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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四 杀伐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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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发白,晨光未曦,雄尚未报晓。哥舒翰已是穿戴整齐,出寝堂入书房,奋笔疾书做一早课,直至曙光大盛,朝霞染遍东边天穹。哥舒翰掷下笔,满意地看了看墨汁淋漓的宣纸,踌躇志地踱出房门。他习惯性地向天上望了望,一轮巨大的红已经浮起在地平线上方,今天的朝阳虽然有些刺眼,但他心情正佳,便觉得这阳光刺眼得也很有气势。

  哥舒翰迈着方步,踱入正堂,居中坐定,早有下人奉上香茶。哥舒翰漱了口,神清气,便吩咐亲兵去召集军中诸将到府议事。在哥舒翰看来,这几皆是黄道吉,无论哪一都适宜大军出关,平叛,然后…安天下!

  不到一柱香时分,府外已是蹄声如雷,数十位军中大将得了召唤,马上飞马而至,人人精神抖擞,牢甲利兵,视瞻不凡,绝无人因这临时召唤而现出散之像。

  看着堂下这些随着自己出生入死数十年的老兄弟,哥舒翰大觉满意。离开西域这几年的承平日子,看来没让自己手下这些悍将荒废了弓马。有猛将如云,有仙宝在手,有大军若蚁,他何愁大事不成?

  诸将望向哥舒翰的眼神中,也尽是兴奋。他们闷在关中数月,早浑身上下都在发了,关中云集大军数十万,却只能眼睁睁望着关外那点寥寥北军耀武扬威,这算怎么回事!今大帅突召,他们马上知道定是要有仗打了,人人都恨不能翅飞到帅府。

  哥舒翰咳嗽一声,正要发话,忽然堂外脚步声急起,亲兵快步跑进,叫道:“大人,监军玉大人奉旨入府,已经过了中门了!”

  哥舒翰心中狐疑,这大清早的,哪来的圣旨?此时堂外响起了内侍独有的尖细、悠长的音调:“圣——旨——到!”

  便见王进礼一身正服,高举一卷明黄圣旨,昂首阔步进了正堂。他身后十余个太监亲随,跟着冲进,人人趾高气扬,个个气焰冲天。堂外守着的亲兵见王进礼手捧圣旨,哪里敢拦?

  哥舒翰立即端帽整衣在堂中跪下,口称接旨。数十员猛将黑地在他身后跪了一片。

  王进礼低不可闻地先“哼”了一声,方停在哥舒翰身前,展开圣旨,拉长声调道:“哥舒翰接旨。”

  “维天宝十四年,岁次丙申,十二月丙子朔,五戊辰。皇帝诏曰…”王进礼扯着尖细得有点刺耳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宣读了一遍,大意便是哥舒翰拥重兵、据雄关,却被数千老弱残兵堵在关中,不敢出关决战,实是朝庭羞。着令哥舒翰即刻领军出关,平定安逆叛,若再有迟疑,便即革去军职,解送西京问罪。

  这圣旨中措辞极是严厉,哥舒翰心知必定是王进礼私下密奏明皇,进了不少谗言,说不定那相杨国忠也跟着敲了不少边鼓,才出这样一篇不知兵事,不通时局的圣旨来。

  王进礼圣旨读完,皮笑不笑地道:“哥舒大人,这圣旨可说得明白了,着您即领军出关。这可不是咱家迫于您了吧?您若还是觉得关外纪小贼兵马太多,那也不妨,咱家代您出兵便是。那时您了印信,便可自去西京向皇上差了。”

  哥舒翰没恼,依足礼数接下圣旨。身后那数十员猛将可都是杀人如麻的角色,哪会将一个阉人放在眼里?当下一名大汉绽舌暴喝道:“哥舒大人裂土封王,是你说去印信便去印信吗?”

