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祢衡搅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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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伊始,司空府宴客,曹请的不是达官显贵,而是京中才学之士,为的是要在狂士祢衡面前显一显学问、抖一抖威风。

  曹年轻之时也曾有不少轻狂之举,再者身处白丁之身对在职官员有一些偏见也是难免的,所以他并未把祢衡视为仇敌。如果能在酒宴上给祢衡一点儿小教训,使其收敛锋芒,这个人未尝不能加以重用。

  未至午时,所请宾客尽皆来到,今不论官位大小,按才学名望列席。曹自度了一番,早年因通晓古学征拜议郎,又作过《蒿里行》《薤行》等诗,做这个东还是有资格的。

  自曹以下,东首第一位乃是光禄勋郗虑。郗虑字鸿豫,经学泰斗郑玄的得意门生。昔年大将军何进征召郑玄为官,老人家被迫入京,与何进会面后趁夜而逃,留下弟子郗虑善后解释。郗虑被何进挽留在朝,董卓、李傕之时也与天子百官同舟共济,如今代替桓典出任光禄勋。当然了,他与桓典一样,有职无兵,根本起不到管理七署的作用,也只不过是撑门面。但稍微不同的是,郗虑乃兖州山郡人,与曹相处得更为融洽。他净面长须相貌端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倒是很有大儒的气派。

  郗虑下面是颍川荀悦。荀悦字仲豫,虽只比荀彧大十一岁,却是荀彧的本家族叔,相当于荀攸的叔祖。他以精通史学文章出名,如今官拜侍中,日常就是陪着皇帝读书作文,颇有些御师的意味。这个人腹锦绣,但性格沉郁老气横秋,平话不多。荀悦再往下是何夔何叔龙与蒋幹蒋子翼,名震江淮的两位贤士。

  而西边坐的头一个就是孔融。即便曹不喜欢他的性格,但人家毕竟是才学之士,又是堂堂圣人之后,不把人家放在第一个,情理上总是说不通的。孔融坐在那里说说笑笑自在潇洒,与拘谨的郗虑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曹看着不喜。

  紧挨着孔融的是议郎谢该。谢该字文仪,南章陵人,善《左氏秋》。他也是孔融举荐入朝的,生恬淡,是个低头做学问的人。谢该再往下坐着路粹路文蔚与繁钦繁休伯,虽然是曹的掾属,不过他俩以文章诗赋著称,今天也列入席中。

  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有这八员大将住阵脚,祢衡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了。

  惜乎八个人非是一条心,并没有什么投机的话题。路粹、繁钦不错眼珠地观察着曹,时时注意主公的情绪,适时逢一两句好话;何夔与蒋幹低声细语,这一长一幼聊的是淮南家乡的事;郗虑、荀悦、谢该都正襟危坐玩深沉;唯独孔融抱膝而坐,没话找话说说笑笑,曹也只得有一搭无一搭搪着。

  “孟德,听闻朝中又有一大喜事啊!”孔融自我感觉良好,殊不知自己的言语很令对方反感。现在朝中公卿,乃至亲族兄弟皆唤曹为“曹公”“明公”孔融偏偏拿大,直称其表字。

  反感归反感,无干痛的小问题曹也懒得与他计较,只是稍微端了端酒盏,算是回敬,揶揄道:“不知何喜之有?”

  “赵太仆表章又至,岂不是一喜?”孔融所言赵太仆乃是赵岐。昔日西京陷于李傕、郭汜之手,太傅马磾、太仆赵岐一并受命抚慰关东。马磾被袁术扣留,夺节气死。赵岐落荆州,滞留刘表处,先前还曾说动刘表为朝廷送来一笔修宫钱,后来因张绣之故曹刘两家开仗,音信也就断绝了。

  如今赵岐的表章又到了,对于曹而言确是一喜。不过他高兴的原因与孔融截然不同,他把这件事视为一个信号,放走邓济起了效果,朝廷与刘表趋于缓和。想至此他欣然点点头:“确是好事,不过…”

  不待曹说完,孔融又了话:“听闻赵太仆上表举荐客居荆州的名士孙嵩为青州刺史,孟德何不从善如?”

