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余澜
东方渐白,一轮橘红的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照在荒芜的凤凰山上。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硝烟的味道,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R集团军和K集团军对整个凤凰山区进行了彻底的搜寻,确认妖怪的主力部队已经向葫芦口方向逃窜,剩下的被埋葬在岩里,G城暂时离了危险。
在司令员张重庆的主持下,所有师级以上的指挥官召开了一次扩大会议。
会议首先通报了凤凰山战役的战况。集团军付出了三个精锐步兵团、五架装备有JHST系统的武装直升机、两个重型装甲师、一个导弹基地和四个弹葯库的惨重的代价,终于击退了妖怪大军的进攻。而妖怪方面的损失主要是鬼魂怨灵组成的混编队伍和散布在凤凰山区的树妖族,以法精准著称的主力部队损失有限,它们从峡谷西面成功突围,去向不明,剩下的妖怪被埋葬在地下的岩里,暂时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
接下来,K集团军B师师长黄椿寿和R集团军军长姚献就妖怪大军的战略作了详细的分析,并深刻检讨了己方在指挥上的失误。他们对敌方指挥官郑蔚的评价很高,认为他虽然没有系统地学过军事理论,却是一个天生的将才,作战灵活多变,善于进攻敌人的盲点,绝不能够小觑他。
会议最后张重庆提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是大部队何去何从。是进葫芦口搜索敌军的残余部队,继续驻扎在凤凰山区,还是退守G城?张重庆提醒大家注意,由于江南地区遭受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洪水,负担两个集团军的后勤补给已经是当地民力的极限了,除非长江运输恢复畅通,否则的话,他们将面临缺少粮食和弹葯的威胁。
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所有与会的指挥官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决定退回G城,发展生产巩固后方,再伺机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这也正是张重庆的本意。
第二是如何对付周文。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半人半妖的怪物左右了凤凰山战役的结局。他先是击毁了蛮蛮控制的武装直升机,保住了K集团军B师二团,接着又操纵火龙攻击鸭嘴崖驻地的弹葯库,造成了严重的损失。他的立场摇摆不定,照李兵的说法,他试图在人类和妖怪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目的是为了有朝一两个种族能够实现和平。
对这个问题有两种不同的看法。黄椿寿认为尽管周文的想法是可笑的,但他有权力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待问题,应当抛开成见,尽量争取他的力量,重新谋求合作。而施剑平认为周文的存在对人类来说是一个严重的威胁,必须尽快消灭他,万一他形成了自己的势力,再想斩除就比现在棘手多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的看法代表了大多数人。
张重庆倾向于同意施剑平,黄椿寿也没有坚持自己的观点,所以与会的指挥官再次达成了一致,从两个集团军里挑选出一批经验丰富的战士,配合李兵、慧真、康平、陈希鹏等法师团的精英追杀周文,务必要把这个祸胎消灭在萌芽状态。
第三是如何处置俘获的妖兽蛮蛮。李兵用道门的法宝镇住它的天灵盖,施展茅山道的寂识术解读它的心灵,获得了很多机密的情报。事后李兵建议把它杀死,因为寂识术的交流是双向的,蛮蛮也得知了道门的许多秘密,万一让它逃脱的话,将对道门造成前所未有的打击。
不过张重庆认为蛮蛮是迄今为止唯一俘获的远古妖兽,杀掉太可惜了,应该由相关领域的专家加以研究,找出它们的薄弱环节。他有预感,战争将变得越来越残酷,对妖怪了解得越多,越有利于今后的战斗。他的看法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关于蛮蛮的处置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二天清早,R集团军和K集团军开始分批撤回G城。刘子枫、李兵、慧真、康平、陈希鹏和二十多名战士踏上了追击周文的征程。妖兽蛮蛮受到了特别的礼遇,它被铁链穿透琵琶骨,镇上一十三道灵符,浑身上下捆了浸水的麻绳,就像一只大粽子。一队全副武装的战士二十四小时守护着这只神情委顿的怪鸟,担心它会挣脱束缚——他们深信妖怪是没有什么事做不到的。
周文和弓中卿站在寸草不生的山冈上,目送人类的军队撤离凤凰山。视野所及之处一片枯黄,几天前还是郁郁葱葱的山峦,现在已经变成了永久的死地。周文知道,凤凰山再也不可能回复从前的生机了,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科技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帮助人类改造自然的同时,也急剧破坏着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在他的身体里,人类的一半提醒他,为了生存和发展,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妖怪的一半告诫他,人类是不可原谅的,他们必须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两种矛盾的心情杂在一起,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弓中卿看到了周文眼眶里的泪水,她能够理解他内心的矛盾,不过跟他不同的是,她根本就不在乎人类的存亡。在弓中卿的心目中,这个种族只是食物的提供者,餐后的余兴节目——尽管她不把人当成美味,手上也没有沾染过无辜的鲜血。
她甚至也不把妖怪族的兴亡放在心上。对于这个活了上万年的妖仙来说,漫长的生命只是一种经历,普云里几千年的煎熬深深扭曲了她的本。寂寞,孤独,近乎疯狂的寻觅,深入骨髓的痛恨…她早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天真烂漫,任而刁蛮的兔妖了。
在他们的身后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结束了,战争终于结束了!”周文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布了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像地图,又像抹布。他的第一个念头是S大学的银杏树妖死而复生了,它们的形貌是如此相似!这一定是错觉!它是谁?怎么能不吭一声就摸到他们身后?
