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全无亲戚
随路行来,至一村落,暮烟凝合,夜萧然。梢公住橹停宿,此夜鸳鸯共枕,比那孙蕙娘家,更加安稳。只多了梅香同伴,不好恣意取乐。绛英花蕊初开,半推半就。云客风情漾,如醉如痴。
虽不敢大奋干戈,也落得暂时云雨。只有梅香在铺边细听,睡又睡不着,熬又熬不住,翻来覆去,但求速速完事,省得闻了此声,心意。若是小姐当不起久战,何不把我做个替身?也分些好处。
云客为舟中不便酣战,且绛英又是新破瓜,难于进退,到一二更,也就住手了,次绝早,催梢公发船。晓雾蒙蒙,莫辨前后,正要开船,忽然前面一只船来,因在雾中照顾不及,船头一撞,把那一只船撞破了。
那一个船中,立起三四人来,先捉梢公打。云客不知其故,出了船舱,说道:“不要打,若是撞坏了船,我自赔修。”
船上人那里顾你?一齐挑上船来,就把云客扭住,把船中一探,大叫道:“这位女娘是认得的,缘何在此?”
你道什么人,就认得绛英来?不知这船上坐的,就是绛英的大兄。扭住云客的,就是绛英的家人。因下乡几,趁早要归家,不想撞着绛英。
家人急急报知,倒把吴相公一吓,说道:“如何妹子随着这个人,往那里去?”又听得云客是杭州的口声,心上大骇道:“莫非是个强盗,打劫家里,抢妹子来的?”
速叫家人,把云客不管好歹,先将绳绑了,绛英在船中叫道:“哥哥不要嚷,这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干那人之事。”
吴大听见此话,明明道是私奔,越发大怒起来,道:“若然如此,我在扬州府中,体面搁在那里?”叫家人搜他船中,带些什么。
家人取一拜匣,打落了锁,扯开,内中尽是银子。吴大骂道:“这个草贼,盗我家许多银子!”只把云客当做贼情看待,这也是全体面的好计。
一面叫两个家人,把自己的船,拖那绛吴与梅香在船上,吩咐家人竟送到王老爷家,不要到家里去出丑。自己跟几个家人,绑了云客,解到扬州府来。绛英哭嚷,那个顾他?
只有云客,吓得魂飞魄散,一言也辩不出。当晚进了扬州城,吴大把那匣中银子,拿出四百两,做个打官司的盘。只将一百两连那拜匣,做个真贼实盗。一路考问缘由,云客只是不说。
又把船上梢公相打,喝道:“你们船上人,惯同别人做贼,知他什么名姓?”梢公禀道:“相公息怒,小的是乡间人,不比别处快船,挂了贵府灯旗,不是捉贼,就是做贼。昨早晨,只见那个人说道,要载家小到浙江去,叫小人的船,其余都不晓得。”
吴大恐梢公牵连他妹子的事,竟不拷问他,一腔毒气,独呵在云客身上。渐到府前,呈词手禀,也不及写,同那几个家人,竟扯云客,解到府中。
吴大击起鼓来,知府坐堂,手下人簇拥那一起进去。吴大是个扬州名士,府堂上公差大半相,没有一个不帮衬他,跪到知府面前说道:“生员今早捉得一个草贼,特解到太公祖大人案下,乞求正法。”知府问道:“怎样捉的?”
吴大道:“生员两有事下乡,今早雾中,忽一只船撞破生员的船,与他理说,他反肆毒手,把生员的家人打坏了。
里中人不服,把船押往,搜他船中一个拜匣,那是生员家里的。匣中银子一百两,锭锭都是生员家里的物,真赃现证。
连忙差人到家,果然昨夜逾墙而入,钻相偷的。这是天罗地网,着他败。”知府唤云客上前,喝问道:“你做贼是真的么?”
赵云客年纪不多,生平不曾经衙门中事,又见吴大利口,一时难与他争执。思量说出她妹子的事,先认一个罪名在身上,这句话又说不出。只向前禀道:“生员名唤赵青心,也是浙江杭州府钱塘县学生。
这银子是自己的,那吴秀才明明要诈人,反冤屈生员做贼,望公祖老爷电鉴。”知府道:“你说是钱塘秀才,本府那里去查你?只这匣是你的,还是吴家的?”
