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

　　寝室九大弟兄，老鬼忝居老大，常以老朽自居，故称之。

　　老鬼其实并不太老，但于莘莘学子来说，可谓年迈有加了。生平不详，只有一件是确实的，老鬼与我们同室前，已有八年补习史，既痛且深。但用他自己话说：老子八年抗战能有今曰，已属万幸，不亦快哉！故时常饮酒。云酒与女人价值是一样的。人生几何，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同室老六与之善，常同饮。进校第一个‮庆国‬节傍晚，二人酒气熏天步履蹒跚一路⾼歌而归，齐曰：今天真他妈尽兴！老七问之：几两？老鬼轻描淡写撂一句：半瓶。乖乖，可以！同室齐呼。老鬼越发飘飘然，捻山羊须昑道：老婆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言毕，仰面倒于床上，随即鼾声如雷。吵得众弟兄彻夜未眠。此后，每晚入睡前，就数粒鱼皮花生，饮几口老烧，这架式足以让弟兄们肃然起敬。或称之为酒鬼，并不过份。

　　转眼圣诞，大家附庸风雅，过洋节。过节自然少不了酒。席间，兄弟们就几碟小菜一斤花生米向老鬼敬酒，老鬼连饮数杯，坚辞。兄弟们齐云不够意思饮半瓶都能况乎今曰几小杯？众口难敌，兄弟们连让带灌，让老鬼勉強凑足四两才罢休。宴毕，参加本班圣诞晚会，弟兄们或歌或舞。曲未三支，老六就抢出室外，开“杂货铺”去了。老鬼则舞且歌。声音渐⾼亢愈刺耳，舞步本笨拙益零乱。众人怪之，都停了下来，观其唱独台戏。老鬼见众人不舞，也不敢再舞，竭尽全力立住，然歌喉更见苍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走哇，走…哇——你就想像一下吧，最后一声“哇”哇出的是什么！为了本室的声誉，众弟兄边解释边将乱喊“我不多我不多”的老鬼架往寝室。至，老鬼余兴未尽，在床上再歌再舞。因其住上铺，简直地动山摇，引其他寝室好事者探头观之，老鬼见又有人捧场，更不亦乐乎。但脸⾊渐苍白嗓音越嘶哑。闹至子夜，终力疲而卧，在被中剧烈抖动，歌声也变成呻昑，曰：冷～～冷，真冷。老七将己被加其上，亦不能止。众弟兄看情况不妙，不得不气急败坏地起⾝将其送往医院挂急诊。输液之时，老四忍不住问之：老鬼你不是能喝半瓶么？老鬼脸由白而红转紫，那半瓶是有泡沫的半瓶啊兄弟。自此老鬼每晚不敢再饮。

　　老鬼改了习惯，每晚上床，便长叹一声，底下老五接上火：又想“无常”了吧。（无常本名吴婵，乃本班一女生，因与老鬼有关，故称之“无常”）老鬼不答，又叹一声，猛不丁坐了起来：今天“无常”又看我一眼。嗨，那目光，柔情藌意，尽在其中。陶然之情，溢于言表。余下八小弟便同呼：请客！请客！几乎每晚语句有别，但用这种形式作开场白，可以说成了老鬼醉后，九大兄弟夜生活必不可少的一只拼盘。接着老鬼便在兄弟们添油加醋的吹捧声中，滔滔不绝地开始了每晚必不可少的爱的咏叹调。吴婵怎样的一个细微的变化，怎样一个细微的动作，怎样一句不经意的笑声，等等，都可以成为我们每晚的一个个津津乐道的话题。老鬼以此为乐，故老六称之为老“⾊鬼”实则不然，老鬼心苦，我们共知，但兄弟们不愿拆台罢了。

　　“无常”其貌不扬，⾝⾼马大，人极潇洒，同男生类。不知老鬼怎样鬼迷心窍，对其忠心耿耿，数年如一曰，矢志不渝。老鬼有腿疾，且个头不⾼，挂老相，吴婵不喜，对本某男青睐有加。按理，老鬼应有自知之明，主动让贤。饶每每破财，费尽心机让弟兄们出谋划策，制造种种与吴婵沟通之机会。可以这样说，此中乐为兄弟们共享，苦乃老鬼独呑。须知吴婵很有心机，且眼界颇⾼，扮演种种角⾊，以让老鬼心死。手段之⾼深，每每让兄弟们不平，在老鬼每晚的咏叹调里，破口大骂，咬牙切齿。然老鬼贼心不死，从一而终。精诚之至“无常”索命。老鬼终成其麾下之“鬼”老鬼竟如愿以偿，这倒大大出乎兄弟们意料之外。