  这话有些勾曹的火,青州牧已经迫于形势许给袁绍了,地盘现由袁谭坐镇,原来封的空头刺史李整都病逝了。如果把孙嵩任命出去,那不是公然与袁绍对着干吗?再者即便要任命,也得寻曹自己信得过的人,凭什么因为赵岐一句话,就用这个素未谋面的孙嵩?曹眯着眼瞅了一眼孔融,见他表情诚恳似乎不是故意挑拨是非,便喝了口酒,把火气往下

  孔融全不理会,又道:“孙嵩之事暂且不论,赵太仆应该早早召回朝廷才是。”

  名臣不可散于外,这点曹是赞同的:“此事宜早不宜晚,容我明上表。”说到此他忽然又起了试探之心,随口道“赵岐乃社稷老臣素有威望,理应身居三公,我有意将司空之位让与他老人家,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这席话声音不大,堂上却立刻鸦雀无声——司空府就是朝中朝,曹岂能说让就让?繁钦脑子快,第一个开了口:“明公拯救社稷重立朝廷,此乃不世之功,今司空府处置机要甚合天子之意、百官之心,岂可再与他人?赵岐名望虽高,既不曾护卫天子东归,又不曾驾于洛,德望不足以凌驾百官之上。”说着话他拿起酒盏,对在场之人晃悠了一圈,故作悻悻然“视八荒之内,可安大汉社稷者,舍曹公其谁?”

  诸人闻言暗暗咋舌:这么骨的马你说着就不牙碜吗?

  路粹也晓得曹虚情假意,便随着开了口,不过不似繁钦话说得那么谄媚:“在下依稀记得,赵岐已年近九旬,此等年纪即便有管乐之才、伊吕之志恐也力不从心了。今朝廷百废待举,不宜劳烦老人家主政,因而公私两误。”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在场之人随声附和,连孔融都无奈点头。郗虑不动声转移话题:“既然赵岐年事已高,以下官之见,召回之事宜早不宜晚,以免似马磾一般病笃于外。他淮南大定之,还需请回马公灵柩,厚加安葬。”

  “哼!鸿豫见识不高,”孔融口快心直“马磾乃失节之人,哪配朝廷厚葬?”

  讨论问题意见不同是寻常小事,但当面说别人“见识不高”似乎有点儿过了。更何况郗虑是郑玄门生、当代名儒,这不是当面叫人家难堪吗?郗虑城府极深,虽心中不快,却佯作恭敬道:“愿闻文举高论。”

  孔融一脸严肃朗朗道:“马磾以上公之尊,秉髦节之使,衔命直指,宁揖东夏,而屈媚臣,为所牵率,章表署用,辄使首名,附下罔上,以事君。昔国佐当晋军而不挠,宜僚临白刃而正。王室大臣,岂得以见胁为辞!又袁术僭逆,非一朝一夕,磾随从,周旋历岁。《汉律》有条,与罪人关三以上,皆应知情。磾乃有罪之人,既然已死,不追其罪也就是了,朝廷不可厚葬加礼!”

  马磾与袁术周旋久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他的本意却是想拉拢袁术忠于王事,谁料最后被袁术骗去使节忧愤而死。援引《汉律》固然不能说不对,但其情可谅其事可悯,孔融的观点忒教条了。郗虑倒是未加反驳,只轻声对曹笑道:“文举此言虽不合时宜,但也可堪高论了。”郗虑正话反说!

  曹早年曾与马磾共过事,特别是担任议郎时也得过老人家一些赏识,听孔融此等诛心之语,已很不痛快,郗虑的挑拨更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手中酒盏越握越紧,眼看孔融祸不旋踵,突闻堂口有人禀道:“祢衡带到!”

