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李逍遥心头一暖,转而忿忿想道:“那死鬼王八蛋小高倒存了不少金银,想是拜月老儿赏赐他的。可惜这小子有命赚,没命花,只好守着金银财宝睡土窟。老子在家穷,出门更穷,看来是天生的穷命,却偏偏福大命大,哈哈,哈哈。”
二人转入一条陋巷之中,拣了家小饭铺进去坐下。等着上面的工夫,李逍遥问起附近可有住宿之所。那店伙道:“怎么没有?这巷子出去百多步,河沿上就有家同升客栈,那是全苏州最老的百年老店,价钱也很是公道,上房只要一两银子一晚。”
李逍遥闻言吐了吐舌头,没敢接口。吃过了面,出得店来,听见谯楼鼓响,时候已近一更。赵灵儿见李逍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知他定是为住店的事犯难,心下忍不住好笑。
当下扯扯他衣袖,柔声道:“逍遥哥,住不起店,那有什么大不了?我们昨晚睡在树下,不是不错么?”李逍遥低头看了看她,窘得几乎堕下泪来,摸摸袋里的几块碎银,咬牙道:“老子头一回来这苏州城,好歹也不能教我的好灵儿睡荒地。
不管了,咱们就住那同升客栈!他妈的,最多过几没钱吃饭,领你喝西北风去!”二人出了巷子,向西一拐,果见一幢三层的大屋巍然立在河边。河中笙歌处处,桨声轻柔,夜中朦胧可见两岸垂柳成行,似乎风中水中都飘着脂粉香气。那大屋四檐红灯高挂,写着“同升楼”
三个大字,一望而知,乃是客栈兼做酒楼的营生。此刻华灯初上,正是寻作乐的良辰,店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店外三、四名伶俐的小厮往来喝叫,招呼过客。
李逍遥了口水,迈步上前,早有店伙高声入。那酒楼便设在店堂之中,数十张大桌齐整整铺开,唱菜声、吆喝声、行令声,声声不绝于耳,场面蔚为壮观。
李逍遥打眼一望,厅中的酒客少说也有一二百人,惊愕之余,微一撇嘴,心道:“这客栈大是大了,可同我那小店相比,只怕也强不了许多。”
二人径至柜台前站定,李逍遥见那掌柜身阔体肥,笑容面,生得竟同来福有七八分相似,不由得心下有气,暗道:“他妈的,你这家伙谁不好像?偏生要像他?可不是存心找我的晦气么?”
冷冷地点一点头,大剌剌道:“喂,先开个…单间来,住得好了,明再加。”那掌柜心道:“咱们又不是卖大饼、油条,怎么叫做住得好再加?”当下点头称是,微笑问道:“请问贵客…两位?”
李逍遥回头看了一眼赵灵儿,心道:“原来这掌柜不会算数,再不然就是眼神不济,难道这里除了你老兄之外,还有第三个人不成?”那掌柜鉴貌辨,又是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小店现下刚好没房,请贵客另寻下处。贵客如需用饭,便请那边坐。”
伸手向厅中的空桌一指。李逍遥闻言一怔,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当真不似开玩笑的模样,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砰”地一掌,重重拍在柜台之上,喝道:“你这家伙!既是没有空房,又干么问东问西?这不是特地消遣我么?”
那掌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客…客人息怒。请问这位女客,是…是你老人家的贵眷罢?”
李逍遥“哼”了一声,怒道:“怎么?你们苏州城的规矩,带女眷不能住店?”那掌柜陪笑道:“岂有此理?天下也没有女客不准住店的规矩。不过…这几比较不同…”
顿了一顿,低声音道:“这个…客人既然携女眷投宿,想必不是去林家堡比武招亲的罢?”李逍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招亲?我这头一门亲做了还未上半月,又招哪门子亲了?”
那掌柜道:“这就是了。客人想是才打外地而来,不晓得我这里的一桩大事。城西林家堡堡主林天南,人称林员外,他家的千金林大小姐三后便要摆下擂台,比武招亲。
那林员外前便已派人将阖城大小二十余家客栈全都包了下来,这几天只招待前来比武的武林人物,旁的人一个也不准再接…”李逍遥未等他将话说完,便即失声叫道:“什么?全…全包下了?那得要多少银子?”
