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过午,凤千袭在房中小憩,依凤得以稍离,替他换过茶水。
她穿过园子,微风吹起雪纱飘袂,冰颜绝媚难书,一路行来,婢仆似有若无的侧目,她不致全无所觉。
总是如此,他们悄悄打量,惊叹她绝之容,却也暗暗疑惑,这样一张倾城容颜,为何总是无嗔无喜,宛如千年寒霜?
九天玄女。
是以,貌美出尘,却无悲无喜,无情无,无念无感。
私底下,他们是如此形容她的。
她的地位相当特殊,说婢仆,亦不尽然,她所享有的待遇,不比当家主子差,引来不少好奇且暧昧的探究目光,谁都知道她是主子的女人。
只是不明白,当初少爷娶她为,她竟拒绝反而无名无分的跟着少爷,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可能是想得过于入神,一名边走边偷觑她的家丁,不晓得脚下绊着了什么,就这样仆跌在她面前。
依凤顿住步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挡你的路。家丁频频道歉,急急忙忙想爬起来,愈急就愈是慌乱。
不过是跌倒罢了,他为什么要这么紧张?依凤不解地睇视他,想了一下,伸手去扶他。
啊?对方显然又被她的行为给吓到了,受宠若惊地连忙道:不敢劳烦姑娘。
不麻烦。伸个手而已,不是吗?
那谢谢。幽沁香拂掠鼻间,那张容颜已不陌生,但是近距离下,仍是免不了心神漾。
见他呆愣,她不闪不避地直视他。看什么?
你…好美,像天女下凡…不知不觉中,话就这么疾万般地溜出口。
美?
她一手抚上脸庞,想起了另一道灼热眸光。公子也这么说过。
啊?家丁回过神来。完蛋了,差点忘了她是少爷的女人,他居然看得这么入。
你千万别告诉少爷,不然我就--像想到什么,他又颓然的垮下肩。不过也没差了,反正我待不久了。
这不关她的事,但询问的话就是自然的飘出了。为什么?
因为我娘生病了,帐房不肯让我预支月俸,我又要照顾我娘,又要多找几个可以比较多钱的活儿做,这儿的差事是顾不得了。
那,一定很辛苦吧?她思考着。
拿去。银光一晃,他手中多了只珠钗。
这--家丁看着手中的东西,又愣愣地盯住她少了枚簪子的发髻。
这个不能给你。她发间,只余留那只象牙梳。
公子说过,此物绝不弃之。
想起这只象牙梳,曾数度穿梭在他发间,想起他为她梳发绾髻的情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给。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知她会错了意,他赶紧移开视线。
这只珠钗看来价值不菲,他已是受宠若惊,哪还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点了下头表示明白,转身走。
那个--依凤姑娘,谢谢你。他喊出了心的感激。谁说她冰冷无情?依他看,她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肠可好呢!比神仙还善良。
她足下一顿,不发一语地离去。
却没人留意,不远处一双幽沉的眸光始终子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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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凤姑娘,你终于来了!少爷下在房间里发脾气呢!一名婢女由房里匆忙跑出,见她像是见了救星。
依凤静静听完,没多看对方一眼,平静地推门而入。
一只花瓶飞来,砸在她身后的房门,就在离娇容不到三寸之处。
公子。她面不改,步履沉稳地放下杯盘。
你去哪里了!凤千袭头也没回,努力地发郁闷。
换茶水。
说慌!凤千袭一掌重重拍下,桌面不堪一击,应声而裂。
他回过身,狠狠瞪向她。你刚刚和谁说过话?
刚刚?她回想了一下。只是一名家丁,他娘生病,我助他。
很、好!他咬牙迸出声来。
她连一记微笑都有吝于给他,却对一名家关怀倍至,百般殷勤,他岂能不恼?
换作是别人,并不算什么,可那人是她!是冷漠无心的她!
在府里,她从不与人攀谈,凡事漠不关心,若不是对那名小厮有好感,她会如此反常!至少,她就从来不曾关心过他的任何事。
公子在乎?所以才会气成这样?
鬼才不在乎!她总是比谁都懂怎么刺伤他的自尊。
为什么?
她该死的还装无辜!
他扯冷笑。如果我说,我痛每一个人用那种醉的眼神看你呢?
