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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浅影月香论诗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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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潭秋水居中,竹林相抱,亭阁环绕,这就是晒书会场。

  倚着竹林,长桌相连,从县学搬来的书卷摊放在上面。就这点来说,华县学的家底其实比其他县学厚得多。须知此时的官学,除了大州郡,例如成都,其他地方还顾不上将藏书作为要务,主学者的精力都放在生员上。华县学能有这么多书,还不是随处可见的经文史集,自然是顾八尺的功劳。

  长桌边已经围了长袍大袖的儒生,一个个聚会神地观赏着藏书,不时还传出惊喜呼声,自是发现了从未见过的珍本。隔着几桌就有“书僮”守候,杏眼圆瞪地监视着这些人,提防着书被偷了,不,被“借”了。

  更多人则是手持酒杯,围着摆了糕点果糖的大方桌闲谈。清幽的琴声与箫笛相和,从亭阁中传出,让整个会场既肃穆庄重,又不失闲适。

  隐于亭阁中的乐伎一个个素面朝天,衣着束谨,看年岁都不大,甚至还有十岁出头,脸稚气的小姑娘,居乐班正位,战战兢兢地弹着古筝。指腕无力,技艺生涩,虽未音,却不甚入耳。好在这是晒书会,不是宴会,乐声只是个背景,与会者自不会挑剔。

  竹林入口处,载了鲜花的大车停靠道旁,一个脆亮胜似黄莺的稚嗓音远比乐声吸引人,正模模糊糊唱着卖花词。王冲听得不是很真切,不过见入场之人个个头簪鲜花,还有手持一束甚至一丛花的,想必歌声极好听。另有仆役不断将修剪得秀致无比的盆花抬进来,多是梅兰,妆点得会场更为典雅。

  “冲哥儿,那边的卖花小娘真俏,还是…”

  “乡野村姑,目中无人…”

  宇文柏和鲜于萌出现,鲜于萌一脸兴奋,宇文柏一脸悻悻,两人头上各簪一枝鲜的紫棉海棠。王冲打断了唠叨,嘱咐他们快作准备,接着才注意到他们一个劲地朝手掌上吹气。

  “诸位尊客…”

  顾丰现身,作为主持人,拉开了本场晒书会的序幕。晒书会的主题是诗文辨赏,分作两场,各赛诗文,评委由官民两方组成。

  表面上这场晒书会是开放的,只要是读书人都可以参加,但实际上是华县学的学生们唱主角。顾丰所招的成年生员,宇文柏范小石等华神童,加上何广治等有心挣出点名声的旧生员,总共五十六人,他们将以诗文登台亮相,向成都士林展示华县学的实力。

  就县学本身来说,这也是一场角力“教授派”和“学谕派”谁更脸,谁就主导县学事。

  评委里官方阵营强大,成都府路提举学事卢彦达虽未亲至,却派了提举学事司管勾公事代表提学司而来。成都知府许光凝身兼成都府管勾学事,他也没来,但派了同兼管勾学事的通判来。华知县赵梓亲自出场,他自己也带着“管勾专切检察学事”的兼衔。

  王冲被赵梓带着,一一拜见这些官员,尽管不用跪拜,王冲依旧出了半身汗。自然不是被官威震慑,而是努力扮少年君子着实辛苦。依着上一世的职业习惯,那该是见官自来,没几下就能跟官老爷勾肩搭背,此时自然不行,得装稳重。

  这些官员打量王冲的目光全是好奇,一是因他前神童后孝子的名声,以及火箭焚王门牌坊的“壮举”二是仅仅十五岁,就扛上了县学学谕的名头。这个学职只是临时代理,认真说该叫“试学谕事”根本谈不上官,而且还是倚廓县县学这种没有正式名分的单位,却也足以轰动士林了。就这点来说,赵梓的胆量也着实够大。

  相比之下,民间士林就不为王冲所熟悉了,赵梓和顾丰带着王冲引见了其中三人。

  一个是宋钧,出自双宋氏。双宋氏也是世宦之家,宋钧的从兄宋构是新干将,曾任秦凤路安抚经略使,陕西路转运使。宋钧本人无心仕途,一门心思在家治学,与顾丰情不错。

  这老头笑地道:“仁宗朝时,虞城王冲王景儒以诗文扬名。神宗朝时,陕西又有王冲兵,余部窜密州,为我从兄所获。此时又出了你这个王冲,不知又要留下何名?”