弓中卿认出了他,尖叫着说:“榕树神!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已经有几千年没见过你了!”原来是它!周文记起来了,弓中卿曾经跟他说起过,榕树神是跟帝江神、麒麟兽、白虎、蓐收神齐名的得道妖仙,树妖族的首领。但是此刻,它的脸上非但没有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洒,反而出一丝不该有的迷茫:“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弓中卿调皮地拽拽他的白头发:“你被除草剂糊涂了?我是弓中卿呀,你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她越解释榕树神就越糊涂,张大了嘴巴,出一付老年痴呆的症状,不停地叨念:“弓中卿已经死了,在普云里…死了…”到最后弓中卿终于放弃了,她小声嘀咕着:“他实在是老得太利害了,大概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但是周文分明在它昏黄的眼眸中看到了痛苦,它在伤心,它是故意不认她的!
榕树神发了一阵呆,望着光秃秃的凤凰山,继续叨念着:“结束了,战争终于结束了…”周文忍不住打断他说:“别装糊涂了!没有结束,战争才刚刚开始,人类和妖怪之间的这场战争将延续下去,直到一方把另一方彻底消灭为止!”但是榕树神侧过头瞥了他一眼,自顾自说:“结束了…至少对于我们树妖族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周文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说:“树妖是妖怪族的一员,你们无法逃避自己的命运,如果拒绝参战,麒麟兽会怎么处置你们呢?即使它保持沉默,白虎和飞鼠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失去了森林的庇护,妖怪族就像是敲破硬壳的核桃,毫无防备地暴在人类的武器下,它们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榕树神长长叹了口气:“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我们承担不起!树妖也是有生命,有感觉的,我不希望看到我的族人成为挡箭牌,用血之躯去抵挡人类的炮和子弹。作为树妖族的首领,我必须为他们谋求一条生路!”
“你打算背叛妖怪族吗?”
榕树神眼眸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背叛?你认为自己背叛了人类吗?我们在普云蓬壶岛上看到的是事实,但不是全部。我不知道是白虎受到了蒙蔽还是故意隐瞒真相,我的族人告诉我,人类已经逐渐开始重视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尽管污染和破坏还在加剧,但这是一个好兆头。战争可以避免的。那些林泉派和少壮派没有看到转机,他们想把人类消灭,保护自己的家园,结果呢?适得其反!睁大眼睛看看凤凰山吧…”
“所以树妖族决定退出了?”
“是的,我们不要毁灭和战争,应该有更温和的办法来解决彼此的矛盾。如果麒麟兽认为这是一种背叛,那它将永远失去一个坚强的盟友。我希望他能够保持一贯的冷静,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你在冒险!麒麟兽完全可以把你架空,甚至把你牺牲掉,换一个更容易控制的妖神来领导树妖族。”
“那是你人类的思维在作怪,所有的树妖都是一条心的,几百年从来没有变过,麒麟兽很清楚这一点。”
“即使麒麟兽放过你,你也没办法回避战争,这个世界上没有永久的避难所,我有预感,战火将波及每一个角落,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普云了!”
榕树神沉默了,它苦涩地说:“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知道当初为了改造开天珠,把它变成妖怪族的乐园和圣地,我们树妖族费了多少心血,付出多大的牺牲吗?你永远也无法想像,可是你竟然毁了它!”
