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回、功名无需丰碑记,秦川立地石太医
唐律规定:“尊长既在,子孙无所自专。若卑幼不由尊长,私辄用当家财物者,十匹笞十,十匹加一等,罪止杖一百。”这就是梅振⾐拿程玄鹄没办法的地方,因为梅孝朗临行前将家事托付给裴⽟娥,而程玄鹄是代表侯府来的。
而另一方面,唐代也实行严格的宗祧、爵位嫡长子继承制。唐律规定:“立嫡者,本拟承袭。嫡之长子为嫡子,不依此立,是名违法,合徒一年。”律法中的“徙”就是流放的意思,如果无故剥夺梅振⾐在梅家将来的地位,那也是违法的。所以裴⽟娥才会那么看梅振⾐不顺眼,简直就像扎进她心中的一刺。
但梅振⾐也不是什么事都听程玄鹄布摆,程玄鹄在菁芜山庄捎话要他去拜师,梅振⾐在齐云观回了一句话:“程先生若是梅府家人,岂有让少主趋见家奴的道理?我在齐云观,要见请自来见。”
程玄鹄又捎来一句话:“我非梅府家奴,而是长安侯府请来的宾客,来给小鲍子授课业,公子来见我是尊师之道。”这人也不简单,回答的不卑不亢。要是第一步见面都摆不平,他往后还怎么教调这位少爷?
梅振⾐闻言又托张果回了几句话:“我若已拜在先生门下,自当以师礼奉之,但如今尚未拜先生为师,先生只是山庄之客。我在齐云观设宴,请先生来,若不愿来,先生请自便。另外转告,我已拜在孙思邈门下,若擅自另拜他门,恐非尊师之道,此事得先与孙真人商量。”他又拿孙思邈出来当挡箭牌,孙思邈当然不会主动揷手他的家事,他还是不去拜师。
这俩人互相说话却不见面,倒把传话的张果累的够呛。从齐云观到菁芜山庄来回跑了好几趟。程玄鹄是来教生学的。也是来“管教”整个梅家在芜州的下人的,已经传了话让梅振⾐来拜师,自然不好**份上山去“拜见”梅公子。而梅振⾐更⼲脆,躲到山上不下来了,把程玄鹄放在菁芜山庄一晾就是几个月没见面。这两人就此僵住了。
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梅振⾐⼲嘛要得罪长安侯府派来的“钦差”呢?其实这也是一种江湖术,行话叫作“划门槛。”假如一些人与你有避免不了的冲突,人家就是看你不顺眼盯着你要纠,你再怎么哄着供着求着也没用,这时候该怎么办?你如果看透了想明⽩了,那么从一开始就公然让对方碰一个钉子,不必纠不清。这就叫划门槛。
举一个例子,在一个人事关系比较复杂的大环境,如果你就是遇到小人要下招使绊子,怎样也避免不了该怎么办?与其表面上和稀泥暗地里防备,还要费功夫向不知情地人解释,还不如找个合适地机会把矛盾公然亮出来,让人都知道他就是要找你⿇烦的。
当然这一手江湖术不能随便用。搞得不好会弄巧成拙,必须有两个前提条件:第一是对方就是看你不顺眼。你就算再怎么低三下四的打道也没用,又不想和他一样做小人状纠。第二是你确定对方会找你⿇烦,冲突回避不了,与其等对方借什么公理大义造谣生事、纠中伤的时候再解释,不如让所有人都提前知道这个人就是要找你⿇烦的。反而会免了不少⿇烦。
梅振⾐此时也已经了解梅家地状况。⽗亲梅孝朗在军营中恐怕顾不上家中琐事,这位程先生一到。梅振⾐就猜到是后娘裴⽟娥派来收拾自己的。他无论再怎么做也不可能让裴⽟娥偏向自己护着自己,那还不如公开表明一下态度,他不想主动得罪谁,但是也不想暗地里受欺负。
程玄鹄以教导小鲍子以及帮助芜州产业经营的名义来到芜州,听上去顺理成章非常漂亮,就是想让梅振⾐吃哑巴亏等着慢慢挨收拾。可梅振⾐玩了这么一手,谁都明⽩过来了…哦,程先生就是裴夫人派到芜州找小少爷⿇烦的!虽然梅振⾐没有亲口说出这些,但在旁观者眼中事态已然公开了。
程玄鹄按裴⽟娥的吩咐本来还有一系列打算,比如借口小鲍子住在齐云观,⽇用物品多以专船从城中运送太过奢费,想把他弄回山庄来管教。还有借口小鲍子的病体已复,要消减菁芜山庄中伺候梅振⾐的亲随仆从,把这些人都打发走。结果梅振⾐给他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后面这些计划就不好公然下手了,他毕竟只是以“教导”公子名义来地,強宾不能庒主。于是程玄鹄只能先在山庄中看看帐本,也看不出太大的花样来。
梅振⾐虽然在齐云观中过的自在,但也有不方便的时候,那就是他不能随便花钱然后再向长安先斩后奏了,芜州的帐以及⽇常支出现在都由程玄鹄管着。平常生活上倒也没什么太大影响,但要想做什么事情就都得通过程玄鹄了。偏偏在这一年的夏天,有一件事需要一大笔开支,不办却又不行,因为是师⽗孙思邈的吩咐。
三个月后已是盛夏,山下蛙鸣林间蝉叫,梅振⾐正在齐云观后堂给孙思邈打扇,一边听他讲授各家经典之学。孙思邈突然说了一句:“腾儿,自从你醒来,已经过去多长时⽇了?”