  众人皆是一愣,他们并不知曹请了祢衡,又见除了九人以外堂上再无另设坐席,这可就把曹的羞辱之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今天的主角来了,曹也暂把孔融之恨扔到一旁,冷冰冰道:“有请!”

  不多时只闻一阵推推搡搡的喧哗之声,有一年轻人昂首阔步走上堂来——只见祢衡身高八尺,二十多岁,穿一件破破烂烂补丁的皂旧服,灰布幅巾扎顶,几缕梳理不齐的头发垂散在耳畔,脸上还故意抹了几道灰尘。虽然蓬头垢面,却未掩其端正的相貌。宽天庭,尖下颌,鼻直口正,剑眉虎目,可谓文人武相。

  祢衡进得堂来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曹身上,突然仰天大笑,略一拱手道:“野人祢衡拜谒曹公…惜乎惜乎,城覆于隍…”

  郗虑吓得手中的酒都洒了——“城覆于隍”乃《易经·泰卦》之辞。此卦象是上三断、下三连,下乾上坤谓之泰卦。卦象有云“城覆于隍,其命也”乃危亡颠覆大凶之兆。祢衡的话忒隐晦,用此卦影朝局。上面好比是天子,是虚的;下面好比是曹,是实的,正应颠覆之语。祢衡见到曹先吐出这么一句话,简直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不过在座之人只是诧异,都没反应过来。唯有郗虑腹笥极深,一想之下骨悚然。他见左右似乎无人听懂,又恐不作答复被这厮小觑,赶紧故作深沉道:“差矣差矣,小往大来,吉也亨也。”这也是《易经·泰卦》的卦辞,说的却是好的一面。

  祢衡见有人听懂,规规矩矩给郗虑作了个揖,似笑非笑道:“于君是吉,于君未必是吉。只顾君吉,不念君吉,好羞啊好羞…”

  什么是吉又不是吉的,曹等人以为这是故玄虚的疯话。可郗虑听明白了,脸上泛出羞愧之。两个“君”含义不一样。前一个“君”是敬语,后一个“君”是指君王,意思明明白白——曹掌权,天子架空,对于你郗鸿豫这等巴结曹的人是好事,对于当今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只顾自己的富贵前程,不念天子的吉凶祸福,不觉得羞吗?

  曹脸懵懂,却不知见面一个下马威,自己这边学问最大的郗虑已经让人家教训一顿了。有客前来应起身还礼,但曹见这祢衡衣冠不整,便安坐正位连股都没抬一下。他不动别人也不能动,只孔融与祢衡稔,乐呵呵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曹打量祢衡良久,才问道:“阁下也算是平原名士,何故如此装扮而来?”

  祢衡掸了掸破衣裳,笑道:“国盛而民殷,国破而民衰。今天下荒,鄙人片刻不敢忘怀,既不敢穿戴浮华,更无颜酒宴奢靡。”

  曹觉出他话中带刺,仅是一笑而置之:“赖文举兄上表举荐,本官闻阁下之大名,也曾三遣掾属相请,不知君为何不来?”

  祢衡装作一脸严肃,拱手施礼道:“辞让之心,礼之端也。在下三让而后受之!”

  这话直戳曹的肺管子,他每每给自己加官晋爵都三让而后受之,今天祢衡就拿这话来恶心他。曹并未恼怒,冷笑一声:“哼!既然阁下遵循礼制宁折不弯,为何今兵丁相挟,你就来了呢?”

  祢衡的话跟着就来:“惭愧惭愧,自天下荒以来,知书达理的士人少了,拥兵自重的刁徒多了,在下也只好隐于闹市入乡随俗。”

  在座的人都知道曹的脾气,耳听祢衡的话一句比一句狠,料定曹又要然大怒,赶紧低下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出。孔融却很喜欢祢衡的桀骜性格,低头品着这三句话的滋味,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郗虑、路粹等人立刻投去愤怒的眼光。

  哪知孔融一笑,曹竟也随着笑了,起身拱手乐呵呵道:“早就听京中士人议论纷纷,说平原祢正平口舌不输于人,今一见倒也名不虚传…来人啊,为祢先生设座…请!”