  这一喝恰如平地起雷,冷不防间,吓得王进礼浑身一颤,脚下发软,险些坐倒在地。他受惊过后,羞怒顿生,可是放眼望去,堂中人人面目狰狞,个个神色凶恶,哪有一个善茬?王进礼便有些惧意,生怕这些百无忌的莽夫一怒之下拔拳行凶,他王大监军浑身上下可都金贵得狠,哪怕被伤了一小指头,都是宰了这堂恶汉也弥补不过的。

  王进礼对付哥舒翰倒是很有胆,当下厉声喝道:“哥舒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想造反哪?咱家的尚方宝剑虽奉在府中,未曾请来,但凭一双掌,也要搏上一搏,以维天子之威。”

  他说得义正词严,却是声音发颤,厉而内荏,任谁都听得出来。

  哥舒翰微笑道:“监军大人且息怒,圣旨在此,我等岂有不尊之理?我这些手下都是西北过来的莽人,但知杀人,不晓礼仪,非是有意冲撞监军大人,更不敢有二心的。大人尽管放心,今我召集众将,便是商议出关决战之事。现下诸事齐备,三之内,便当开关决战。”

  王进礼实有些疑惑,这哥舒翰枯守数月,眼睁睁看着关外的敌军从五千变成了五万,现在敌军多了十倍,他怎么反要出关决战了?但不管怎么说,二十多万拥出关去,就是踩也将那五万人踩死了,且先出了自己多受辱骂的这口恶气再说。至于这哥舒翰倒不着急,现下王进礼已和杨国忠联成一气,到时内外联手,不管哥舒翰是胜是败,总要他个家破人亡,方是罢休。

  清晨时分,中军帅帐帐帘无风自开,纪若尘麾下众将早已候在帐外。他们经过道法洗礼,又为纪若尘以气点化,杀力大增同时,也与自家主将心意相通。无须鸣鼓,他们清晨时心中一动,已知是主帅相召。

  这些将军天天出即起,落则息,顿顿餐,时时休息,已养得精力十足。他们与哥舒翰手下西域猛将不同,体内多了纪若尘赐的一点气,越养杀气越是深沉。

  纪若尘这中军帅帐面西而立,他所坐方向正是潼关。纪若尘端坐大帐中央,待众将及玉童、孙果等人在帐内立定,双目徐徐张开,缓缓道:“我观潼关关中杀气冲天,必是大军出关决战之兆。你等今做好万全准备,明一早,便与哥舒翰决一死战。”

  他这番话说得平平淡淡,然在诸将心中却得波涛渐起,杀气漫溢。此刻营中妖卒不过四万出头,面对却可能是超过三十万大军,纵然众将早已心如槁灰,但得与如此强敌当面决战,又怎能不壮怀烈。

  孙果上前一步,沉声道:“明吾当为先锋,誓取哥舒翰项上人头!”

  纪若尘颔首道:“很好。”

  即已议定明决战,诸将便鱼贯出帐,自去安排士卒擦亮甲胄,磨快刀剑。此时忽见一人大呼小叫,飞奔而来。离帅帐尚有十余步即高声叫道:“主公!大事不好…吾晨起观气,见潼关杀气大作,明当有一战啊!主公,万万早作准备…”

  济天下风尘仆仆,一身文士服上是灰泥,头发散,面色灰败,连气都有些不上来,显然累得不轻。也不知他昨晚子夜刚于伸手不见五指之处钓完鱼、今天一大早又去了那个势高便利之处望气了。不过不管在哪里,显然路都不近。

  他断断续续一番话说完,才见众将正从帅帐中一一走出,人人身带杀气。济天下登时愕然,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有那平素与济天下好的将军,便过来拍拍他的肩,含笑而去。这些将军虽已是半鬼之躯,毕竟不是毫无思想的行尸走。在河北道时,这济天下算无遗策,众将在他指挥下十十决,无论攻守城防还是野战对垒,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谓威风八面,痛快淋漓。众将皆是从军之人,最敬有真才实学之士,最恨无能庸碌之徒,虽这济天下手无缚之力,又有些贪财好,然无人不是真心敬佩。

  纪若尘也微笑道:“明一早,便与哥舒翰决一死战。先生好好休息,明还要仰赖先生阵前指挥。”

  帐中人敏锐的,如姬冰仙,孙果,玉童,甚至于济天下,都感觉到一夜之间,纪若尘似乎有些微改变,这变化,若细心玩味,似乎是多了些人味。

  纪若尘回到后帐,坐在了张殷殷榻边,静静看着这劫后余生的女孩。

  张殷殷面色仍然苍白,不过上已有了一点血。她望着纪若尘,片刻后幽幽一叹,道:“以前的事,你都记起了?”

