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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古怪的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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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婶我之尊长,怎忍坐视受身债,过让林院以全人伦,处置权分尽归堂叔王全所有…”

  将近黄昏时,这张转让契书已到了刘盛手里。刘盛磕磕巴巴地读完,摇头晃脑,叹气不已。

  “这王二郎脑子终究还是坏的,以前的学问全没了,写个字据也奇奇怪怪,竟然还有错字!该是正人君子,不是真人君子,他还想进学?不怕被文翁祠的牌匾再砸一次?”

  这张契书透着浓烈的读书人酸气,非要写上一段事由抒发心志,还硬凑得对仗工整。一句话一列,八列字占去了契书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注明了林院情况,再有王冲和中人的画押。

  看去,这契书的笔法倒是不错,可细细一品,文法生涩,遣词用字也很别扭,意思虽然能看得明白,连刘盛这种通文字的人,却也找到了一个错字。

  民人立契,没那么容易找到秀才一级的人物代书,多是找晓文墨的书手字识捉笔。因此错字连篇的情况极为普遍,但只要不碍契约之义,大家也就不太当回事。

  但王二郎曾经读书破万卷,哪是那些勉强会认会写几百个字的书手字识能比的?这份王二郎亲书的让契,还出了连刘盛都能认得的错字。这只说明,王二郎的才学,已经随着文翁祠的匾额一同碎了。

  “还当自己是读书人嘛,免不了的,何…三哥,这事是不是就妥当了?入王相公家的事…”

  王何氏撑脸笑着,她催着驴车一路急赶,颠得钗簪凌乱,脸上的粉脂也早被汗糊了,这一笑着实渗人。

  这里是王相公家庄院外的一处小庄子,何三耳为方便办事,另外置办了这处私宅。刘盛很守信用,她拿来了林院的转让契书,刘盛就引她来见了何三耳。

  整件事情很顺利,顺利得都没动用她与刘盛商议出的法子,就靠王麻子一哭一跪,竟然就拿到了林院,王何氏还有些恍惚,生怕是在梦中。

  不过仔细一算,除了刘盛之前给的七十贯,真正的好处还没拿到。尽管被何三耳一身织锦缎袍子闪得膝盖发软,王何氏依旧壮着胆子再提她的酬劳。

  “入相公家?唔…”何三耳端坐檀木椅,正在审视刘盛递来的契书,闻言向刘盛递了个凌厉的眼神,再风轻云淡地道:“待明去县衙过了契,我会跟太爷说说。”

  王何氏愣住了,这态度她怎不明白,没当真呢!

  待她回过神来,何三耳已起身进了内堂,举步要追,被刘盛拦住了:“明天一早记得到县衙前侯着,再要三叔等,可就不是小事了,天色已晚,姨娘请回吧!”

  王何氏咬牙瞪着刘盛,刘盛冷着脸不搭理,就比了个送客的手势。再瞅瞅堂中左右的家仆,心知讨不得好,心中翻腾着汩汩苦水,无奈地出了庄子。

  坐上驴车,王何氏越想越憋闷。

  白王冲立契后,她与王麻子两人本还兴奋不已,回家时两人手牵手地笑个不停。回到家中,王麻子提议给王二郎二十贯,让王二郎能安顿好三郎小妹,再去灵泉找王秀才。她竟然还点头了,只是把数目改作了十贯。

  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了林院,不仅先已得了七十贯,入王相公家的事也有了指望,王何氏自认不是把事作得太绝的人,也有了“帮帮”王二郎的好心。

  “老天爷有眼,给咱们家送来这么一号大善人!”

  那时她也跟王麻子一样,对王二郎赞不绝口,这样的大善人,或者说是大傻呆,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可现在,王何氏的心情完全坏了。

  看何三耳的态度,就知之前遭了刘盛敷衍,原本高高推起的期待轰然垮塌,已经到手的七十贯根本填不心中骤然陷出的大坑。

  再想下去,懊恼一股股自坑中出来,如果早知王二郎是这般大善人,又这么容易被哄骗,她何苦向刘盛签下那份借契!?那上面写的可是二百贯,她只得了七十贯!

  如果在签下借契之前,就已让王二郎把林院让给了他们夫妇,那么就是他们直接卖给刘盛,到手的就该是二百贯…

  算起来亏了一百三十贯啊!可以买好几十亩田地了!