  曹虽喜怒无常,但为大事者必有大量。如今他已位列三公,祢衡不过一介布衣,他才犯不着拿金碗去碰瓦罐子呢!给祢衡一个座位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把礼数补上,祢衡要是再出口不逊那就说不过去了,便也向曹还了礼。孔融见气氛有所缓和,赶紧把在座之人一一介绍给祢衡。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祢衡逐个见礼寒暄,这才规规矩矩落座。

  今乃是文斗,繁钦急于在主公面前表功,不等祢衡坐稳就率先开火:“在下久闻正平兄英才卓烁,未知有何文章传于世?”他擅长撰文,自然要从这个角度发难。

  祢衡摇摇头:“在下平生不齿舞文墨之事。”

  繁钦听他强辩,嘲讽道:“正平兄何言不齿?看来你也是中有千言,下笔无一句,在下也可体谅…”

  祢衡见他羞辱自己,转而问道:“不知休伯有何得意文章?”

  繁钦捋了捋山羊胡,笑道:“在下昔日喜好诗赋,然皆是游戏之作,不以为能。所幸曹公宅心仁厚,不以在下浅薄,授予书佐之任,起草往来文书,书千言有余,在下颇感荣光!”说着话他还特意向曹颔首致意。

  祢衡嘿嘿一笑,扬手在面前扇了扇,叹道:“臭不可闻…”

  “什么?”繁钦一愣。

  “大拍马,臭不可闻…”祢衡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劈头盖脸骂道“繁休伯!你原先倒有几分文采,惜乎有文采而无文胆!仅怀舞文墨之能,却无斧正俗之志,圆滑世故专练痔之法,苟且偷生研修鼓吹之术。如今既在朝廷,德才不足以跻身庙堂,只沦为刀笔之吏,却不以为反以为荣。在下问你平生得意之文章,你却不忘溜须拍马献媚取宠,尔乃文苑中一摇尾之犬也!”

  “哈哈哈…”在座诸人也素觉繁钦谄媚骨,闻祢衡之言句句捅在他肋条上,非但不加斥责,反而齐声大笑,就连曹也不点头莞尔。真把繁钦臊了个面通红,恨不得找个地钻进去。

  路粹也瞧不起繁钦,不过终归是一头的,尤其现在他也当了曹的掾属,祢衡这样作践繁钦,岂不是把他也捎进去了?赶紧了话:“正平所讲也并非全然妥当。书佐虽为三公之属,也并非刀笔小吏,教令往来事关经济政务,岂是寻常俗吏所为?”

  哪知祢衡乐呵呵把头一摇:“文蔚此言在下不解。”

  “有何不解?”

  祢衡捋着蓬松的发髻,不紧不慢道:“经济政务乃是朝廷大事,上奉圣命下涉省中,本是尚书台阁之事,岂是幕府小吏所为?这司空掾属滥涉省中之事,是谁定下的规矩,在下实在不解。”

  此言一出谁都笑不出来了。曹以司空府凌驾朝廷之上,这是谁都知道却谁都不敢明言的话,祢衡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指了出来。路粹情知自己失口,赶紧辩解道:“我家曹公自摄朝政以来,公忠体国夜操劳,兴屯田、讨不臣、开言路、招贤良,虽权柄过于百官,然无丝毫僭越之举。你这样讲话,未免苛刻过甚了吧?”

  “言多语失啊…”祢衡坏笑地望着他“怪哉!在下不过是好奇,想问问是谁定下的荒谬规矩,你怎么无缘无故夸耀起曹公之恩德呢?”

