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淹下邳
下邳县乃徐州下邳国首县,汉初韩信受封楚王曾以此处为都。县南有泗水自西向东淌,县东又有沂水自北向南注入泗水,形成三岔河口,是为天然屏障;县城方圆十二里,内外三重城墙,皆高四丈有余,白色磐石堆砌,外郭南门最为雄伟,民间称之为“白门楼”
曹军大队赶到时,陈登已率广陵兵为先锋,将下邳城包围起来。索大包围套小包围,二万多兵瞬时间将城池困了个水不通。曹穿过人群来到近前,仰望着这座大城,心头顿生忧虑——要破这座城可太难啦!纵然强攻硬打能破外郭,里面还有两层城墙,一层一层打下去,既折损兵马又耗费时。想至此,命兵士连声呼喊,唤吕布出来答话。
吕布此刻就在城上,他被眼前的包围惊住了。昔日兖州之役,他几次大破曹军,甚至以方天画戟敲过曹的头盔,吓得曹阿瞒跪倒告饶、巧言诓骗才捡了条性命。可今天一切都变了,那个沛国谯县的矮子竟有了这么雄厚的实力,茫茫大兵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再往人群中细打量,刘备、陈登的旗号皆在其中,敌人联手部下背叛,吕布怒火中烧,听到下面的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他手扶女儿墙兀自口硬:“本将军未死!现就在此,曹贼能奈我何?”
陈登一马趟出人群,嘲笑道:“吕奉先,你反叛朝廷,已被割去官职,有何脸面再称将军?还有一件事相告,你派出去向袁术求救的许汜、王楷,见你大势已去,已经转投荆州刘表去了!张辽虽到海滨,然臧霸等人忌惮天威不敢发兵。吕布,你完啦!”
“呸!”吕布破口大骂“陈登竖子!反复小人!忘恩负义!寡廉少!”他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恶言都用到陈登身上。
陈登仰面大笑:“吕布啊吕布,你对我有何恩义可言?拍拍脯想一想,我这广陵太守是你给的还是朝廷给的?”
吕布被他顶得哑口无言…是啊!人家的官本就是曹给的呀!
陈登仰着面直视着吕布:“你说我是反复小人,我倒要问问你,你这半生又都干了些什么!你本五原郡一武夫,出身卑,被丁建收留,视为心腹用为主簿,对你情真意重。后来董卓进京以钱财官爵贿赂与你,你便卖主求荣手刃丁原,转而认贼作父!保了董卓不过数载,灾星未退心又起,与其小妾私通,为防丑事败坏,投靠王司徒刺董,转眼间也成了救国忠良。
“弃暗投明本是正理,李傕、郭汜打破长安,你就当随王允死节,却怀揣贼父人头投靠袁术,袁术怨你无情不愿收留,你翻脸不认人,立刻又转投袁绍。跟随袁绍倒也罢了,放纵部下强抢民女劫掠财物。袁本初将你逐出冀州,你再投昔日同僚张杨。张杨待你推心置腹,你却勾结张邈又犯兖州,弃朋友于不顾。惜乎你那点儿德行斗不过神威赫赫的曹公,转而逃至徐州刘玄德麾下。刘玄德供你粮草给你辎重,反而成全你这喂不的狼!刘备、袁术锋之际,你夺人之地人之兵,把徐州抢占过来,又翻过脸来打袁术!”陈登句句诛心,行云水一般把吕布种种不义之事抖落了一遍“吕布!你朝三暮四两面三刀,所过之处戕害黎民。老百姓恨不得戮尔尸、食尔、寝尔皮!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吕布被他骂得又羞又愧又恨又恼,白脸转红五官倒竖,手扒女墙一阵怪叫:“哇呀呀…气煞我也!”
“气有何用?”陈登一甩衣袖,回头扫向兵士“广陵兵将听真!尔等皆是徐州之民,若有人受过并州武夫欺劫掠之苦,恨此残暴之徒,就喊三声‘杀’叫他听听!”