那掌柜一笑,道:“银子自然不会少花,不过林家堡家大业丰,这区区千把两银子么,嘿嘿,只怕也未放在眼里。
客官有所不知,林员外乃是咱们南武林的盟主,一手七绝剑法不敢说天下无敌,只怕也差不许多。他老人家年过四旬,膝下就只林大小姐这一位宝贝女儿,也是自幼习武,剑术过人。
为寻一位英雄女婿,来继承林家武林盟主之位,他家这几年连办了两回招亲大会,只不过…”说到这里,又再低了声音道:“只不过那些前来比武的武林人物,大都脓包得紧,竟没一位胜得过林大小姐。
是以今年林员外旧话重提,广撒英雄帖,遍邀天下豪杰前来比试,倘若哪个好汉能胜得一招半式,便将女儿许配与他…嘿嘿,客官你来得巧,三后便是比武招亲的正日子了,你老若不急着赶路,留下来瞧瞧热闹也不错。”
李逍遥听见“千把两银子”这话,不由吐吐舌头,向赵灵儿递了个眼色。赵灵儿瞪大了双眼,惊道:“啊,这…这位小姐真是厉害,怎么全天下的英雄好汉都胜不过她?她…她岂不是武功天下第一了?”
那掌柜笑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女客官,你想那林大小姐只是位双十年华的大姑娘,就算打娘胎里开始练武,也强不过她爹不是?不过一来真正的高手自不屑登台乖,二来林大小姐手底下功夫当真不弱,也不全仗着她爹的名头,是以…”
他一通话说下来,直说得口沫飞溅,拍顿足。正当兴头大起之际,猛然发觉几名跑堂的伙计都停住手脚,不时向这边探头探脑,这才想起自己现下乃是“同升楼”
大掌柜,可不是庙会上说书的先生,赶忙打个哈哈,止住话头。李逍遥一路听来,也听得津津有味,颇觉赏心,这时见那掌柜闭口不语,方才记起来此为何。
当下咳嗽一声,道:“掌柜的,既然如此,这热闹倒不可不看。我瞧你这店里客房不少,只怕也未住,就教他们开一间给我…”说着“嘻嘻”
一笑,又道:“那林家的人又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怎晓得你开房给我?这几的房钱…嘻嘻,你可不是白白赚了去么?”那掌柜吐了吐舌头,道:“客官莫开玩笑了。我有几个脑袋?敢赚林家堡的外快?此事万万不可。”
李逍遥连问数声,那掌柜只是摇头。李逍遥气道:“这姓林的是什么东西?难道比皇帝老子还横?”那掌柜惊得连连摆手,却不敢接口,生恐这事传到林家人耳中,安一个“肆意褒贬林家堡”的罪名在自己头上,这可万万担待不起。
赵灵儿见状扯了扯李逍遥,轻声道:“逍遥哥,既然人家为难,我们就去别家试试罢。”李逍遥心头火起,又是“砰”的一掌,重重击在柜台之上,喝道:“不行!今天这店我住定了!”
那掌柜吓得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了两步。他这人胆子甚小,自林家堡比武招亲之事才一传开,这间店里出出进进的便都是些提刀带剑的武林强豪,这几更是倒霉透顶、麻烦不断。
这班人凶横惯了,一向无法无天,住店吃饭,全没半点规矩,气上来抬手便打,张口便骂。这几厅里的桌子给人无端砸烂了七八张,打碎的碗盏、杯盘,更是不计其数。
还有位伙计只因倒酒时手脚慢了,当即给人打掉三颗门牙。又有位南菜厨子,也不晓得什么缘故,稀里糊涂地给人踢折了两条肋骨。掌柜今早起来,右眼皮一个劲地跳,提心吊胆地捱到这般时候,果然还是有麻烦到了,只吓得两腿打颤,不知如何是好。
李逍遥掌击柜台,余音未息,猛听左首一间雅间里传出一声暴喝,跟着“砰乓”两声,房门给人踢得大开,内中一人声骂道:“他妈的,哪来的外乡蛮子?敢来苏州城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么?”
