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上)
南风知我意(上)
简一墨兰亭笺纸桃花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南风知我意上南风知我意上
穿过拥挤的人墙,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艰难。她不顾一切地追过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从来没有发觉,原来短短的一段路,其实也这么远。
“快看,这女子怎么在咱们军中”
“她是谁呀”
君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千万双眼睛来,带着审视的目光。她淹没在鼎沸噪音中,看着人像洪水一样退散。她眼中,闪过兵刃的寒光和朦胧的暗影,最终定格下来,那袭白衣猎猎飘扬在阵前,随风鼓动。
“公主,快回来”耳边似乎有人在喊,听的都不真切了。
谢混猛然顿住,在这凶险的刀光剑林中,长久凝望着她。嘈嘈杂杂的叫声、闹声、喊杀声、兵器撞击的轰鸣声,像是四面八方的水,在这一刻沉沦陨落。
“子混”君羽静静望着他。一片肃杀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个血染白袍的男子。
光华一寸寸在谢混面孔上移动,那瞬间,君羽看见他身后正有一支利箭劈空来,带着呼啸风声,贯穿了视线。
“不”君羽听见自己惶恐的呼喊,已经震碎了整个夜空。她义无返顾地扑过去,箭光落下,噗嗤一声没入了后,晶莹的血珠上天空,溅入谢混深邃的眼底。
身边的刀剑一齐向他砍过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托着怀里的女子。火光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只有那一抹凄的红,泛着妖异的泽。
桓玄愣在当场,手里的刀颤颤抖动,仿佛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王练之率先反应过来,纵身一跃,踢开了所有的兵器。哗啦啦,钢铁全都落到地上。他急忙追过去,握住她背上的箭轻轻一拔,君羽便软瘫了下去。
君羽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痛苦地扭曲痉挛。她感觉小腹骤然传来一阵绞痛,一脉细血蜿蜒出,沿着两腿扩散开来。谢混紧紧搂着她,察觉到她的身躯在颤抖,不断有血渗到他手上。
的温热。他的心跳陡然漏了一下,怔了怔,才敢去看她裙上的殷红。
“你怎么这么傻”谢混张了张嘴,喉头都已哽住,发不出半个字来。君羽握住他染血的手,息着说:“你没事就好了。”
半晌之后,桓玄才失控地扑上来,高声叫着;“让我过去,滚开”他手下的侍卫拼命阻拦,任他嘶吼发狂也不肯松手。王练之抬起微红的双眼,提刀抵住他口,大声喝道:“你害她还不够惨她要有个闪失,我第一个让你抵命”
谢混板着脸孔,将她一把抱起来,回身对桓玄说:“你记好,不管这箭是谁放的,这笔帐我迟早要讨回来。”
他深深看了他一眼,翻身跨马,扬鞭在马上狠狠一,带着数千骑兵风驰而去。桓玄淹没在奔腾的洪中,等待骑尘散尽,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是谁放的箭站出来”他怒吼。许久安静的没有回应,躲在树后的孙恩藏起弓,对身边卢徇叹息道:“好险”然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到,背后还有一双犀利如鹰的眼睛。
夜笼罩在水面上,映照着半江瑟瑟月影。孤鹤“嘎”一声飞过,振翅疏散着双翼。烟笼寒水,月笼纱,这样冷峭的夜,悄然隐没于一片沉寂中。
画舫雅间里,君羽躺在塌上,紧抿着双,煞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王练之替她把了脉,然后合上纱帐,安静地退了出去。
外间窗边立着一个秀的侧影,衣袖亭亭临风。听见动静,谢混略转了转头,低声问:“她怎么样了”
王练之无力地摇头,说:“公主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现在胎气已经散了。”
医官们擦了把汗,都不安地观察着谢混的表情,但他反倒波澜不惊,脸上是一贯的苍白,没有任何情绪掠过的痕迹。
王练之看见他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下,悄然握紧了五指。
“公主原本身子就虚弱,脉象紊乱,胎位也不正。期间又受了些刺,加上那一箭,才导致滑胎,孩子是保不住了。”王练之缄默良久,才宣布出结果。
谢混举着手里的白瓷茶杯,缓缓转动,像是很有兴致地审视着。突然只听一声闷响,那杯子已经被他生生捏碎,白瓷碎片混杂着茶水在手心里迸裂,鲜血顺着手腕淌了下来。
“啊”侍女们吓的失声尖叫,王练之一惊之下也倒退两步,随即镇定下来,平静地命令医官把纱布拿来。谢混漠然注视着给他包扎的人,那医官吓得手指颤抖,许久都不好,他们怕他,就像看见一柄杀人的剑,即便不指向脸,也够心惊胆战。
“你们下去吧。”王练之吩咐了句,亲自接过纱布替他包扎。伤口割的很深,贯穿了整个手掌,血稍稍止住,还是不停的往外渗,顷刻间就把棉布沾了。
“练之。”他蓦然开口问“其实你是恨我的,对吗”
王练之微微一震,还是把布巾浸到水盆里,淡薄的血迅速氲开。他拧干布,低声笑道:“恨你我想君羽现在更有资格。我曾经以为,把她交给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可是现在想想,原来是我的错。”
谢混幽然一叹,笑里是嘲讽:“不错,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该负全责。”
