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各位美人
赵员外因儿子不见,又见了被上的血迹,把钱金两个秀才,拖到监里。又因知府正值大计,数月不理众事,这桩事,还不曾审结。员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功德,招魂立座,啼哭。
忽一,知府挂牌,编审这事。学院有了批文,着差人拘赵某明早堂候审。那一夜,赵员外睡了,便梦见儿子蓬头跣足,啼哭而来,说道被朋友谋死,身上时常痛苦。
员外不待梦中说完,捶跌足,放声大哭,哭醒了,对家人道:“明府堂审事,儿子今夜,就托一梦与我。他虽身死,冤魂不灭,来此出现,那谋死的勾当,岂非真实!”
说了又大哭一番。次早晨,竟到府中执命。知府在监中提出两人,陈列刑具,考究谋命一事。钱金两人,虽然从实置辩,怎当得被上血迹一项,终不明白。赵员外哭诉奇冤,就把昨夜魂出现,梦里的真的话,上告知府。却也奇怪。
原来昨夜灯前,太守看这一宗文卷,亦曾疑这血迹,终无实据。只因疑心不决,夜间也有一梦,梦见黑风刮地,云惨惨,回头看时,地都是血迹。
此时审问,听见赵员外冤魂夜现的话,自然认以为真。他原是直的,也不十分详察,写了供状就定审单,申达上司。审得钱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绿林豪客。
私同学赵青心,利其多资,于三月十五曰,骗到西湖,谋财殒命。所游与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却使沉商,有类石崇之行。
赵某青楼缉获被上之血迹,赃证昭然。伊子黄泉负冤,帐中之梦,魂悲啼伤矣。钱通为首,罪在不赦,相应解京处决。金耀宗恶同谋,编戍燕山卫。卑职未敢擅便。伏乞裁照施行。知府审结此事,申文各宪,便点二名府差,锁押两人,一齐解到京里。
员外咬牙切齿,说道:“我夜夜梦见儿子,想是他魂未散,但愿半路上,活捉那两个贼徒,才我一场怨气。”
官司已结,员外归家。钱金两人,带盆望天,有口莫辩。家中措些盘费,相傍进京。一个归路有期,一个生还未卜。
你道两人假成真,岂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岂是好结的?做出事来,平间游同辈,与夫至亲骨,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个出身相救?随你要死要活,只算个等闲看待。常时这些思义酒杯来往,钱财结,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际,毫厘也用不着,末世人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赵云客,在广陵城里的事,亏了几个美人真情提挈,一样问罪进京,还不十分狼狈。
两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换驿,递解到京里不题。却说赵云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广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驿,身边盘费。
渐渐消磨,又兼见了驿官,用些使费,虽不曾亲受刑杖,羁愁困苦,无不备尝。连那孙虎身边盘,都用完了,一时没有批回,与云客同住驿中。又守了半月有余,忽见一人,慢慢行来,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驿前。云客凝眸观望,那是寄书的孙爱泉。
云客一见不胜狂喜,问道:“你老人家怎么来了?”爱泉道:“我因儿子前月出门,盘费甚少,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里,寄一封书信,送些衣服银子。”
在此,与云客。孙虎也出来,见了父亲说道:“正没有费用,等待批回。父亲来得甚好,明后领了批,就好起身归去。”爱泉又对孙虎道:“自从你出了门,我在家中,就被堂上这些后生欺负,又要贴使用,把我终闹吵。
我气不过,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里。这项盘,倒亏他寄与你用的。”孙虎道:“这也罢了。
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时不便攀个亲事,且图过了目下,再作理会。”云客接了书,收下衣服银子,又听得蕙娘投靠王家一节,想道:“蕙娘是个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无意,但是我家里,不知什么人去通个信,把书银等项寄来。”
当晚背了人,将书拆开,那是绛英手笔,又见了玉环的诗,并这小词。便晓得他三人心迹,就里假托家信,叫孙爱泉寄来。把那书词,细细看了一会,不胜慨叹道:“女子之情,一至于此,令人怎生割舍得下?”