杀…杀…杀…
呐喊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喊到第三声时,莫说是徐州人,就连兖州人、豫州人都跟着扯着嗓门大吼。吕布瞪大眼睛看着这惊心动魄的情景,盖世的英武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完了!彻底完了!吕布的心死了…原本他还可凭下赤兔掌中画戟夺条血路,可是现在他不行了,他颤抖了…即便逃出去又能怎样?再往东就是大海了,北面的袁绍恨他入骨,南面的袁术也已得罪,往西投奔老朋友张杨,可从兖州到豫州都是曹的地盘;臧霸、孙观、尹礼等按兵不动,条条道路都已堵死,天下虽大哪里有立锥之地…吕布只感头晕目眩,身子一晃伏倒在女墙之上。
曹在下面看得分明,挥舞手臂示意大家收声,轻催坐骑出了兵群,放声道:“吕将军!吕将军!”
吕布听他还叫自己为将军,强打精神往下张望。曹似乎叹了口气,缓缓道:“将军莫要灰心,弃恶从善尚有一线希望。将军曾刺杀贼臣董卓、攻战僭逆袁术,这些功劳当今天子至今不忘,老夫也时刻挂怀。今既已兵败,与其困守孤城,何不顺天应人主动归降呢?”
一言点醒梦中人,吕布蓝隐隐的眼睛一亮,似乎感到一线生机,方要应允,忽闻背后一声断喝:“城可破,头可杀,誓死不降曹贼!”
连城上的带城下的,所有人尽皆吃惊,放眼望去见一中年文生衣冠不整面憔悴探出女墙——正是陈宫!
曹心头一凛,抱拳拱手:“公台,别来无恙?”
陈宫悲怒加:“呸!曹老贼素无恩义。昔日袁仲甫、边文礼、桓文林与尔何仇?一时恚怒三家门毙命!金元休被你逐出兖州,终被袁术屠戮!你攻打陶谦之时,屠杀东海五城,现在还有何脸面自称得徐州之民心?”
刚才吕布被陈登骂得又羞又恼,这会儿陈宫的几句话又把曹说得无地自容。做过的事赖也赖不掉,杀三贤、驱逐金尚、屠戮徐州,这都是曹一生都洗不去的罪过,面对着深知底细的陈宫,他还能有什么辩白?陈登见状赶紧接过话茬:“陈公台少要卖狂!何谓民心不附?倘若人心不附,怎有这许多徐州将士前来围城!”
忽见城头又蹿出一人:“住口!陈元龙,你临阵倒戈害死我并州无数兄弟,有我高顺三寸气在,宁可鱼死网破决不投降!”
“助纣为咎由自取!”陈登立刻反相讥。
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陈登与陈宫、高顺骂了个不可开。吕布身为主帅竟不上话,弹也弹不住,看着已经失控的局面,一点办法也没有,颓然叹息而去,索把城楼丢给他们不管了…
刚开始还是对骂,后来高顺恼怒至极,夺过兵士弓箭就往下。众亲兵连忙保着曹、陈登归队。紧接着上面的箭枝、落石稀里哗啦一来一大片;底下的曹兵又是咒骂又是还——俨然又开了仗!
曹带着亲兵一路后退,撤出包围圈,眼望着一片喧闹的白门楼叹息不已。荀攸、郭嘉、程昱三人也离战场纵马尾随而至。程昱是从兖州时代经历过来的,深知刚才陈宫那几句话刺痛了曹,赔笑道:“明公不必着急,我看下邳战事且付与三军小儿。此处乃昔日风云之地,咱们信马由缰去西边游览游览可好?”