“你不该吗”王练之揪紧他的衣领,看着这张淡漠的脸“你既然有胆量娶她,为什么给不了她应有的一切当初在会稽,兵荒马的时候,你在哪里孙恩押着她,九死一生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知道我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烙印,烙铁的印子”
谢混沉默不语,任由王练之紧紧攥着他的衣衫,视着他的眼。
“她那么倔强地依赖着你,以为你就是天,可是你不配,不配得到这种爱”
谢混一时无话可说,两人沉默以对,过了片刻,王练之乍然松开手,盯着他俊秀已极的面庞说:“如果有一天你履行不了自己的承诺,那么别怪我,替你去做。”他说完这句话,甩开手愤然离去,空的船舱里只留下一个人。
月上中宵,烛下独坐的男子始终镇静如初,连眼睫都不眨一下。清明如水的目光,在暗夜里潋滟淌,墙壁上印着他纤郁的身影,随着月光时隐时现,像是一块冰玉雕凿的塑像。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起身,慢慢朝内室走去。开素纱幔帐,塌上的人安静地闭着眼,呼吸均匀。他坐到边,擦净她额上的冷汗,然后替她掖好被角。
君羽模糊中感觉有人动她,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深湛忧郁的眸子。沉默对视着,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还是她忍不住问:“子混,我是不是有身孕了”
谢混只觉得中窒息,嗓子干的发涩,许久笑着说:“孩子已经没了。”
果然如预料的那样,君羽茫然看着他,眼神一时失去焦距,晃了晃道:“你骗我,我明明有感觉的,不信你摸”她急忙拉过他的手,覆在自己腹上,纤长的指头在一起,有冰凉的烫度。
谢混出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是真的,已经没有了。”
“你骗我”君羽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谢混蓦然着拥紧她,那一瞬间,似乎有压抑了很久的哽咽,传入他的耳中。削瘦的肩颈里,两排齿印深深地嵌进去,她倾尽全力地咬着,谢混默然忍受着肩上的痛楚,亦如这个结局的背后,留下的痛深至骨髓。
君羽松开口,两行泪无声滚下来,滴到他玉的皮肤上,许久才化为哀泣。这些天她一直忍着,告诉自己不准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还是超出了承受的底线。
谢混扳过她的脸,轻声说:“别哭了,以后我们还会有的。”
君羽于泪光中笑着,无声点了点头。茫然无措地吻上他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少许的痛苦。所有的怒意悄然散去,心里只觉酸涩,再去看谢混,他的神情也变的温和,夹杂太多了怜悯与疼惜。
是呀,以后还会有的。只要人还活着,有什么不可能的
君羽哽咽着说:“那支箭来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真的,我从来没有那么怕过。”
“真傻呀,就算你不挡那一箭,我也未必躲不过。”
他轻轻揽住她的,俯下身去,用灼热而伤感地烙上她面的泪。乌黑浓密长睫在脸上投下昏暗的影,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纷纷坠坠汇聚来。那泪在他舌尖上滚过,凉意浸得他寒冷彻骨。
谢混一时拿她没有办法,像是怎么都控制不住。骤然猛烈的含上来,堵住了她的哭声。那饮泣的声音一阵阵渗入他的呼吸之中,君羽探出手去,颤抖着摸过他秀而窄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苍白单薄的嘴,这张脸上,每一寸骨骼每一分轮廓,都是她的。
狠狠握住他的肩胛,那上面的牙印还清晰可见。谢混亦是狂了,息着,一边噬咬着她细的肌肤,一边探手剥开她白色的亵衣。罗裳尽褪,耳后的疤暴出来,在烛火下狰狞刻骨,君羽慌忙用手去挡,被他一把捉住,谢混低头细审着,目光中极尽温柔与沉痛:“还疼吗”
君羽摇头说:“如果这块疤烫到脸上,你会不会嫌弃我”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点一点的抚过,声音里却带了决绝:“你身上的每一处伤,我都让他们十倍百倍的还回来,一分都不准少。”
“不,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要管这些是非纷争好不好”
君羽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里有种孩子般的执拗,那一刻,谢混竟然有一丝疲倦,只想扔下刀、卸掉甲,再不管什么家族王权,只想拥紧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可是她就一直那样等着,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南风知我意中
回到建康已至初二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君羽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不到半月就痊愈了。关于落胎的事情,谢府里很少有人知道,谢混也绝口不提,每天除了朝堂上的公务,便是闲来侍花草,日子过的很平淡。
他们之间似乎有种默契,谁都不再触碰那件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君羽会看见书房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墙上悬着甲胄刀剑,各类军书漫摊了一桌。谢混伏在桌上,披着的外袍已经滑落了,出背上冷峭的线条。
她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看着他微醉的面容,在微黄灯光下显得温雅宁静,少了平凌人的气势。他手边搁着半坛酒,碗里清冽如水,漾着淡青色的光芒。
谢混随手拿起那碗酒,慢慢饮着,浓烈的酒香一时涌了喉咙,他不住微微咳嗽。
