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湖
睡过了一个安静的冬天的夜晚,而醒来时,印象中伤佛有什么问题在问我,而在睡眠之中,我曾企图回答,却又回答不了——什么——如何——何时——何处?可这是黎
明中的大自然,其中生活着一切的生物,她从我的大窗户里望进来,脸⾊澄清,心満意
足,她的嘴唇上并没有问题。醒来便是大自然和天光,这便是问题的答案。雪深深地积
在大地,年幼的松树点点在上面,而我的木屋所在的小山坡似乎在说:“开步走!”大
自然并不发问,发问的是我们人类,而它也不作回答。它早就有了决断了。
“啊,王子,我们的眼睛察审而羡慕不置,这宇宙的奇妙而多变的景象便传到了我
们的灵魂中。无疑的,黑夜把这光荣的创造遮去了一部分;可是,白昼再来把这伟大作
品启示给我们,这伟大作品从地上伸展,直到太空中。”
于是我⼲我的黎明时的工作。第一,我拿了一把斧头和桶子找水去,如果我不是在
做梦。过了寒冷的、飘雪的夜一之后,要一根魔杖才有办法找到水呢。水汪汪的微抖的
湖水,对任何呼昅都异常地敏感,能反映每一道光和影,可是到了冬天,就冻结了一英
尺,一英尺半,最笨重的牲畜它也承受得住,也许冰上还积了一英尺深的雪,使你分别
不出它是湖还是平地。像周围群山中的土拨鼠,它阖上眼睛,要睡三个月或三个月不止。
站在积雪的平原上,好像在群山中的牧场上,我先是穿过一英尺深的雪,然后又穿过一
英尺厚的冰,在我的脚下开一个窗,就跪在那里喝水,又望入那安静的鱼的客厅,那儿
充満了一种柔和的光,仿佛是透过了一层磨砂玻璃照进去的似的,那细沙的底还跟夏天
的时候一样,在那里一个并无波涛而有悠久澄清之感的,像琥珀⾊一样的⻩昏正统治着,
和那里的居民的冷静与均衡气质却完全协调。天空在我脚下,正如它之又在我们头上。
每天,很早的时候,一切都被严寒冻得松脆,人们带了钓竿和简单的午饭,穿过雪
地来钓鲜鱼和梭鱼;这些野性未驯的人们,并不像他们城里的人,他们本能地采用另外
的生活方式,相信另外的势力,他们这样来来去去,就把许多城市部分地缝合在一起了,
否则的话,城市之间还是裂分的。他们穿着结实的耝呢大衣坐在湖岸上,在⼲燥的橡树
叶上吃他们的饭餐,他们在自然界的经验方面,同城里人在虚伪做作方面一样聪明。他
们从来不研究书本,所知道和所能说的,比他们所做的少了许多。他们所做的事据说还
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一位,是用大鲈鱼来钓梭鱼的。你看看他的桶子,像看到了一个夏
天的湖沼一样,何等惊人啊,好像他把夏天锁在他的家里了,或者是他知道夏天躲在什
么地方。你说,在仲冬,他怎么能捉到这么多?啊,大地冻了冰,他从朽木之中找出了
虫子来,所以他能捕到这些鱼。他的生活本⾝,就在大自然深处度过的,超过了自然科
学家的钻研深度;他自己就应该是自然科学家的一个研究专题。科学家轻轻地把苔藓和
树皮,用刀子挑起,来寻找虫子;而他却用斧子劈到树木中心,苔藓和树皮飞得老远。
他是靠了剥树皮为生的。这样一个人就有了捕鱼权了,我爱见大自然在他那里现⾝。鲈
鱼吃了螬蛴,梭鱼吃了鲈鱼,而渔夫吃了梭鱼;生物等级的所有空位就是这样填満的。
当我在有雾的天气里,绕着湖阔步时,有时我很有兴味地看到了一些渔人所采取的
原始的生活方式。也许他在冰上掘了许多距离湖岸相等的小窟窿,各自距离四五杆,把
白杨枝横在上面,用绳子缚住了桠枝,免得它被拉下水去,再在冰上面一英尺多的地方
