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即县长得听
可是,凭她心里跟芒种的亲劲儿,她又觉得他不会那么狠心。别说是一块儿长大的哥哥妹妹,就单是几宿夫的情分,也不能说撇就撇得开哩!
难道他光顾着生爹的气,连她的酒酒和身子都不待见咧?他会那么心硬,那么绝?这几天,平教会的人经常来看她,李大翟还特意拎了几斤点心。
她央求他们出面救人,平教会的人说和当兵的涉过多次,因为那场救人的事体,当兵的已把花五魁杀人、炸死团长和欧先生在大道观里偷印共产的传单视为一个事体。
那两杆兔子开火就让当兵的死伤三十多人,旧仇不报也得报了新仇,好在当兵的没想到是去救花五魁一个人,没把死伤弟兄的事体算在他的账上,还以为是共产来救欧先生和学生,没有继续为难他。
花瓣儿心里稍稍松快些,决定去看看爹。走到大道观门口,站岗的用指着她,不让再往前走。花瓣儿眼里一酸出泪来,哭着说:“大哥,你行行好,让俺看爹一眼。
俺家房子让你们点咧,人又抓的抓,跑的跑,谁也见不着谁,就当你发善心积德哩!”站岗的面善,见她哭得可怜,看看四周无人,悄声说:“妹子,当官的有话,谁也不让进,俺就是让你进,你也见不着你爹,早就到别处咧!”花瓣儿急忙问:“晓得上哪儿咧不?”
当兵的摇摇头。花瓣儿没了主意,只是伤心地哭。当兵的叹了口气说:“妹子,你想见也是三天以后咧,三天以后去县衙门口吧,顺便买口棺材!”
花瓣儿听完,吓得通身冷战不停。当兵的又说:“你爹要是杀喽人,也算恶有恶报,没杀就算倒咧共产的霉,谁让这事体都连在一块儿哩。”
花瓣儿不晓得咋样深一脚浅一脚离开大道观的,等她醒过神来,竟发现站在县衙门口。她望了那高高的大门和黑的门口,耳朵底子里仿佛真的听到了声,看见爹一声不响地栽倒,白花花的脑浆子和红红的血搅和在一起,顺着下坡往东“哗哗”淌。她不晓得啥是共产。
但却把往日尊敬、喜欢的欧先生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一口咬清他身上的,再把白惨惨的骨头架子烧了,她现在才觉出啥叫遭难。以往,大事小情都不用心,花五魁和芒种就念想着办得利利索索。如今,爹被抓了,芒种跑了,大爹大娘走了。
师姐也见不着面,她依靠谁哩?花瓣儿愣愣怔怔把这座城里认识的人想了一遍,没想出谁能救爹的命,不由浑身又没了气力,落下泪来。
“嗨!小七岁红---”花瓣儿听到有个甜甜的嗓音喊自己的艺名,慌忙掸掸脸上的泪,循着声音看去。
黑的衙门口里,走出来一对年轻男女,正是那天在省立九中拉拽她进屋的林先生和吴云云。
林先生换了那天的长袍,穿一身灰色洋服,长头发不晓得抹了啥油水,香香的还带着梳拢过的印儿。
吴云云还是那天的打扮,头上多了一个亮得刺眼的红玻璃卡子。花瓣儿见两人拉着手,猜出他们的关系绝非平常,垂了头等着二人走近。
“小七岁红,在这儿发啥愣哩?”吴云云松了林先生的手。“没…没啥,俺也不晓得咋走到这儿咧。”花瓣儿说。“你父亲的事怎么样了。能查清吗?”
林先生说着京腔,言语极是关切。“当兵的说,三天之后在这儿…崩哩!”花瓣儿有点说不下去。
“这些人都不是东西,有理也跟他们说不清,咋不和你女婿想想办法?”吴云云说。“头出事体那天夜里就不见他咧,俺爹嫌他丢了秧歌班的家当,把他轰出去咧!”花瓣儿的眼泪又止不住。
“想不到一出戏闹这么大子,你打算咋办?”吴云云同情地问。“俺脑子咧,不晓得咋着哩!”花瓣儿擦擦眼泪。“云云,你的心肠最软,帮帮她吧!”林先生看着吴云云。
“太不巧咧,俺们正好去参加一个聚会,这样吧,写个纸条你拿着进衙门去找俺爹,下午晚点来这儿,他刚出去。”吴云云说着。
径直翻开林先生的洋服,从里面口袋里拿出纸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写…写的啥?”花瓣儿不识字,脸“腾”地羞红。
“你别管,谁拦你就让谁看,肯定能见到他。”吴云云自信地说。“你爹…”花瓣儿有些疑惑,言又止。“别问咧,这张纸说不定会救你爹的命。”
吴云云说完,拉了林先生就走。林先生没说话,转身的辰景看了花瓣儿一眼。花瓣儿觉得他的眼神暖烘烘的,心里一阵感动。
望着他们渐远的身影,望着他们大着胆子手牵扯了手的亲热样样,花瓣儿忽地觉得自己活得比别人低,命里虚空得啥也没有,不由得又摔下几颗泪珠子。