  王冲厚着脸皮,响亮地答道:“王冲不求闻达于世,唯愿留一孝名!”

  尽管此时八行已臭,但王冲以孝再度立名,不得不继续高举这面旗帜。

  宋钧紧咬不放:“既只求孝名,为何甘冒士林侧目,以束发之年担起学谕之职?”

  王冲面不改:“代父尽忠!”

  宋钧哈哈笑了,拍着王冲肩膀道:“你这小子,有趣有趣…”

  他低下头,朝王冲挤挤眼:“若是苏老坡知道他的外门子侄烧了王歧公的牌坊,还不知会作何想,苏老坡可是很敬歧公的。”

  一听这话,王冲杆就硬了。这是自己人,既知王家底细,又跟眉州苏氏有情,更不王氏。

  另一个中年人叫范淑,出自华范氏。跟王冲没什么络话,倒是旁敲侧击地问起了范小石的情况。

  第三人是正好到成都办公事的果州知州,被赵梓拉来凑热闹,在这场晒书会上算不得官员。引见时,王冲和对方都很好奇地相互打量。此人姓邵名伯温,邵雍之子。

  顾丰起了个开头,接着是各位官老爷依品级挨个致辞,这套程与王冲上一世几乎如出一辙。不过这几位官老爷都是进士出身,说话骈四俪六,文雅十足,便是套话,也比后辈的套话高明得多。

  待到赵梓致辞完毕,顾丰又一一介绍了民间“评委”宣布“比赛”开始。

  本以为就照着程走下去了,没想不谐音直追着顾丰的话尾冒了出来。

  “难得冬日闲游,怎把晒书会变作了考场?有煞风景啊,是不是先作些节目,让大家尽尽文兴!?”

  “书论怎是会友之道?莫若先赋诗咏景,热闹一番。”

  参赛的不是华县学的生员,就是希望借着这场会挣得名声的一般读书人。那些年纪稍长,又自忖有才的读书人,自不会放低身份,跟倚廓县学这种不正经学校里的学生同台对擂。

  王冲扫视这些人,暗道不定还有府学的生员故意找茬。

  这念头刚升起,就听某人道:“我等都是来观瞻华神童的风采,如今人已在此,又何必隔纸而观?”

  议论接踵而来,很快汇作鼓噪。

  王冲投眼赵梓和顾丰,希望他们尽快按下这股风头,却不想那两人对视一笑,似乎正等着这一幕,不由暗叫一声不好,被这两人卖了!

  换个角度看,有人作托,让华神童亮相正是好事,可对王冲来说却是坏事。别说诗赋,就是经义策论,他都懵懵懂懂。担起学谕,操作县学事,也未尝没有借忙于学事混过公试的盘算。等这一关过了,再好好读书,不至于入了府学被人兜底。

  却不曾想,赵梓和顾丰该是对他们几个的才学极为信任,也不跟他商量乃至个底,就要把他推出去。在这两人来看,趁着此时一炮打响,不正是好事?

  嗡嗡议论声里,一个浑厚嗓音道:“我生放诞,雅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这里有潭有竹,正好咏景!”

