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犹斗
彭城以西一场血战,吕布帐下的并州精锐几乎全军覆没,陷阵营更是尽数战死,又折曹、魏续、许耽三将。徐州部、兖州部、丹兵遭陈登追击,死走逃亡不计其数,最终回到下邳的只有千余人。
曹趁势包围彭城,意吕布出战。但吕布取当年在兖州的教训,死守下邳不发救兵,并传令徐州各城的守军坚壁清野。曹鉴于河北的形势不敢拖延,连续攻城三昼夜,将彭城攻破,俘获吕布任命的彭城相侯楷。为了动摇徐州局势,曹使出杀手锏,下令将城内之人全部屠杀;并向整个徐州散布消息,主动献城投降者可免死,坚守顽抗再破者屠城。
遭遇这样的威胁,吕布集团的弱点越发凸显出来。他本辗转亡到徐州,一路上纳了各个地方的军队,这些军队各有统帅难以合并,加之徐州自陶谦时代便割据纷,因而吕布的统治并无严谨的体系,更近乎一个军事联盟。在这联盟中,各个派系既互相合作也钩心斗角,但绝对主力的并州兵起着震慑作用,因为有他们在,其他派系才会俯首帖耳。现在吕布的左将军头衔已被曹以朝廷名义撤销,并州精锐又死伤殆尽,被围城者得不到救援,负隅顽抗者只有死路。吕布既没有统治徐州的名分,又没有保护大家的实力,谁还跟随他呢?东海、彭城、琅琊、下邳所属的各个县纷纷开门投降,下邳竟在霎时间变成了孤城!
吕布这才明白坚守解决不了问题,再次差出张辽去联络沿海割据的臧霸、吴敦、孙观等人,意合兵一处;又派兖州叛将许汜、王楷赶往淮南,答应袁术结为儿女亲家的条件,向昔日的敌人搬请救兵。
可曹根本不给他息的余地,自彭城火速进军,数光景已踏入下邳界内。一旦围城便战无可战,吕布来不及等候救援,只得集结残兵败将勉强出兵,试图阻击曹的进程。
对于这一战,曹早有防备。布置行军队形时,已派史涣、吕昭、王图、蔡杨、贾信、扈质、牛盖、牛金、张喜等一干小将各率亲兵在前面带队,又唤程昱、陈登二人授以破敌计策。考虑到吕布英勇难当,敢于突袭主帅,曹特意将虎豹骑移到了队伍最尾。所以一得到斥候的禀报,大家有条不紊各行其是——各队人马分散列开,呈扇面状让出空地以备战;程昱、陈登带领随从依计行事;虎豹骑护卫曹登上后方一个高坡,俯瞰整个战场。
随军士卒中不乏经过濮之战的老兵,他们向同伴诉说着吕布的威风,简直把他吹成了神兵天将,仿佛他一出现立刻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哪知真等吕布率兵来到近前,所有人都气了——吕布还是那身装扮: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身披赤金兽面连环铠,外罩西川红锦百花战袍,肩挎金漆画雀弓,系玲珑狮蛮带,腿缚银丝护膝甲,足蹬虎头战靴,跨着宝鞍金韂的赤兔马;掌中的方天画戟一晃,十分的人才,八面的威风。可是,形影不离给予他威严的并州铁骑已经不复存在了!
跟随吕布而来的士兵太惨了,服不同高矮不一,手里长短家伙都有。并州兵、徐州兵、兖州兵都已打了建制,权且编到了一起,只有百十个骑着马的,更有甚者是从下邳城中临时抓来的壮丁。这一路行来,不少人已经嘘嘘带萎靡不振,督队的高顺、成廉二将不得不连声呵斥以保持队形——这场仗还没打,胜败已经一望便知了。
曹怀抱令旗坐在山头之上,一见此等光景不捋髯而笑:“即便身负霸王之勇,用此残兵败将,结果还不是自刎乌江?”哪知曹笑纹未收,吕布竟高举画戟,下令全军冲锋——这不是打仗,是玩命啊!