李逍遥吃了一惊,转头去看。那掌柜心下一喜,暗道:“阿弥陀佛,难道老夫今天吉星高照?居然有人出头打抱不平。”便在此时,只听“呼”的一声,一件庞大的物件自屋内直飞出来。众人眼前一花“扑通”
一声,那物件端端正正落在当厅一张饭桌之上。那场面登时热闹起来,但见汤汁四溅,杯盘舞,当真是鸡腿与鸭腿齐飞,人头共猪头一“砰乓哗啦”
之声,久久不绝于耳。那桌旁围坐的三人,俱是苏州城小有名气的衣冠之士,正摇着描金折扇风月,谈酒论诗,意兴甚酣,不想突然之间祸从天降。
一碗鱼翅给震得高高飞起,恰落在那长胡子的倒霉鬼头上,那人只烫得“哇哇”怪叫,跳起身来,连滚带爬逃开丈许。另两位名士早吓得呆了,兀自端着酒杯坐在原地两眼发直。
厅中诸人愕然停箸,齐刷刷转头去看,那砸落桌面的物件竟是一人。那人早摔得七昏八素,张手在桌上胡摸耙了许久,又打碎三只青花细瓷的大碗,这才勉强撑起身子,笨手笨脚爬下桌来。
李逍遥定睛一看,见这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天青色的绸缎直裰,头戴逍遥巾,相貌甚是清秀,原来是一位书生。
他手中那把折扇已给得骨折筋烂,沾了不少菜肴汤汁,兀自死死抓着不放。那书生摔得狼狈,却不慌不忙,扶一扶头巾,整一整直裰,慢条斯理地稳稳站定。
屋内旋风般冲出一名大汉,脸的络腮胡子,举着钵盂大的拳头吼道:“他妈的,你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敢来触老子霉头?”
那大汉身后紧跟着走出两人,都仰面哈哈大笑。左首那焦黄面皮的汉子说道:“铁兄,这穷酸怎样咒你?小弟适才却没听清。”
赵灵儿一见这人“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原来正是在苏州城外调戏那女郎、给李逍遥二人吓走的黄脸汉子。
右首那人身材瘦小,却非那断舌的秃头。黄脸汉子听见叫声,目光一扫,已看清李、赵二人,脸色顿时一变。那“铁兄”
犹未察觉,回头气忿忿地道:“他的,这书呆子说俺…出言…出言什么的,早晚教林大小姐打歪了嘴。呸,简直妈了个巴子!”
扭转身来,挽一挽衣袖,对那书生喝道:“你瞧瞧是她打歪俺的嘴,还是老子先打歪你这张臭嘴!呸,呸,呸,快快伸嘴过来!”
那书生也不惊慌,好整以暇地摇了摇手中的破折扇,道:“小生的嘴不臭,也不情愿伸给你打。这位年兄,你适才污言秽语,辱及我月如妹子,以她的脾气,打你几个耳光是一定的。
至于要不要你三鞭,那还要看她心情。这桩事小生的的确确,心知肚明,可不是随口道,你怎能说我诅咒于你?”顿了一顿,又摇头晃脑地道:“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嗯”了一声,笑眯眯地向围在身周的诸人扫视一匝,缓缓点了点头。众人哄堂大笑。李逍遥更笑得前仰后合,登时对这书生大感兴趣。那“铁兄”大怒,大步跨将上来,劈一把揪住,举拳便打。李逍遥扬声疾叫道:“且慢。”
那“铁兄”拳头凝在半空,众人齐向李逍遥看过来。李逍遥走上几步,将那书生拖开,对“铁兄”笑道:“老兄,你瞧这位相公的穿戴,八成是有功名的人。这有功名的人,如何打得?”背过身子霎了几下眼睛,低声道:“老兄是练武之人,干么同这书呆子一般见识?你打死了他,便算得英雄好汉么?”
那“铁兄”侧头想了想,喃喃地道:“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手一扬,将那书生远远搡开,喝道:“…他妈的,打死了你,脏了俺的手,快滚你的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