  另一个清亮嗓音道:“西园之西便是杜工部草堂,追思大成诗贤,莫过于同景为诗。”

  这两个青年的提议获得了众人一致认可,喧嚣声中,赵梓趁热打铁地道:“也罢,便让这几位先咏诗作…”

  他还开玩笑地道:“这也是盛名之累,他们不得不担起。”

  不待点名,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就步出会场一侧的“考场”三人神态各异,但都透着一股兴奋。难得有这般面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王冲还端坐在一侧的大方桌后面,希望能置身事外。不想那两个青年直直盯住他,年纪大一些的道:“榜眼和探花都在了,华神童的状元呢?”年少一些的道:“状元之才定能配得上纯孝之名,我等洗耳相待。”

  这两人跟自己有仇!

  王冲暗暗咬牙,起身一个环揖笑道:“小子本就不擅诗赋,近逢大变,更疏于文字。眼下又忙于学事,不敢在此现丑,坏了大家的文兴…”

  顿了一顿,心说既要丢脸,就丢个彻底,也比了老底强:“至于什么神童榜首,小子不敢当!”

  话音刚落,亭阁里那古筝声猛然一,王冲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却惹得众人一阵轻笑。

  “曲有误,王郎顾…”

  “王状元这般通音律,哪还不懂诗赋呢?这是哄我们无知吧。”

  笑语含讥讽之意,那古筝本就生疏得很,也不是第一次音了,哪值得这般动作?跟已经习惯了这涩之音,早已不为其所动的众人比起来,王冲的境界就低了一层。

  此时赵梓才依稀记起之前考校王冲时,并没涉及诗赋,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正要设法为王冲说话,那年长青年就道:“莫再谦了,须知谦过即骄。”

  那年少的宽额青年也晒道:“既敢以束发之年任学官,就该有担当才是。难道在座这么多前辈尊长,都不值得你尽展文才么?”

  音律诗赋相通,见王冲这动静,就知在诗赋上真没什么水平。赵梓朝王冲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王冲犹自挣扎道:“诗赋不过是文字之技,当今朝廷重经义策论,小子自是循此道而行,确是不善诗赋。”

  这话引得不少人撇嘴,却没多少人开口驳斥。这毕竟是大招牌,废诗赋兴经义策论,这是从一甲子前就已存在的争论,王安石变法的一个大动作就是科举废诗赋兴经义策论。神宗朝之后,尽管经过元佑更化的反复,但诗赋在士林中的地位确实再不复以往。学校取士里,更没有诗赋的地位。

  这些年来,蔡太师为魁的新与旧攻不断,于书画的官家对诗赋也不再像神宗皇帝那样感,诗赋之道又渐渐抬头。大观中增开的科举里将进士科分为经义进士和诗赋进士两科,但那也仅仅只是昙花一现,诗赋再不复往世盛况。

  那宽额剑眉青年却不惧王冲竖起的新政大旗,冷声道:“诗赋便是不再为取士之道,也是文字之道。荆公立下经义式【1】,行文求赋之骈对,诗之破题,不通诗赋,何以成文?诗赋是基,根基都不知,又怎知学问深浅?”

  这青年不仅与王冲有仇,还很有才,至少他这番话,王冲是没办法辩驳的。

  王冲笑着离桌道:“既是责问小子学问根基,小子怎敢再推。”

  嘴里反讽这青年是人太甚,脸上更是洒,心中却麻了爪,暗自叹道,这下不抄诗也不行了…有什么诗是既咏竹又有水的呢?

  亭阁里,那弹筝的小姑娘两眼紧紧盯住王冲的身影,手下动作已经了。直到婆子的身影拦住视线,才猛然醒觉。顿时惊恐无比,乖乖伸出双手。

  婆子低了声音道:“这里不是责罚你的地方,你要知道,整个官坊的陪班里,就你是舞乐双习,若想改回八姐儿的名,过以前八姐儿的日子,就由得你再错!”

  她凑到小姑娘耳边,脸色与音仿若裹着十二月的寒风:“你这手也再打不得,留下了斑痕,以后在恩客面前,会坏了身价。”

  晶莹泪珠自小姑娘眼眶滑落,她深深低下脑袋。

  就在同时,王冲正高高抬头,止住了准备开口咏诗的宇文柏。

  王冲从上一世的记忆里找不到诗可以抄,但在这一世的记忆里却发现了点东西。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自救,与其循规蹈矩,不如掀了桌子!