她不答,弯身拾起地面上的碎片,眼也不眨地往脸上划去--
察觉到她的意图后,凤千袭脸色丕变!她动作太快,来不及阻止下,他本能地以手去挡。
混蛋女人!你做什么!他气极地大吼。有一瞬间,她只是怔怔然看着他手背上的血痕。
她用了十足地力道,伤痕极深,热辣的痛感由他手背泛开,足见她是铁了心要毁去这张脸,如果不是他动作够快的话…
思及此,口中一反狂烧怒焰凌驾了一切。
说话啊!你最好有个不错的解释。
解释什么?他嫌这张脸太美,毁了它,就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了,他为什么还这么生气?
为了护他周全,你宁可毁容!他气得想捍死她。护谁周全?那名家丁?他吼声过大,她一时有些昏沉,无法思考,直觉道:与他无关。
她果然在维护那人。
信不信,我能毁了他?他神色阴沉,负气道。
毁…他?为…为了我?熟悉的恐惧蔓延至四肢百骸。
想看尸横遍野的场面吗?为了你,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魔魅般的音律,催魂索命地绕脑际,极致惧骇在口,她不过气来…
不,别毁,别毁…我什么也不喜欢了,真的,真…恍恍惚惚,她揪着口,退至墙边,一遍遍低喃。
她神色不对劲!
从没见过这般反常的她,是他的话,触动了她什么记忆吗》
依依?他试图靠近她。
别毁,求你!我离他远远的,离所有人远远的,我不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了,不要为我毁掉什么…求你…语调轻弱颤抖,她蜷坐在墙角,陷入自身障之中。
他几曾见过她这般惊惶过?是谁造成她的恐惧?
看着我,依依!他蹲下身,捧起她的脸,坚定道:你说不毁就不毁,不要怕。
一声依依,唤回了她的神智,她迷茫地抬眼。真的?
真的。他轻柔地拥她入怀。不必怕我。
她怔怔然抚上他口,惘低。不一样…
他的拥抱,是暖的,没有冰冷血腥的气息,她至今才发现。
原来,他们是不一样的…
几不可闻的呢喃,他听见了。
谁呢?他和谁不一样?
以住,她究竟遭遇过什么?又是什么样的过去,造就她今冷情的子?
他曾疑惑,在何种情况下,会让她受下这么重的伤?
问她,她只简单回了句。自戕。
而后,就什么都不肯多说了,连真实姓名也拒绝吐。
他相信她不会骗他,但,一个有着强烈生存意念的人,又怎会自戕?是谁得她必须伤害自己以求得解?
怀中的她逐渐平静下来,凤千袭轻缓地来回挲抚她的面颊,似怜惜,似勾挑,叹息般地轻吐字句。我以为你是什么都不怕的。
她也以为自己早已摆那梦魇般的过往,然而,深柢固的恐惧,早已深植。
感觉她又朝他更偎近了些,凤千袭没拒绝,黑眸融入一抹深思--
往后害怕时,就来找我。
就在发过那场惊天动地的脾气之后的半个月,某午后--
少爷、少爷--一名婢女行匆匆地奔进偏厅。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凤千袭手执书册,斜倚卧榻,意态慵懒地枕靠在依凤腿上,连眉也没挑一下。
呃…婢女看了依凤一眼,了口水,犹豫着该不该说。
有话就说,别吐吐的。
是少爷要她说的哦,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她可不负责。
鼓起勇气,婢女壮着胆子说道:外头…有个女人要见少爷,是秋月楼的姑娘。
秋月楼?很好,是院。
然后呢?
她手中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说是…说是…她闭着眼,一口气说道:说是少爷的骨。
我骨!这有趣了。
凤千袭玩味地扬。带她进来。
是。临走前,婢女悄悄抬眼偷觑依凤。
咦?她怎么没反应?少爷在外头玩出私生子,人家都找上门要不认祖归宗了耶,她不生气?她不紧张吗?
没一会儿,一名薄衫妆的女子被领了进来。
凤、凤公子--
凤千袭半坐起身,斜倚着依凤,薄微启,轻啜了口她递到边的确良参茶,这才缓缓地道:我并不认识你。
那身俗妆扮,绝对没人会怀疑她风尘女子的身份,他品味还不至于这么低。
旁人该不会以为他有过的女人多得数不清,就会连自己有没有碰过谁都不清吧?夸张到到连个素昧平生的人都敢抱着孩子来认亲?
不、不、不,这孩子不是我的。女子连忙澄清。
哦?
是我的好姐妹,飘香。
秋月楼花魁?他畔笑意更浓。
任谁都知道,他与秋月楼花魁情匪浅,是她唯一的入幕之宾,非凡福,羡煞多少男子。
对对对!凤公子回想起来了?铁铮铮的事实,总敕不掉了吧?
是想起来了。她怎么了?