“不说这些了,你不是一个完全的妖怪,不能苛求你,你根本不了解烂柯山普云对妖怪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人类不了解自然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一样。跟你合作是迫不得已的下策,我们没有选择——树妖族迫切需要一个盟友,平等的盟友,强有力的盟友,能够抵挡来自人类和妖怪的威胁,为我们赢得息的时机。”
周文沉默了片刻,沙哑着喉咙说:“树妖族能够选择我,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这一点我很高兴。为了达到目的,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不过现在我不能做出任何有利于树妖族的承诺——我没有这样的资格和实力。”
“我听说了你的想法,一个和平的未来,人类和妖怪能抛弃偏见,生存在同一片阳光下,尽管很疯狂,但我认为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你也很坦诚,这是树妖族选择你的原因之一,你的身体里有一半是妖怪,不像人类那样虚伪和狡诈…也有可能是你太狡诈了。不过无所谓,在你能够证明自己的实力,向我们提供一片肥沃安全的土地之前,树妖族是不会给予你任何实质的帮助的。希望你能够了解我们的苦衷。”
“开诚布公就好,这很公平。”周文点点头,他的视线穿越了峰峦起伏的凤凰山,落在了魂牵梦萦的故乡。他仿佛看到了,他所热爱的这座城市被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青石铺成的大街,隙连刀片都不进,高耸云霄的大厦,落地玻璃窗反着耀眼的夕阳…理想和现实、传统与现代得到了和谐的统一,两个拥有智慧的种族共同生活在这座生机的城市里…
“就这样说定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榕树神仿佛猜到了周文的心思,布皱纹的老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我该走了,离开凤凰山,带领我的族人到温暖的南方去,去岭南的牯牛山。希望在战火打断我们平静的生活之前,你能够拥有自己的城市和土地。…还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人类已经派出了一支精锐的小分队追杀你,其中有全副武装的战士,也有身怀法宝的道门高人,小心啊!”弓中卿目送他衰老的身影渐渐远去,心中充了疑惑,她忍不住问周文:“榕树神明明清醒得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难道我的容貌竟改变了那么多?”周文叹了口气说:“因为你毁了普云,作为一个妖怪,你应该了解普云在树妖族心目中的意义——它很伤心,它不愿原谅你!”
弓中卿纤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她沉默不语。现在,连榕树神都抛弃她了,她还剩下些什么呢?周文吗?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一颗心像在云端飘,充了对未来的恐惧和不安。
天色慢慢转阴沉,细小的雪花不时从云层中飘落。周文振作起精神说:“走吧,我们去葫芦口,看看郑蔚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弓中卿默默地点点头,心想:“他一点都不担心人类的追杀,全副武装的战士,身怀法宝的道门高人,在血獠王的眼里,他们全都不堪一击。可是,他真的能狠下心来吗?”
二人驾起紫霞衣,投葫芦口方向而去。离开凤凰山区后,天地间的葱翠渐渐变浓郁,一开始还是星星点点,黄绿相间,只转眼间工夫,茂密的森林就扑面而来,枝干参天,树荫匝地,展现出一派生机。
傍晚的时候,他们在葫芦口外的水杉林中休息。弓中卿捉了两只山,周文拎到山涧里洗剥干净了,用树枝叉住在篝火上慢慢烤着。没有干透的枝叶“劈啪”作响,不时爆起一连串的火星。火光映红的弓中卿的俏脸,远远望去就像姑仙子一样动人。
周文的眼神变得离,但是这一次他想起的不是李瑾瑜,而是杳无音讯的陈诗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怀念过去的那段时光,美好的时光,在Vaughan Williams咖啡厅,在依山傍水的小桃园。“孤单一人,不畏惧活下去,这么下决心,隐忍寂寞…绝不滴下眼泪,自强不息,珍惜回忆,那故乡的康庄大道…”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周文不低声哼唱着,脸上充了温柔的神情。
全心全意地怀念另一个生命,不加掩饰,用自己全部的温柔和耐心。弓中卿突然感到嫉妒。她想起了一个古老的传说,是帝江神告诉她的。
刚开始的时候,人类是两头四手四足的生命,奔跑如飞,力大无穷,天神惧怕他们的强大,硬生生把他们一劈为二,这劈成两半的人类就紧紧拥抱在一起,不吃不喝,夜哭泣。于是天神又起了怜悯之心,把其中一半变成了男人,另一半变成了女人。从此以后,人类从出生的那刻起就注定要不停地寻找他的另一半,只有找到了生命才算是完整的。
那么,谁是他的另一半呢?他又在温柔地怀念谁呢?
山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把他们从各自的梦境中惊醒。周文连忙挪开树枝,把烧焦的部分剥掉,出白热腾腾的,撕下来递给弓中卿。弓中卿茫然地吃在嘴里,却分辨不出任何滋味,她依然怀念珠的清凉和草叶的芬芳。
远处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弓中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声说:“是追杀你的人类!怎么办?”周文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起身把篝火踩灭了。葫芦口里传来了一阵騒动不安的妖气,群妖就躲在里面!它们已经察觉到危险的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