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是意想不到
却因才从太阳下进来,什么也看不清。立了一时,方见殿角安有一,撑一顶尼龙蚊帐正睡着一个人在那里。孟云房觉得不妥,便往出走。帐里的人醒了,叫了一声“孟老师!”
孟云房回过头来,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领未扣,脸色红润,自比平清俊许多。慧明说着,分挂了帐帘,却并未穿鞋下来,依然偎在上:“来这边坐吧,今是路过这里吗?”
孟云房咽了一口唾沫,说:“是有人请吃饭。”慧明说:“我知道你是呆一会儿就走的。”扭头对老尼姑说:“你干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门出去。
半个时辰,孟云房出了清虚庵,小跑往十字路口来,一抬头却见路边停了一辆木兰牌摩托车。觉得眼,瞅了瞅,摩托车的右把掉了一块漆,后座上用绳子缚着一块硕大无比的砖。
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边的一家旧书摊前,站着庄之蝶。走过去,庄之蝶也看见了他,说:“老孟,你快来看看,这里有笑话哩!”
孟云房见是一本旧书,却是《庄之蝶作品选》,扉页上有庄之蝶的亲笔签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边是X年X月X“庄之蝶”三字上还加了印章。
当下替庄之蝶尴尬起来,骂道:“这号东西,要卖人送的书也该撕了扉页才是,庄之蝶的书也不至于这么不值钱呀!”庄之蝶问:“你记得这高文行是谁?孟云房想不起来,庄之蝶说:”是赵京五的一个朋友。
那见了我,说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书的。“就按价又买了,当场再在签名处写道,”再赠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于书摊。“孟云房说:”这书你给我,这才有保存的价值了“庄之蝶说:”我还得给他寄去才是。
“孟云房说:”这你让他上吊了!“两人过来推摩托车,孟云房说周在家等得快要疯了,怎么才到?庄之蝶说他路过东城墙,那里堆了好多烂砖石,就在里边翻了翻,翻出这块城砖,是块汉砖的。
哪儿还能找着这么完整的!就说:”这儿离清虚庵近,你没去那儿?“孟云房脸红了一下说:”我到那里干什么,快走吧。
“庄之蝶让他先回,自个去邮局寄了赠书。孟云房回来说庄之蝶马上就来,自去厨房炒菜,慌得唐宛儿从楼亭上下来,一悄悄问周,瞧她的头发光不光?
周说两边总有散发扑撒下来,要记着往耳后夹,女人就要周随时提醒。周说,我咳嗽为号。女人就又上得楼亭与夏捷走棋。这当儿门外有马达声响,孟云房在厨房喊“来了!”
同周就跑出门口。唐宛儿看时,一辆“木兰”门前停了,跳下一个又瘦又矮的人来,上身是一件铁红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条灰白色长,没穿袜子,一双灰凉软鞋。
一时有些吃惊:这是庄之蝶吗?声名天摇地动的,怎么一点不高大,竟骑的是女式“木兰”车?更出奇的是一下车,并没有掏了梳子梳头,反倒双手把头发故意起来。
就听得门口孟云房在介绍周。他客气地握了一下周的手,并且说小伙子好精神,头上上过油哟!又四顾了,问怎么住在这里,怪清静的呀!进得院里,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里这棵梨树好,墙上这架葡萄好。
“我住在那楼房上像个鸟儿,没地气的!”唐宛儿觉得这名人怪随和有趣,心里就少了几分紧张,等到周在下边喊她,急急下了楼来,不想一低头,别在头上的那只云南象骨发卡掉下去。
不偏不倚掉在庄之蝶的脚前碎了,庄之蝶和孟云房说话,听见周叫唐宛儿下来见老师,先是并不在意,冷丁发卡掉在脚下碎了。
一抬头,楼梯上两个女人都“呀”了一声,一个长发就哗地散下一堆,忙举手去拢,立时一边走下来一边在后脑处盘,人到院子,发也盘好了。
眼前的两个女人:夏捷四十余岁,穿一件大红连农裙,光腿,腿肚儿肥凸,脸上虽然脂粉特重,感觉不干净。唐宛儿二十五六年纪吧,一身淡黄套裙紧紧裹了身子,拢得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
脸是瓜子形,漂白中见亮,两条细眉弯弯,活活生动。最是那细长脖颈,腻如玉,戴一条项链,显出很高的两个美人骨来。
庄之蝶心下想:孟云房说周领了一个女的,丢家弃产来的西京,就思谋这是个什么尤物,果然是个人,西京城里也是少见的了!唐宛儿见庄之蝶看着她微笑,说声:“我好丢人哟!”