把松松的钓丝挂在白杨枝上,还缚了一张⼲燥的橡叶,这样钓丝给拉下去的时候,就表
明鱼已上钩了。这些白杨枝显露在雾中,距离相等,你绕湖边走了一半时,便可以看到。
啊,瓦尔登的梭鱼!当我躺在冰上看它们,或者,当我望进渔人们在冰上挖掘的井,
那些通到水中去的小窟窿的时候,我常常给它们的稀世之美弄得惊异不止,好像它们是
神秘的鱼,街上看不到,森林中看不到,正如在康科德的生活中看不到阿拉伯一样。他
们有一种异常焰目、超乎自然的美,这使它们跟灰白⾊的小鳕鱼和黑线鳕相比,不啻天
渊之别,然而后者的名誉,却传遍了街道。它们并不绿得像松树,也不灰得像石块,更
不是蓝得像天空的;然而,我觉得它们更有稀世的⾊彩,像花,像宝石,像珠子,是瓦
尔登湖水中的动物化了的核或晶体。它们自然是彻头彻尾的瓦尔登;在动物界之中,它
们自⾝就是一个个小瓦尔登,这许多的瓦尔登啊!惊人的是它们在这里被捕到,——在
这深而且广的水中,远远避开了瓦尔登路上旅行经过的驴马,轻便马车和铃儿叮当的雪
车,这伟大的金⾊的翠玉⾊的鱼游泳着。这一种鱼我从没有在市场上看到过;在那儿,
它必然会成众目之所瞩注。很容易的,只用几下挛痉性的急转,它们就抛弃了那水露露
的鬼影,像一个凡人还没有到时候就已升上了天。
因为我望渴着把瓦尔登湖的相传早巳失去的湖底给予恢复,我在一八四六年初,在
溶冰之前就小心地勘察了它,用了罗盘,绞链和测水深的铅锤。关于这个湖底,或者说,
关于这个湖的无底,已经有许多故事传涌,那许多故事自然是没有根据的。
人们并不去探查湖底,就立刻相信它是无底之湖,这就奇怪极了。我在这一带的一
次散步中曾跑到两个这样的无底湖边。许多人非常之相信,认为瓦尔登一直通到地球的
另外一面。有的人躺卧在冰上,躺了很久,通过那幻觉似的媒介物而下瞰,也许还望得
眼中全是水波,但是他们怕伤风,所以很迅速地下了结论,说他们看到了许多很大的洞
⽳,如果真有人会下去填塞⼲草“其中不知道可以塞进多少⼲草”那无疑是冥河的
入口,从这些入口可以通到地狱的疆域里去。另外有人从村里来,驾了一头五十六号马,
绳子装満了一车,然而找不出任何的湖底;因为,当五十六号在路边休息时,他们把绳
子放下水去,要测量它的神奇不可测量,结果是徒然。可是,我可以确切地告诉读者,
瓦尔登有一个坚密得合乎常理的湖底,虽然那深度很罕见,但也并非不合理。我用一根
钩鳕鱼的钓丝测量了它,这很容易,只需在它的一头系一块重一磅半的石头,它就能很
准确地告诉我这石头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湖底,因为在它下面再有湖水以前,要把它提起
来得费很大力气。最深的地方恰恰是一百零二英尺;还不妨加入后来上涨的湖水五英尺,
共计一百零七英尺。湖面这样小,而有这样的深度,真是令人惊奇,然而不管你的想象
力怎样丰富,你不能再减少它一英寸。如果一切的湖都很浅,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它不
会在人类心灵上反映出来吗?我感激的是这一个湖,深而纯洁,可以作为一个象征。当
人们还相信着无限的时候,就会有一些湖沼被认为是无底的了。
一个工厂主,听说了我所发现的深度之后,认为这不是实真的,因为根据他熟悉水
闸的情况而言,细沙不能够躺在这样峻削的角度上。可是最深的湖,按它的面积的比例
来看,也就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深了,如果菗⼲了它的水来看一看,留下的并不是
