对全社会对更多的人产生更大的效益。
以成败论英雄的局限始终存在,这样的人成功了名扬天下,失败了遭受唾骂承受无尽的舆论指责。古往今来不乏此类人的存在,但是那不是我的选择。
这样的选择需要太多的毅力和魄力,决绝到无情的境地正是拉斯柯尔尼柯夫所说的“不平凡的人”
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向望着非平凡的世界。可是我不能够确定那个结果的存在,无法放弃自己的那份源自本性的责任去追求自我的完全实现。
我矛盾着,时刻矛盾着,如同⾼加林,…也许果敢的人们要嘲笑我的怯弱,可是有些东西对我真的无法割舍,我只能说,我要坚持这种怯懦。
在怯懦中矛盾,在矛盾中困惑,在困惑中痛苦,也在痛苦中幸福…
⾼加林⾝上的矛盾,不单单是他个人的矛盾,也不单单是处在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的矛盾。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难以决舍的矛盾,普遍的存在于多数人的⾝上。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生》具有普遍的意义,而非只适应于某一狭小的范围。
《人生》给予我的东西很多,引发我思考的地方也不止一处,同样不止一时。正如开篇所引的柳青的那一段话: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
这样的一段话道出了我困惑的事实,却并不能够教给我如何的解决这个困惑。也许我要象⾼加林那样,经过生活的历练,才能够明白的更多。
这样的一句诗可以作为《人生》的注脚:我在极端的苦闷中因幸福而哭泣/生活对于我既轻松而又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