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浩叹声中,登上了马车,郝老爹扬鞭驭马,急急驰向金陵城中。金陵,又称江宁,乃六朝金粉之地。眼前的金陵,其繁荣较往昔为犹甚,名胜古迹,为江南名地之冠。秦淮河畔,夫子庙旁,白昼游人如织,入夜笙歌频传,灯红酒绿,通宵达旦,当真是龙蛇杂处,翠袖留香,涉足其间,既使人提心吊胆,也使人连忘返。
就在这消金之窟的秦淮河时,有一座背河面街的宅第,离夫子庙不过一箭之地。这座宅第,红墙碧瓦,楼高院深,屋后的河面,停歇着几艘小巧精致的画肪,宽阔名门首,高挂着两只借大的灯龙,那灯龙如今仍然燃着红烛,烛光摇曳,照耀得门媚上“怡心院”三个金字,耀眼生辉,光芒四。这“怡心院”
正是金陵城中人一数二的院,院中聘有名厨,备有画舫,更拥有无数绝美女,以供狎客们吃喝游乐,金陵城的富商大豪,墨史污绅,提起秦淮河畔的“怡心院”那是无有不知其名者。
贾嫣的马车驰入城中,七转八转,来到了秦淮河畔,进入了“怡心院”中。她自称金陵女,看去倒也不假。可是,马车驰入院中,院中顿时起了一阵不安的动,良久始归于平静,这又是什么缘故呢?由于墙高院深,此刻亦非押客鼎盛之时,其中的道理,就非外人可知了。
贾嫣如此,那余昭南奔驰入城,心情可是紧张之极。大街之上,不便策马,他们一行五人,尽走背街僻巷,越鼓楼,出玄武门,兀自狂奔不歇,直朝湖滨一座广袤深盈的庄院驰去。
人未到,那余昭南已自峻声高呼道:“该谁轮值?快请老太爷。”院门内闪出一名壮汉,躬身应道:“禀公子,余茂轮值。”
余昭南远远一挥手,峻声喝道:“快,请老太爷,就说云中山华公子到。”那余茂微微一怔,旋即应一声“是”转身飞奔而去。余昭南等马不停蹄。直到大厅之前,始才丢鞍下马。这一阵奔驰,人人汗出如浆,但余昭南心中焦急,那有心肠理会沿腮而下的臭汗,下马之后,转身问道:“逸枫兄,华公子可有变化?”
这位“逸风兄”也是弱冠少年,长得目如朗星,虎背熊,浑身英气朗朗,飘逸至极,他双手平托华云龙,举步登上台阶,道:“华公子昏如故,这一阵奔波,居然仍是不醒。”
随后一位浓眉巨目,壮结实的少年道:“莫不是受了内伤,因之昏不醒?”另一位身形颀长,凤目双瞳的少年道:“华公子气平稳,不像负伤的样子。”
旁边一位,宽额隆准,方方脸庞的少年道:“那是另有道被制了,逸枫兄,你将华公子放下,再仔细检查一下看看。”
几人七嘴八舌,拥着“逸枫兄”进入大厅“逸枫兄”将华云龙平放在正中一张八仙桌上,抬起右臂,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珠,道:“以小弟看来,华公子恐伯是服下某种药物…”
那壮结实的少年蓦一击掌,高声叫道:“有道理,咱们五人,以逸枫兄武功最高,若是另有道被制,逸枫兄定能看出,这华公子八成是服了毒药。”
余昭南眉头一皱,道:“昌义弟,你别嚷嚷,反正家父片刻就到,家父一到,问题也就解决了。”
这时,一个家人转了出来,手里奉着茶盘,盘中盛着几杯热茶。余昭南挥一挥手,道:“将茶放下,快去禀告老太爷,说“落霞山庄”的华公子昏不醒,现在前厅,请老太爷速一来,要快。”
那家人应一声“是”放下茶盘,撒腿奔去。余昭南向华云龙凝视一眼,忽然喟叹一声,道:“兄弟好友,落得一个“赛孟尝”的别号,如今看来,纵然无伤大雅,却也太不崇实了。”
被称“昌义弟”的壮少年浓眉一轩,惑然道:“昭南兄为何突兴浩叹?咱们金陵五公子意气相投,谁不知道咱们好友,所谓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朋友是多多益善,那有什么不对?”
