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绿豆
少年时代,我家的小院坐落在葛沽镇西的一片原野上。出了院门,往南偏东走上百余米,是葛沽镇赵姓先人的墓地,足有七八亩方圆。我因从小未见过其中堆起新坟,故而并不感到有半点森恐怖的气氛;相反,因为那年月不兴搞“小自由”开荒种庄稼,赵家坟地便成了野草野菜以及各种昆虫和鸟类的世界,成了我的“百草园”我的乐园。
花开蝶舞,草长莺飞,大自然的抒情诗剧在百草园长演不歇:绿色王国的“乔木”要数铃铛蒿,高高直直的茎杆上垂挂着一串串浅黄花蕾,在轻风中摇响了青春风铃,不过,她不愿炫耀自己颀长、窈窕的身姿,只把清脆悦耳的铃声幻化成缕缕浓浓的药香;矮壮的茵陈蒿匍匐在她脚下,俯首称臣心有不甘,便释放出一种更为浓酽的奇香与之比试。弥天漫地的香阵之中,浅蓝色的羊狗子花开了,金黄的苦菜花和婆婆丁花开了,红的、蓝的,红蓝相间的牵牛花开了;坟地边沿的低洼地带,一大片水蓼吐出粉红色的花穗,如同娶新娘时高高挑起准备燃放的爆竹。那么,百草园里准备娶的“新娘”是谁?榆荫里的黄莺、云朵中的叫天子嘀嘀哩哩叽叽恰恰猜测个无止无休,但见不远处的阡陌上,三两朵马兰花含羞带笑,把不施朱粉、素雅宜人的脸儿埋进扁长的发丝里,她们旁边,一株车前草正展开亮绿的阔叶,阔叶的“车轮”眼看就要旋转起来…
哦,百草园,我的百草园啊,你是一片磁场,我那颗充幻想的少年心,是一枚磁针,睡梦中都定定地指向了你!白天,我拿着硬纸板糊的盒子来了,捉两只肚腹鼓鼓形似蝈蝈的“吱啦子”回家装进苇笼里,于是,一个长夏便坐在我那张简陋的书桌上响响亮亮地唱歌;傍晚,我扛着竹枝扫帚来了,捕捉几只刚刚入眠的绿蜻蜓,回家放在纱窗上,血的花脚蚊子便有了克星。我一有工夫便往那儿跑,有时整天在那儿疯野,直到西天烧起晚霞,村庄升起炊烟,家里传来母亲呼唤我名的长音,我才怏怏地回家吃饭。
弟弟五六岁时,开始尾在我身后往赵家坟地跑。他感兴趣的是“红姑娘”和“黑天天”的浆果。红姑娘的浆果苦苦的、甜甜的,被深红的花萼包裹着,如灯笼状,因此又被称为锦灯笼;黑天天小小的白花与辣椒花毫无二致,连枝叶都十分相似,不过,它的浆果紫黑紫黑,弟弟得嘴头子和黄鼠狼的一般黑,回家母亲瞧见了,警告说黑天天的果子有毒,弟弟就不敢再。有一天,他忽然在草丛中发现了“娘娘坠儿”我长大后才知道娘娘坠儿的植物名叫枸杞,是一种滋补的中药。但小时不知道它有滋补的功能,只觉得红红亮亮的好看,尝着甜,对瘪瘪的肚腹、辘辘的饥肠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便也学着弟弟,拨拉着深深密密的草丛到处寻找。有时与弟弟同时发现一棵,则互不相让,都认为自己应该享有专利。怎么办?我顺手摘下两片叶子,和弟弟各持一片,用左手的五指卷成一个小,将叶片嵌进中,让边缘外,然后,右手掌伸开,使劲朝那个小平拍下去,随着“叭”的一声脆响,气流的冲击力便将叶片的中间部分击穿一个小。谁成功了,红人的娘娘坠儿便归谁所有。
那叶片出自一种叫“胡绿豆”的野生植物。在赵家坟地,胡绿豆一片一片到处都是,属绿色王国的第一家族,其生长形态与绿豆同,枝蔓长茸,心形的绿叶三片五片地长在一块儿,黄绿色的小花如一只只小小的凤蝶,荚果圆而细长。当我在草丛中寻找娘娘坠儿的时候,时常听到一种急促、脆亮的响声,像小人国里有人在发子弹,那响声,便是成的豆荚,将黑绿的种子“分娩”出去,在阳光下爆出的腾畅快的生命音响。
一赌输赢的“击掌穿”手掌突落时,必须和叶片边缘严密接触,不能漏气,弟弟掌握不了这颇有难度的技巧,注定回回都是输家。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我常常佯败,把那株悬挂着“娘娘坠儿”的植株让给他采摘。倘若胡绿豆的功用到此为止,那么它在赵家坟地长得再葳蕤繁茂,也只是充当了不起眼的配角,而我有关少年时代的回忆,也就少了那有声有、有笑有泪的一笔——