“别喝了”君羽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碗,谢混立刻皱起眉,有些不耐烦地命令:“给我。”
君羽看了他一眼,将剩余的残酒仰头喝完,然后举着空碗说:“你看,没了。”
谢混不理她,径自去取桌上那半坛酒,又被她一把抢走。君羽等着他发脾气的,可他却没有,只是抚摩着眉头说:“你去睡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君羽倒了杯茶,递到他手边。谢混接过去,看着杯中的茶水,微微漾动着明净。君羽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说:“你要想醉,我陪你一起醉,来,干”
谢混按住她的手,摇头道:“你身子还没痊愈,别碰这东西。”
君羽推开他说:“那好,我不喝你也不准喝。”
谢混抬起朦的醉眼,空虚一般,黑得深不见底。窗外月影西斜,透过细碎的竹格,投在他的脸上。君羽意外发现,这一个月来他越发瘦了,下颌、鼻梁的轮廓棱角突锐,似乎能割伤人。她觉得完全被这双眼睛震慑住了,很想投入进去,看看里面藏了些什么。
相处这么久,君羽一直认为,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读懂过他。就像是团,永远隐藏在未知下面,却永远不猜不到答案。
她走到他身后,双手环住他的,将脸贴到他背上,闭上眼睛说:“其实没有孩子也很好呀,就我们两个人,听说小孩很麻烦的,万一我带不了怎么办”
谢混解开她的手,拉到面前道:“这倒无妨,府里边这么多下人,怎会让你亲自去带。”
君羽扑哧一笑,附到他耳边悄声说:“那好,大不了以后我辛苦点,咱们多生几个。”
谢混不觉勾起角,低笑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几个好呢”她掰起指头,顾作认真地数起来“一个两个还不够再多就成猪了。”
谢混不由皱眉,似乎对她的这个比喻很是无奈:“傻丫头,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君羽白他一眼,嘟嘴道:“这是事实呀,生一堆孩子的不叫公主,该叫母猪了。那你去找别的女人好了,我可不愿意。”
谢混听了不嗤地一声,强忍着笑道:“好好好,都听你的。只是七出的第一条就是无子,你若是没有儿子,岂不是着我纳妾”
君羽立刻举起拳头,狠捶他几下:“你还敢纳妾我警告你,一个都不准,否则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谢混摇头笑道:“看来外人说的没错,臣真是公主的脔了。”
窗外竹影摇曳,月很好,几缕凉风徐徐吹进来。君羽顺势依偎到他怀里,发丝触到他颈间的肌肤,带了些微的温暖。谢混静静地接受了她的拥抱,边始终萦绕着明媚的笑意。
他低下头,轻轻触了她的耳垂,君羽有点,正要转头目光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住。桌上有筒黄绢,像是皇帝所赐的诏书。她拿过来,随手摊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封谢混尚书左仆,世承其父爵位。”
她还没看清,就被一只精致修长的手抢了去。谢混将那黄绢扔到一边,淡淡地说:“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张诏书而已。”
君羽皱眉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轻柔的落到额上,沿着耳一点点吻下去,带着淡薄的酒味,庸懒地在耳边说:“前段日子,陛下有意让我接替司马元显,当扬州刺史。我嫌太远,就挑了一个清闲点的官职,这也正好陪你。”
尚书左仆是秦朝设立的官职,魏晋更是提拔到百官之首,相当于宰相之位。虽然平时没有太多政务,但实则是一手握了朝廷的重权,官位十分显赫。君羽虽然对历史不太懂,但这个官职的重要,她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什么清闲,你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谢混漫不经心地一笑:“这不更好,我官位太低也配不上你啊。”
这种懒漫的语气,起了君羽一丝怒意,不胜其烦地推开他:“你总是这样,有什么事都瞒着我。上次你和司马元显联手陷害桓玄,这次又准备干什么你当我不知道,你每干一件事情都有目的,怎么会平白无故接这个官位”
谢混微楞了一下,边噙起了淡薄的笑:“你猜的不错,我是不会无缘无故干某件事。自从我爹和叔父去世后,谢家就已经大不如前了。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稳住局面。既然如今朝廷给我这个机会,又为何不接呢”他说着又了过来,离得太近,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有种浓烈的暧昧。“更何况,我若没有一点权势,怎么保护你。有生之年里,我可不希望再看到你受任何伤害,就算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也要寻一条稳妥的路。”
夜风微拂,粼粼的月映在他的眼中,愈加变幻莫测。君羽没有拒绝,任由那片柔软的触感印到自己的上。她一直睁着眼,看他深邃难解的瞳仁,像是深不见底一般,构成了难以屏弃的惑。
此时,她在心里也落下一个主意,并且要坚定地实施下去。
南风知我意下
夜风微拂,粼粼的月映在他的眼中,愈加变幻莫测。君羽没有拒绝,任由那片柔软的触感印到自己的上。她一直睁着眼,看他深邃难解的瞳仁,像是深不见底一般,构成了难以屏弃的惑。
此时,她在心里也落下一个主意,并且要坚定地实施下去。
转眼到了初夏,君羽看见厨房里有桶冰,想起在现代的时候每年夏天都吃冷饮,于是她玩心一起就亲自动手做。问厨娘要了些煮好的红豆,按她的指点把冰打成沫,然后搅拌到一起,浇上蜂。
众人一人一碗,都吃的不亦乐乎。君羽见实验成功,于是也端了两碗回去炫耀。当这“刨冰”摆到谢混面前的时候,他不皱起眉,带着研究的目光看了又看。