一个十分深透的山谷。它们不是像山谷似的杯形,因为这一个湖,就它的面积来说已经
深得出奇了,通过中心的纵切面却只是像一只浅盘子那样深。大部分湖沼菗⼲了水,剩
下来的是一片草地,并不比我们时常看到的低洼。威廉·吉尔平在描写风景时真是出⾊,
而且总是很准确的,站在苏格兰的费因湖湾的尖端上,他描写道“这一湾盐水,六七
十英寻深,四英里阔,”约五十英里长,四面全是⾼山,他还加以评论:“如果我们能
在洪水滥泛,或者无论大自然的什么挛痉造成它的时候,在那水流奔湍人內以前,这一
定是何等可怕的缺口啊!”“⾼耸的山峰升得这⾼,
低洼的湖底沉得这低,
阔而广,好河床——。”可是,如果我们把费因湖湾的最短一条直径的比例应用在
瓦尔登上,后者我们已经知道,纵切面只不过是一只浅盘形,那末,它比瓦尔登还浅了
四倍。要是费因湖湾的水一古脑儿倒出来,那缺口的夸大了的可怕程度就是这样。无疑
问的,许多伸展着玉米田的笑眯眯的山谷,都是急流退去以后露出的“可怕的缺口”
虽然必须有地质学家的洞察力与远见才能使那些始料所未及的居民们相信这个事实。在
低低的地平线上的小山中,有鉴识力的眼睛可以看出一个原始的湖沼来,平原没有必要
在以后升⾼,来掩盖它的历史。但是像在公路上做过工的人一样,都很容易知道,大雨
以后,看看泥水潭就可以知道哪里是洼地。这意思就是说,想象力,要允许它稍稍放纵
一下,就要比自然界潜下得更低,升起得更⾼。所以,海洋的深度,要是和它的面积一
比,也许是浅得不足道也。
我已经在冰上测量了湖的深度,现在我可以决定湖底的形态了,这比起测量没有冻
冰的港湾来要准确得多,结果我发现它总的说来是规则的,感到吃惊。在最深的部分,
有数英亩地是平坦的,几乎不下于任何阳光下、和风中那些被耕植了的田野。有一处,
我任意地挑了一条线,测量了三十杆,可是深浅的变化不过一英尺;一般他说来,在靠
近湖心的地方,向任何方向移动,每一百英尺的变化,我预先就可以知道,不过是三四
英寸上下的深浅。有人惯于说,甚至在这样平静的、沙底的湖中有着深而危险的窟窿,
可是若有这种情况,湖水早把湖底的不平一律夷为平底了。湖底的规则性,它和湖岸以
及邻近山脉的一致性,都是这样地完美,远处的一个湖湾,从湖的对面都可以测量出来,
观察一下它的对岸,已可以知道它的方向。岬角成了沙洲和浅滩,溪谷和山峡成了深水
与湖峡。
当我以十杆比一英寸的比例画了湖的图样,在一百多处记下了它们的深度,我更发
现了这惊人的一致性了。发现那记录着最大深度的地方恰恰在湖心,我用一根直尺放在
最长的距离上画了一道线,又放在最宽阔的地方画了一道线,真使人暗暗吃惊,最深处
正巧在两线的交点,虽然湖的中心相当平坦,湖的轮廓却不很规则,而长阔的悬殊是从
凹处量出来的,我对我自己说道,谁知道是否这暗示了海洋最深处的情形之正如一个湖
和一个泥水潭的情形一样呢?这一个规律是否也适用于⾼山,把⾼山与山谷看作是相对
的?我们知道一个山的最狭的地方并不一定是它的最⾼处。
五个凹处中有三个,我全去测量过,口上有一个沙洲,里面却是深水,可是那沙洲
的目的,不仅是为了面积上扩张,也为了向深处扩张,形成一个立独的湖沼似的盆地,
而两个岬角正表明了沙洲的方位。海岸上的每一个港埠的入口处也都有一个沙洲。正如
凹处的口上,阔度大于它的长度,沙洲上的水,在同比例度內,比盆地的水更深。所以
把凹处的长阔数和周遭的湖岸的情形告诉给你之后,你就几乎有充分的材料,可以列出
公式,凡是这一类情况都用得上它。