  路粹一怔,明白自己上了当,尴尬地瞧了瞧在座之人,随即低头不再言语了。

  “一样的臭不可闻。”祢衡却得理不饶人,又摆起手“你路文蔚早年受业于蔡邕,名扬三辅倒也是个人物,没想到一入此府便与繁休伯成了一路货,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何夔就坐在对面,他素以德行庄重著称,从来不说人是非,更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但这会儿瞧祢衡实在太率直,又见曹脸上似有愠,生恐祢衡有难,赶紧制止道:“祢正平,文蔚并未讥讽阁下,阁下这样讲话未免有失口德了吧?”

  “在下是失德了,何先生见谅,”祢衡起身一揖道“久闻何叔龙品质高洁,雄才雅量,有古人之风,以德行显名于天下,在下仰慕得紧。”他越说越快不待何夔一句客套话,又转而问道“在下有一个典故不明,想在您面前领教。”

  何夔明知他说不出什么好话,还是和蔼道:“有事请讲当面,何言领教二字?”

  祢衡冷笑道:“昔日有一伯夷,身为商纣之臣,不食周室之禄,宁可饿死在首山下。似此等愚鲁之辈,为何后世褒扬?”

  何夔心头一颤,知道这是正话反说,冲着自己曾被袁术挟持充任伪职的事来的,拿伯夷来贬低自己。想至此他不苦笑:我好心给他个台阶,他反而出言讥讽,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他既自取其祸,我也只得听之任之了。

  何夔正襟危坐不理他,一旁却恼了蒋幹。蒋子翼年纪虽轻,却是江淮第一善辩之士,三寸不烂之舌驳倒无数能言之人,自许都建立,便受邀入京充任博士。今见祢衡太过张狂,不待他再出言,便横一杠道:“非也非也!‘伯夷隘,柳下惠不恭’之论乃世俗小儿无端刻薄之语,孟子有云‘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你祢正平求全责备不识时务!我等虽非十全之才,然亦效力于朝堂,造福于百姓,未有一敢玩忽苟安。而你祢正平既不能为天下苍生效犬马之力,就该以此为深居简出,竟还有脸面指天画地坐抬声价?文举上书引荐、曹公连番征辟,你不肯前来是为不义;上得堂来妄自尊大出口伤人是为不仁!‘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句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窃为君之!”

  蒋幹不愧为舌辨之才,这一番话似千钧重锤掷地有声,曹等人听了大感出气,不笑嘻嘻望着祢衡,料他这次要甘拜下风了。祢衡倒也真被他镇住一时,顿了片刻才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他闻蒋幹方才的话中大引《孟子》之言,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哼!”蒋幹长出口气,没好气道“恕学生我才疏学浅,不明君之所言。何为可为?何又为不可为?难不成你祢正平所为者便是可为,不能为者就是不可为吧?巧言令鲜矣仁!”

  “蒋兄息怒,且听小弟慢慢讲来。”祢衡已领教他口舌之利,自度不可与他强辩,语气和蔼下来,缓缓讲述道“昔太公、伯夷俱贤也,并出周国,皆见武王。太公登台拜帅,伐纣兴周受封齐国;伯夷恪守臣节,倡言仁义饿死首。夫同为大贤者,何以天壤之别?是故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说话间,他眼睛扫视着堂上诸人“或高才洁行,不遇,退在下;薄能浊,遇,在众人上。太公望,王佐之才,生于武王之世,故如鱼得水建功立业;伯夷,帝佐之才,出于王者之世,所以只得独抱高洁饿死山间。”

  蒋幹一听此言眉毛都立起来了,祢衡这话分明夸耀自己是帝佐之才,在座的是王佐之才,他比大家都高一个等级。蒋幹还再辩,却见祢衡把手一摆,示意还没说完,作了个罗圈揖接着道:“列公都是大汉忠良,学之士,有的历经劫难从龙东归,有的不避险阻来至新都,所为者不过是振兴皇纲重整天下。恕在下鲁莽相问,列公可保汉室之中兴吗?”他这样一问,众人面面相觑;祢衡却又道“今天子权柄尽赋他人,八荒土地分崩离析,正似秋之秋者无义战,不过尊王攘夷自树权威之把戏耳…”