“这是什么东西”
“红豆冰山,你没吃过吧”君羽摇着手里的团扇,十分得意。
谢混微微一笑道:“以前每年伏夏,家里都把蒸好的酪放到冰里,撒上糖,加上果子,味道也和这个差不多。”
君羽啊了一声,说;“你们也吃冰淇淋”
“什么冰淇淋”
“没什么好吃吗”
谢混尝了尝,点头道:“恩,好归好。只是这东西太凉,伤脾胃,以后还是少吃。”
君羽顿时把脸一沉,抢过他手里的碗:“不吃拉倒,我去喂鸟。”
“谁说我不吃”他笑着夺过来,低头一勺一勺舀完,又了角回味:“恩,真甜。”
君羽白他一眼,不觉鼻尖已经冒出一层热汗。谢混拿旁边的团扇轻轻替她扇凉风,蝉鸣声骤然停了,窗半开着,细碎的光影从槐树的叶间地筛下来,此时安安静静,什么喧嚣都没了。
她把头搁在他肩膀上,眯起眼睛说:“好困啊,夏天真热。”
突然细竹帘子一掀,有侍从贸然进来,正撞见这一幕,不由涨红了脸。谢混懒懒地问:“什么事”
那侍从连忙低下头,回道:“建武将军刘毅求见。”
谢混看了一眼臂弯里的人,君羽已经睡了,悄然把她搁到塌上,谢混才和侍从一起出去,院里的兰花架子下候着个男子,正百无聊赖地负着手。
“刘将军,久等了。”
刘毅蓦然回头,拱手一笑道:“公子说哪里话,这府里景幽雅,在下实在是大开眼界。”
“将军来这里,不会只为了赏花看景吧”谢混掐下一朵兰花,嫣紫的花瓣浓滴,在他纤瘦的手指间辗转。刘毅盯着他手里的花,淡笑道:“在下此次来,是想给公子送一份厚礼。”
谢混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失笑道:“将军两手空空来送礼,可真是有意思。”
刘毅道:“我知道一般古玩珍赏入不了公子的眼,可这两样东西却是千金难买,您一定喜欢。”
“喔”谢混不由挑了挑眉,问道“你说说,什么东西”
刘毅盯着他树影花荫下笼罩的脸,冰雪似的,一时有些失神。旁边的侍从咳嗽了声,刘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接着说:“去年孙恩之,令尊被自己的部下张猛杀害,还有尊夫人晋陵公主被胁迫到江陵,以至堕了胎,这等杀父夺之仇,您不会不想报吧”
谢混望着他,面容很平静,默然良久,然后微微冷笑了出来:“很好,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到。”
刘毅道:“孙恩和张猛,这两人不在我手里,是我兄弟刘裕抓的,现在就关在北府营的地牢,公子若不相信,不妨亲自随我走一趟。”
谢混沉了一会,对身边人吩咐:“我去去就回来,你看好夫人,别让她多心。”
侍从低头应了,等他们的身影走远,才转头回去。房里静悄悄的,悬着天青色的纱幔,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开轻纱幔,入眼的衾褥散着,哪还有半个人影。
正好有个丫鬟进来,他急忙抓住一个问:“公主呢”
小丫鬟挠了挠头说:“不是刚才还睡着么我们一直在门外守着,并不曾见人出来。”
那侍从气急败坏地甩开她,怒道:“废物,养你们干什么吃的,连个人都看不住。还塄着干什么,快去找啊”小丫鬟嘀咕一句,放下手里的水盆,掀帘追了出去。
君羽其实一直没有真的睡,本来只想在他怀里多赖会儿,谁知道有人突然闯进来,和谢混说了两句话,又神神秘秘地出去了。她觉得奇怪,就悄悄跟到院子里,藏在兰花架后。因为离的有段距离,他们谈的内容听不真切,只听到“杀父”“报仇”几个字。
自从江陵回来后,她就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按说谢琰被人所杀,谢混不该无动于衷,安静的似乎有点不寻常。以他那种性格,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现在看来,原来私下一直有动作。
君羽见他们出了正门一直向北行去,于是也顾了辆马车,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转眼到了北府营,她不有点纳闷:“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这里守卫的森严程度,她已经见识过,想进去恐怕不大容易。看他们轻松跨进大门,铁棘栅栏又关上,君羽就有点着急。她硬着头皮过去,慌称是给谢混送钥匙,那些门卫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她,说:“不可能,公子刚吩咐过,不准放任何人进去。”
君羽冷了脸:“你们敢拦我”
门卫恭敬地低下头:“不敢。”
君羽沉默半晌,又换了副面孔说:“不让进也没关系,反正耽误了他的正事,怪罪下来也不止我一个,你们人人都有份。”
众人对望一眼,只好不情愿地拉开栅门:“公主快去快回,勿在里面耽搁太久。”
君羽立刻钻进去,对两个随行的侍卫说:“你们不用监视我,这只有一条路,我也跑不了。”甩开了所有人,她一个人进到地牢里,地形大约还记得,路很窄,漉漉的墙壁上燃着松明火把。
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里面一阵一阵的惨叫,像是受了极重的酷刑,喊得不似人声。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全身的寒都竖了起来。到了尽头,有间密封的牢房,可能因为管得严的缘故,铁门半开着,依稀能窥见里面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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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低垂着头被吊在半空,双手双脚都铐上重镣,铁链拉扯着四肢。君羽只看一眼,就认出来其中一个是孙恩。衣服破烂,割破的皮上到处是鞭痕,全身血淋淋的,看来吃了不少苦头。
赤着上身的汉子,脸上横了条刀疤,肋骨一条条凸着,用鞭尾端挑起孙恩的下巴,说:“公子,他昏过去了。”
只听一声轻哼,冰醇悦耳的声音道:“用盐水泼醒,给我继续打。”