  “小子无急智,仓促难以成诗,只得了残句。”

  不等那两个青年发表意见,他就径直朗声咏道:“竹影横斜水清浅,梅香浮动月黄昏…”

  咏罢还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品味这两句所营造出来的氛围。

  四周哑然无声,别说那两个青年,就连赵梓顾丰,乃至对王冲颇有善意的宋钧,都瞪大了眼睛,一脸讶然之状。

  “嗯…不错,小子觉得这残句真是不错,诸位前辈学兄,不知是否与小子有同感。”

  脸上洋溢着陶醉之,王冲环视众人。对宇文柏鲜于萌等人一脸崩溃之视若无睹。

  “嘿嘿,当然不错了,真的是不错…这是你自己作的?”

  说话的是范淑,一边说还一边瞪范小石,似乎在骂:看你都在跟什么人混!?

  王冲直直点头:“是啊,当然是小子作的!”

  嗡嗡之声泛起,全是冷笑和嗤笑之声。那年纪大一些的温和青年脸上已罩一层寒霜,肃声道:“就知你是这等浅薄之辈!难道你还以为,这诗我们都不知得?就改了两字,便当作自己的诗了!?”

  王冲哎呀一声,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兄台真是博学,竟知这残句的来处?”

  温和青年怒声道:“你是脑伤真还没好吗?这诗哪个不知!?和…”

  “等等,改了两字?”

  王冲打断了他的话,一脸疑惑。

  “我只不过改了一字而已…”

  另有人终于忍不住了:“这就是华神童之首!?真不知是从哪处蹦出来的山野小子!你抄便抄了,当咱们都认不得也罢了,可你连抄的诗都记不清楚,这简直是…是天大的笑话!”

  一旁那宽额剑眉青年也正要出言讥讽,忽然记起了什么,脸色微变,皱起眉头深思起来。

  那温和青年脸上是痛惜,当然是为这诗句的原主痛惜:“这是和靖先生的《山园小梅》!诗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你瞧瞧,是不是改了两字!?”

  和靖先生就是林逋,朝初有名隐士,诗书画均绝,为宋人尊崇,连苏东坡都赞叹不已。而这首山园小梅更是名气大“疏影”和“暗香”被誉为写梅的经典文字,但凡是写梅的诗,都要被拿来跟这首诗,尤其是这两句比,而能胜过者,寥寥无几。

  老底当庭揭穿,王冲的形象顿时在众人眼里落到无知小儿的程度。嗡嗡议论声更大了,提学司的管勾公事和府通判一脸铁青,赵梓耷拉着脑袋,恨不得钻到桌下去,顾丰干脆大口灌起酒来。

  在场人里,除了还在深思那青年,就剩下宋钧拈着胡须,眯着眼睛,似乎对王冲有另一番审视。

  王冲拍拍额头,似乎恍然大悟,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众人呆住:“和靖先生也抄了这残句啊?”

  宽额青年似乎记起了什么,愕然盯住王冲,宋钧宋老头无声地笑了。而其他人则是无言以对,什么叫和靖先生也抄了这诗?

  王冲貌似无辜地道:“我抄的是南唐江为留下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瞧,只改了一字,这跟和靖先生有什么关系?”

  接着他才像是完全明白过来,重复道:“哦,和靖先生抄了这诗…”

  一时间,竹林中,水潭边,亭阁下,只听得又悠悠而起的生涩筝音。

  【1:王安石为推动经义策论取士,不仅自己写过,也要一些学之士写过经义范文。这些范文曾经汇集成册,成为科举试经义的行文样式,这就是所谓的“经义式”也正是八股文的前身,以至于明时王世祯有言“八股制艺始于宋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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