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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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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布了桐油,点上火,満园的荷花都在火焰中。

  “记得这张脸吗?不久前你率领属下,曾抢夺一批货物,我的兄长持刀抵抗,却被剑砍死。”少年凶恶的问道,近几步,手中的刀握得死紧。那是他复仇的工具,他的孪生兄长留下的遗物,死去时还牢牢握在手中,他亲自从尸首冷硬的掌间取下的。

  其他的人毫发未伤,只有他的兄长因为反抗,所以惨死刀下。他听信了旁人的指证历历,执意报仇雪恨。在无人察觉风家马队有异状前,他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对风行健产生敌意。

  是孪生兄长残馀的意念使然,还是风行健谤本就是他前世的仇人?

  “你控制住魏府众人时,我蔵在假山內,躲过一劫。”他徐缓的说道,看箸眼前的男女。刚刚那一刀刺得很深,就算不能马上取他命,也让他难以逃脫。

  他不心急,享受著复仇的快意。一整夜他都专注的等待著,看着风行健对魏江说出前因后果,却又在那女人的阻止下,收敛起刀剑,然后拉著那女人离开魏府。

  他‮奋兴‬得不犊禳抖,握紧手中的匕首,跟随风行健来到此处。在那两人低语纠时,他在四周浇上桐油,下定决心要取风行健的命。不只是为了兄长,更是为了了断心中奇异的深刻愤恨。

  少年双眼中闪著光亮,举⾼匕首,在漫天火光间持刀砍来口口“不!”芙叶低喊一声,推开风行健因失⾎而无力的⾼大⾝躯,挡在他与锋利的刀剑之间。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惨死刀下,就算这是天理报应,她也要揷手。耗尽魂魄,不能再现世也罢,她都要救他,用残馀的魂魄,为他挡去这一劫。

  这天这地本就充満悔恨,女娲补不平情天,精卫填不満恨海,哪个女人不怀抱著某样悔恨?她因为当初的愚昧,付出千年的懊悔做代价。

  早已许诺过要为他付出所有,即使再苦再疼再痛,她都不怨不悔。

  苍天怜了她的痴情,能再见他一面,就已心満意⾜,纵然听不到他说出半句原谅,她却也无怨。

  电光石火问,风行健甚至来不及反应,利刃已经砍了过来,她阻挡在他面前,硬生生为他受了那一刀。

  刀刃穿过肌肤⾎⾁,疼得‮魂销‬蚀骨,芙叶颤抖著,察觉到⾎如一道丰沛的流泉,迅速的涌出。大量的失⾎,让她的⾝躯迅速变得冰冷。

  “求求你。”她注视著他,在剧痛中仍勉強挤出一笑,挣扎著要将话说完。“求求你,放过你自己。”她低声说道,握紧他的⾐袖,在他的怀中颓然倒下。

  “住口,别再说了。”他匆促的说道,点住她周⾝大⽳,鲜⾎却难以遏止,仍旧恣意流淌,润尽了柔软的荷花泥淖,濡了他的⾐衫与双手。

  瞬间,又是一阵火起,燎烧了无数荷花。火光莹莹,照亮她的容颜。火光,像极了长庆殿里的烛火。

  她哀伤的摇‮头摇‬,仰望着他的面容,看见他黑眸中的焦急时,嘴角徐缓的凝出些许笑容。他这么焦急,莫非是在为她担忧吗?

  “别再杀人了。”她低语著,觉得愈来愈冷。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躯⿇木,口却疼痛得无以复加。

  芙叶艰难的举起手,轻抚著他的面容。“记得,我在等著你。”火光中,她温柔的一笑温柔的声音,还在夜⾊中回,她的⾝躯却已经陡然如烟雾般消失无踪,风行健的手中瞬间一空,抓握不住任何凭依,只留下那件包裹住她的染⾎⾐衫。

  少年呆愣在一旁,被眼前这幕震慑得无法动作。他的手中仍握著刀,明知道离复仇成功只差一步,只要再补上一刀,就能取风行健的命,而四肢却偏偏动弹不得。

  风行健蹲跪在原地,全⾝狠狠一震,火光映在他的面容上,照出他震惊的神情。他握紧手中的染⾎⾐衫,猛然抬头,目光绝望的在四周搜寻著,却已经寻不见她纤细的⾝影。

  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焰中‮烧焚‬,包括记忆。

  一幕又一幕,电光石火的闪过,在眼前如黑夜中的惊雷,在一片朦胧中被劈出了瞬间光明,前尘往事,他想了起来二件又一件,仔细而分明,全都是烙在他神魂底的,那些记忆被掩盖了,却没有被遗忘。

  烛火下她温柔的一笑。

  铜镜前,她为他梳发时,专注的模样。

  散落的合襦、枕在他头下,如一道素虹的袖。

  她编织嫁⾐时,眸中的幽怨。

  奔逃云梦时,她冰冷的肌肤。

  伤心绝的哀伤,以及悔恨。

  轻颤的⾝躯、染了⾎的花罗、碎散的信期锈。

  她举刀,为他自尽的姿态…

  明明就记得她悔恨的神情,那时,他的魂魄仍在,听见了她的低语。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他没有等待,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不肯见她,神魂拂袖而去,存心忘了关于她的一切,专注的恨著她,遗忘她有多么痛苦。

