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粪水溢蓅
一连三天,西京降起了大雨,这雨如白色的麻绳,一股一股密密麻麻从天上甩下来。三天里正晌午光线都是暗的,每个四合院,居民楼院,水都是一脚脖子深,从水眼道不及,就翻了大门槛往外。
自来水龙头却没水了,消息传来,原是西城门外一段路塌陷,水管断裂,柳月就提了盆子去凉台口接雨水,盆子一伸出去水就了。
取回来却只有半盆,如对了瀑布接水一样,庄之蝶有许多事心急着要去办,出不了门,背上倒不痛不地生出一溜七个疮来。牛月清害怕是什么毒东西,庄之蝶说没事,可能是下雨气所致,就涂了些清凉油。
牛月清就心起双仁府那边的老娘和老娘住的平房,拨电话,电话线又断了,要柳月和她一块过去。柳月哪里肯让夫人去林这么大的雨,就说她一个人去。这当,哑了几天的门房韦老婆子的播音器突然响起来,照例是噗噗噗吹了三下。
牛月清就说:“这么大的两天,难道还有来访人吗?”话未落,韦老婆子的声音就透过雨声在院子里回响:“庄之蝶下来接客!庄之蝶下来接客!”牛月清睑就变了,庄之蝶问你怎么啦?牛月清说。
“现在是一有急事,我这心就惊了!”柳月说:“我反正要下去的,我去看看是谁?若不是重要事,我就打发了,若是紧事。我让他进门到家里来。”便穿了雨衣,登了雨鞋跑下去。
大门口里汤汤地立着一个人,却是那拉车收破烂的老头。柳月并没理会,对韦老婆子说:“没人呀,谁个找庄老师的?”韦老婆子拿嘴努努老头。柳月就奇怪了。过去问:“是你找庄老师?”
老头说:“我找庄之蝶,不找庄老师,我没有老师。”柳月就笑了:“什么事,你给我说!”老头看看柳月,说:“你给过我两个馒头的。”
柳月说:“你好记,我不用你谢的。”老头说:“我没谢你,骂你的,那天夜里我积食了,肚子得一夜没睡好!”柳月说:“这么说,冒这么大的雨你是来骂我的?”不再理他,兀自往街上去。老头说:“你走的好。你老师背上还要生疮的!”柳月就站住了。
觉得惊奇:他怎么知道老师背上生了疮的?就说:“哎,你说什么?”老头说:“双仁府的牛家老太太让我顺路捎话,说她老伴回家几回了,没做几顿好饭菜的,女婚女儿一个都不来,老伴用鞭了女婿哩!”
柳月说:“她哪里有老伴,死了八辈子了!老太太又是犯了病的,我这才要过去,大爷你还要往哪儿去?”
老头说:“我往哪儿去?大雨天街上没人了,我到省府市府去了我就是省长市长,我坐在交通指挥台上我就是警察,我进了饭馆里我就是发了财的人!
你要去双仁府,你坐了车,我路上就是司机,到了双仁府,我就是你爷的。”柳月说:“你话这么多的!那我就上车呀,我真不好意思,让你这么大年岁的人拉了我。”
老头说:“那你拉了我,我就是坐小车的官人!”柳月说:“我哪里能拉了车?”老头就把车拉上街小跑起来,说:“你头晕不晕?”柳月说:“不晕!”老头说。“那你是坐车的命,不当官也是官太太。”柳月乐得直笑。
但一笑,雨就灌了一口,忙把雨衣裹紧身子,看着老头茅草般的头发一绺一绺全贴在脸上,衣服淋淋的了,清清楚楚显出瘦骨磷峋的脊梁。柳月又不忍心了,要把雨衣让给他。老头说:“姑娘你这命就薄了!”柳月说:“怎么又薄了?”
老头说:“那你怎么要把雨衣给我?我在西京城里跑了这几年,人人都把我当疯子,不把我当疯子的只有睡在城门的那些人。”
柳月就不言语了,心里一时糟糟的。街巷的积水更深,简直是一条条河,沿途那些地下水道通口的盖子全揭了,为的是尽快让水走,但有的通口却往外冒水,积水就几乎到了人的膝盖。
老头就绕了路的一边拉车,一边给柳月指点。哪一堵围墙是塌了,哪一电线杆下的地面泡软了,杆子倒斜断了线、柳月就又看见有几辆汽车窝在几个下陷的坑里,而平路上一辆卡车和一辆面包车相撞了也瘫在那里,这卡车样子是要超车的。
但没有超过,一头却碰在面包车的前半截,两车瘫在那里组合了一个‘入“字。老头就嗬嗬地笑。柳月说:”你笑什么?“老头说:”你瞧瞧那卡车干什么了?
世上万物都有灵的,这卡车是看见了面包车就忍不住情,强行去要亲嘴吧,这不,祸就闯下了!嗬,你看着那东西好,那你只能看着,手抓火炭儿,火炭能不烫了手?!