她昨儿夜里,上吊自尽了。孩子是你的,当然要抱来给你。开玩笑,她们一个个自己都养不了,怎么养孩子啊?当然是有多远就丢多远了。
原来如此。凤千袭低敛眼眉,令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依凤偏头看他,不明白他是喜是怒。
察觉她的凝视,凤千袭挑眉笑睇她。依凤看这事儿我该怎么处理?
依凤没意见。
是吗?她当然没意见,她几时有过意见呢?
凤千袭悠然起身,接过孩子。是个女娃娃呢!他回头看她。
眼在他身后的依凤,顺着视线往下看。
好丑,那眼、鼻、嘴、皱皱的小脸,一点都不像漂亮俊雅的公子,他会生出这么糟蹋的小娃娃吗?
她伸手轻戳娃娃粉的脸皮。
软软的--她喃道,那是她不曾有过的触觉。
不娃娃以为她在逗她,格格笑开,挥舞的不手抓住她。
她像是吓到了。连那捉握的小小掌心都好软好轻,轻到她只消一弹指,就会震碎那只小手。
公子--她有些无措地看他。
有趣!她那发慌的神态,他还不曾见过呢!
想要吗?
我?
你要,我就留下她。
依凤眼惑。孩子不是他的吗?为什么是她想要,而不是他?
她不知道自己点头了没有,只见他将软绵绵的婴儿进她怀中。
她是你的了。
给我?孩子也能给吗?
对,给你。要就留,不要就扔了。
要?还是扔?她怔怔地看着怀中咿咿呀呀的婴孩。
那--没我的事了吧?我先走了。见他们收下孩子,那名女子吁了好大一口气,管他们要留还是要扔,反正不关她的事了,赶紧溜了要紧。
要叫什么名?依凤仰首询问。
全依你。要叫什么名,由你决定:是生是死,也掌握在你手中。
也就是说,就算她现在捏死她,他也不要紧?这不是他的女儿吗?为什么他可以表现得这么不在乎,像送个小玩意儿般的随手赠予她?
她失神地看着不娃娃,浑然未觉凤千袭一双若有所思的眸子,正定定望住她,捕捉她每一分细微的情绪变化。
数后--
凤千袭在园中练剑,依凤静候在一旁。
身为前任武林盟主的之子,凤千袭功夫其实是不错的,只是平慵懒轻狂,少有人见他真正一展身手,反正在他心烦之前,尽忠职守的依凤自会将所有的麻烦摆平。
尽管如此,形影相随的她,自是明白以他的能耐,要自保绰绰有余,她存在的作用,只在于他一向懒得动手。
园中那道身形,惊如翩鸿,融入道道剑雨光之中,随风而舞,气势如虹。
收了式,他徐徐吐上一口气,依凤极自然的接过他抛来的长剑,另一手顺势递上拧干的棉巾。
凤千袭以棉巾拭去薄汗,随意瞥她一眼。娃娃呢?
娃娃--她咪起眼,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在房里。
凤千袭光是见她苦苦思索的模样,便知她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自从将孩子给了她之后,她便随手丢给了一旁的婢女去看顾,自己仍是跟随在他身边,关于孩子的近况,从没有问一句,完全忘了娃娃的存在。
思及此,他低叹了声。对于自己所拥有的--你就不能多少在乎一点?
在--乎?她低,像是对这遥远的名词感到陌生。
是啊!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娃娃?
喜欢--这个词震动了她,她似惘,又似惊疑地仰首。我可以喜欢她吗?
当然可以,她是你的啊!你的东西,你要自己去照顾、自己去保护,自己去喜欢。
可以…他说她可以去喜欢,可以去在乎…
那…公子呢?这样她就不能跟在他身边了,她会分散对他的注意力,这样也没关系吗?
无妨的。我不是软脚虾,没你保护便会马上死去。他允许她分神喜欢其他的事情,就算冷落了他也无妨…他的想法好奇怪,和她所认知的不在一样,但却不讨厌这种感觉。
她可以有珍视的事物吗?不必害怕因珍视而被毁去?不必再因此而牢牢困锁住所有的感觉?因为她会保护她自己的东西,他容许她保护…
那、那…她迟疑着,没说出下文。
想去看看娃娃?
她抬眼瞧他。可不可以?
他搂近她,索来一记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吻,然后才放手。可以。
她轻点了下头,旋身步履轻盈地远去。
她已经快要忘记那张皱皱的小脸了,依凤记得,是个丑丑的娃娃,但是没关系,反正她也不特别喜欢漂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