却仰了脸面,大大方方伸手来握,说:“庄老师你好,今能请老师到我们家真是造化,刚才还以为你不肯来呢。”庄之蝶说:“哪里不去。也不能不去见乡啊!”唐宛儿说:“庄老师怎么还是一口潼关话?”庄之蝶说:“那我说什么?”唐宛儿说:“什么人来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变腔了,我还以为你是一口普通话了!”庄之蝶说:“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是不说的!”大家就笑起来。
周说:“都进屋说话吧,院子里怪热的。”进得屋内,周自然沏茶敬烟,反复说地方窄狭,让老师委屈了,夏捷说:“小周,不要说那么多客气话了,你和你孟老师只管去拾掇饭,我来替你招呼就是。”
孟云房和周就去了厨房,唐宛儿还是立在那里,往旋转的电风扇上淋茉莉香水。夏捷说:“之蝶,来,坐到嫂子这边,你一走这么长日子,想得人天天打问你。”庄之蝶笑着说:“蒙嫂子还有这份心!
近忙什么了,编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说:“就为这事要求你的,市长指示我们拿出一台节目的,可排出几个来又觉得不行,愁得头发一掉一把的。”
庄之蝶说:“你现在有孟哥,还来叫我?”夏捷说:“他不行,云苫雾罩的,开口是中国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现代舞蹈又如何,动不动就自己导演起来,人家演员都烦他了,你来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觉。”庄之蝶说:“是些什么内容?”
夏捷说:“一个是‘打酸枣’,一个是‘斗嘴儿’,一个是‘挑水’,写的是一对男女由井台上相见而钟情,再是结了婚逗趣儿,后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庄之蝶说:“构思不错嘛!”
夏捷说:“是不错吧?就是舞蹈语汇不多。”庄之蝶说:“你看过潼关陈存才的花鼓戏《挂画》吗?”
唐宛儿说:“陈老艺人的戏我看过,六十岁的人了,穿那么小个鞋,能一下子跳到椅被上,绝的是抓一个纸蛋儿,空中一撂,竟用脚尖一脚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红了,潼关人说: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
夏捷说:“戏剧是戏剧,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儿脸红了一层,便窝在沙发里不动,似听非听地迷糊着。
庄之蝶说:“你可以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让演员双脚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对,对,为了表现她的兴奋,也要显夸她的一双新鞋,让她一脚踩一只桶沿,挑担还在肩上,那么双脚换着一步一步走。”
就喊唐宛儿寻出一张纸来,她要让庄老师帮设计设计的。唐宛儿见一时不上话,又给两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里去。
庄之蝶在屋谈了一会,借故上厕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儿在葡萄架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披了一身,正无聊发怔,见之蝶出来,立即就笑了,庄之蝶说:“听你口音,是潼关东乡人?”唐宛儿说:“老师耳尖,你去过东乡一带?”
庄之蝶说:“那里最好吃的是豆丝炒。”唐宛说:“这就好了,我说老师来了我做一道豆丝炒的,周倒取笑我,说一般人吃不惯的。”庄之蝶说:“那就太好了!”
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帘。庄之蝶兀自说这葡萄是什么种类,这时节了还青着。就跳了一下,要摘一颗下来,但没有摘着,唐宛吃吃发笑,庄之蝶问笑什么?女人说:“他们说你爱吃酸,我不信,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爱的吃酸,又不是犯怀的。果然老师爱的!”
就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摘葡萄,藤蔓还高,一条腿便翘起,一条腿努力了脚尖,身弯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来,出白生生一段赤臂,庄之蝶分明看见了臂弯处有一颗痣的。周端了菜从厨房出来。
见了说:“你怎么让老师吃青葡萄,牙酸坏了怎么吃菜的?”庄之蝶也笑笑,才赶忙去了厕所。回来洗了手,桌上已摆好了三个凉菜,又开启了几瓶罐头,庄之蝶自然坐了上席。
夏捷喝自带的桂花稠酒,孟云房只享用杏仁果,周就捧盅白酒敬道:“庄老师,您是西京名人,更是咱潼关人的骄傲,学生蒙您关照到了编辑部,这恩德终生不敢忘的。
今我要说的,是为了去编辑部,其中有些做法不妥,假借了您的名分写条儿,还望老师谅解。至于写您的那篇文章,我才学着写的,让您见笑了。”
庄之蝶说:“事情已经办成了,就不必那么说了,那篇文章我也没看,现在写这样文章的人多,虽说是宣传我,可也是人家的文章。以前有人写了让我看,我看了主张不发表,可人家最后还是发表了。
写文章的人都有发表嘛,所以后来这类文章我都不看。”周说:“老师这么大度,真是意想不到,那就受学生一敬,喝了吧!”之蝶接过仰脖喝了,说:“孟哥你真的戒了?”孟云房说:“当然戒了。”
庄之蝶说“这何必呢?咱们学习佛呀道呀的,主要是从哲学美学方面去借鉴些东西罢了,别降格到民间老太太那样的烧香磕头,其实寺庙里的那些和尚、尼姑也是一种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