“好吧。”曹失落地点点头。四个人拨马向西,望三岔河口而去,只有曹纯、许褚督百名虎豹骑相随。
曹军此番围城,各路兵马汇集,营寨扎下数里。四人带队一一穿过,每过一寨,都有留守的将官出来跪。曹也不说话,只扬手示意他们起来,继续向西而行。眼瞅着到了最外围,正是刘备的寨子,关羽率领亲兵在寨门施礼相送。
曹一见威风凛凛、五绺长髯的关羽,心下颇感宽慰,便开了口:“云长快快请起。”关羽手托长髯站起身来:“明公辛苦了。”
“将军等才是真正辛苦。待回朝之我定要犒赏三军。”
关羽低下头,结结巴巴道:“望明公勿忘秦宜禄之事。”
“哦?”曹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此事老夫记得。”见关羽又有愧,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程昱他们继续前行。这已经是关羽第二次提起这件事了,曹心下称奇,关云长关西汉子铁骨铮铮,怎会对那个杜氏如此倾心呢?想至此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先见见这个貂蝉女!
离了大营,诸人抬头观看。时近隆冬哪有什么人景致?望不见霸王项羽雄武遗迹、望不见智勇韩信潇洒余光、望不见青草百花争相怒放、望不见里面百姓往来营生。但见漫天云不透斜,荒原凄凉四下萧索,遍地都是秋霜肃杀的枯茅,被西北风吹得颤颤抖动,泗水、沂水哗哗淌,河畔老树丫杈干萎扭曲…曹一阵阵悲从中来。
程昱却兴致不减,指向远处泗水之上一处古旧的石桥道:“明公精通兵法,著录节要,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吗?”
“嗯?”曹一愣,仔细打量眼前的石桥水,还是摇了摇头。
程昱笑道:“此乃泗水桥啊!”一听此言曹也笑了:“原来是留侯得遇黄石公之地。”
留侯乃大汉开国名臣张良。他本七雄中韩国的遗臣,年轻时便有志推翻大秦复立韩国,于是结力士仓海君,在博沙行刺秦王嬴政。不料行刺失手,仓海公遭擒,张良逃亡下邳。传说他路过泗水桥时见一老翁坐于桥上垂钓。恰好那老翁鞋子掉落水中,唤张良下水捞取,言语刻薄殊无礼数。但张良念及他老迈年高,扑入水中为他捡鞋,哪知老翁又叫他趋身把鞋给自己穿上,张良并不违拗一概遵从。老翁口称“孺子可教也!”命其五后复来,当有要书相付。五之后张良来到,老翁竟不与,又推五为期。如此再三,老翁才授予兵书三卷。张良读此书智谋大长,辅佐高祖刘邦平定天下。此老翁即黄石公,所授兵书三卷即《三略》。
郭嘉凑趣道:“既是张子房得书之处,咱们不妨踏上去看看。”
曹点头应允,三人下马信步来到小桥上。却见四下荒芜、石桥残破、北风阵阵、泗水湍急,全然寻不到先贤的影迹。曹叹息一声:“我看民间传言未必是实啊…”同样的景致,在不同的人眼中,却有不同的含义:
曹孟德手扶石桥连嗟叹,逝者如斯似水淌,转眼间四十五岁将来到,所奋斗的事业仍旧苍茫!这世间万物苍生的疾苦何时才有个头?回头再往下邳望,如此坚城何能破?河北袁绍磨刀霍霍似豺狼!
程仲德眼望水心澎湃,壮士怀动衷肠。生于世自当建功立业,将来名标青史著录兰台,留得威名后世扬。回首又看下邳城,果然是龙争虎斗好战场!
荀公达闭目凝思自悲凉。忆往昔张子房本意复兴韩国,到头来称孤道寡的却是那刘季儿郎!想今朝自己身为汉臣,纵然劳苦一生大功告成,还不知将来是姓刘的还是姓曹的坐朝堂!睁眼又见下邳城,那本楚王韩信都城,那韩信立下不世之功,到头来未央宫吕后刀下一命亡!
郭奉孝紧紧衣襟暗自骂,天寒地冻北风凉。这三个老家伙闲来无事瞎转悠,还不如回至营中研究战事细商量。回首再望下邳城,陈宫、高顺怎么还不降…
四人各怀心思,呆立良久,最后还是曹先开了口:“仲德,你膝下现有几子?”