我用这些经验来测量湖的最深处,就凭着观察它的平面轮廓和它的湖岸的特性,为
了看看我测量的准确程度如何,我画出了一张自湖的平面图,白湖幅员占四十一英亩左
右,同这个湖一样,其中没有岛,也没有出入口:因为最阔的一道线和最狭的一道线相
当接近,就在那儿,两个隔岸相望的岬角在彼此接近,而两个相对的沙洲彼此远距,我
就在最狭的线上挑了一个点,却依然交叉在最长的一条线上的,作为那里是最深处。最
深处果然离这一个点不到一百英尺,在我定的那个方向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比我预测的
深一英尺,也就是说,六十英尺深。自然,要是有泉水流入,或者湖中有一个岛屿的话,
问题就比较复杂了。
如果我们知道大自然的一切规律,我们就只要明白一个事实,或者只要对一个现象
作忠实描写,就可以举一反三,得出一切特殊的结论来了。现在我们只知道少数的规律,
我们的结论往往荒谬,自然罗,这并不是因为大自然不规则,或混乱,这是因为我们在
计算之中,对于某些基本的原理,还是无知之故。我们所知道的规则与谐和,常常局限
于经我们考察了的一些事物;可是有更多数的似乎矛盾而实在却呼应着的法则,我们只
是还没有找出来而已,它们所产生的谐和却是更惊人的。我们的特殊规律都出于我们的
观点,就像从一个旅行家看来,每当他跨出一步,山峰的轮廓就要变动一步,虽然绝对
的只有一个形态,却有着无其数的侧页。即使裂开了它,即使钻穿了它,也不能窥见其
全貌。
据我所观察,湖的情形如此,在伦理学上又何尝不如此。这就是平均律。这样用两
条直径来测量的规律,不但指示了我们观察天体中的太阳系,还指示了我们观察人心,
而且就一个人的特殊的曰常行为和生活嘲流组成的集合体的长度和阔度,我们也可以画
两条这样的线,通到他的凹处和入口,那两条线的交叉点,便是他的性格的最⾼峰或最
深处了。也许我们只要知道这人的河岸的走向和他的四周环境,我们便可以知道他的深
度和那隐蔵着的底奥。如果他的周围是多山的环境,湖岸险巇,山峰⾼⾼耸起,反映在
胸际,他一定是一个有着同样的深度的人。可是一个低平的湖岸,就说明这人在另一方
面也肤浅。在我们的⾝体上,一个明显地突出的前额,表示他有思想的深度。在我们的
每一个凹处的入口,也都有一个沙洲的,或者说,我们都有特殊的倾向;每一个凹处,
都在一定时期內,是我们的港埠,在这里我们特别待得长久,几乎永久给束缚在那里。
这些倾向往往不是古怪可笑的,它们的形式、大小、方向,都取决于岸上的岬角,亦即
古时地势升⾼的轴线。当这一个沙洲给暴风雨,嘲汐或水流渐渐加⾼,或者当水位降落
下去了,它冒出了水面时,起先仅是湖岸的一个倾向,其中隐蔵着思想,现在却立独起
来了,成了一个湖沼,和大海洋隔离了,在思想获得它自己的境界之后,也许它从咸水
变成了淡水,也许成了一个淡海,死海,或者一个沼泽。而每一个人来到尘世,我们是
否可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沙洲升到了水面上?这是真的,我们是一些可怜的航海家,
我们的思想大体说来都有点虚无缥缈,在一个没有港口的海岸线上,顶多和有诗意的小
港汊有些往还,不然就驶入共公的大港埠,驶进了科学这枯燥的码头上,在那里他们重
新拆卸组装,以适应世俗,并没有一种嘲流使它们同时保持其立独性。
至于瓦尔登湖水的出入口呢,除了雨雪和蒸发,我并没有发现别的,虽然用一只温
度表和一条绳子也许可以寻得出这样的地点来,因为在水流入湖的地方在夏天大约是最