秋天。一天下午,母亲腋下夹着一条补着大块补丁的麻袋,喊着我和弟弟去赵家坟地摘胡绿豆。我不知道那蒸不煮不烂的胡绿豆粒儿有什么用处,反正大人让摘,埋头摘便是。娘儿仨一直忙到大天黑,竟收获了大半麻袋豆荚。第二天,母亲在院子里铺了两张旧苇席,把豆荚摊在上面让阳光曝晒,晌午,成而干燥的豆荚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晚上,母亲又带着我们剥那些未爆裂的豆荚,剥了整整一夜。
次夜里,操劳了一天的母亲坐在炕上,两腿之间放着一盘小小的石磨,她摇动木柄,隆隆隆、隆隆隆…响声很小,一圈,一圈,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灰白的豆粉,细细的瀑布一般,从两扇磨盘的隙中轻轻洒落在油布上,屋内弥漫着清香的气息,入体内,感到胃肠在微微动。我知道,母亲将再次“出奇制胜”为我们做些好东西吃了,如同她从前用马齿苋包出香的菜团子,用当年出的榆枝长出的新叶,掺上玉米面蒸出清香口的馍馍。那么,这灰白的胡绿豆粉,能做出什么样的美食来呢?我和弟弟不再去“百草园”摘红姑娘和娘娘坠儿,紧紧跟定母亲,如同好奇的孩子追着魔术大师,急知道他又要耍什么把戏。
那天傍晚,在院中的大柳树下母亲终于把她的“作品”发表在餐桌上——是煎饼!圆圆的,像月亮,只是没那么白,那么亮;它黄中透灰,遍布斑斑黑点,那是被磨碎的黑色豆衣。别看它颜色暗淡,然而,还未等入口,一种平生闻所未闻的异香便倏地钻入鼻孔,挑逗我久未接纳过美食的肠胃。当母亲将抹上蒜汁、浇上酱油的煎饼,发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只时,我立刻变成一只攫住了小的老鹰,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啊,我敢说,活到十二三岁,我还从未吃过这么香美的东西。除夕夜的水饺,端午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都曾经使我感到分外惊喜,回味无穷,而比起胡绿豆粉做的煎过来,它们实在算不得什么美食,如同明月升在中天,原本闪闪发亮的星星顿失光亮!我大口大口地咬着,嚼着,舍不得咽,而等得焦躁万分的肠胃,却派出一只灵巧的快手,迅速地把口中未及嚼烂的煎饼“劫掠”进腹,不一会儿,分配给我的煎饼便让我彻底“消灭”了。“消灭”完煎饼顿生悔意:为什么不慢慢嚼,慢慢咽,让那销魂蚀魄的缱绻时光慢慢走过啊…“瞧这哥俩儿,一急一慢!大肚脐儿,你哥哥都吃完了,你还愣着!”母亲喝斥弟弟。弟弟在襁褓中时,因忙碌的母亲无暇看顾,肚脐儿一度发炎肿大,遂得了“大肚脐儿”这个名。
原来,弟弟吃了两口煎饼后,说什么也舍不得吃了,他一边用嘴细细咂摸、品评着煎饼的滋味,一边怔怔地审视着那个薄薄的、圆圆的东西,深深凹陷的眼睛里,出两道晶晶亮亮的光,仿佛要把掌心托着的那个灰不溜秋的东西穿,现出隐藏在里边、能够把最平常的玩艺儿变成香甜美味的精灵。不用说,他一定为自己咬掉两口,使可口美食不再圆而懊悔不迭。
“还不赶热吃,大肚脐儿!”母亲催促着,她和闷不作声的父亲早吃完了自己那张煎饼。
弟弟抬了一下脑袋。他那晶亮而离的目光,恰好与我投在他手中煎饼上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他似乎感到一种潜在的威胁,赶忙搬起股底下的小木板凳,往后退几步,离饭桌远了一些。
尖喙利爪的“悲剧”拍了两下长灰黑色花斑的翅膀,耸了耸脖子,然后朝弟弟迅捷奔来。
那是一只芦花,凤头,我和弟弟叫它“姑姑头”姑姑头本来在院旁的柴草垛下觅食,大约收获不丰,打算转移阵地,抬头,扫视四周,忽然发现弟弟掌心托着的那团热气腾腾的东西,马上判断那必定是世间罕见的美味。完成了拍翅、耸脖两个习惯动作,壮了壮胆之后,它便一鼓作气、所向披靡地袭向猎物,待弟弟察觉,他的宝贝美食已经落在地上,姑姑头正以闪电的速度啄食着,两只利爪也不歇闲,在煎饼上刨。