便把衣服银子,收拾藏好。夜间又略略盘问爱泉家事。次早上拿些银子,送与驿官先发批回。打发爱泉父子回家。
虽是挂念这几个美人,又不好寄封回书,说些心事。思量道:“爱泉回去,蕙娘自然问我的确信,也不消写回书了,只把个安然就回身的意思,与爱泉说道。待他到家,与蕙娘说便了。”
爱泉父子,将次起身,对云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带一个回去?”云客道:“多谢你两人,我也不等家信了。
既有这些盘费,即当算计归家,况且前一到,看那驿官是一个好人,待他寻个方便,就好身。我若归家,还要亲到你家里来奉谢。”爱泉珍重而别。
说这驿官,得了云客的银子,又知他是个盗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听他在京中,各处游玩,只不许私自逃归。过了一两,云客偶然散步到一处,见一所殿宇,甚是整齐。
走进里面,那是后土夫人之祠。云客撮土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灵,听我哀告:钱塘信士赵青心,只为姻缘大事,偶到广陵,撞着几个美人,情深意厚。
不相惹出祸事,配驿到京。若是今生有缘,明珠后合,愿夫人神灵保佑,使能身归去,功不浅。
追想家乡风月,情绪绵。今漂泊无依,何等凄楚。惟神怜悯,言之痛心。”云客想到此处,不觉泫然泪下。
独坐在庙中,歇息一回,走出门来,抬头四顾,只见粉墙似雪,云客身边,带有笔墨,就在粉墙上面,题词一首,以诉羁愁:
孤身漂泊染秋尘,家乡月似银。不堪回首自筹论,青衫泪点新。冤未白,恨难申,长怀念所亲。梦飞不到广陵,愁云处处屯。
右调《阮郎归》云客题了这词,闲愁万千,一时间,蹙在双眉,自觉情思昏昏,暂坐庙门之下。
手里拿着笔墨,还要在新词后面,写一行名字,或是家乡籍贯。只因愁怀困倦,少见片时,不料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门槛边,鼾鼾的睡去了。
云客酣睡正浓,谁想庙前,正遇着一个官员过往。路上簇拥而来,见了云客,就唤手下人问道:“那庙前睡的是什么人?怎独自一身,夜间不睡,间到这里来睡?官府攀过也不揣着,好生可恶!”
衙役就到庙门,扯起云客,只见那官员把粉墙一看,看着新词几行,浓墨淋漓,情词悲切,心上好生疑惑。云客被众人拖到轿前,双膝跪下,还打个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禀道:“那一个不知什么人,手里拿着一管蓬头笔,身污了墨汁。这等模样,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的,想是那好好的粉墙,被他涂抹坏了,后土夫人有灵,把他匝缚在此。”又将云客一堆道:“快快苏醒,官府面前不是儿戏的。”
云客抬起头来,惊得身汗出。那官员问道:“你是什么人,孤身瞌睡在此?这墙上的词句,可就是你写的么?”
云客拜道:“爷爷听禀,生员赵云客。”官员道:“原来是一个秀士,你细细说来。”
云客道:“生员祖居钱塘,侨寓广陵城瓦子铺前。买一拜匣,祸遭一个惯絮囤的吴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员带些资本在寓中,便借拜匣为名,冤屈做了盗贼,把生员的资本,尽数抢去。
贿嘱衙门,不分皂白,配驿到此。今幸遇老爷,想是此冤可白。求爷爷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那官员想一会道:“本衙也住在广陵,闻得学里有几个不习好的秀才,这样枉事尽有。”
就唤手下人,且带到衙里,慢慢盘问,若果冤枉,申理何难,云客随了轿子,一境到衙里去,原来那官员不是别个,恰好正是扬州府前住的王老爷,即玉环小姐的父亲,现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
衙门风宪,不比寻常。云客进了衙中,伺候半。老王出来,细加访问,又道:“老夫家里,住在扬州府前。你既寓扬州,可认得我宅里几个家人么?”
云客道:“生员寓在瓦子铺前,卖酒的孙爱泉家。贵府大叔,都是认得的。”历举几个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见家信。
倒亏赵云客在衙中,间些详细说道:“我家里的家人不曾放肆诈人么?宅中不闻得有些别事么?”云客道:“都没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诗书,可也还记得?我今就差人到驿官处说明,销了罪籍,暂在我衙里,温习经史。
老夫自前岁衡文闽省十一月诏罢科举之后,也就回京。近闻知朝廷,晓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开科,特取真才,赞襄治化。
你该就在这里应试,倘能够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别人翻冤了。”云客深感厚恩,拜谢而起。
老王与他择二间书馆,陈设铺盖,每供给他,又唤衙役,行文到驿里去除籍。云客一应要看的书史,尽搬出来,云客想道:“我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后土夫人有灵,使我瞌睡片时,逢这机会。
过了几,还要虔诚去烧一炷香谢他,只是我家乡念切,既了身,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资,报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
怎奈老王情意笃实,不好悻悻告别。还有一件,若能够悉我的长才,侥幸一名科第,寻得一官半职,那玉环小姐,倒有三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图报恩也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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