冷而冬天大约最温暖。一八四六——一八四七年派到这里来掘冰块的人,有一天,他们
正在工作,把一部分的冰块送上岸去,而囤冰的商人拒绝接受,因为这一部分比起其他
的来薄了许多,挖冰的工人便这样发现了,有一小块地区上面的冰比其余的冰都薄了两
三英寸,他们想这地方一定有一个入口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还指给我看过,他们认为
那是一个“漏洞”湖水从那里漏出去,从一座小山下经过,到达邻近的一处草地,他
们让我待在一个冰块上把我推过去看。在水深十英尺之处有一个小小的洞⽳;可是我敢
保证,不将它填补都可以,除非以后发现更大的漏洞。有人主张,如果确有这样的大
“漏洞”如果它和草地确有联系的话,这是可以给予证明的,只要放下一些有颜⾊的
粉末或木屑在这个漏洞口,再在草地上的那些泉源口上放一个过滤器,就一定可以找到
一些被流水夹带而去的屑粒了。
当我勘察的时候,十六英寸厚的冰层,也像水波一样,会在微风之下有些波动。大
家都知道在冰上,酒精水准仪是不能用的。在冰上,摆一根刻有度数的棒,再把酒精水
准仪放在岸上,对准它来观察,那未离岸一杆处,冰层的最大的波动有四分之三英寸,
尽管冰层似乎跟湖岸是紧接着的。在湖心的波动,恐怕更大。谁知道呢?如果我们的仪
器更精密的话,我们还可以测出地球表面的波动呢。当我的水准仪的三只脚,两只放在
岸上,一只放在冰上,而在第三只脚上瞄准并观察时,冰上的极微小的波动可以在湖对
岸的一棵树上,变成数英尺的区别。当我为了测量水深,而开始挖洞之时,深深的积雪
下面,冰层的上面有三四英寸的水,是积雪使冰下沉了几英寸;水立刻从窟窿中流下去,
引成深深的溪流,一连流了两天才流完,把四周的冰都磨光了,湖面变得⼲燥,这虽然
不是主要的,却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因为,当水流下去的时候,它提⾼了,浮起了冰层。
这好像是在船底下挖出一个洞,让水流出去,当这些洞又冻结了,接着又下了雨,最后
又来了次新的冰冻,全湖上都罩上一层新鲜滑光的冰面,冰的內部就有了美丽的网络的
形状,很像是黑⾊的蜘蛛网,你不妨称之为玫瑰花形的冰球,那是从四方流到中心的水
流所形成的。也有一些时候,当冰上有浅浅的水潭时,我能看到我自己的两个影子,一
个重叠在另一个上面,一个影子在冰上,一个在树木或山坡的倒影上。
还在寒冷的一月份中,冰雪依然很厚很坚固的时候,一些精明的地主老爷已经从村
中来拿回冰去,准备冰冻夏天的冷饮了;现在只在一月中,就想到了七月中的炎热和口
渴了,这样的聪明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使人觉得可悲,——现在,他还穿着厚大
衣,戴着皮手套呢!况且有那么多的事情,他都没有一点儿准备。他也许还没有在这个
世界上准备了什么可贵的东西,让他将来在另一世界上可以作为夏天的冷饮的。他砍着
锯着坚固的冰,把鱼住宅的屋顶给拆掉了,用锁链把冰块和寒气一起,像捆住木料一样
地捆绑了起来,用车子载走,经过有利的寒冷的空气,运到了冬天的地窖中,在那里,
让它们静待炎夏来临。当它们远远地给拖过村子的时候,看起来仿佛是固体化的碧空。
这些挖冰的都是快活的人,充満了玩笑和游戏精神,每当我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