一桶水兜头淋下去,猛听得一声厉嚎,孙恩不停晃动着铁链,手脚用力地抓着,竟抠破了结实的墙皮,指头鲜血淋漓。
旁边悬着的男人,吓得惊悸搐,一直喊:“饶了我饶了我吧”
过了一会儿,孙恩反省过来,从发里睁出一只眼,吐了口血痰:“呸,姓谢的,我真没看出来,你竟然这么歹毒。早知今,当初就该听卢循的话,先宰了你们全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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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脚步若有所思地停下来,那个人影背对着他,饶有兴味地问:“你说,你想怎么个死法”
孙恩张开嘴,哈哈大笑:“死你以为我怕死吗杀了那么多人,还能活到今天我已经赚了。实话告诉你,那一箭是我的,她肚里的孩子就没了,没了啊哈哈哈哈”
话音未定,谢混的鞭子就已经面落下,带着凌厉的刺耳声响,如闪电般,一道深深的血痕霎时在他脸上、脖子前裂开。君羽看到一条是刺棘的长鞭,在空中挥着,发出“飕飕”的脆响。
孙恩的痛呼又起来了,一声接着一声,尖利如刀,好象可以穿破房顶,难以相信是人发出来的。他不断地哀号,可鞭子依然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连旁边的人都觉得残不忍睹。
随着惨叫,谢混挥鞭的动作越来越猛烈,破碎的衣衫与溅起的血雾一起横飞,他额上和手上的青筋暴凸起来,似乎带着彻骨的恨意。直到鞭子突然断裂,他握着留在手里的一截残柄,才气吁吁地停住。
牢头战战兢兢地过来,把一块干净的手巾递给他,小声问:“接下来,怎么处置”
谢混拿巾擦了擦汗,看着奄奄一息的血人说:“把他们两个的肝挖出来,我要瞧瞧是不是黑的。”
牢头的手一抖,了口凉气,颤声答:“是”
君羽在门外目睹完这一幕,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对于孙恩她不是不恨的,只是这种刑法实在太过残忍。谢混坐在胡上,脸上是汗水,苍白的紧紧抿着。君羽看着他此时阴郁之极的面容,和平时雪砌冰雕般的容颜,真是全然不像一个人。
那个光身的汉子磨完刀,在孙恩口比了比,正要动手,谢混突然止住他说:“让我自己来。”
他亲自接过刀,锋利的刃尖挨着肌肤,眼看就要划下去。君羽口呼道:“不要”
谢混手底下一顿,回头看见她,不由皱紧了眉头:“你怎么进来的”
君羽不理他,先去抢手里的刀。谢混一把拨开她说:“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要是恨他,杀了他就完了,干吗非要这么残忍”
谢混已有些不耐烦,对左右两边人说:“把她拉住。”几个身形壮的男子箍住君羽的手,让她不能反抗。一抹刀光映亮了双眸,在她眼中尚来不及转为惊愕,就已经刺进孙恩口,谢混手腕一翻一挑,就剜出块热气腾腾的肝,抛飞到地上。
他扔下刀,擦净手上的血迹,看了眼早已吓的半死的张猛,吩咐道:“把他看好了,我改天再过来。”
“是。”众人低头应喏。
君羽挣脱开,扬手就挥了一掌,谢混也不躲闪,啪的极为响亮的一声,耳光实实落在脸上。他面上一热,黯白的脸颊浮起五道指痕。他也不恼,缓缓侧过头凝视着她。君羽一愣,却不忍心再挥手,于是终究落进他的怀中。
“好了,别闹了。”谢混不理会她的挣扎,拥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我说过,你身上的每一处伤,我都会让他们十倍百倍的还回来,现在打也打了,该扯平了吧”
君羽一边不甘心地挣动,泪终于掉下来,伏在他肩头,轻柔的手拍在背上,像是在安慰一个胡闹的孩子。
等他们走远了,牢头才眼,问身边的狱卒:“哎,我没看错吧。这”
狱卒讪笑道:“这就叫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懂了吧”
牢头看着地上的死尸,长叹了口气:“哎,这都算怎么回事呀。”
好风凭借力上
午后的光,一寸一寸地绕过飞檐,兀自徘徊。潺潺琴音淌在每个廊角,渗进的碧绿的影里。
君羽刚走到门前,便有两个俏生生的侍女跪下拦道:“夫人,您不能进去。”
她一眼瞪过去,那两人立刻垂下头,恭敬地退到旁边。琉璃屏风后有层薄薄的幔子,透着人影若隐若现,是那种离的绿色。她走到幛子前,看着后面隐约腾起的烟雾,慢慢停下脚步。
行云水的曲调,一叠更远一叠,一调更高一调,跌宕起伏如石穿空,抛洒在天地间。随后又沉寂下来,像被什么冰封着,得人不过气。不等她进去,那边羽调一收,琴音嘎然而止。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人,谢混着额角,头疼地道:“你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
君羽走到他跟前,半含酸的说:“我可真佩服你呀,这双手怎么还敢动琴,不怕脏了弦吗”
谢混抬起手来看了看,手指苍白纤长而骨节微,保养得十分精细。于是他满意地一笑,扬眉看她:“谁说杀人的手就不能动琴我这双手干不干净,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望着他边暧昧的笑,君羽也不气,是连气也不能气。托起他的手来闻了闻,一股淡雅的清香扑鼻而入,虽然是最普通不过的瑞龙脑,如今闻起来却变了味儿。
“你自己不觉得,这手上有血腥味么”
谢混收了手,慢条斯理地说:“这跟脏不脏没有关系,有人一辈子不杀生,手也未必干净。琴也不会管你是杀过人,还是沾过血,只要弹得出好曲子,就不算辜负它。”
“好,就算你说的对,可是杀人也有很多种方法,有必要一定那么残忍吗”
“原来你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谢混轻笑一声,推开琴案站了起来“那种人便是把他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再说他伤了你,我替你讨回来也是天经地义,有什么错”