梅振⾐:“已经九个月了。”
孙思邈点点头:“再过三个月,就是整整一年了。为师说过要在你⾝边留一年,眼看这一年之期将満,能托你为我办件事吗?能办到就办,不必勉強。”
孙思邈为梅振⾐治病十二年,病好之后又收他为徒悉心教调,却从来没有提出什么格外地要求。此时老神仙第一次开口,梅振⾐赶紧答道:“师⽗待我恩重如山,我一直遗憾没有做什么事情来报答您老人家,您老有什么吩咐,尽痹篇口,我一定办到!”
孙思邈:“不是报答我,我也不需要你报答什么,此刻你还记得当⽇拜师之时,所跪拜的世间人烟吗?我们都是从世间人烟中来。不可忘本也不可不报。我想让你建造一件东西。运到我地家乡安放。”
梅振⾐问:“什么东西?”
孙思邈:“你见过寺庙前的经幢吗?”
梅振⾐:“见过,一大石头柱子,几面都刻着佛像和经文。”
孙思邈:“我托你造的就是这样的东西,但是上面刻的并不是佛经,而是世间常见病症地诊治与用葯。这石柱⾼一丈二尺。环八面,每面宽二尺,所刻文字我已经整理写好,都是我这些年行医之时最常遇到地病症与对症地验方。”
梅振⾐一听就明⽩了,原来师⽗要他造地就是传说中的“石太医。”据说在孙思邈去世之前,曾在他的家乡立了一八面石柱,上面刻的是他一生行医用葯的经验,所谈都是民间最常见地病症诊治。他老人家去世之后。当地人把这石柱尊称为石太医。梅振⾐穿越前早就听说过这个典故,没想到如今孙思邈给自己亲手来办。
怜太医确有其事,有人说孙思邈这么做是为了照顾家乡百姓,让大家有病知道该怎么治?其实不然。这石柱不是给普通百姓看的,而是给民间医生留的。前文已经说过,那个年代普通百姓识字的不多,哪能看懂碑文上的医方呢?就算能看懂。也不见得就能给自己治病,不信你现在翻本医书看看。
医生这个行业是非常需要经验积累的。在师徒相传的年代,弟子学的除了典籍知识之外最重要地是师⽗的经验,孙思邈活了一百四十多岁,行医一百多年,他一生的诊症用葯经验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他要留给世间其它的医生。前文也说过。孙思邈一生著作不少,弟子手中多有传抄。但在那个年代书籍的流传受到很大限制,刻碑是最好的流传方式,谁都可以去抄录或者拓印下来,自己整理成书保留。
此时已经是大唐开耀元年,也就是公元681年,如果梅振⾐记得没错地话,孙思邈是在永淳元年仙去,也就是明年。关于孙思邈的年纪历史记载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他活了一百零一岁,另一说是他活了一百四十一岁,生年相差了四十年,但卒年是一致地。梅振⾐在孙思邈⾝边亲耳得知,老人家确实已经一百四十岁了。
孙思邈有修行,已达大成真人境界,但他一生的追求是医治人间疾苦,并不求长生,也没有飞升成仙。梅振⾐在心中暗自叹息,明⽩老人家是在代⾝后事,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有郑重的点头道:“师⽗您放心吧,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让您老人家満意。”
事情一口答应下来,回头就去找张果商量,张果当然也认为要认认真真的去办。用什么石料好呢?张果建议用宁国县产的汉⽩⽟,也就是纯⽩⾊地大理石,梅振⾐不同意,认为那种石料虽然好看但是不耐久。他是学过现代化学知识地,知道碳酸钙时间长了会受雨⽔冲蚀,商量来商量去准备用大块的纯⾊山⽟料做刻字地表面,里面用青石做基础。
这么设计当然好,可是钱呢?且不说石料有多贵重,就算用普通的石头雕造一丈二⾼,八面都是两尺宽的石柱,还要送到关中去安放,其费用也是好大的一笔,梅振⾐的零用钱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这笔钱当然应该菁芜山庄出,还得去找程玄鹄,张果去了,程玄鹄回话说:“小鲍子为孙真人立碑,此事自然该当。但公子所设计之碑费用甚巨,几相当菁芜山庄岁⼊的四成,需禀明长安侯府,得回报后方可施行。”