  王何氏心头滴血,痛彻骨髓。

  “早知王二郎这么好说话,就不该先找何三耳…”

  待她回到家中,王麻子竟也是一脸懊丧地冲着她嘀咕。王麻子也想明白了,哪需要借何三耳的力呢?骗住王二郎不就是他一番话加一跪而已?

  “还不是你异想天开,入王相公家?入你娘!不是你嚷着这事,我何苦低声下气去求人?你倒是就动动嘴皮,我这几跑得腿都快断了,还来怪我!?”

  再听王麻子埋怨她太过草率,腔懊恼化作烈火,王何氏爆发了,一指头就戳上了王麻子脑门。

  王麻子也爆发了,低声嘶吼道:“我倒是想跑呢,你让我跑吗?说我面就会坏事,现在到底是谁坏事!?又是谁说得王二郎让了林院?是你?”

  “翻天了你!你这贼王八,横竖就赖在我身上…”

  “贼婆娘!不要再叫我贼王八!”

  两人厮打起来,乒乒乓乓之声穿透草屋,惊得邻居的看门狗也汪汪吠个不停。

  呵住凑热闹的狗,邻居瞅着王麻子夫妇的草屋,摇头不止:“晌午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又闹起来了?这对贼男女…真是不得安生!”

  夜初上,华王氏一族所在的禹泽庄里灯火阑珊,自何三耳所在的小庄子看过去,有如夜幕中透出的飘渺仙境,观者无不如出尘般心定。

  可何三耳的心却怎么也安不下来,王二郎所写的那份让契就在他手里,一会展开细细品读,一会捏起皱眉沉

  “这契书,有古怪…”

  王何氏既已拿来王二郎的让契,而刘盛之前也已跟王何氏立下了借契,那就只剩下一件事,去县衙户案,以这两份契书为据,把已属于王何氏的这处林院,用还债的名义过到他何三耳名下,立下赤契。

  华县衙几个押司,户案的前后行手乃至贴司,何三耳已是得不能再。而且这桩以债务包裹的买卖,既有让契,又有借契,王何氏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愚妇,该没胆子闹腾,这事即便以公论公,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可新到任的赵知县是个变数,之前对江楼相会,看不出对王邓两家相公有什么特别态度。如果这桩小事入了赵知县的眼,难说不会变作大事。

  何三耳能多年持王相公家外事,还替邓相公家办事,眼光之外,谨慎从未丢过。这么一来,何三耳就得提足了精神,看这事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患。

  这一看,目光始终没办法从王二郎这份契书上挪开,这契书用词古怪,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给何三耳的感觉就像是捏着一团含有钢针的丝棉,让他总不敢使劲。

  “杨先生来了啊,看看这份让契…”

  一个鬓发灰白的老秀才出现,淡淡向何三耳拱手,何三耳急急将契书递过去。这老秀才其实只是个积年老书手,在王相公家经办产契之事,算是帐房里的一员。何三耳拿捏不准这份契书,请来这位书手参详。

  “华王二郎的亲书?嘿…怎么这般怪涩,既是对仗,却无骈韵?字倒是不错,当得起神童的名号。”

  老书手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架势品评起来,倒也不是装样,华王氏乃衣冠盛族,便是一个书手,拿出去也能抵得秀才,何况是积年老书手。

  “等等,确实有古怪…”

  接着老书手有所发现,皱起了眉头。

  “这契书是今立的?甲午年甲申月甲戌?该是甲戌月甲申啊,申月是八月,上一个甲申月是政和元年,下一个甲申月是六年后…”

  老书手推算起天干地支,也就是读书人熟悉这套,寻常人哪懂这个。

  何三耳先是一惊,再释然道:“怕是笔误吧,如今的王二郎,脑子可不好用了。”

  “该是如此…”

  老书手也点头,笔误说得通,不会太影响过契。

  接着他再看那段对仗工整的让契事由,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到最后,将契书颠来倒去,像是能抖出什么鬼物一般。何三耳在一边也放轻了呼吸,而缩在后面的刘盛,一颗心更是颠倒反复,总是落不安定。

  终于,老书手眉头舒展开,先嘿嘿一声,再哈哈笑了起来:“有意思,这王二郎…有意思!拿纸笔来!”

  吃了墨的细毫在手,老书手将契书上的事由文字抄了一遍,看看何三耳和忍不住也凑到边角的刘盛,笑地问:“还没看出来?”

  何三耳和刘盛同时摇头,却见老书手落笔,在那八列事由文字里画起了圈。一列圈一个,头四句从第一字圈到第四字,后四句又倒着圈。待最后一个圈落在第八列最后一字上时,何三耳重重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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