“昌义弟”姓蔡“逸枫兄”姓袁,身形颀长的少年叫做李博生,方方脸庞的少年名叫高颂平,加上一个余昭南,人称“金陵五公子”
原来他们五人都是世家子弟,由于年龄相若。气味相投,任侠好友,仗义疏财。平同出同进,共游共止,花街柳巷,名胜古迹,兴之所至,无不涉足,加上每人均有一身尚好的武功,不但广结朋友,有时也管管闲事,爱抱不平。因之“金陵五公子”
之名无人不知,少年人好名行胜,往日也颇为自得。但此刻余昭南忽生感慨,那不仅“昌义弟”一人惑然发一问,其余诸人,也同样深感不解,目光移注,不约而同的也朝余昭南望去。
余昭南淡淡一笑,道:“不怪昌义弟会感到意外,兄弟自己也感到有,点莫稿其妙。不过,我在想,我平太不务实,以致事到临头,束手无策,仍得依赖家父,实在太不应该了。”
身形颀长形的李博生皱眉问道:“昭南兄是讲,以往荒废了时,未能继承余伯父的衣钵么?”
余昭南缓缓颔首道:“家父的医学与辨毒解毒之能,除了苗疆九毒仙姬一脉,据说天下无出其右,但兄弟仅仅学到家父武功方面的点滴皮,心中怎能没有感慨?”
蔡昌义无疑不太肯用脑筋,闻言敞声道:“那也不用感慨,昭南兄年纪不大,决心要学,现在还来得及。”
余昭南苦苦一笑道:“现在想学,果然也不算迟,但华公子若有三长两短,医道纵能通玄,又有何用?兄弟我怕要遗憾终身了。”蔡昌义巨目一睁,愕然急声道:“什么?你讲华公子…”
余昭南苦笑截口道:“你可以看,华公子负伤不像负伤,中毒不像中毒,若说道被制,却又不知被制的道在那里,耽误了救治的时机,这遗憾如何弥补,我如果习成了家父的医道,即便束手无策,内心总要好受一点。
昌义弟,如今我不啻感慨而已,简直是在后悔。”这话出口,众人不觉都向华云龙望去,只见他脸色依旧,呼吸平稳,果然不像中毒或是负伤的模样,因之人人都皱起眉头。顿了一下,蔡昌义突然亢声道:“昭南兄,这是你的错,你为何不向那贾嫣问个明白?”
余昭南道:“一来贾嫣不会讲,二来我心中着急。”蔡昌义目光一凌,道:“她凭什么不讲?哼,我去问她。”
撒开步子,便朝厅外走去。高颂平横跨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道:“不必去啦,咱们抢她的人,双方已成敌对之局,她自然不会讲了。”
蔡昌义一声冷哼,道:“怕她不讲。”他想越过高颂平,但步子刚刚迈出,已听一个苍劲的声音由厅后传出,急声道:“南儿,华公子怎样了?”
话音甫落,屏门之后,已经传出一位白发银髯的老人,身后跟着一个手提药包的童子。这老人号称“江南儒医”
正是昭南的父亲,金陵著名的大善人。蔡昌义止住脚步,与余昭南等连忙去。余昭南道:“此人酷似华大侠,孩儿认为当是华大侠的公子…”
“江南儒医”已经见到华云龙躺在桌上,当下挥一挥手,举步走去,道:“是不是都该救治,他一直昏么?”余昭南道:“是的,一直昏不醒。”
“江南儒医”走到桌边,皱起眉头,瞧了一阵,自语道:“脸貌轮廓酷似华大侠,眉目口鼻酷似白夫人,他是华家的公子。”俯下身子,检视舌苔与眼神,然后扣住脉门,凝神查察华云龙的气机脉息。
老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约莫过了半盏茶光景,始才松开五指,道:“华公子服过药“巨阙”的血气畅通不久。”
话声一顿,目光凝注,问余昭南道:“南儿,你在那里发现华公子的?”余昭南道:“孩儿等游览西郊,在那水西门他遇上…遇上…”贾嫣是个女,他与女打交道,当着父亲之面,嗫嗫嚅嚅的说不出口。
“江南儒医”白眉一皱,道:“南儿为何吐吐?遇上什么?怎么不讲?”余昭南顿了一下,觉得不讲也是不行,只得硬起头皮,将水西门的一段经过,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
