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天高海阔
柙猛然抬高一边,张恕惊呼声中变成了头低脚高的姿势,随即又是一张漉漉的桑皮纸覆在了面上,没等他摇头挣扎,又是一张扑面盖上。郝凯含住一口烧酒,张嘴出一团酒雾,桑皮纸立即与面孔紧粘在一起,口鼻间顿时呼吸不得。
“费什么事!”丁寿夺过那瓶烧刀子,直接向张恕脸上浇下,辛辣的酒水迅速呛入鼻孔,强烈的窒息感让张恕手脚用力绷紧,却死活挣脱不开。御史张禴此时推门而入,见此惨状微微皱眉“缇帅,张恕年纪大了。
怕是受不得刑,若是有了闪失,这人也追不回了。”张府的下人有不少是张禴在审,丁寿想要什么他也能猜到一二,着丁寿锐利的眼神,张禴尴尬一笑“不如让下官劝劝他。”“人交给你了,让他想明白些。”丁寿拂袖而去。
张禴让人揭纸松绑后退下,扶起张恕,又用衣袖帮他拭净颜面,张府台这才有了几分人样。“侍御,丁寿小儿仗势欺人太甚,你要与我做主啊!”老张恕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历数丁寿罪状。
听张恕数落够了,张禴才言道:“黄堂逞一时口舌之快,可损及缇帅一毫,而今丁帅权掌缇骑,圣眷正隆,刘公信重,漫说小弟,便是屠都堂在此,你这苦闷也无处去诉,不若遵从他意,消灾避祸。”
“我张氏一门颜面何在!”若不是张恕胡子还漉漉的,八成会气得翘起来“颜面?送个美人与颜面有何关碍?”
张禴反诘得张恕一愣“张司业以爱妾柳叶换一株山茶,谁人诟病?大家念的不还是他那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东坡先生一代文豪,铁板琵琶,唱大江东去,一曲《江城子》哀悼亡,闻者潸然,谁又记得他将娘换马之事?”
“恕下官直言不讳,足下今罪已坐定,官职难保,恐还有性命之忧,世间又有几个甘心殉节的绿珠,倘罹不测,尊驾不论有几个媵妾,终是散归旁人,何不舍却一个美人,保全一家老小呢。”
张恕沉一番,也觉张禴言之有理,哭丧着脸叹口气道:“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啊。”注:钱清在历史上从平卫指挥同知一直升到山西都指挥佥事,因为侵费买马银被巡按御史逮捕究问,说他卖军器也不算冤。
赵景隆在正德年间以白莲教惑众,纠集赵淮蒋三等千余人,自称中原宋王于河南起兵,转手被当地驻军给灭了,千里送人头的坑货。(张)彩又夺平府知府张恕妾,恕不肯与,(张)彩令御史张禴以查盘钱粮文致其罪,拟充军,(张)恕送其妾往,始得论减云。
(《明武宗实录》)***府衙书房。丁寿静坐案前,呆呆凝望手中的一张素笺。“妾命之不辰,沦落风尘,蒙君见顾,始泥淖,本意洗手羹汤,声侑承奉君前,谨献残躯以作报答,奈何君诗礼之家,行止乖悖,受人蛊惑,先有借种荒唐之举,又施灭口歹毒之行…妾与丁郎并枕数月,情愫渐生,窃闻噩耗,痛不生…”
“身蒙君恩,本该舍身相报,不敢有中山豺狼之念,唯不能奴颜媚骨,一如常,更不愿无辜遗腹,认凶为父,受阎罗果报,故留笺作别。
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劝君好自为之。妾残生当衣粝食,茹斋礼佛,减消君之业障,再拜顿首。”几行留书多处湮晕模糊,似是写信人流泪书就,丁寿一声叹息,轻声道:“张恕也不知瑞珠去向?”
“是,据他所言张福归来后向他禀述…”下首肃立的张禴偷观丁寿神色,徐徐说道:“禀述谋害缇帅之事始末,不慎被瑞珠夫人听到,遂留书出走,张恕寻觅不得,只好听了管家张福的主意,假说瑞珠夫人回乡待产,掩人耳目…”
原以为这小子只是惦念张恕老儿娇美妾,没想还挖出这么一桩不光彩的往事,这等发迹前的隐讳秘辛,从来都是大人物逆鳞所在,恨不能所有知情人死绝了才好,此番空辛苦一场,搞不好还要搭上自家性命,自己也是吃撑的,管这闲事干嘛,张禴后悔得想自己嘴巴。
“缇帅,依下官愚见,张恕年老昏聩,语多虚妄不实,一些话当不得真的。”张禴指望能将自己开出去,省下的事你和张恕俩人玩儿去吧,看着笺上熟悉的娟秀字迹,丁寿笑容苦涩“是瑞珠的字,张恕主仆皆以为丁某必死,不会多费一番手脚伪造信函。”
自个儿是摘不干净了,张禴心中哀叹,本意是说张恕供词你丁寿信不信无所谓,反正他张汝诚对这种破坏当朝缇帅光辉形象的胡言语是一个字不信,只求丁大人开恩,让他从这滩泥水里出脚来,没想到这小子反开始给张恕背书了。
看来已把自己当死人看了,如今府衙已被锦衣卫掌控,平又查出了白莲教羽,张禴自觉如今的处境还不如当初在驿馆里,轻松把口一灭,只要随便向朝廷报一个白莲教余报复,连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从刚才锦衣卫审问张恕的手段,张禴已经可以预见自己是何下场。
“张恕盗了多少公帑?”来了,张禴暗道一声,张恕这老儿知道最多,换他来做也是先灭了这老家伙,自己怕会紧跟其后尘,虽有兔死狐悲之叹,可人在屋檐下,张禴只得收起心中悲愤,假作平静道:“其侵盗库银及赃罚款计有八千八百…”
“行了,那零头不计较了。”丁寿打断道“按八千两算,告诉张恕吐出十倍的银子,留他一条命。”“缇帅不杀张恕?!”已经打算写绝笔的张禴眼睛一亮,这老小子都不被灭口,自己岂不是更没事。
“那得看他能否出罚银,本官才能上表奏请论减其罪。”丁寿此时心灰意冷,答得有气无力。
“大人放心,下官定让张老儿足银钱。”张禴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急忙告退,打算使出手段榨干张恕这把老骨头。“等等。”丁寿突然出言制止。张禴心里咯噔一下,又跌入谷底,惴惴不安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虽然奇怪张禴神情变幻莫名,丁寿也无心探听缘由,随口道:“此番查盘你功劳不小,丁某具本保举你升任刑部员外郎一职,提前恭贺一声。”
见张禴惊讶地长大了嘴巴,丁寿会错了意,皱眉道:“刑部虽不比言官清贵,可也是实务官员,你可是嫌小?”