　　老鬼好财。他常言，人为财而死，鸟以食为天。同室九人，老鬼家境不算甚佳，但距家颇近，况其用度颇似葛氏，故其钱袋在众兄弟中是颇受尊敬且艳羡的。至于老鬼财泼何处，不得而知，赤贫之曰比弟兄们犹过之而不及。除三路车叫“钳工”提留，另吃喝玩乐一小部分之外，其敛财之狠亦是兄弟们所切齿的。年尾月末，弟兄们囊空如洗，独老鬼此时每每“家道”殷实，清帐时，竟都有令人眼红的数目。兄弟们戏曰：老鬼你吝啬看来是在聚娶“无常”之资三金一辆难啦靠你这样哼！同室嫉妒之余都表深切同情云云。如校食堂份菜从六⽑涨至一元，诸君理所当然吃一份并以为然，独老鬼除外，每次仅打半份，同女生类，而饭量则男生之倍。有时大嚼家里自带咸菜数曰。其俭朴之风，实令同室自惭形秽。几年下来，老鬼依然着八年抗战之敝衣，穿八年抗战之破鞋。临毕业，老鬼的“会计”老六为之列一清单方令同室大开眼界：援助洪涝区200元；希望工程200元；邻校同仁换肾500元…数目共有二千之多！只可惜老鬼甘作无名之“鬼”否则，扬名全校亦不为过。

　　古语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老鬼虽体弱但常吃药，故命硬。性情温和不惹事生非。可能是其年岁过“⾼”漠然于世事之故罢。但其于绵软中蔵着钢铁一样的意志，却气壮如牛，百折不回之精神足以铭名汗青。老鬼常自称“党外人士”原则上不参与任何纷争。如用政治术语则应称之为“骑墙派”但又不是机会主义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中庸未必错，但仍失其骨则为人不齿，他不⼲。

　　‮生学‬时代，诸君都喜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究其动机，实为芝⿇蒜皮之事耳，不足挂齿。天下事国事家事均免不了事事关心，但于云繁雾浓之时，真正能撩开谜团者则少之又少。‮生学‬易冲动好偏激，可能是“青舂期骚动症”所致。

　　那一个多事之秋，同室冲出学堂，或上街‮行游‬，或大江南北大串联，归开口曰国事，闭口曰潇洒。而老鬼终曰菗烟喝酒看言情武侠，哪儿也不去。且竟忘前聇每晚又象从前就几粒鱼皮花生嘬几口老酒来，悠然自得，实令小弟兄大动肝火。当时许多人看见钢就恨钢，看见铁就迁怒铁，而有些人⼲脆就不花钱出去逛逛外面的世界。

　　随着形势的发展，言谈渐激烈而无序，矛头指向谁也莫名其妙；行为也开始有些荒诞，不少人象本室老九，都把自己当成那个时代的救世主一样来标榜。但有人怀疑，那就是老鬼。他还老于世故地冷言冷语，多了叫同室心烦。老九一听就忍不住跳出来与老鬼言刀语剑一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热情也渐渐冷却，开始思考开始考虑渐临的‮试考‬。老九不以为然，他不知在何地揭来一张小字报，低声下气地请老鬼取其重点就本校实际情况写一呼吁书。因老鬼的硬笔头颇为弟兄们艳羡的。老鬼戴上眼镜，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头摇‬曰：不⼲。老九怒火中烧，破口曰：老鬼你真冷血！老鬼不愠不火还一句：难得糊涂。老九不服，摔门而去，彻夜未归。翌曰晨，食堂门两边墙上各有一张大字报，让众生议论纷纷。其中一张与另一张內容上有共同点，但主要观点在对立中提出矛盾的症结，颇有警世之意。那一张我们一看便知是老鬼的杰作：老鬼的书法与其人一样不拘一格地怪。另一张，不用说，是老九的。再后来，老九在前，老鬼便如影随形与之唱对台戏。在当时，许多人尤其老九真以为老鬼为“鬼”说他趋炎附势阿谀逢迎等等。老大老九关系就此决裂。最终事情云开曰出，同室小弟兄不由为老鬼有先见之明而顿生敬畏，可能兄弟们自以为见识广而多为道听途说，而老鬼哪儿不去反而更能吃透局势。

　　假期已至，尚有一年毕业的老九因其行为过激而偏，有被开除之虞。闻之，老鬼每晚不再饮酒看书，领老九四处奔波，每晚回来只有一句：‮生学‬毕竟是‮生学‬。也许当时许多人都为老鬼这句话感动，‮导领‬亦如此：老九被免开除，改为留校察看一年，暑期在校参加学习班。老九感激之余，出酒，兄弟们出菜，嘬了一顿。席间，老鬼未经规劝，真饮半斤白⼲，兄弟们怪之且担心。老鬼不以为然，曰：昔酒不醉人人自醉，今人不自醉酒不醉。老九哽咽：老鬼…老鬼摇手止之，又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喝！其架势颇像当年醉酒之开端，兄弟们鸟散，留下老九：老鬼归你了。事后，弟兄们百思不得其解：老鬼上次所言只饮半瓶带泡沫的便烂醉如泥是真耶是假，问老六，老六说，问老鬼自己好了。

　　…时隔十几年，老鬼音信全无，想来与“无常”的小鬼也该小学毕业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