“江南儒医”倒无责准儿子之意,他静静的听余昭南讲完,然后两眼凝神,紧紧盯在华云龙的脸上,好似在探索什么,又好似沉思什么?“金陵五公子”
连带手提药包的童子,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扰了“江南儒医”因之大厅之上,一片沉寂,人人都紧张万分。好半晌“江南儒医”
恍然一哦,道:“我知道了,好高明的手法。”话声中俯下身子,轻轻抚起华云龙的头颅,缓缓向他脑后“玉枕”
上抚去。他脸上忽见欣喜之,顺势托起华云龙的身子,道:“总算华公子命大,你们驰马狂奔,又将他丢来丢去,那“玉枕”上魄银针,居然来曾移动,南儿,你们都随我来。”话落,小心翼翼的移动脚步,迳向后面走去。
“金陵五公子”面面相觑,心头俱各一凛,撒开大步,随后跟去。穿过廊迥“江南儒医”又道:“这华公子体质特异,魄药对他似乎不生效用,回头取下银针,想来当可无事,南儿先行一步,告诉你母亲,然后到我书房里来,我有话讲。”
他这样一说,众人心头放下一块大石,余昭南应一声“是”越过众人,逞向后院奔去。须臾“江南儒医”
带领其余诸公子到了书房。这书房纤尘不染,收拾得甚为整洁,临窗的墙边有张锦榻。他将华云龙倚着身子置于锦榻之上,接过随行童子手中提包,取下应用之物,然后着手取那银针。
病征已得,做起来倒也简单。准备好一切应用的药物“江南儒医”右掌轻捺华云龙的“灵台”左手握着一块磁铁,觑准脑后“玉枕”将那磁铁轻轻按去。
移时,他缓缓使那磁铁远离脑后,磁铁之上,赫然着一长约半寸的细小银针,于是他收回右掌,将一包黄药末小心敷在针孔之处。
针孔处原有一点鲜血,经那黄药末一敷,霎时凝结成痂。这点手术,耗时不多,也不见得费事,但“江南儒医”却似与人大战一场,额角已见汗珠,旁观的人也紧张万分,一颗心提到了口。手术完毕“江南儒医”
长长吁一口气,道:“侥幸,侥幸,稍有差池,我余尚德便是终身憾事。”那蔡昌义不用脑筋,莽莽撞撞的道:“伯父,用那磁铁取银针,我看并不麻烦么。”
“江南儒医”一面收拾用具,交给那童子,一面余悸犹存地道:“小儿之见,小儿之见,那“玉枕”乃是人身三十六大死之一,为泥丸之门户,督脉之枢纽,通十三经络,岂同儿戏,老朽功力不够,不足以内力取银针,只得借用磁铁,这样危险更大…”
蔡昌义奇道:“那会有危险?”“江南儒医”道:“怎会没有危险?想想看,磁铁的力遍布全面,取银针,必须循原来的针孔,手法稍有偏颇或不稳,震动了银针,立刻便伤到经络,后果不是死亡,便是残废,那危险有多大?”
众人这才知道“江南儒医”所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缘故,那蔡昌义更是瞠目结舌,惊疑不已,骇然道:“啊呀!其中原来还有讲究,难怪伯父通身是汗了。”
“江南儒医”微微一笑,道:“好在事已过去,华公子已经无妨了。”话声微微一顿,向四人环扫一眼,接道:“诸位贤侄儿,老朽心有所感,今要跟你们谈一谈。”
众人不知他要谈些什么,惴惴分别坐下。这时,脚步与拐杖触地之声遥遥传来“江南儒医”一那身边童子,说道:“夫人来了,你去吩咐厨下备酒,华公子苏醒以后,再叫他们开席。”
那童子躬身应“是”退了下去。余昭南伴着母亲进入书房,诸公子连忙起立相。余老夫人目光朝华云龙一瞥,问夫婿道:“老爷子,华公子不要紧吧?”
这位老夫人白发皤皤,前项下,挂着一串佛珠,右手执一盘龙拐杖,看去份量奇重,目光炯炯,可知也是身具武功的人。
“江南儒医”道:“华公子不要紧,我已将那银针取出,再有顿饭光景,便可苏醒。夫人请坐,趁此机会,我要跟南儿他们谈一谈。”余老夫人一边落坐,一边问道:“谈什么?是为南儿涉足花丛的事么?”