“柳月再看时,越看越像是那么回事儿,也就笑。笑过了,心里却有些不舒服。老头猴子一样不正经拉着车走,一会儿从水面上捡起一只塑料破盆儿,一会儿又捞起一只皮鞋,反手丢上车来,说这皮鞋是新的,一定是水进了谁家房子而从门下漂出来的,可惜是单只,怎么没有漂出个彩电和一捆人民币呢?
柳月就又笑,想这老头自己说他不是疯子。也是离疯子不远的,突然老头就大声叱喝起来了:”破烂…承包破烂…喽!“柳月在车上说:”我在你的车上,我是破烂啦?!“老头说:”不喊喊我嗓子疼的。
“柳月就说:”你要嗓子疼。你怎不给我唱念着谣儿?“老头第一次回过头来,哗哗的雨里,他一脸皱纹地笑。笑得天真动人,说:”你也爱听?“柳月说:”爱听的。
“老头就飞快地拉着车跑起来,没胶皮的铁轱辘在水里比旱路上轻快,搅得两边水白花花飞溅,柳月于是听到了有趣的语儿:中央首长空中行。省市领导两头停。县上的,帆布篷。乡镇的,”一三零“。农民坐的是”
东方红“。市民骑的是自摇铃。老头又回过头来,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柳月说:“柳月。”
柳月乘的是水中龙。柳月就叫道:“我不让你编排我名字,我不愿意嘛!”老头还是继续着反复唱,街两边避雨的人就听到了,立即也学会了,柳月便听见身后那些人都在狠一样的吼着嗓子唱叫起来,最后一句仍也是“柳月乘的是水中龙。”
柳月就生了气,从车子上往下跳,一跳跳坐在水里。老头却没有听见,也没有感觉,竟还拉了车子飞也似的在雨中跑。
柳月一到双仁府这边,街巷里,都哄哄的是人,老的少的差不多都用了塑料布、雨衣、薄膜纸包着大小包袱和家用电器。往屋檐下跑。许多警察在那里大声吆喝,一些人就被车拉走。一些人却死活也不上车。
更有一群人急急往老太太住的院里跑,叫嚷着快打电话,打急呼电话!柳月第一个念头就是老太太出事了!不顾一切地往家跑,家里果然站了人,而老太太却在门口的藤椅上盘手盘脚坐着的。
柳月一下子抱了她,说:“大娘,你没事吧?”老太太说:“我没事的,昨一天你大伯一直陪了我的,他今又来,你们都不过来,”他就发火了。
他说他用鞭子打了女婿,他手重的,我倒担心他把你老师打坏了!“柳月说:”哪有这等事,庄老师背上只是出了些疮的。
“老太太说:”那不是鞭打的又是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水局里有个赶马车的刘大瑜,挣了钱上不敬老,下不娶,整赶车回来就去闯勾栏,入局子。
那年夏天打雷,他背上一片乌青,那就是被雷批了文的!你庄老师让鞭打了,他还是不过来,等着要雷文吗?“柳月说:”庄老师事情多得走不开,才让我冒雨过来的。
“老太太说:”你大伯就说女婿不会过来的,果然他不过来!你大伯只能欺负了我,要我给他做花椒叶煎饼。
天泼大雨,老东西我去院里那花椒树上摘叶子,那面墙就倒了,你说怪不怪,那墙不往这边倒,偏就倒过去,把顺子那驼子娘砸死了,你大伯怎地说,他说。
为啥墙没倒过来,那是一个女鬼在推墙的看见了他,他给人家笑笑,女鬼就把墙推向那边。这老不正经的!“老太太说着,还气呼呼地气。旁边几个人也听了一句半句,问:”墙不是淋倒的?是人推的?
“柳月说:”鬼推的,我这大娘间间不分,你哪里就信了?你要信,你问她,我那大怕死了几十年了,你问她现在人在哪儿?“老太太瘪了嘴骂柳月和她总是反动,是反动派,说:”我说你大伯,你在那边还花呀?!他和我吵,吵得好凶。他们一伙进来要用电话,你大伯说闻不惯生人味,头疼,才走了的。
“旁边人就笑了,知道果然是个神经老太木。打电话的打了半天电话总算是通了,向众人喊:”市长马上带一批人就来救灾了。
市长说还要带电视台记者,报社记者,还有咱庄作家的。“一群人叫着就拥出门去。老太太说:”这么大的雨,市长还叫你老师来,要他去水?你大怕打他也打不过来,市长一叫就叫来了。
市长是官,你大伯就不是官?你大伯在城隍爷手下是个头目的!“柳月说:”市长怕是让他来写文章的。“老太太说:”那你出去瞧着,他要来了,就叫他回来给你大伯烧些纸呀!“柳月没吭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打了伞也出去瞧热闹了。
院子的左墙角果然塌了一面墙,墙是连着隔壁的顺子家,墙后真的是个大茅坑,茅坑里落了许多砖石,粪水溢,而茅坑边是一堆扒开的砖石。柳月往日只知道这一片也是个低洼区,只有庄家的屋院垫了基础,高高突出。
但没想到院墙过去就可以清楚看到整个低洼区的民房了,这里的建筑没有规律,所有房子随地赋形、家家门口都砌有高高的砖土门坎,以防雨天水在沟巷里盛不了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