君羽对他这种淡漠的生死观,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口道:“可是我不想你这样,你到底明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
谢混将她的散发掠到耳后,凝起一抹柔和的笑:“这世上你不杀人,总要被人所杀,人人都要戴着一张面具,才能活下去。心慈手软就是留给别人最大的把柄。”
君羽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一阵扣门声,谢混抬头问:“什么事”
丫鬟急匆匆进来道:“姜公公带了懿旨来,说是太后设宴,宣公主进宫。”
“知道了,先去看茶,公主随后就到。”谢混淡淡地道,拉过君羽把她按到镜台前,拿起梳子摆起来。
“你不去吗”君羽盯着镜里的人问。
谢混梳理着她的发,头也不抬道:“太后下旨,你不能不去,我就不同了。更何况她要想见我,早就写在旨意上了,又怎会只有你一个人。”
君羽一想起太后,就觉得心情沉重:“我不想去。”
“去吧。宴无好宴,你去了当心着点,要学会避重就轻,别锋芒太。”谢混取过簪子,熟练地进绾紧的髻里,无可无不可地说“至于我嘛,就推说身体不适,不便前往。”
君羽点点头:“也好。”谢混低头,在她额上一吻:“早点回来,我等着你。”
出了乌衣巷,这是她继成婚后初次回宫,自然要隆重庄严些。姜佗候在车辇前,见她过来早喜的眉开眼笑:“公主当心点,奴才扶您。”君羽起皂纱帘子,想了想,又回头问他说:“今天又不是太后寿辰,为什么要设宴呢”
姜佗左右看看人,伏到她耳边说:“皇后娘娘有喜了,太后高兴地跟什么似的,宫里都乐翻了天。”
君羽一愣,表情僵在脸上,勉强才挤出一丝微笑:“哦,那可真是好事。”坐在车里,听着辗转的车轮声辘辘滚过,她才放下纱帘,沉沉叹了口气。想不到王神爱终究是怀孕了,逃不出那红墙绿瓦的深宫。相比较之下,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能和所爱的人厮守在一起,不用面对一个庸俗龌龊的男人。
城台外依然绿柳如初,碧的枝桠在风中吹拂,天空晴朗无云,偶尔有一派鸿雁成群飞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意味着某种兆头,想起有句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正胡思想着,前方的玉带桥上徐徐走来两个人,一样的盛妆高髻,打扮的十分华贵。走近以后,前头的宫装妃子摇着小扇,指了指她道:“呦,这不是公主嘛。”
君羽这才看清是久未见面的胡贵嫔,现在已经升成了太嫔。旁边的不用说,就是升成太妃的陈淑媛。她虽然是司马德宗的生母,可是出身不高,不能尊为太后。按照辈分,君羽是小辈就行了一礼,陈淑媛连忙拉起她的手,说:“公主这些日子过的可还好宫外的生活还适应么”
君羽一直觉得她性格和顺,还算好接触,于是笑道:“多谢娘娘关心,我过的很好。”
旁边的胡贵嫔轻嗤一声,用扇子掩住嘴说:“哎,嫁了江左第一的美男子,怎么可能不好。哪像咱们成守着座冷宫,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
这话说的极轻佻放肆,陈淑媛连忙用眼神止住她,低声道:“太嫔,说话注意些分寸,你毕竟是有身份的人。”
胡贵嫔眉端一扬,瞥了瞥她们,摇着扇走了。君羽倒没怎么在意,明知她就是这种人,也不计较太多。反倒陈淑媛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赔笑道:“公主别往心里去,她这性格惯了。太后在西池设宴,不如一起去吧。”
君羽点点头,也不想再给自己树敌,一路陪她走着,闲聊些琐事。原来她出嫁这段日子,宫里也没闲着。因为安帝司马德宗心智不全,太后有意废了他,立琅琊王司马德文为帝。可朝中一些顽固派的大臣坚决拥护安帝,说什么国不可二主,几番拼死劝柬,才让太后打消了念头。王家人自然是想保安帝,这才让王神爱怀了龙种,指望能生个太子以后继位,由此可见皇储间的斗争有多厉害。
过了玉带桥,就到了万寿山边的西池。远眺过去一片青碧,淹没在绿柳含烟中,粼粼的水纹泛着金光。池上停着艘画舫,透过淡金色的纱幔,依稀能瞧见人影晃动,飘出几缕悦耳的丝竹声响。
想到国势一天天江河下,他们却在这里笙歌作乐,醉生梦死地活着。君羽忍不住叹息,没来由得有些厌恶。
侍女打开帘笼,将她们进去。座的人齐齐回过头,目光微诧。长长的案几延伸到尽头,桌上摆各种食盘果撰,清一的金银器皿。经光折,熔金般刺进眼里,君羽下意识抬袖一遮,想到太后就端坐在前头,立刻放下手。
太后揭开茶盖,匀了匀,连眼皮都不抬。君羽挽裙跪下,恭敬地叩了头。等太后用丝绢沾完嘴,才慢腾腾地说:“平身吧。你回宫一次也不容易,就别跪着了。”
君羽知道她还在为成婚的事别扭,于是低下头也不多言。只听太后又问:“驸马呢他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君羽顿了一下,说:“子混去北府营练兵,还没回来,儿臣接到旨意,来不及通知他。”事到临头,她才知道那个“身体不适”的理由有多假,能蒙骗过去才怪。
太后果然没话说,停了停道:“新官上任是要辛苦些,可也不能把你一人留在家里。这个谢混举止,哀家真还有点不放心。”
君羽倒一口气,暗自佩服他有先见之明。勉强微笑说:“他是性格比较随意,不过对我很好。”
“你呀,也别常惯着他。谢家虽是高门望族,太过轻佻放纵总归不雅,你平时也要多劝导着点儿。”
她不敢多话,低下头道:“儿臣谨遵教诲。”
陈淑媛笑着过来打圆场:“太后多虑了,臣妾早听说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十分让人羡慕呢。”旁边的君羽听了,不觉牵起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现在这种情形,倒是相敬如冰更合适。
王神爱挽着她的手坐下,君羽不由自主低下头,目光被她隆起的肚腹吸引去。看这样子,至少有五个月身孕了。她如今身材略显臃肿,穿着一件宽松的衣裳,脸色苍白,眼皮也有点浮肿。
君羽当心搀扶着她,担忧地问:“这样行么我看你气很差,要不要请太医”