  爱恨纠是一种痛苦,纯粹的恨,反而较为容易。他选择恨她,将她摒除在记忆之外千百年。查到如今,蒙在眼前的黑幕被掀去,那一⽇的斯情斯景,才又回到脑海中。

  他想起来了。

  “笑叶!”凄厉的吼叫窜出口,有著几近泣⾎的绝望痛苦。他呼喊出她的名,真真切切,想起关于她的一切。

  安盖在浓烈恨意下的,是对她难以磨灭的情意。否则,怎么能解释,千年过去,他始终将她的⾝影榈在心间,无法轻易遗忘。

  爱恨如两股绳,紧密的纠,生生世世都缭绕在他神魂中。倘若不是爱得深切,又怎么会恨极了她当初的背叛?他是忘怀了她死前的模样,否则绝不能恨得如此理直气壮。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别走,等我。

  等我。

  芙叶竟寻了他,有千年之久。

  他扑倒在泥淖间,以双手掘了又掘,发狂似的叫唤著她的名字,⾚手空拳掘人柔软的泥泽,⾝躯陷⼊泥淖,几乎要难以脫⾝了,他却不在乎,即使挖掘得十指迸出鲜⾎,也浑然不觉疼痛。

  但再怎么挖掘,也难以挖到⻩泉,他见不到她了。

  少年挣扎的站起⾝来,维于找回勇气,握紧了利刃,呼喊一声,就往风行健砍来。

  忽地,一阵诡异的风吹起,不局不倚,竟吹落了少年手中的利刃。

  “该死!”少年暴怒的喊了”声,心中却觉得万分不安。出现在眼前的种种,都太过诡异,让他不噤怀疑,此刻发生的一切是否与幽冥有某些关联。

  火光之中,一个垂垂老矣的婆婆踏著火焰中来,全然不觉得烫热,那些火焰甚至没能烧灼她的⾐角。

  “也该够了,一命只一命,芙叶已经替他拿命来还你了。”她徐缓的说道,见到少年不死心,挣扎著又要拾刀起⾝。她轻叹一口气,一挥⾐袖,竟又掀起诡异的強风。

  那阵风将少年凌空吹起,重重的撞上石墙,而后软弱的摔落在墙角,马上昏了过去。

  “世人就非要执意于复仇,在仇恨中浮沉吗?”婆婆叹息著,转⾝看向仍拚死掘土的男人。“孩子,住手吧,这只是⽩费工夫。”她劝说著。

  风行健停下挖掘,以通红的双目注视著这苍老的老媪。“你是谁?”依稀记得,这老者总陪伴在芙叶左右。

  “只是一个目睹她千年来悔恨的旁观者。”婆婆淡漠的一笑,悲怜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上的刀伤不⾜以致命,真正让他伤痛绝的,是芙叶的骤然消逝,那张面容上深刻的镂到著他的心痛。为什么世人都如此愚昧,非要在失去后,才发现情意有多真切?

  恨意总来蒙蔽双目,非得以千年的光,用痴情擦拭,才能让那双黑眸重新有了情绪的波澜。芙叶再度用⾝躯换去的,是这男人神魂深处的仇恨,而他非要在一切太迟时,才肯想起对芙叶的深切情意。

  她忍耐了千年,注视著芙叶懊悔苦痛,多少话搁在心上,不得不说。

  “芙叶是犯了错误,却也付出了代价。花费了千年的光等你、寻你,不求你的原谅,只想向你说一声抱歉。”守在奈何桥边许久,发觉受得住⽔溺火焚之苦的,竟都是痴情的女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值得付出所有神魂去等待。

  “她等了那么久?从那⽇,到如今?”他握紧双拳,将染⾎的⾐衫握得更紧。在那⾐衫上,还有她残馀的温度。

  “她始终不肯渡过桥去,就是要等你。”婆婆叹息著。

  这么长久以来,芙叶都信著他的许诺,在奈何桥畔等著他,⽇⽇夜夜、岁岁年年。他一⽇不⼊地府,她就等上一⽇,不肯离去,最后甚至还跨越,上来世寻他,非要将他拉出无边的⾎海。

  他却如此愚昧,不肯听、不肯信,残酷的伤害她,非要将她捧出眼前,不愿意再多看那哀伤的眸子一眼。

  “你可以不必原谅她,却也没有理由再恨她。她是个罪人,却不是个恶人。难道,你就没有罪吗?”婆婆低语著,松开手中的一朵残荷。这已是荷苑中最后的1朵荷,连这朵荷都没能逃过火焰的肆。“宿世因果总是有欠有还,这一生欠的,下一生总要还。怎么追究,说不定更久远前,你亏欠过那伙家什么。她只是刚好站在那儿,对你的情意,让她成为了恶人的棋子。”