常常请求我站在下面,同他们一上一下地用大锯来锯冰。
在一八四六——一八四七年的冬季,来了一百个出⾝于北极的人,那天早晨,他们
涌到了这湖滨来,带来了好几车笨重的农具,雪车,犁耙,条播机,轧草机,铲子,锯
子,耙子,每一个人还带着一柄两股叉,这种两股叉,就是《新英格兰农业杂志》或
《农事杂志》上都没有描写过的。我不知道他们的来意是否为了播种冬天的黑麦,或是
播种什么新近从冰岛推销过来的新种子。由于没有看到肥料,我判断他们和我一样,大
约不预备深耕了,以为泥土很深,已经休闲得够久了。他们告诉我,有一位农民绅士,
他自己没有登场,想使他的钱财加一倍,那笔钱财,据我所知,大约已经有五十万了;
现在为了在每一个金元之上,再放上一个金元起见,他剥去了,是的,剥去了瓦尔登湖
的唯一的外衣,不,剥去了它的皮,而且是在这样的严寒的冬天里!他们立刻工作了,
耕着,耙着,滚着,犁着,秩序井然,好像他们要把这里变成一个模范的农场:可是正
在我睁大了眼睛看他们要播下什么种子的时候,我旁边的一群人突然开始钩起那处女地
来了,猛的一动,就一直钩到沙地上,或者钩到水里,因为这是一片很松软的土地,—
—那儿的一切的大地都是这样,——立刻用一辆雪车把它载走了,那时候我猜想,他们
一定是在泥沼里挖泥炭吧。他们每天这样来了,去了,火车发出了锐叫声,好像他们来
自北极区,又回到北极区,我觉得就像一群北冰洋中的雪鹀一样的。有时候,瓦尔登这
印第安女子复仇了,一个雇工,走在队伍后面的,不留神滑入了地上一条通到冥府去的
裂缝中,于是刚才还勇敢无比的人物只剩了九分之一的生命,他的动物的体温几乎全部
消失了,能够躲入我的木屋中,算是他的运气,他不能不承认火炉之中确有美德;有时
候,那冰冻的土地把犁头的一只钢齿折断了;有时,犁陷在犁沟中了,不得不把冰挖破
才能取出来。
老老实实他说,是一百个爱尔兰人,由北方佬监工带领,每天从剑桥来这里挖冰。
他们把冰切成一方块一方块,那方法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描写的了,这些冰块放在雪
车上,车到了岸边,迅疾地拖到一个冰站上,那里再用马匹拖的铁手、滑车、索具搬到
一个台上,就像一桶一桶面粉一样,一块一块排列着,又一排一排地叠起来,好像他们
要叠一个耸入云霄的方塔的基础一样。他们告诉我,好好地工作一天,可以挖起一千吨
来,那是每一英亩地的出产数字。深深的车辙和安放支架的摇篮洞,都在冰上出现,正
如在大地上一样,因为雪车在上面来回的次数走得多了,而马匹就在挖成桶形的冰块之
中吃麦子。他们这样在露天叠起了一堆冰块来,⾼三十五英尺,约六七杆见方,在外面
一层中间放了⼲草,以排除空气;因为风虽然空前料峭,还可以在中间找到路线,裂出
很大的洞来,以致这里或那里就没有什么支撑了,到最后会全部倒翻。最初,我看这很
像一个大巨的蓝⾊的堡垒,一个伐尔哈拉殿堂;可是他们开始把耝糙的草皮填塞到隙缝
中间去了,于是上面有了白霜和冰柱,看起来像一个古⾊古香的,生満了苔藓的灰白的
废墟,全部是用蓝⾊大理石构成的冬神的住所,像我们在历本上看到的画片一样,——
他的陋室,好像他计划同我们一起度过夏季。据他们的估计,这中间百分之二十五到不
了目的地,百分之二、三将在车子中损失。然而这一堆中,更大的一部分的命运和当初
的原意不同;因为这些冰或者是不能保蔵得像意想的那么好,它里面有比之一般更多的
空气,或者是由于另外的原因,这一部分冰就一直没能送到市场上。这一堆,在一八四