王神爱摇摇头,神色有些疲惫:“不用了,练之已经帮我开了药方,吃副药就好了。”
席上也不敢交流太多,一直观察着太后的表情,好不容易熬完,已经到了傍晚落。王神爱害喜很厉害,君羽就送她到徽音殿的寝宫,刚进门王神爱就开始呕吐,把吃的不多的食物全都反了出来。君羽手忙脚地把她扶到上,自己也没多少经验,只能端茶倒水,做些简单的工作。
“这宫里的侍女都去哪了怎么一个都没见到”君羽有些纳闷问。
王神爱勉强睁开眼,苦笑:“羽儿,你也是宫里的人,难道不知道这里杀机四伏吗自从有了身孕,我事事都要当心,连厨子都请的是王家的人,更何况那些来历不明的宫女。”
“可是你现在行动不便,也不能缺了服侍的人呀。”
“唉,你不知道,听说琅琊王的正褚灵媛也怀了身孕,却莫名其妙的滑了胎。我担心有人在暗地里做手脚,所以才辞退了她们。”
君羽看着她现在的情景,重重叹了口气:“那你真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王神爱靠在她身上,淡淡地说:“不生下来又能怎么办,都已经是这样了。”
“可是萧楷怎么办他要是知道了,能原谅你吗”
“萧楷我已经很久想不起来这个人。不管怎样,这都是我自己挑的路,他怨也好不怨也罢,以后都与我无关了。”说着,她捂着小腹,剧烈咳嗽起来。
冷汗浸了额发,一缕缕贴到苍白的脸上。君羽一边帮她拍着背,一边想原来怀孕这么艰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见她面无血,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宫里,君羽想了想,还是毅然决定留下来陪她。
喂了些清淡的洗粥,王神爱的气才有点缓和,仍是有气无力的,全赖君羽用肩支撑着。起袖袍,只见她白皙的手臂上布了淤伤,像是不久之前留下的。
“这”
王神爱平静地说:“陛下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时常发起病来又咬又打,普通人根本拦不住,也不敢拦。我只怕哪天他又发起疯,会伤到腹里的孩子。”
想起司马德宗那副痴傻的模样,君羽皱起眉:“那也不能由着他来,太后也不管么”
王神爱摇头道:“怎么管,太后一心想扶植琅琊王,要是能废,早就把陛下废掉了。现在朝中的大臣不同意,两派僵持不下,只能保持这个局面。”
君羽又问:“那你呢你希望那一边胜”
王神爱笑道:“我已经是皇后了,陛下若是被废,自然要跟他一起迁出宫去,他去哪我都要跟着。”她说着,抚了抚君羽的手,眼里是羡慕“不像你,能挑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君羽脸色微变,心里是酸,是甜,还有一种莫名的怅惘,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王神爱看出她闷闷不乐,关切问道:“怎么,子混对你不好吗”
君羽失神地盯着烛火,很久才说:“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或许,我真的从来就没有懂过他。”
王神爱低叹一声,揽过她的肩膀:“年轻人总有些任,别为了一时赌气,蒙蔽了自己的眼睛。有时候一旦分开了就是一辈子。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对的,如今想来,那些坚持的尊严有多可笑。你说,如果我没有进宫,萧楷没有走,该多好”
一滴泪浑然落到手上,夹杂着些许寥落。君羽搂住早已哽咽的王神爱,两人在黑暗中寂寞地拥抱,像是能相互取暖。在这个爱与被爱,伤害与被伤害的世界里,总有些事情很无奈,譬如等待,譬如煎熬。原以为可以忘记一些人,一些事,其实回忆却是历久弥新,渐渐溶进骨血,想忘也忘不掉。
那夜,君羽就躺在这个辉煌而冷清的宫室里,月光照在身边女子静谧的颊上,看了良久,才帮她擦去眼角蕴藏已久的泪。
好风凭借力中
在徽音殿一连住了几,王神爱的身体渐渐恢复如常。第五天,午后正在闲话,殿外珠帘响动,只听宫女唤了声:“王大人。”
“哗啦”有人一把拨开珠帘,赤红玛瑙串成的帘幕,纠在一起,颤颤地在虚空里晃动。君羽在塌上回过头,触到帘后人的目光,不微微怔住。王练之看见她,也有点错愕,很快出一丝微笑,依旧是水无痕般的平静。
王神爱悄然侧过脸,恍惚觉察到什么,先是一愣,随即便笑出了来:“瞧我都忘了,你们是经久不见了吧。”
王练之放下药匣朝她一礼,眉宇间端方恭谨,温和说:“臣拜见皇后。”
王神爱撑着,笑道:“我身子不方便,你就自己起身吧,不必拘礼。”
等行过礼,王练之仔细看她的脸色,把把脉,探了探她的小腹,再问她吃过什么东西。
王神爱答道:“我最近胃口不好,幸亏这几天君羽陪着我,只喝了点她煮的粥。”
王练之诧异回眸,很快又收回视线。然后命人取来药匣,从里面捻住一粒药丸,递给王神爱:“把它服下,有开胃的作用。”
等安顿好她,君羽才放心出去。王练之跟在身后,问:“公主要回乌衣巷么”
她点头道:“我已经在宫里住了好些天,是该回去了。”
王练之偏过脖颈,望着的脸颊上若有若无地一层摇曳绿影,有片刻的失神。深口气道:“既然如此,臣送你一程,也正好顺路。”
两人并肩走在街市上,零星夏光从树叶枝头渗漏下来,洒落一肩。前方就是朱雀桥,想当初他穿着木屐,闲闲撑一把青油纸伞,也是并肩走过这里。那时候多好,笑容都是那么纯粹,与他们今天复一的沉默,确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君羽觉得尴尬,旋即扯开话题:“最近有萧楷的消息吗”
王练之摇头道:“没有,只听说他去年投靠了北燕,改名冯跋,给慕容熙卖命。”
“难道他真的背叛晋国了”君羽一叹,回想萧楷那副血脾气,确实忍不下这窝囊气。
王练之低笑道:“晋国如今已是分崩离析溃散成沙了,就算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听说子混杀了孙恩和张猛,是真的么”
君羽想起那场血腥的画面,就觉得反胃,顿了顿说:“是真的,还是我亲眼所见。虽然他做的没错,可是那手段未免太残忍了。”
王练之拍了拍她的肩,微笑道:“其实你应该体谅的,没了孩子,他应该比谁都难过。子混平时内敛淡漠,若不是真的被触动,很少表出情绪。他之所以在乎你,才会那么做。”