“哇!…”弟弟惊天动地地哭着,英雄堵敌人眼一般悲壮勇烈地扑向煎饼。他不再犹豫,不再稍懈,抓起煎饼“马趴”在地上,顾不得上面沾脏土和草屑,大口大口咽起来。“小缺德鬼,也不嫌埋汰!”母亲抢上去,要把煎饼夺过来,他却借助两手,把煎饼大块大块进嘴里,一时咽不下去,憋得小脸通红,眼泪哗哗地下来,打了小脸下的一小片泥土。母亲被穷日子得脾气有些暴躁,不由怒气发作,一把起墙下的一榆树,朝弟弟的部狠狠打,一边打一边骂。母亲打着打着忽然停下来,扔掉手中的子,将弟弟抱起来,用手轻怜痛惜地擦着他嘴角的泥渍“我的儿啊,我可怜见的儿啊…”她喃喃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但见她背过脸颊,半晌转回脸,我见她的衣袖已透了一块。
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弟弟竟然没有生病,倒是干净的煎饼让他吃出一场病来——第二天吃晚饭时,母亲摆好饭桌,就去拿煎饼。煎饼放在饭篮子里。饭篮子为防猫偷吃悬吊在房檩上。母亲摘下篮子目瞪口呆:篮子空了!厚厚一摞煎饼哪儿去了?她这才想起一后晌不见了弟弟的踪影。一家人了阵脚,到处找弟弟,最后还是我在房西的水车房里找到了他。其时,他正仰面躺在一堆草上,一边哼哼一边用小手着肚子,肚子滚圆滚圆,如成的西瓜一般…
原来,胡绿豆是一种凉的东西,中医用它当药,散热降火,清肝明目。弟弟降不了一肚子“大凉”上吐下泻,折腾得厉害,本来就黄黄瘦瘦的他,这下子更蔫萎了。母亲领着他去葛沽,请祖父的世、有名的中医胡先生开了几付汤药,吃了,才慢慢好起来。可怜的是,在他折腾的那些天,母亲没再摊煎饼,怕偏过了他,谁知等他病好了,母亲将特意摊好的煎饼摆上饭桌,他却像胆小的女孩子看见虫一样,脸吓得蜡渣儿黄,抬身就离开饭桌。母亲叹口气,递给他一个掺了胡萝卜缨的糠窝头…
那天,我享用了弟弟那份煎饼,觉得它味道变了,没有原先那么香,反倒有几分苦…
霜风凄紧,红衰翠减。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赵家坟地拾柴。母亲用力挥着镰刀,将萎黄的铃铛蒿、茵陈蒿、磨盘草和胡绿豆秧砍倒,我和弟弟把她砍倒的柴草往一堆抱拢。我瞅冷子爬上西北角那座最高的大坟,站在华北大平原我少年生活领地的制高点上,四顾苍茫,一派萧索。那甜中带苦的锦灯笼、黑天天和娘娘坠儿的浆果呢?那长着透明薄翼的大眼睛蓝蜻蜓红蜻蜓呢?大自然每一株小草每一朵小花每一枚小果,每一只能飞的会唱的小小生灵,都为我们带来了欣悦与慰藉,带来了爱意与纯情,带来了抒写不尽的思念与谢忱,只是这胡绿豆,在我少年时代的百草园蓬蓬生长的胡绿豆啊,为什么让弟弟那么着又那么憎厌,让母亲那么惬意又那么伤怀?西风吹来,园飒飒,一切都那么疏疏朗朗,了然在目,而这删繁就简、明摆浮搁的表象,却掩藏着多少奥秘!
二十几年前我离开家乡。有一次省亲时,我暇沿着村东的小路,独自走到离弟弟的新家三四里远的赵家坟地,发现那里已被辟为园田,当年的“百草园”然无存。我在那一带的地边、渠沿寻觅,车前草、苦苦菜、墨旱莲随处可见,唯独没有见到一株胡绿豆秧。回到弟弟家,忙于经商的弟弟正把从外地贩运来的一捆捆蔬菜的部浸入水中,好让它们汲足水分。我打听胡绿豆的踪迹,弟弟一脸茫然:胡绿豆?看来,当年绿色王国里的第一家族,在他的记忆中已不复存在了!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几次迁居,每到一处都喜欢在方圆十几里的原野上,边散步边欣赏野花野草,以无声而热烈的对话,与它们进行感情上的交流,竟不复见到胡绿豆那扶苏摇曳的身姿。莫非它也像许许多多珍稀的或不珍稀的动物植物一样,在地球上绝迹了?离开野草野花、鸣虫飞鸟的陪伴,人类的生活多么单调苍白,精神多么孤独寂寞啊。我总想着,不定在哪一天,不定在哪段河堤、哪条田埂,我会突然听到那久违的、在秋的烤炙下豆荚爆裂的声响,听到那急促而响亮的生命呼啸——
叭!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