程昱一愣,不知他为何想起问这个,笑道:“在下不才,只有犬子程武一人。”
“生儿子有什么才与不才的?”曹摆摆手。虽这么说,他心中却有小算盘,他与程昱年纪相仿,程昱只有一子,而他除曹真、曹彬、何晏不算,现今膝下有五个儿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玹、曹冲,最近宛城所纳周氏小妾又已身怀有孕,出征之际曹曾有嘱咐,倘若生男取名曹均…四十五岁的年纪,南征北战还能生儿育女,这说明身体还很旺盛啊!
曹感到一丝欣慰,眼望着下邳城喃喃道:“黄石公《三略》有云‘端末未见,人莫能知;天地神明,与物推移;变动无常,因敌转化;不为事先,动而辄随。’世间又有谁能达到这种境界呢?”他反复诵着“不为事先,动而辄随…不为事先,动而辄随…”忽然一脸无奈对三人道“我观吕布兵势衰微,想必无力为害了。下邳城坚难以攻克,不如暂且班师回朝吧…”
“主公万万不可草率收兵。”荀攸表示反对“吕布勇而无谋,今三战皆北,其锐气衰矣。三军以将为主,主衰则军无奋意。夫陈宫有智而迟,今及布气之未复,宫谋之未定,进急攻之,布可拔也!倘公主收兵,是为遗祸,现有张绣、袁术两路末路之贼,今再遗吕布,虽皆穷笃至极,然则三人可成虎也!”这种浅显的军事道理曹自然晓得,但是他现在怕的是袁绍攻克易京骤然南下,他要是挂在下邳一年半载不开身,许都便危险了。荀攸已把他心思参透,手捻胡须道:“我知主公所思,但以在下之见,下邳并不难破。”
“哦?军师有何妙计?”
荀攸手指桥下:“破敌之法就在咱们脚下。”
郭嘉第一个反应过来:“引水灌城。”
“妙矣…有这泗水、沂水两条大河,不亚于十万雄兵。”曹连拍额头“子和,速速传令,命军士掘河引渠,水淹下邳城!”
“诺。”曹纯在桥下应了一声,即刻驰马而去。
郭嘉见曹下了决定,赶忙接着道:“许都的喜讯列位听说没有?李傕、郭汜完了!”尚书仆裴茂持节入关,段煨为先锋攻克长安,杀死李傕及子侄同李应、李别、李暹等人;郭汜侥幸而逃,又被其部将伍习斩杀。
“嗯。”荀攸连连点头“不之间,那两个贼子的人头就将送至许都。另外此次立功最大的段煨主动请求入朝觐见,他可给关中诸将归顺开了个好头啊!”曹颇有感触:“只要归顺朝廷,又何必锱铢必较呢?我有意派人前往海滨,游说臧霸、孙观、吴敦、尹礼等青徐豪强归顺,仍叫他们统领旧地。只要不作,且由他们听调不听宣吧!”这是权宜之计,目前他最大的危机是袁绍,只等下邳一破就迅速备战河北,可没时间跟那些地头蛇计较寸土。
荀攸、郭嘉、程昱尽皆领会,齐声道:“明公宽宏!”
曹转过身眼望北方——袁本初,你的易京之战还顺利吗?我可已经有破下邳之计了。我眼睁睁看着你从社稷之臣变成河北霸主,二十年的朋友走到今天这一步,悲也!痛也!恨也!虽然我兵力远不如你,但我可要抢先一步啦!你河北带甲之士不下十万,我东拼西凑也不过是三四万人…但是我身后还有天子,还有正义,还有百姓!我就靠我的正义鼓舞士气,跟你的十万大军拼上一拼吧!看是你这四世三公厉害,还是我这宦竖遗丑得胜!老朋友,我等着你…曹孟德巍然屹立在泗水桥头,任凛冽北风面袭来,他手握剑柄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