  听祢衡说出“尊王攘夷自树权威之把戏”曹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时拔剑斩此狂徒。但是踌躇再三,他脑海中不浮现出昔日残杀边让、袁忠、桓邵时的情景。当初杀三士而使兖州士人生疑,张邈、陈宫之叛几乎断送性命前程;如今他已经是朝廷主宰,若因杀一祢衡而惑天下之心,是谓损人而不能利己…越思越想曹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沉住气且看祢衡与蒋幹对峙。

  “遍观古今之仁义者,孟子有云‘尧舜,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至于五霸七雄之下,人心更不可问了!”祢衡目光曈曈,悲切切看着蒋幹“蒋子翼,久闻你自幼勤学,本有高洁之志,而逢此道德沦丧之世,岂能有所作为?蒋兄虽怀腹经纶,然则这天下岂是靠几位博士、几部经典就可挽回的吗?即便有朝一浑圆一统,又岂能复尧舜之旧德,真正拯救天下之苍生?蒋兄空有至德之心而与豺狼为伍,不过缘木求鱼耳!”

  他先前舌辨不过是骂人,这次却是骂世,索连三代以下的帝王都裹在里面一并骂了,简直把天下人心都说没了。孔融、荀悦、谢该等皆非曹之心腹,闻此言也不免感叹世情自伤自怜。那自负巧舌如簧的蒋幹直听得两眼茫然,回想自己年轻气盛,怀着教化世人的腔志愿,世事如此到头只能是一场云烟,忽然悲从中来,起身向曹一拜:“小可才识低微不堪驱驰,实无力赞辅朝廷教化百姓。望明公广开恩德,容我回家再念几年书吧!”说着竟起身摘下文士冠往桌案上一放,径自扬长而去。

  曹一凛——祢衡大发狂言他大可不必计较,因为骂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越多。可是祢衡现在坦然说出所思所想,甚是冲着他“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来。这个害群之马今能说走蒋幹,明也能说动别人。若是容祢衡把这样的言论传扬出去,谁还愿助他扫平四海复兴朝廷?想至此曹未管蒋幹去留,反而问祢衡:“正平此言也忒悲怆,岂不把世间豪情说薄了?”

  祢衡忙收起悲伤的心绪,平平静静答道:“屈原悲怆,所为楚国将亡;贾谊悲怆,所为诸侯国。”

  荀悦一直没说话,见祢衡这会儿还在自取其祸,忍不住口挽救:“我见正平知史事,这倒也难得。老夫正在修编史书,既然你不愿为官,就随老朽一同编纂国史,告慰祖宗警醒后人吧。”

  祢衡听他相邀惨然一笑,摇头道:“昔日有个太史公,受宫刑而著《史记》,对孝武帝之暴毫无隐晦。敢问仲豫先生写的也是这一类史书吗?”

  荀悦听他这样问,便哑口无言了。他辅导当今天子读书习学,颇觉刘协是个英明之主,但其本族荀彧、荀攸、荀衍皆助曹掌权。他涉身其中矛盾难处,故而闲暇之时闭门不出修编《汉纪》,记述前汉之往事,寄臆于青史,不参与朝中是非,更不敢对现实政治说三道四,哪里能与司马迁相提并论。

  至此堂上已是一片寂静,所有开口之人都被祢衡顶了回去。孔融本与之好不会发难;谢该也是孔融举荐而来,甚觉左右为难也不便说话。眼睁睁这堂的才俊之士已被祢衡杀得大败了。

  曹环顾左右,低头的低头、叹息的叹息,还有一个被人家说得辞官了,本辱人家,却被人家所辱,实在是哭笑不得。但今天毕竟是以征辟之令调祢衡来的,曹考虑了会儿,还是问上一句:“正平可愿为我掾属?”

  祢衡索把脸撕破,指着曹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祢衡不保你这宦官之后、污秽之人!”