“江南儒医”道:“涉足花丛的事要谈,其他的事也要谈。”他脸庞一转,目注儿子,道:“南儿,为父的不你练功,不你学医,任由你广友朋,甚至于河下买醉,青楼召,也不阻拦,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余昭南脸色一红,道:“孩儿愚昧,孩儿但知爹爹别有用意。也许是咱们余家出身江湖,不能忘本,多几个朋友,为人排解一点困难,总是有益无害。”
“江南儒医”点一点头,道:“说不上益,更谈不上害,你那“不能忘本”四个字,还有一点道理,但你想得不切实际。须知江湖本是祸患之源,并不值得留恋。
至于解危济困,乃是人生份内之事,你我不作,自有旁人去作,这不算为父的意向。”余昭南恍然接口道:“孩儿懂了,爹爹这样放纵孩儿,为得是不忘华大侠的恩德。”
只见“江南儒医”脸赞许之,频频颔首道:“南儿甚称敏锐,为父的正是这样想。”人人皱起眉头,人人心头都有惑然之感。
余老夫人道:“老爷子话,可将我老婆子糊涂了,华大伙赐予咱们的思德,咱们自然不能忘怀,苦无报答的机缘,老婆子只得供奉华大侠母子的画像,朝夕为他诵一遍佛经,上一炷清香,聊表一分心意,你溺爱南儿,放纵南儿,不知督促南儿上进,已是莫大的错误,如今竟将错推到华大侠身上,这…这…这是罪过。”
“江南儒医”哈哈大笑,道:“夫人,南儿是不求上进的人么?”老夫人微微一怔,向儿子看了一眼,道:“你究竟要讲什么?为何不直的讲?这样转弯抹角,我是越听越迷糊了。”
“江南儒医”将头一点,道:“好,我这就讲。”目光朝华云龙一瞥,然后摊开手掌,托着刚才出的细小银针,接道:“夫人请看,这是从华公子“玉枕”上取下的银针。”
老关人取过银针看了又看,道:“这枚银针遗有残余的药,怎么?事情很严重?”“江南儒医”道:“我一直担心事,如今怕是将要爆发了。”老夫人瞿然一震,道:“你是讲,武林将有变?”
“江南儒医”点一点头,黯然道:“久必治,久治必。自从华大侠扫妖氛,抵定江湖,屈指二十年矣,当年漏网的妖孽,不甘屈服的枭雄,焉肯终身雌伏?唉!
天道循环,历历不,只是来得太快了。”老夫人微微一怔,道:“怕是杞人忧天吧。”“江南儒医”道:“我素来乐天知命,何致于杞人忧天。
自从九曲掘宝以还,蒙华大侠恩赐,天台一派得以取回本门秘,为夫的喜涉医药二道,格外获得一册“华佗正经”方有今之小成。就因我乐天知命,心仪华大侠的为人,当时才能冷眼旁观,我总觉得华大侠过于宽厚,祸患未能除,因之近年以来,无时不为此而耽心…”原来这位“江南儒医”
本是天台一派的宿老,九曲掘宝,家道中兴,由于他生淡泊,将本门秘发送呈掌门以后,一直寄住金陵,行医济世,终于成了一代名医,金陵城家喻户晓的大善人。
谁知他感念华天虹之赐,眼中竟在留意武林的动态,这等措施,可谓有心之人了。他讲到这里“金陵五公子”俱已明了大概,那蔡昌义人虽莽模,却也不笨“江南儒医”话声微顿,他已“哦”的一声,接口说道:“我明白了,伯父听任咱们吃喝玩乐。不加管束,那是要咱们留心江湖的动态。”
“江南儒医”道:“枭雄妖孽,想蠢动,留心是没有用的,必须习以为常,不落痕迹,方有所得。就像这次碰上那姓贾的女子,你们平若是有了成见,那就救不了华公子了。”
话声一顿,忽又接道:“不过,你们都是好孩子,平也自有分寸,老朽才能放心。”四公子脸色同是一红,袁逸枫接道:“侄儿斗胆妄测,伯父恐伯另有吩咐吧。”
“江南儒医”颔首不迭,微笑道:“逸枫机,老朽的用意,一来是让你们多方接触。俾以了解武林的变化,二来是让你们广结人缘,一旦发生事故,也好帮助华大侠作一番事业。
老朽这点用心,自然向华大侠报恩之意,但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诸位不见怪就跟吧?”蔡昌义大声叫道:“随这是怕父提携,谁见怪?谁见怪就跟他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