吴大前证道:“这匣子祖父所传,里面还有印记,难道不是真赃?”他明晓得分与妹子的拜匣,正好将他执证。果然匣中有吴家印记。那时知府看见,便道:“贼情定是真的,今且收下监。
他说是钱塘秀才,待移文到钱塘去,若果然秀才,申文学院。不是秀才,就将这贼一打死便了。”云客泪下纷纷,口中但叫冤屈。
公差不由分说,拖到监中。吴大出了府门,顿然生出一计。不知将赵云客,怎样摆布。评:昔有人入山,遇见一仙子,与之三言两语,便求合。仙子笑曰:“汝生男育女耶?”其人曰:“非也。”
仙子曰:“然则何为急于求合?”其人曰:“某生平嗜好在此,不能耳。”仙子引入石室,其人才上,即化为老,壳重足轻,艰于行动,屡向仙子叩头乞命。仙子曰:“汝生平嗜好,以致如斯。速宜改却前非,不然此壳将历劫不矣。”
老盘旋山岭,不能自归而死。夫萼绿华,杜兰香,亦曾下嫁,此其情所不免也,若失情未至而先之,则一生平嗜好之老耳。
趟云客初遇玉环,可敬可爱而不可亲,若是蒲团,便形出许多态矣,要知真正情种,决不轻易宣如犬者也。读者无嫌寂寞,直至后回便见。
苏庵尝有诗纪事云:“世间男女尽飞虫,一上身来便打雄。试问有情谁似鹰?夜深孤影向长空。魄散香魂冉冉轻,木客山妖尽有情。闻道一生落花底,活现尽拟惜苕荣。”
***吴大陷害云客一事,只为有关体面,故此下个毒手。一出府门,便生计较道:“看这贼奴,原像个斯文人。只因我连下乡,不想妹子做这件勾当。今幸得不分不明,送他监里。此后覆审,加些刑罚,倘若从实招出,我的体面倒不好看。
若是听府支移到钱塘,果是秀才,又宽他几分了,后反做一冤家在身上,又似不妥。”反覆思量。
忽然悟道:“不如将些银子,在府房中捺起申文,也不要再审。只吩咐监门子,不许送饭与那贼徒吃,过一两,自然饿倒下来。那个剖明此事?我的体面暗暗里全了,岂不周到?”
看官,那吴大这样算计,就是活神仙,也难救得赵云客,看看的要饿死了,不要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将来无穷懊恨,就是我做小说的,后面做甚出来?若真要云客出头,不是知府救他,定是鬼神救他,方才免这场大祸。谁知那二项,一毫也不见影响。
正是:瓮中捉鳖,命悬手下。我只得将赵云客,暂时放在一边,听他饿死便了,且把吴小姐归家之事,说个下落。却说绛英小姐,被哥哥撞见,着家人仍送到王府中。
自侮命运,累及云客,无辜受祸。一不曾吃饭,哭得手麻眼暗,渐到王家府前,家人叫一肩小轿,请小姐上岸。绛英含羞忍,上了轿子,随着梅香,竟进王家宅门。家人通报,吴小姐到来。
夫人小姐亲自接,见绛英花容憔悴,夫人道:“小姐脸带愁容,莫非家中与嫂嫂淘些闲气么?且进房去吃茶。”玉环携手进房,含笑问道:“姐姐到家,有什么闲气,如此不?”绛英但低着头不说。
玉环不好再问,只唤侍女,快备夜饭,且待宵来,细细问他,心上想道:“又不知我的事体,可曾料理?”
私问绛英的梅香,梅香不敢直说,应答模糊,也不明白。到夜来,银烛高烧,绮疏掩映,排着夜饭。两位小姐,只当平坐谈的模样,玉环再三劝酒,绛英略略沾。
夜饭完后,侍女出房,两个促膝而坐。玉环小姐道:“姐姐,你的闲气且慢慢的讲,只问你昨事体如何?”
此时绛英不好相瞒,只得说个明白。道是:“妹子不知,今为我一人,出许多祸事,且并要带累你,为之奈何?”
玉环道:“莫非赵郎败,他竟不别而行么?五百金小事不与他也罢,只是教他得知我前与你说的意思才好。”绛英把私随他去,撞着大兄等事,细细说了一遍。
又道:“我只恐独来聘你,教我无处着落,故此先要跟他。谁想这般祸种,倒因我做出来,幸喜妹子的事,一毫也不走漏,但赵郎为兄所陷,不知怎的下落?”
玉环闻得此言,心中虽则一惊,却也倒有门路,对绛英道:“既然此事不谐,前原是我央你去的,我也不怪你。为今之计,只先要打听赵郎的消息,便好相机而动。”
绛英道:“我如今也顾不得体面,过一两,还要归家,与哥哥说个明白。他若必要害赵郎,我便与他做个撒手的事,看他如何安放我?”
小姐道:“不要草率,明先打发梅香归,探听一番,再作道理。”这一段,也是私房的话。
只不知赵云客的救星,可曾落在下界了?吴大自府回家,也不说长说短,睡了一夜。次早晨,吃了饭,身边带着几两银子,将二十两送与府房,捺起申文,将四两付与子,不容他买饭吃。
只待三四后,递个病状与知府,又将三四两银子,与府堂公差,偿他昨帮衬的礼,自己道做事周匝,完了府堂使用,又往到朋友家去干别项事。
赵云客自昨晚进监,监门又要使费,公差又索银子,牢内头目,又要见面钱,身衣服,俱剥了去。夜中苦楚,不可胜言。挨至第二午后,还没有饭吃。异乡别省,全无亲戚,可以照顾。只道命犯灾星,定作他乡冤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