***定州城地势最高的地界,是城中心的十字街。有人试过它到底有多高,蹲在地皮上往东看。
原本高高的东城墙垛子,还在人的脚底下。花瓣儿没舍得走,一直在县衙门口等,直到那轮硕大的太阳烙贴在十字街的地皮儿上,又陷下去一指宽,低头迈碎步进了黑的大门。她原想肯定有站岗把门的,然后给人家看手里的纸条。
可是出了门,只看见左右两边整整齐齐的房屋,并无走动的人影,只有两个六七岁的娃娃,坐在一棵三搂的大柏树下耍子儿(注:旧时小孩玩的游戏,用砖、石等物磨成棋子大小的五个“子儿”供两个或两队人玩)。
娃娃身上穿戴得讲究,一看便是衙门里的官家子弟。穿绿的男娃娃戴了一顶小帽,耍着子儿,嘴里的腔极是好听。
“你一俺一,见面作揖。你二俺二,不打苍儿绣穗。你三俺三,织布抛氽(注:方言,织布梭子)。你四俺四,吃鱼择刺。
你五官俺五官,小笊篱捞水饭。你六俺六,吃馍馍就。你七俺七,赶紧追你。你八俺八,八对对八。你九俺九,十升一斗。了完了,追了赶了---”男娃娃耍完,女娃娃接过石子儿放在手里,粉嘟嘟的小嘴儿一张,好听的嗓儿还带了点秧歌腔。
“啊零零对,对零。你一俺一,慢慢追你,啊一一对,对一。你二俺二,咯唧儿(注:方言,隐蔽的意思)配对儿,啊二二对,对二。
三月三织牡丹,牡丹花儿真好看。啊三对三,对三。丝线,线四瓣儿。啊四对四,对四。大五小杵,种黄瓜小锄…”花瓣儿险些看得入。
直到有个媳妇走过来才醒神,朝她凑过去。媳妇二三十岁,长得好看,穿戴也很洋气。她见花瓣儿凑过来,仔细瞄了瞄,开口说:“你是秧歌班的七岁红吧?”花瓣儿脸上一红,递过那张纸条说:“俺是小七岁红,七岁红是俺爹。”
媳妇还没看纸条就关切地低声说:“你爹的事体咋着哩?是冤枉的不?”花瓣儿没说话,点点头。
媳妇看了看纸条,脸上一喜,高兴地说:“俺妹子就是热心肠,你爹的事体说不定有起咧!”花瓣儿不晓得纸条上写了啥,听她的话音,吴云云写的都是好话。
“妹子,想开点儿,这年头冤死的人多咧!”媳妇说着。又朝树下两个耍子儿的娃娃说:“臭闺儿臭蛋儿,别玩咧,带这个姑姑找你姥爷去---”花瓣儿有些惊异,没想到正好找对人,急忙向那媳妇道谢:“姐姐,俺但自(注:方言,只要的意思)有法儿也不麻烦你们哩,真不晓得咋感谢咧!”
媳妇说:“妹子别客气,咱定州人谁不爱听你们的戏哩?赶上倒霉有啥法儿?俺娘儿仨本是等他下班去家吃饭的,饭不吃行,人老在里面受屈不行。去吧,好好跟他说说。”
花瓣儿眼里一热,想哭。两个娃娃听话,起身拍拍股上的土又拍拍小手,领着花瓣儿朝西边一排高房子走。媳妇忽然想起啥,朝两个娃娃喊:“跟你姥爷说咱仨先走咧!”
“哎---”两个娃娃异口同声。临拐进那扇大门,花瓣儿忽地停住脚,拉住两个娃娃,悄悄问:“你姥爷是啥大官?”男娃娃说:“局长。”
女娃娃不满意弟弟的回答,补充道:“是警察局的局长。”花瓣儿心里一喜,脚步轻快了许多。拐进大门,两个娃娃突然扔下花瓣儿,跑进一扇半开的门里。花瓣儿紧跟几步,停在门前。
女娃娃在屋里说:“姥爷,俺娘说你有事体就别去吃饭咧,俺仨回咧!”一个男人笑道:“你娘咋晓得俺有事,俺没事咧,走!”
男娃娃说:“外面有个姑姑找你有事体说哩!”那个男人说:“那好,你们去吧,让她进来。”两个娃娃出屋,同声对花瓣儿说:“你去吧,俺们走咧!”说完,迈开小腿跑出院子。
***花瓣儿犹豫片刻,硬了头皮进屋。一位五十多岁脸疙瘩的胖男人坐在桌子后面看公文,身上那件黑衣显得格外森,正是吴云云的爹吴二造。
“局…局长!”花瓣儿低着头,舌头有些费力。“你是…”吴二造抬起小眼睛看看花瓣儿。“俺叫花瓣儿,是吴云云让俺来找你的。”花瓣儿硬抬起头看了看他,移动脚步把纸条放在桌上,又退回原处。
“哦,是小七岁红呀,俺喜欢看你的戏哩,可惜那天半截子上让他们搅咧!”吴二造探身拿过纸条看着又说:“敢情你和云云是干姐妹哩,这下咱们成自家人咧!俺这个闺女最厉害,不听知事(注:一种官衔。
这时指的是县知事,即县长)的也得听她的,不然不依不饶。啥事体说吧,是为你女婿不?”花瓣儿听完他的话,心中“格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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