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鸟

　　认识小遗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从图书馆出来走到学校湖边的时候，天空无星无月，心情很是寂寥，点了一烟就坐在竹荫下的石椅上起来，小遗走过来了，她向我借火。借完火后，她递给我一支烟，然后就走到另一边的竹荫下起来。从此，小遗坐在黑暗里抽烟的样子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小遗当时是背对着我抽烟的，清痩的身影刻在我的心头隐隐发痛。

　　再一次见到小遗是在3个月以后的校道上，她穿着一条灰旧牛仔，上身是一件紧身的黑色翻领衣，套着宽大的卡其布外套。指上夹着一支烟，脚上是一双大大的靴子，步伐沉重地行走在冬天的风雪里。我站在她的后面，就这样看着她越走越远。

　　从高中步入大学，这种从极度紧张突然到极度松懈的感觉就好像一直处于山巅之上，山却一下子塌了，在坠落中，人开始变得无依无靠。在这所三大学，学习并不能成为我的第一要务，我每天都感觉自己有大把的时间需要去挥霍。但一直以来，我不喜欢上网，不喜欢踢球，不喜欢朋友，我只是一个人，想学小遗那样，步伐沉重地行走在冬天的风雪里。

　　那个冬天我没有回家，在学校的寝室，躲在被窝里，一本接一本地看书。看完了萨特就看叔本华，整个人越来越神经兮兮。总之，那段日子，我模糊了白天黑夜。有时是晚上9点才起，去到街边的小店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再去大街上瞎逛。

　　有次无意中走到了一家迪厅的门口，随意地走进去，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坐下，叫了半打啤酒，一个人无聊奈地喝起来。我旁边的桌上坐着一个头发很软很长，披散在肩膀上的女孩子。她侧着脸，看起来左边的头发特别多，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像一条黑瀑布。我正注视她的时候，她却走进舞池，混在那帮歇斯底里的男女里面疯狂地扭起来。说实话，她扭得不错，动作谐和，一看就有几年的舞蹈底子。

　　我也会跳，因为从小爸爸就带我去舞厅，可以说我是听着喧嚣，看着灯红酒绿长大的孩子。爸爸的舞跳得很好，他在舞厅总是焦点，有不同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请他跳舞。家里的衣柜有一格全是爸爸的舞衣和舞鞋，他最爱跳那狂野情的牛仔，每次都赢得所有人的喝彩。爸爸18岁就有了我，现在30多岁看起来还只有二十六七，始终留着中短长发，喜欢穿颜色鲜一点的衣服，装扮很时尚。

　　想着想着我也走进舞池，合着音乐的节拍扭了起来。跳舞的时候，如果有合适舞伴就能兴奋达到沸点，慢慢地那女孩向我靠过来，面对着我，两个人配合默契，跳得酣畅淋漓。终于累了，女孩自然地拉着我的手，我们俩退出了舞池。我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女孩就提着她的酒，凑了过来，对我说道，我叫芳倩，很高兴认识你，你的舞跳得真好！

　　你也跳得不错呀，我叫宋晓凯。我向她举起了酒杯，就这样，我就认识了芳倩，一个肌肤如雪的长发女孩。

　　芳倩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和我一个系一个年级一个专业，只是她三班我是四班。这个冬天，我就再也不能窝在被窝里看书了，因为芳倩总是站在我们宿舍楼下喊，宋晓凯，下来，陪我出去玩！于是我就穿好衣服下楼，陪她去逛街，陪她去看雪，陪她去蹦的。

　　年初一的晚上，妈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学校，她见到我就说，晓凯，过年为什么不回家，你不回家，你爸爸也不回家。他都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妈妈见到我就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爸爸，这个她劳心劳身深爱着的男人。

　　你就不会看住他吗？他去了哪里，两个多月了你都不知道？

　　晓凯，你能帮我去找找他吗？妈妈就是这样的女人，在爸爸面前总是一语不发，在我面前就是不停地眼泪，不停地诉说她的苦。晓凯，你帮我去找找他，找到他了，叫他回家！

　　爸爸是子，他所有的浪漫都有着孔雀开屏式的华丽，他是一个典型的为自己而浪漫的人。我确实有点同情妈妈，她已被爱折磨得身心疲惫。但是，这样抓不住的爱情，老是强求又有什么必要？但我还是揣着妈妈给我的钱，世界去给她找爸爸。

　　我联系了爸爸所有的我认识的朋友，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看来他确实想逃离。我有时觉得自己很是荒唐可笑，给自己的妈妈世界找她离去的情人，虽然他是我的爸爸。因为我心里一直认为妈妈配不上爸爸，爸爸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优雅高贵的王子，而妈妈，灰姑娘都不是，苍头苍脸地整一个黄脸婆。

　　萨特早就说过，人是一个荒谬的存在。面对爸爸妈妈的恋情，如此不完美的恋情，我就觉得自己不知所出，不知所往。我在他们这段恋情里也被折磨得心力瘁，因为妈妈老当我是她的救命稻草，但我却不是。我比她更爱爸爸，我愿意爸爸可以自由地过他想要的生活。在家庭的三角链里，我始终是在仰视爸爸，俯视妈妈。