六——一八四七年垒起来的,据估计共有一万吨重,后来用于草和木板钉了起来,第二
年七月开了一次箱,一部分拿走了,其余的就曝露在太阳底下,整个夏天,站着度过去
了,这年的冬天,也还是度过去了,直到一八四八年的九月,它还没有全部溶化掉。最
后,湖还是把它们的一大部分收了回来。
像湖水一样,瓦尔登的冰,近看是绿的,可是从远处望去,它蓝蓝的很美,你很容
易就辨别出来了,那是河上的白冰,或是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湖上的只是微绿的冰,而这
是瓦尔登的冰。有时候,从挖冰人的雪车上,有一大块冰掉在村中街道上,躺在那里有
一星期,像一块很大的翡翠,引起所有过路人的趣兴。我注意到瓦尔登的一个部分,它
的水是绿的,一俟冻结之后,从同一观察点望去,它成了蓝⾊。所以在湖边的许多低洼
地,有时候,在冬天,充満了像它一样的绿⾊的水,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发现它们已冻
成了蓝⾊的冰。也许水和冰的蓝⾊是由它们所包含的光和空气造成的,最透明的,也就
是最蓝的。冰乃是沉思的一个最有趣的题目。他们告诉我,他们有一些冰,放在富莱喜
湖的冰栈中已有五年,还是很好的冰。为什么一桶水放久了要臭,而冻冰以后,却永远
甘美呢?一般人说这正如情感和理智之间的不同。
所以一连十六天,我从我的窗口,看到一百个人,忙忙碌碌,像农夫一样地工作,
成群结队,带着口牲和显然一应俱全的农具,这样的图画我们常常在历书的第一页上看
到的;每次从窗口望出去,我常常想到云雀和收割者的寓言,或者那撒播者的譬喻,等
等;现在,他们都走掉了,大约又过了三十天之后,我又从这同一窗口,眺望纯粹的海
绿⾊的瓦尔登湖水了,它反映着云和树木,把它蒸发的水汽寂寥地送上天空,一点也看
不出曾经有人站在它的上面。也许我又可以听到一只孤独的潜水鸟钻入水底,整理羽⽑,
放声大笑,或许我可以看到一个孤独的渔夫坐在船上,扁舟一叶,而他的形态倒映在这
一面水波上,可是不久以前就在这里,有一百个人全安地站着工作过呢。
似乎紧跟着将要有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马德拉斯,孟买和加尔各答的挥汗如雨的
居民,在我的井中饮水。在黎明中我把我的智力浴沐在《对话录》的宏伟宇宙的哲学中,
自从这一部史诗完成了之后,神仙的岁月也不知已逝去了多少,而和它一比较,我们的
近代世界以及它的文学显得多么地猥琐而藐小啊;我还怀疑,这一种哲学是否不仅仅限
于从前的生存状态,它的崇⾼性,距离着我们的观点是这样地遥远啊!我放下了书本,
跑到我的井边去喝水。瞧啊!在那里,我遇到了婆罗门教的仆人,梵天和毗瑟奴和因陀
罗的僧人,他还是坐在恒河上,他的神庙中,读着他们的吠陀经典,或住在一棵树的根
上,只有一些面包屑和一个水钵。我遇到他的仆人来给他的主人汲水,我们的桶子好像
在同一井內碰撞。瓦尔登的纯粹的水已经和恒河的圣水混合了。柔和的风吹送着,这水
波流过了阿特兰蒂斯和海斯贝里底斯这些传说中的岛屿,流过饭能,流过特尔纳特,蒂
达尔和波斯湾的入口,在印度洋的热带风中汇流,到达连亚历山大也只听到过名字的一
些港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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