程玄鹄也不是不同意,就是表示动用这么大的开支需要家主批准,同时他还提了两个人私建议:“小鲍子立之碑,用料所费太重,建议以普通青石刻制。此地建造再远运关中安放,所费甚多,专程派人在当地建造又多有不便,莫不如赠送孙真人一笔资费,待他回乡后自行请人建造。”
凭心而论,程玄鹄说的也没什么错,这么大的支出确实需要家主同意。他提的两个建议也有道理,石料没必要那么讲究。民间立碑都是用青石不也是留存百年吗?与其在芜州建造这么沉重的大件石料。然后运到关中安放,还不如给孙思邈一笔钱,让他自己回家乡后请人在当地刻制,这样要节省的多。
同样的事情在不同人眼中意义是不一样的,梅振⾐穿越到唐代一直有些茫。不知道自己该⼲些什么。拜孙思邈为师之后,人生总算有了第一个目标,就是向他老人家学习。孙思邈的教导解决了他在这个世界暂时该做什么的困惑,但是并没有解决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地困惑。当他⾝体养好之后,心情时常觉得郁闷,此次奉师命建造石太医,总算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做了一件真正有意义地事,当然要隆重而认真。唯恐不能尽全力。
张果与梅振⾐商量:“少爷,情况既然是这样,何不再等等?等老爷回长安后禀明此事,自然一切毫无问题。要不,你和老神仙说一声?反正孙真人也没要求时限。”
梅振⾐头摇道:“不行,绝不能拖延,必须要在今年內造好石幢。安放到老人家指定的地方。”他心里很清楚孙思邈将在明年离开人世,这个要求必须尽快办到。而且他也明⽩。这是师⽗对⾐钵传人的最后一次考验,只是代一声并没有让他一定去办,一定要办成什么样,一切看梅振⾐自觉自愿,所以不必再去找孙思邈商量什么。
张果又建议道:“要不。找你舅舅柳老爷帮帮忙?”
梅振⾐仍然摇了头摇:“我舅舅是有钱。但那是他的钱,这么一大笔费用。凭⽩无故为什么向他借?菁芜山庄又不是没有钱!这本就是梅家的事,我地事。”
张果想了想又道:“少爷,其实我们手里有钱,齐云观的地窖里不是还有不少吗?那吕道士留下来的。”
梅振⾐苦笑:“张老,其实我也想到了,实在没有办法就用那笔钱吧。取之于人间,用之于人间,也算是个不错的处置。”
张果瞪大眼睛道:“原来少爷早就想到了,老奴还在这里心呢!那笔钱绝对够用了。”
梅振⾐:“我算算还有富裕,本想把绿雪神祠也一并建起来,这样又不够了。”
两人正在这里算小帐呢,梅毅来了,听完他们的议论之后笑道:“所缺之数,我恰好有,少爷既然要用钱,就从我这拿吧。”
张果讶道:“梅毅,你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大一笔私房钱?这可不是小数目。”
梅毅:“忘了去年的事吗,宁国县丢失了一批上贡军械,少爷要我帮他们找到,大小相关人员都私下里给我送了厚礼,我要是不收的话他们是不会放心的,所以暂且收下了,现在少爷缺钱,正好可以用这一笔。”
梅振⾐:“毅叔,我怎么好意思用你地钱?”
梅毅:“有什么不能用的,也不想想这钱是怎么来的?如果少爷实在不好意思,将来还我就是了。”
张果拍手道:“好了好了,少爷命中吉星⾼照遇事无忧,这不都解决了吗?”
梅振⾐长叹一口气:“是都解决了,张老,你马上派人去办,一定要认真仔细,尤其不能耽误工期。”
梅毅问道:“既然没什么好担忧的,少爷小小年纪何故如此长叹呢?”
梅振⾐仍然头摇:“我不是为此事叹息,就是心中烦,是说不明⽩的。”有些话确实无法对梅毅说清楚,穿越到这个世界上成为梅振⾐,拥有显赫的家世与尊贵的⾝份。但是今天预感到孙思邈将要离去,最近地经历又使他有一种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属于他“自己”地,他的內心深处隐约又出现了那个大学里自在生活的少年,他宁愿自己仍然是那个叫梅溪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