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半夜一阵暴雨，后衙荷花池被洗涤得纤尘不沾。凌晨空气澄鲜，荷香四溢，芙蓉袅袅风，莲叶团团如盖。狄公独个赏半晌才回内衙去进早膳。

　　洪亮、马荣早在内衙等候。乘狄公进早膳时，马荣禀告道，他一早便去了清风庵，方景行伤势已好转，据宝月道，再过十半月即可痊愈。

　　狄公道：“昨夜我已将这案子首末细细想过一遍，今我们再去紫光寺搜索一次，然后再传‘和尚’与他女儿云来问话。”

　　马荣道：“这云姑娘鬼灵机警，玲珑可爱，是‘和尚’埋在清风庵里充耳目的。她对紫光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她还亲绘了一幅紫光寺平面图。”

　　狄公喝下最后一口粥，抹了抹嘴，放下碗箸，点头道：“马荣，云那幅平面图很可深究。”说着从抽屉里将那幅图出，展铺在书案上细细观玩。

　　马荣一面指点平面图，一面将昨夜与那凶手一番周旋追逐详末又细说一遍。

　　“我见那厮奔出殿门而去，拔腿便追，没想到竟被一条绳梯绊倒，跌得口鼻青紫。”

　　突然狄公猛的一拳击在书案上，茶盅震得倒翻，茶水淌，狼籍一片，平面图都浸了。洪亮忙上前用抹布拭了。

　　“老天！原来机关正在这里！我怎的到如今才看出眉目。上次去寺中，我便觉殿堂布局有些异乎寻常，却原来大有一番讲究哩。”

　　狄公背着手，开始来回踱步，一面抚须不迭。洪亮、马荣明白这案子已离水落石出不远了。不过，这时谁也不愿去胡乱问话，扰惑狄公的思虑。

　　书斋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校尉急皇皇进来禀告。

　　“北寮的胡人正围起塔拉逞暴，他们用石块泥土掷她、砸她，道她是妖星、魔鬼、罪犯，正要将她治死哩。”

　　马荣听罢，心中叫苦，大睁眼望着狄公。狄公一点头，他立即奔出衙院牵过坐骑，扬起马鞭，飞驰出衙。

　　北寮一片混乱，塔拉的屋舍已经起火，一群群暴徒嘘叫着，吆喝着，狂呼着，如水般追赶着塔拉。两名衙役一面阻拦，一面退却，跑在最前面的几个胡人用石块猛力投掷。塔拉摔倒在地，身是血，气琳琳。

　　马荣纵马向人群冲去，一面用马鞭猛，暴众才纷纷退避，继而呼啸而散。他下马来救起塔拉。塔拉已经头破血，奄奄一息。一对黑幽幽的大眼睛闪动着恐怖的光。她无言望着马荣，似是认得，平静的脸上出惨淡的笑容。

　　突然一声巨响，塔拉的屋子烧坍了，升腾起几柱浓烈的黑烟。黑烟散尽，又蹿起几丈高的火焰，四面一片哔哔剥剥的声响。

　　塔拉微微一笑，合眼而逝。马荣抱起她的尸身架上马背，又向人群冲撞去：“快救火去！快与我救火去！”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提水搭梯，去扑灭火势。——塔拉的左邻右舍已被火苗噬，传出一阵阵惊惶的呼救声。

　　马荣回到衙署，疲惫不堪。他吩咐衙役将塔拉尸身拉去化人厂烧了，才回内衙来向狄公复命。

　　狄公、洪亮正在书斋内倾听从且末镇上回来的书记禀述他访查的结果。

　　马荣走进书斋，狄公道：“你来得正及时哩，一起听听且末镇钩来的线索吧。”一面吩咐那书记继续讲下去。

　　马荣自己沏了一盅茶，正要喝时，却见狄公书案上平排摆列七枚纸片，有一枚上面还写有工楷大字。他不便细看，呷了一口香茶便也静下心来听那书记的叙述。

　　“那户部的司库掌固邹相公一到且末镇，官驿便调遣来一名差役服侍他。据那差役说，这位邹相公谢绝官府的宴请，只称是车马劳顿，体力困乏，命差役在官驿房中稍备薄酒小酌。也不请人，独个吃罢，便倒头睡了。他的随从则歇在外屋。那差役又说，临睡前邹相公命他去找一名皮革匠来，说是他携带随身的一口皮箱破裂一口，需要当夜修好，不致耽误明行路。——当夜差役便找来了一个姓刘的皮革匠，他自己便退到下房休歇去了。第二天一早邹相公便启程赶路。——那差役只知道这些。”

　　“我很快找到了那个皮革匠，他叫刘善龙。这刘善龙为人机巧，能说会道，又擅长多种手艺，际甚广，与官府里的那个差役又是友，故差役就请他去替邹相公修皮箱，算是荐了一宗好生意。”

　　“邹相公让刘善龙看了那口皮箱，皮箱的一角豁裂一口。邹相公说那是由于过戈壁时皮箱曾从马背跌下地。那刘善龙细细看了皮箱的裂口，道是须打开皮箱从内角处合筋线。邹相公心中顾忌，只求皮革匠想想法子，不开箱盖只在外面将裂口合。两个意见不合，邹相公便不修了，刘善龙生意没做成。”

　　“原来刘善龙检查皮箱裂口时隐约发现箱内装的是黄金，掂份量又是沉重十分，加之邹相公支支吾吾，不愿开箱盖，他更深信不疑了。刘善龙三教九都认识，金银铜铁、丝绸皮生意都做过，这一箱黄金让他揣摸过了，岂能瞒过？”

　　“不过这刘善龙毕竟是个胆小拘谨、循礼守法的，知是官家金锭，没敢起盗劫的歹念。但嘴皮子，如走水的槽，忍不住就传了出去。这消息先在金银首饰匠间传开，一个个咋舌咧嘴，半疑半信。邹相公到兰坊时，他身携重金的消息已在兰坊不径而走。”

　　“昔贤道，财不白。邹机公一念疏忽，果然有辱使命，身入囹圄。那五十锭御金当夜被盗，再无消息。”书记说到此，不喟然而叹，显出十分老到的气格。

　　狄公颔首频频，擎起茶盅致意。书记唯唯退下。

　　马荣禀报了北寮平的经过，又说塔拉的尸身已拉去化人厂烧了。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思忖，一群崇信神的暴民，居然动手残害了塔拉，官府又不能确指哪个是凶手，即行严惩。眼下当务之急则是清这宗杀人劫金的连环巨案。

　　他道：“我们先不去紫光寺。书记来时我正与洪亮在析议这宗案子的细节，尤其是对前后每个情节的期作了一番考核，觉得这案子虽浮光耀，花俏十分，内里却有一线贯穿，这期的排比甚有讲究哩。哦，你看我这桌上排列了七枚纸片，每枚纸片上面我拟了一个姓名，每个姓名都是凶手嫌疑。——此刻让我们来细细玩味这七个姓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