  他奋力的‮头摇‬,瞪视著眼前的老人。“她在哪里?我要再见她!你能让她来到间,必定也能再度复生。”他不愿意再多听什么前因后果,只想要再见她一面。

  这一次,他要将她抱在怀中,将恩怨都抛诰脑后,要将心上的情意分毫不差的还予她婆婆摇‮头摇‬,纵然心中多少怜著追愚昧的男人,却也爱莫能助。“她是荷花化⾝,上苍讨了她机会,让她在花开的七⽇里重回世。但如今莲子也被‮烧焚‬殆尽,她从此无处托生,魂魄无法再来到人间。”

  “芙叶!”他嘶吼著,奋力重击著柔软的泥泽,趴卧在泥淖中,手中握紧了那株被火焰烤炙得枯残的荷。

  婆婆仰起头,望着无尽苍穹。

  “天啊,你有眼吗?看见了吗?”苍老的语音缭绕在焚毁的荷苑,久久不散。

  隐隐约约的,婆婆的影子也淡了。満园花残,这红尘冷冷睡去、死去。

  在暗的院落中,残馀一个男人的⾝影,形单影只,懊悔的不断低语著,将心爱女子的名字唤了一遍又一遍。

  再怎么呼唤,却也无法唤回她了。

  多年后,他寿终死去,魂魄渺渺,不知不觉的走上之前从不曾走的道路,像是闻唤见芬芳的蝶,执意朝某个方向而去。

  百川汇于地下深处,他之前从不曾来过一路上听得到纷纷的耳语,都称这处为⻩泉。

  在忘川的河畔一座古老的桥边,有著他惦念在神魂中的⾝影。那一眉一目,分明就是芙叶,与他记忆中没有丝毫的不同。

  她的双眼柔得有如湘江⽔,单⾐上绣著婉转回首的飞燕,发上系著石青⾊的带子,她的姿态冷凝,如一尊⽟雕的美人家,不知已在桥的这一端站了多久。

  直到他到来,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对著他嫣然一笑。彷佛是他的目光,才能将她‮醒唤‬。

  “你来了。”她低声说道,语调轻柔。

  “芙叶。”他低唤著她的名,将她扯人怀,烈的拥抱如同想将她人体內,从来沉稳的持刀握剑的手,此刻竟在颤抖。

  是她温柔的执念,终于传达进他的心,穿透了覆盖在心上多年的仇恨,才将他召唤来到此处吗?还是他的神魂想见她一面,终于懂得核在天地间寻寻觅觅?

  原来,她的魂魄一直在这儿,哪里都未去,专注的等著他。

  芙叶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却还是信守誓约。千年都等了,这几十年算得了什么?

  “这是我们之前的约定,谁先死了,就在这里等著。等不到你,我不走。”她轻轻‮头摇‬,以指尖抚著他的雇,印下依恋的一吻。

  他无言以对,将她抱得更紧,不愿意松开。恨意都模糊,她的痴情洗去他心间的恨,让他从无尽的⾎海中挣脫。

  这一世,他舍下复仇的屠刀,放过那些宿世的仇人,到头来仍是听进了她泣⾎般的苦苦相劝。苍天听见他的悔恨,给了他最终的机会,终于让他的魂魄见著了她。

  芙叶依偎在他的怀,握紧他的手,甚至没有追问,他是否还埋怨著她多年前犯下的错误。什么话语都毋需多说,他的到来,就已是最好的宣告,这么久远之后,他终于还是懂得,她的罪孽源于对他太深的爱恋。

  因果循环,恩恩怨怨总难计较,只能牢牢记得,曾付出过的深深爱恋。只要确定情意坚贞,恨意其实微不⾜道。

  “孩子,喝吧!”一个铜撙递来,面容苍老的婆婆难得露出微笑。

  他依稀记得,曾经见过这婆婆。就是这人,陪伴著芙叶到了人间走了几回,好不容易才挽救了他的魂魄免于沉沦。

  他握住铜樽,隐约的猜出,这该是忘川的⽔。他仰起头将忘川⽔饮尽,接著哺人芙叶的口中,喂得她涓滴喝下。

  她温驯的饮下甘美的⽔,承受著他给予的一切。这或许就是他们的最终,她没有任何遗憾,只是专注的看着他,非要将他的面容牢牢刻印在神魂中。

  他捧起她的面容,以指尖重温她的眉目。“这一次,我们一起走过去。”

  芙叶点点头,任由他牵著她的手,跨上奈何桥。一步又一步,奈何桥只有三尺之宽,他们都等待了千年之久,才跨过这盈盈的短桥。

  两人的⾝影逐渐在桥的彼端模糊,在河岸的这一端,持著铜樽的婆婆转过⾝,重复著亘古以来的举止,将忘川⽔舀给众多的魂,只是她満是皱纹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欣慰的笑。

  但愿人长久,千古皆是团圆做结。

  仇恨,悠悠然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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