　　在爸爸那里，我学会了跳舞，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在奢华中寂寞地冷眼看世界。于是，我总是强扮冷酷，把自己得与众不同、桀骜不驯。

　　在新学期的公共课教室里，我终于看清了小遗的脸，她下巴尖尖地向前翘起，眉毛又短又淡，几乎没了痕迹，大眼睛，眼尾长长地向后飘去。她的样子很沉静，眼神中的那份不屑和落寞是谁也学不来的。她的感觉有点像在舞厅里偶尔静坐着的爸爸。

　　而嘴上擦了水晶彩的芳倩却分明是个始终在我面前突兀的女孩，公共课时，她总是靠我而坐，把嘴附在我的耳边大声地讲话，讲完了以后就大声地笑。在我面前，她总是把头抬得很高，想让我仰视她。

　　那是文学院的文学原理课，一个开明的年青教授的课，他总是给我们大量时间的讨论，让我们自由说话，声音越吵越好。他说，这样很好，至少会把你们的睡意全部吵没了。于是，芳倩就依着教授的圣旨不停地吵我。而我，却总是注意到小遗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一个人沉默着。我知道她在思考，思索着的灵魂是最美的。

　　我和小遗的第一次对话是上第五次文学原理课，年青教授新奇的教法早已声名在外了，那天来旁听的学生特别多，能容纳300多人的大教室差不多坐了。我走进去，一眼就望见芳倩坐在正中间，前后左右都是帅气的男生，她总是把自己当作焦点。我走到后面的角落，看见小遗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有空位，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我走过去，坐在小遗的旁边。我看见她上衣领口处出小小的锁骨，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在春日的阳光里显出一层淡淡的金黄。

　　你好，我叫宋晓凯，四班的学生。我坐下来，直愣愣又急促地对她说道。

　　我叫小遗，小遗几乎没有痕迹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们见过面的，我说道。

　　哦，是吗？

　　去年在翠竹湖边的一个晚上，你向我借过火，我狡黠一笑。

　　哦，小遗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记起了那晚所有的事。

　　看得出来，小遗是个沉默的女孩，但我不想我们就这么沉默下去，我就问她，你是哪里人？

　　西吉，你呢？

　　昆明，一座明媚的城市，我答道。

　　我去昆明的时候是阴天，天空于我的感觉很陈旧。我们就不再说话了。

　　我不知道西吉在哪里，我只知道那一定是个在地图上沉默的城市，就像小遗，始终沉默在她的青春里。

　　下课后，芳倩冲到我身边，对说大声说道，宋晓凯，我们一起走。我只得收拾书本，和她离开了教室，我走的时候，看见小遗坐在那里，眼神痴地望着窗外。窗外，阳光明媚，花灿烂。

　　你认识小遗？

　　我点点头。

　　你怎么会认识她，那样神经的一个女孩。没想到小遗在芳倩的心中竟是如此的印象，在芳倩絮絮叨叨的说话里，我才知道，她们不仅同班，而且同一个寝室。

　　爸爸在我的生命里消失半年后，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天我从寝室出来，一走出大门，就看见一个英俊帅气的男人正侧着身子立在门口抽烟。

　　爸爸，我惊喜着扑过去。

　　爸爸递给我一支烟，他对我说，晓凯，爸爸这次见你，是有一点事想对你说。

　　什么事？

　　我要和你妈妈离婚了，我打算去美国，你跟不跟我去。

　　爸爸，让我好好想想。

　　好的，儿子，爸爸迟疑一下后在我肩上拍了一掌，好的，儿子！接着他搂过我，让我并排和他往前走，晓凯，大学念了一年，谈了女朋友没有？

　　没呢，爸爸！我脸红了。

　　怕什么羞呀，我在你这么大时你妈都快生你了，有中意的没有，把她叫出来让我给你参谋参谋。

　　我理所当然地打电话叫出了芳倩，并让她带上小遗。那天在外吃饭的时候，芳倩始终是一惊一乍地，她不停地说想不到伯父看起来还这么年轻，就像宋晓凯的大哥。而小遗始终在爸爸和芳倩的笑声里沉默。

　　爸爸临走时对我说，儿子，有眼光，那女孩不错。

　　哪个呀？

　　那个不怎么说话的，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不错，一个很灵动的女孩子。

　　原来爸爸看得清清楚楚，爸爸走时对我说，儿子，清醒自己的选择，不要怕伤害谁，现在怕伤害谁到头来只会把她伤得更深，自己也吃尽苦头。我知道爸爸说的是指芳倩。

　　尽管我是在冬天遇到小遗，春天认识她的，但每次回想起来，始终感觉是天寒地冻的样子。对于小遗，我一直是琢磨不透的，她太像一个谜，而且没有谜底。

　　芳倩对说我，你像一个谜，我一直琢磨不透，我认识你是在那冬日的迪厅，虽然很喧嚣，但实际是沉寂如夜。

　　春日是短暂的，夏日却因太阳的炽晒而热冷缩尤其漫长。我在这个夏日回到家，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爸爸妈妈的离婚大战。爸爸总是不在家里，妈妈就像一个即将失去一切的守财奴，不停地在我面前流泪，晓凯，你劝劝你爸爸呀，让他不要离开我呀。当她看见我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时，她就提高了音量哭诉着说，你不回话，你不理我，你也不要我了，你要跟你爸爸去了，是不是？你们好狠心，让我一无所有。