“更何况,这世上狠的远不止他一个人。想在世中生存,总要先下手为强。听说桓玄有了叛变的意图,杀了他第一个盟友殷仲堪,也得到了荆秦八州的兵权。他现在权力膨,声称要杀了会稽王和司马元显。可能不久,朝廷真正担忧的事情就要出现了。”
“你是说桓玄要谋反”
“恩。”王练之忧心地点头。
君羽蹙起眉头:“如果是真的,以朝廷现在的实力,根本抵挡不住。太后当道,皇上又不管用,谁能出来阻止这个局面”
“其实有一个人,是最合适不过。”
君羽不问:“谁”
王练之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你。”
君羽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说胡话吧,我怎么可能”
王练之望进她眼中的瞳影,摇头道:“臣没有说笑,以公主的身份,出面阻止是最好的选择。若说这世上桓玄还顾忌一个人,那必是你。如果你再不行,那就真的没有人了。”
没想到自己还有这般用途,君羽突然觉得肩上沉重,急切地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桓玄这个人疑心重,除非你亲自找他去谈,可能还有一线希望。不过”王练之停顿片刻,出忧容来说“只怕你去了,谢家会不答应。”
君羽默然点头,道:“不管能不能成,我会尽量试的。”
“恩,大晋的江山就靠你了,公主。”
不知不觉走到乌衣巷口,暮西斜,远空云层渐渐翻涌起来,天气变得忽明忽暗,像有黑云催过来。“快变天了,你要不要进去避一避”
君羽仰望着天,耳边那几绺发又细又长,细碎地散开,这情景落到王练之眼里,微微一颤,化为良久的怔然。浮空里有些躁动,他转过脸,越过那几绺飘的发丝,看见苍郁婆娑的绿竹林,林道尽头立着个清峻的人影。
于是他说:“不必了,我还有些差事,赶着回去。”
谢混悠然走过来,站在君羽身后,就朝王练之颔首一笑:“练之。”君羽还未反应,手腕就被他不动声地握住,慢慢捏紧,手力大的她有点疼。
王练之亦点头致意,眉宇间有了一丝谨慎,声音却很平静:“子混。”
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指,带着强迫的意味,掌心吻合,缓慢抚摩着每指头。谢混挑了挑眉角,嘴轻勾,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低声问:“怎么疯到现在才回来”
君羽掰开他的手,又被紧紧握上,就那样僵持着,说:“难道我去哪儿都要跟你代。”他从容的笑着,并没被她冰冷坚硬的话惹到,反而有暧昧地靠近了几分。
仿佛被眼前的情景所伤,王练之慌忙垂下眼,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痛。他匆匆地说:“臣先告退了,那件事不急,公主慢慢考虑。”
待他走远,那抹背影被拉的深长。君羽张了张,却始终没有叫住他。掌心上的那只手,依然握的那么紧,让她感到沉重过来,透不过气。
谢混低头,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君羽却躲闪开了。从他指间缓缓出手,她转身朝桐竹轩走去,谢混微叹了口气,理所当然地跟在了后面。
到了门口,她转过身说:“我今天累了,你一个人住外间吧。”
谢混一抬肘,撑臂挡住即将关闭的门:“去了这么久,一回来就赶我走”
推了两下没推动,君羽只好松开手,转身进了卧室。室内罗幕低垂,几盏烛火的明晃晃的燃着,熏炉里是浓重的苏合香,甜美糜到令人窒息。
君羽走到镜前,随手拔下头上的簪饰,没有绾的直发瀑布般披在背上。她一言不发地躺到塌上,背过身去,很快闭上眼。谢混走到边,悠闲劝道:“把衣裳了,这样睡会着凉。”说着就来拉她的手,却被倔强地甩开。君羽睁开眼,直直盯着他说:“谁允许你动我了”
谢混蔑地一笑,反问道:“练之都有资格送你回来,我就没资格动你”
君羽脸色渐白:“你这话什么意思”
一星火在他眼中迸出,谢混慢慢将她的手指送到边,君羽无意识一颤,却来不及收回。他低声道:“没什么,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你想哪去了我和练之一起回来,只是顺路而已。除了说几句话,什么都没有,我”那双明澈无底的眼睛望过来,君羽反而有一丝慌乱,越解释越觉得苍白,连语次都有点凌乱。
“好了,看把你急得一头汗。练之我自然信得过,可是换了别人就说不准了。像在江陵那次,桓玄、孙恩都不是好人,我怎敢让你单独接触他们。”谢混抬起手,用绢子擦了她额头。
君羽不想他如此说,心猛然一,没来由觉得虚惶:“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
谢混牵了牵嘴角,扬起一个浅薄的笑:“我不是不信,只是处在这个世,随时都会发生变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说不准的。”
君羽黯然合上眼,只觉得心凉到了极点,透彻心肺。她缓缓转过脸,正视他的目光:“原来你谁都不信,我还真是高估了自己。子混,你对我究竟是不是真心的”
帘外风声大作,吹得鲛绡纱帐呼呼飘起。灯下的面容有些模糊,笼罩在暧昧的暗影里,一时猜不出表情。可是就这样的模糊,依然让人目眩神。谢混抚着她的肩,叹叹气说:“我的心思,不求你能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这些年来我对你怎样,你应是知道的,若能记着一个好字,我也心满意足了。”
“你的心我是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也许原本在一起就错了。”君羽隐忍着,似是压抑到了极至,而后忿然起身,就要去推门。刚在起身的刹那,谢混就抓住了她的手。
重叠的影子,都是一语不发,静止在那。
君羽睫一敛,泪潸然而下。再也无法抑制中的情感,回身紧紧抱住他:“你明知道我爱你,除了你不会在意任何人,为什么还是不信我”
谢混抚着她柔软的发,低声说:“什么都不要管了,一切有我在,很快就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