  曹怒火,又道:“想必阁下志向远大,愿意入朝为官,成一代之良臣?”祢衡顺嘴就来:“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这害民贼不当也罢!”

  曹也算仁至义尽了,尽量克制自己不发火,但是架不住这祢衡一次次挑衅。杀了他影响太坏,逐出京师必然遗患,可给他官他又不当,眼瞅着这块煮不、嚼不烂的滚刀,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了。

  孔融见祢衡一再顶撞,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强笑了两声道:“祢正平,你这厮也忒高傲了,天底下还有你看着顺眼的人吗?曹公愿意用你你还不答应?这么大的架子,你以为你是谁啊?颜回复生吗?”

  祢衡一听此言倒是笑了,戏谑道:“小弟若是颜回复生,文举兄可称仲尼不死了。”

  孔融一怔——“仲尼不死,颜回复生”这样狂妄的玩笑万不该当着曹面上开,就凭这一言足以招惹杀身之祸!孔融本想打个哈哈让祢衡闭嘴,哪知人家不领情,还把送殡的也埋坟里了。他平里甚是喜欢祢衡的桀骜不驯,可到这会儿也觉这脾害人了。

  也不知祢衡是毫不在意还是故意说笑,浑不觉气氛尴尬,兀自笑道:“文举兄乃是孔仲尼之后,尽得大圣之遗,说你是仲尼不死,这也不为过呀…”

  孔融干笑了两声,也把头低下了。正在这时却听对面的郗虑忽然冷冷道:“唉,圣人之后…未闻伯鱼之学胜过子舆啊…”伯鱼乃是孔丘之子孔鲤,子舆是孔丘门生曾参。孔鲤虽是圣人之子却未有建树,反是曾参留下《孝经》《大学》为后世尊崇。说伯鱼不及曾参,言下之意就是说孔融这个圣人之后徒负虚名。孔融觉得这句话好似一把尖刀刺进心窝,抬头恶狠狠瞪了郗虑一眼,却见郗虑也正凶巴巴瞧着他,两股敌对的目光一遇则转,各自瞧向别处。

  繁钦始终注视着曹,察言观间见他甚是为难,脑筋一转便开了口:“在下久闻祢正平善于击鼓,现在府中尚缺一鼓吏,主公何不留正平为鼓吏,让他把那点儿狂劲都撒在鼓上,岂不是更好?”

  敲鼓乃是下作优伶的营生,叫一个堂堂名士干这等差事,实在是莫大的折辱。不过此言正合曹之意,他扑哧一笑:“昔日蔡伯喈出仕为官之前便以抚琴之技扬名天下,正平若能以击鼓成名,也算是效仿先贤了。祢先生,不知你可否愿意?”

  祢衡倒也豁得出去,把手一揣道:“承蒙曹公厚爱,竟授以如此重任。谢谢啦!”说完连礼都不施,悻悻然转身下堂去了。

  本来是想教训祢衡,却被人家教训了一顿。不论如何总算是把这个瘟神打发走了,曹拍了拍额头,气哼哼道:“固执似牤牛,倔强似犟驴,真真不识抬举!”

  郗虑、荀悦、何夔等见他当面不发作,背后暗憋暗气,不觉得好笑,各自起身告辞。曹也不强留,仅略一拱手道:“列位多受委屈,切莫记挂在心,回去休息吧…气煞我也…”

  孔融虽对曹有些意见,但也觉得自己举荐祢衡之事办得不漂亮,不免劝慰几句:“孟德啊,祢正平的如野马,未免有些慷慨过之言,还望你多多…”

  这话还未说完,就见退至堂口的郗虑抬起头不冷不热道:“劣马入厩,此亦伯乐之过耳!”

  此言给曹提了醒,他狠狠瞪了孔融一眼,站起身来假模假式作了个揖道:“文举兄,天下狼烟尚未扫尽,在下实没有闲工夫同您这帮朋友打交道,恳请您少给我找些麻烦吧!”说罢将衣袖一甩,抛下脸尴尬的孔融回转后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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