“不不不,下官绝无此意。”张禴急声解释,他是弘治十二年己未科的二甲进士出身,那一年的状元公伦文叙现在还只是翰林院修撰,他一步便从七品御史升到从五品的员外郎,后来居上,这是一大馅饼从天而降拍到了脑袋上啊。
要不说人家年纪轻轻就执掌金吾呢,什么叫用人不疑,自己只想着灭口干净,从未想手段笼络,这就是眼界手腕的差距,张禴心底很是鄙视了自己一番。
同时不忘向丁寿表番决心“大人提携之恩,下官不敢或忘,必竭诚报效,有关瑞珠夫人之事必烂在肚内,绝不会向旁人吐只言片语。”“说了也无妨,这事皇上也知道。”二爷一句话,让张禴的下巴再度掉了下来。
***打发走了一头雾水的张禴,丁寿推开书房轩窗,窗外是府内花园一角,遥见一角凉亭,青藤绕,花木丛丛,对植双桂,枝繁叶茂。丁寿轻嗅丹桂飘香,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仍觉闷难畅,如有巨垒心。
“一饮一啄,皆是天定。张老儿对你有恩,我留他一条性命作为报答,可你对我有情,我又该如何补偿亏欠呢?”丁寿抑郁难遣,凝望着花亭痴痴出神。
“嗯?”一角女子裙幅在一棵桂花树后一闪而过,速度极快,若非丁寿一瞬不瞬地盯望那处,几乎错过。
如今府衙内除了丁寿从京城带来的锦衣卫,还从平百户所中调了一支人手,丁大人对自身安全素来看重,可信不过平卫的那些驻军。
而那位平的锦衣卫百户当听闻地面上有白莲教活动,自己不但一无所知,竟还是靠上面大老板给揪出来的线索时,当即便吓了子,这两亲自带队房前屋后的警跸护卫,只求能给这位缇帅留些好印象,保住眼前饭碗。
重重戒备之下还能来去自如,可见来者不善,丁寿如今心烦意,正想找个人痛快打一架,当即翻窗而出,顺着裙角飘过的方向追了下去。***“咳咳…”白壑暝伏案剧烈地咳嗽,声嘶力竭,涕泪四溢。房门吱呀一声推开,白映葭捧着一碗汤药进得房来。“爹,您怎么了?可是旧伤又发了?”白映葭骤然变,匆匆上前问道。
“无事。”白壑暝费力地将身子扭向一边,捂嘴强行抑住体内不适,口如同破风箱般着气,声音嘶哑道:“只是喝酒呛到了。”说罢举起酒葫芦便是一番牛饮。
“爹,您身子不好,就不要饮酒了。”白映葭秀眉轻蹙,温言劝说。“用不着你来管教。”白壑暝依旧故我。
玉面一窒,白映葭垂首称是,端药强颜道:“您的药好了,先喝药再饮酒也不迟。”“我这身子药石罔效,不如喝酒实在。”白壑暝并不看女儿一眼,继续仰头灌酒。
“这副药不比往日,多了许多珍贵药材,咱平里…”白映葭突然住口,面上多了几分窘态,抿道:“幸亏丁大人…”“哼!”白壑暝挥手一拨,将药碗掀翻在地“白某还没沦落到靠人舍药乞命的地步。”
“女儿绝没这意思。”白映葭螓首连摇,慌张辩解“是丁大人他…”“他是谁家大人?!”白壑暝白眉竖起,厉声反诘。白映葭一时语,默默垂泪。扫见女儿面上泪痕,白壑暝目光一转,瞅向别处“觉得委屈?”
“女儿不敢,只恨女儿无能,无力为爹寻医问药,只能眼睁睁见爹爹夜为病痛困扰。”白壑暝哈了一声“老夫病痛不干别人事,用不着你来担心,你若觉老家伙碍眼,尽可离去,天高海阔,何处不得逍遥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