　　有时烦了，厌了，我也就冷冷地顶上一句，是的，怎么样？

　　妈妈听到这样就会扯着我的衣服以更大的音量又哭又闹，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串通好了伤害我，我被你们伤害了20年，我要死了…我…

　　这时，我就会掐妈妈的手，静静地开门出去。我走在大街上想，小遗，远在西吉的小遗会不会碰到像我这样的难题？我觉得自己很疲惫，于是给小遗打电话，给她讲家里这所有的琐事。我讲完了，小遗淡淡地对我说，晓凯，我昨天梦见你了。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化作鸟，你化做风，随我在天空游，一夜一夜。

　　我在电话的这一头就嗒嗒地哭了。

　　晓凯，一切都会过会的，我们都会有一个好归宿的，小遗这样对我说了，就挂断了电话。

　　我望着天空，忽然看见西北方有一颗星星，在一眨一眨孤独地闪着光。

　　芳倩说小遗是个神经的女孩子，她说她主要是太过冷漠，她总是面无表情，鲜与别人说话，也很少出去走动。她一直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离开。

　　爸爸妈妈终于离婚了，在进法庭之前，爸爸在走廊里对我说，晓凯，清醒地坚持自己的选择，为了不让自己也不让别人伤害得更深。

　　结果，我站在法庭上，还是对法官说，我选择跟妈妈过。说完后，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看见爸爸眼中有一丝让我心痛的遗憾。妈妈笑了，很是勉强的笑容。既然选择了就要承受所有，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份轻松。

　　爸爸在和他的新子上飞机时吻了我，我了眼泪，因为他对我说，晓凯，想不到你和我一样，同样是在年轻时就放不下一切的孩子。爸爸不知道我在上法庭的前夜梦见了妈妈，她穿着苍白的衬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了一地。她把嘴放在上面，整个嘴都染得鲜红鲜红…

　　妈妈为了爸爸的彻底离去而终于崩溃，她患了严重的郁郁症，时常喃喃自语，我为他白白地等候了20年，我为了他白白地等候了20年…

　　在妈妈的絮絮叨叨的哭诉声中，我一下子变得成。所以在回到学校以后，我习惯了芳倩在我耳边一直不停地大声说话，不让我有任何嘴余地的说话。我也大声地笑，随她一起去迪厅，随她一起走在大街上，成为别人瞩目的焦点。

　　芳倩对我说，我们不应该被束缚，我们应该是自由的。我相信此话是正确的。可是，我看见我们笑声背后的小遗，还是会隐隐心痛。我决定一个人去西吉看看，看那里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养出了像小遗这样的始终落寞的女孩。

　　我坐过火车又换乘汽车到达西吉的时候，我的心不被这片苍凉的土地揪紧。人海茫茫，面对一张张黄土扑扑的陌生的脸，我的心无比空旷。我在这个陌生的小城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返回了学校。我始终感觉我的生命无法融这片苍茫的世界，它陌生得让我只有逃离。但我却又是多么渴望将自己和生命碎，让它飘在这里。

　　回到学校后，我就开始拒绝与芳倩有过多过于亲密的交往，因为我清醒地知道了我的选择。我对芳倩说，我宁愿自己为了一个人而束缚。和芳倩分手时，我给她讲我爸爸妈妈的故事，我说到现在我才明白妈妈为了一个人而束缚自己的那份甘心情愿。

　　得到结果的芳倩竟然很平静，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波澜。她只是默默地对我说，她也会坚持自己的固执，不肯放手，不肯妥协。

　　我叹了一口气，我们还只是孩子，我们也许可以扮作没有表情，没有悲喜，或是扮作大悲大喜，终究，我们还没有经历生命的全部，总以为为了一个人痛苦也是幸福。因此，我们所背负的，总是自己加上去的沉重。

　　我从西吉回来的第七天，妈妈终于用爸爸留下来的那条金丝领带结束了她的一生。我看到妈妈的时候，发现安静着平躺在上的她眉头是舒展的，那种了却了一切的舒展。

　　我没有去找小遗的时候，小遗却来找到了我，她静静地对我说，我是为了芳倩来找你的，她昨晚在迪厅喝了好多酒…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梦见你化作鸟，我化做风，随你在天空游，一夜一夜。我望着陈旧的天空，淡淡地对小遗说，你还说过，一切都会过会的，我们都会有一个好归宿的。

　　2005年的夏天，我们从那所三大学毕业，从此天各一方，各人行走在自己的苍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