  纪若尘道:“还没有全记起,不过我们之间的事,已经都知道了。”

  “我也记起了那些本该忘记的事。你…你是他吗?”

  纪若尘沉片刻,然后轻轻握住了张殷殷冰凉的手,道:“一半不是,一半是吧。”

  她怔怔地看着纪若尘,眼角一滴清泪悄然而下。她的纤手反过来抓紧了他的手,虽然仍是虚弱,抓得却极是大力,长长的指甲一片片陷入纪若尘的肌肤,她浑然不觉,他也浑然不觉。

  张殷殷闭上双眼,呢喃般道:“我在崖上看到你的尸体,看到那柄剑,我…我就不要活了。”

  纪若尘微笑,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头,道:“一切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事了。”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直视他的眼睛,道:“明天就是决战了吗?”

  想到明之战,纪若尘也不掩饰,直言不讳地道:“有点麻烦,也许,会输。”

  他刚想继续说什么,张殷殷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决绝地道:“我不会离开。”

  纪若尘微微一笑,道:“也好。决战时你只要呆在我身后,便无人能够伤你。”

  张殷殷伸手,抓住纪若尘的衣服,用尽力气,将自己的头靠上他的膛,缓缓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军营一侧的小校场中,玉童身影趋退若神,仪态翩翩。校场中立着十余尊铜人,玉童在铜人间穿梭来去,指上十道青丝攸忽来去来去如电,不住扎在铜人双目、咽喉、心口、下体等要害处。青丝虽细、铜人虽坚,但每次青丝都能将铜人对穿而过,毫无窒碍。青丝上附着这等击力,如非遇上特殊的护身道法,纵对方是上清修士,也能轻易穿了。玉童道行虽不算特别出众,然而所用道法,所运青丝,无一不是凌厉狠辣之极,如单算杀力,实可令鬼惊神怖。怕是道德宗诸真人对上了她,也得极小心应对。

  玉童的手段,诸军士都是见识过的。她既然在这校场练功,便无一人敢靠近。不过还是有异类的,脚步声响起,一身布衣的孙果大步行来。他只当没看见玉童,进了校场后随意取过一铁矛,端矛平指前方,就此入定去了。

  玉童十青丝齐发,嗤嗤声中,在铜像上穿出无数细。孙果忽然睁开眼睛,向玉童道:“你道心了。这样明决战,你凶多吉少。”

  玉童十指连弹,青丝在空中绕出无数圆环,层层叠叠地套下,但听沙沙声大作,十余尊铜像瞬间已被切成数以千计、厚薄不一的铜片,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这一记杀手极耗道行,玉童面上也涌起一片异样的红,她着气,低声回道:“可是我不知道,怎样道心才能不啊!”孙果持矛静立,气定神闲,道:“这很简单。你只需如我一般,不要去想根本得不到的东西,道心便可宁定。”

  玉童苦笑,缓缓闭上双眼,忽然一手斜指青天,指尖上一青丝伸得笔直,不动分毫。她简简单单的一站,杀伐之气油然而生,与孙果的恬淡平和大不相同。

  孙果又睁开双眼,淡道:“你现今用的,乃是主人在苍野将行杀伐时的姿势。”

  “是吗?”玉童怔了一怔,右手缓缓降低,学孙果平指前方,然后闭上双目,收敛全身气息,片刻功夫,已如石像。

  负责看守校杨的军校见校场中久无动静,悄悄探头看了看,见偌大的校场上只有玉童和孙果如泥塑木雕般的立着,动也不动。军校只觉得有什么不对,目光扫了几个来回才觉察,校场上那十余尊极显眼的铜像不知去向。军校心下一惊,这些铜像价值不菲,如若丢了,自己便会被治大罪,就在冷汗遍布全身之际,他眼角余光忽然瞥到校场地面上光芒闪闪,定睛看去,才见是一地的铜片。

  军校不知怎地灵光一现,竟然将铜像与这些铜片联系到了一起,登时双脚一软,险险坐倒在地。

  上中天,立竿无影,一切都仿佛凝定,包括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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