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笼人生
单位宴请两位新闻界的朋友,席间,有人介绍昨晚电视的“东方时空”节目:电视台邀请专家和群众座谈养鸟是否合理,多数人主张将鸟儿放飞,可也有人认为,鸟儿经过人类一段时间驯养,已经过惯了贵族化生活,丧失了在自然界捕食的生存本能,放飞无异送它去死,何况笼中鸟以婉转的歌喉、玲珑的身态悦人耳目,为什么要放飞呢?马上有人反相讥:“那么,把你关在笼子里养着,如何?”
在座的朋友们十分佩服“放鸟派”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机智辩才。是呀,一边是蓝天、红、白云,一边是小不盈尺的仄天地,我们不难在二者之间决定取舍。而我说出下面一番话后,朋友们却笑了,认为我讲的虽然失于荒诞,可从世俗心理考虑,倒也值得认可:“假如我是只鸟儿,生活在一只精致的笼子里,天天食美味,再有几只漂亮的雌鸟相伴,倒情愿这样过一辈子呢!”
我的话当然是反语,但其潜台词却道出世态人情十分本真的一面。中国读书人代代追求的目标: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不正恰到好处地代表了一种鸟笼式的人生理想吗?你看,一切都有了,黄金屋——精美的笼子,千钟粟、颜如玉——从食两方面优有余裕地足了孟夫子提出的最基本的生理需要:人生到此,夫复何求!关在笼中的鸟儿,我们出于怜悯可以把它放飞,而关在“笼”中的人呢?他正春风得意,乐不思蜀,你敞开笼门他未必舍得飞出来,而且谁又敢保证笼外人不想取而代之,做一只幸福安乐的笼中鸟呢?
社会进入商品时期以来,人类几乎所有的行为都受着经济杠杆的作用力,换句话说,便是为利益所驱动“鸟笼人生”更加成了时髦的大众追求。华屋美厦、珍馐美酒、金钱美女在人生旅途的前方闪烁着离的神光,引着世人为之拼搏为之冒险,为之踏平荆棘磨穿铁鞋心浮气躁不屈不挠。“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谋求物质财富的熙攘往来之中,人们也便像笼中鸟一样异化了灵魂扭曲了性格,把“自由”这个曾被无数仁人志士以生命去换取的宁馨儿,像敝履一般地抛弃;七尺须眉阉割了男子汉的尊严骨气,向自己原本从骨子里鄙夷的庸官胁肩谄笑;昨天还倾慕才子的青春少女,今天却甘愿“傍”上花得起大价钱梳拢自己的阔佬;洋人囊中装了金币,于是,从前在刺刀下哭号奔逃的“花姑娘”此便把洋人的怀抱视为求之不得高不可攀的归宿,巴不得被洋人笼中藏娇;商人一旦靠权力发给的通行证斩关夺隘畅行无阻终成暴富,权力便反过来拜倒在商人以财富铸成的金冠之下…芸芸众生在金笼与玉食的惑下渐渐失了本,渐渐失去了对是非美丑善恶的分辨能力与抗争勇气,只能鹦鹉学舌地传达主人的意志,我们从学舌的歌声里再也听不到对云霞的礼赞,听不到对风雨的渴望,思想的翎翅渐萎弱,再不能扶摇直上遨游八极…
飞翔!飞翔!“乘风好上,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这是我们发自心灵的呼唤。遗憾的是,黄金屋、千钟粟、宝马香车、级别官位…举凡一切使我们心身舒泰、志得意的东西,其惑力太大太大了,那是一个魔力无比的磁场,一个无法挣脱的黑,所有的脚步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向着那个方向移动,以致我的文友金雨小姐一天忽然惊讶地向我宣布自己的新发现:“当代人几乎全部丧失了个性,我很难看出这个人与另一个人的本质区别在哪儿!”她的惊叹使我产生了深深共鸣,我脑中当时便形成了一个迟早会凝聚为一篇文章的内核。万众一心,万众一途“利驱人万火牛”在“万火牛”的驱逐下,人们列着整齐划一的方阵走上同一条水线,在以雷同的动作操作机器的同时,也被利那飞速旋转的金刚石割刀,加工成同一种产品。
劳动节那天我放弃笔耕回到故乡,走上昔日汗水耕耘的茫茫原野。很早的时候,那里是一片高低起伏、坟茔遍布的野草滩,大办粮食的年代,我和亲爱的农友们一道冒着如割的寒风,顶着火的烈起高垫洼,历经数番寒暑,终于开辟出百余亩平坦整饬的粮田,我离开家乡不久,村里把这片远离村庄的名叫“试验场”的土地,送给了另一个邻靠着土地的村庄。那天,当我踏上阔别二十一年的土地,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方方水波漾的鱼塘,远处,挖土机的钢爪正所向披靡、一往无前地开辟新的水域。这是当今的致富捷径。诗人歌颂道:“鱼塘里嬉游着无数活泼的金币。”金币是鸟笼的上等装饰品,问题是,当笼外的大地再也无力奉献五谷,笼外的污水与毒气威胁着人类生存的时候,笼内的堆金铺玉与一无所有的区别在哪里呢?
笼里的小天地益美轮美奂,笼外的大世界益憔悴瘦损;只有我脚下那条野径意盎然,风光无限,草丛里点缀着五颜六的野花,一直葱茏到迷茫的远方。我在开花的草径上,在无边的里,在深广的忧思中踽踽独行,形影相吊。“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的游盛况,尘封在时间的废墟里万劫不复。那走出宫廷的金丝笼散尽千金笑傲江湖的李谪仙,那“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种豆南山采菊东篱的彭泽令,而今安在哉?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