那些杂兵闻听号令,连个“杀”字都懒得喊,各举兵刃战战兢兢往前拥,没跑几步队形就全了。而列于曹军前锋的清一都是新近提拔的小将,归属于各个将军帐下听用,今曹把他们单提出来打冲锋,这帮人都憋着杀敌立功搏前程呢!一见来了这么熊的兵,各催坐骑带领亲兵就往前冲。
两军相遇之际,未闻什么动静吕布那边就齐刷刷倒下一大片。后面的人一见前头的已然送死,怵生生哭爹喊娘地就要散,往后逃的倒比往前冲的多。
眼看这场战就要立时结束了,忽然一道红影冲入了战团。吕布掌中方天画戟往左一挥,十几件兵刃立刻噼噼啪啪打飞;画戟就势往右回扫,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曹兵登时命丧黄泉!吕布毕竟是吕布,单凭一人一骑,就够大群曹兵忙活的了。但见方天画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已把身旁曹兵杀得人仰马翻,他马前丈许之内竟无人敢近。继而又闻他大吼一声,竟跃起赤兔马跳入曹军阵中,在人群中一蹿一跃,似砍瓜切菜般杀入,形似魔鬼状若疯癫,把曹兵吓得四处躲避。高顺、成廉也到了,两杆长矛神出鬼没刺入阵中;紧接着,仅有的百名骑兵迅速跟至,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哪管对面有多少曹兵,举着家伙闭眼就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有赚!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就是这少数的兵马,竟将曹军的攻势抵御住了。他们这么一杀,原本后退的杂兵也看傻了,突觉这场仗还有获胜的可能,纷纷举着家伙又冲回来助阵。
曹在山上看得有些发傻,万没料到胜券在握的仗会打成这样。那厮杀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兵刃相起一阵阵令人胆寒的碰撞声,战马嘶鸣着冲撞往来。鲜血似火焰般时不时地发怒窜,两军前锋搏之处,所有人都杀得血葫芦一般;倒地的死尸被战靴、马蹄踩成一块块烂泥。
曹俯低身子收拢目光单寻吕布。只见他此刻已杀红了眼,脸上身上全是黏稠的鲜血,一边呼喊着“杀啊!”一边挥动大戟辟刺扫砍。恰见一个骑兵挥刀向他当砍来,吕布身子一闪,顺手将画戟刺入他肚子,双膀一使劲,将那兵生生举起,就势一通滥扫,借死人拨倒一大片曹兵,然后在半空中一甩,将血模糊的尸体掷入人群中,又砸倒了一大片…此刻小将蔡杨正杀到他近前,见吕布高举画戟掼出尸体,举就往他腋下刺去;吕布不及收戟探左手一抓,竟将尖握在手里,铆足力气往回一拉——连带人都被扯翻在地,所幸几个亲兵忘死相救,把蔡杨从赤兔马蹄边拖开,这才捡回一条命。
吕布方扯落蔡杨,另一边牛金、牛盖两把大刀又到了;他赶忙回身用戟杆一搪——两把刀立时手,飞得无影无踪!二将失了兵刃,惊得拨马就跑。吕布还未收戟,忽觉脑后金风骤至。原来诸小将中以张喜最灵,竟辟了条血路,绕至他身后下手。料想这一已避无可避,哪知吕布突然一揪赤兔马的鬃——赤兔顿时低脑袋、起后蹄。张喜的擦着吕布头顶而过,赤兔马的后蹄却踢在了张喜坐骑的脖子上。那畜生疼得四蹄蹦,竟载着张喜朝自己兵的方向趟杀过去…
曹再也看不下去了,猛然站起来,喊道:“后队放箭!”
命令传下,曹军后队立时放出一阵箭雨,落点恰好是两军相接之处。不管是吕布的兵还是曹兵都有不少中箭的,两边士卒莫名其妙,自然而然各退了两步。
就在这一愣之间,曹举起令旗在空中左右摇摆——战场东面的小山头立时鼓乐大作,丘陵上竖起一面白旗,上写着“兖州人来降”五个大字。程昱、李典、吕虔立于旗下,四围全都是兖州兵士,扯着嗓门喊着家乡土话。
吕布军中有不少兖州人,是当年跟着陈宫投奔过去的。这些兵被并州人欺已久,但慑于吕布之威不敢逃亡。这会儿在战场上忽闻乡音,又看到了家乡的将军,众人大感回家的时机来了,有几个脑子灵的立时向东奔去。有一个跑就有一帮跟着的,兖州兵源源不断地离战阵。
“不许走!”吕布然大怒,挥戟杀了身边两个想跑的人;见还止不住逃兵,意冲上山头斩旗杀人。这时又闻西首山头上又是一阵,竖起一面“徐州人来降”的白旗。陈登、陈矫、徐宣立于旗下,新近降曹的徐州士兵敲锣打鼓也在招呼老乡——霎时间,吕布帐下的徐州逃兵也开了闸!
兖州人东逃,徐州人西窜。吕布突觉一阵凉意,仿佛浑身的血都被干了,回头再看——只剩下一群杀得气吁吁的并州老乡了。
本来就是敌众我寡,现在又跑了一大半,吕布实在是打不下去了。眼见曹军又已攻杀过来,他拨转赤兔喊了声“撤退!”当先纵马奔出了战阵。他这一逃,所剩将士赶紧跟随,曹军兜着股一阵赶杀,不少筋疲力尽的并州兵被刺于马下。
虽然胜了,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手中令旗颓然落地,长出了一口气:“唉…可算是打完了,惊出我一身汗…咱下山吧!”虎豹骑保着他还未下到山脚,又见史涣纵马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俘虏面驰来,离着老远就喊道:“启禀曹公,末将把成廉擒获!”
“快放开他!”有了上次的曹自尽的教训,曹赶紧下马,站在山坡上拱手道“成将军,辛苦你了。”
成廉大腿中,又被史涣拖了一阵,脸上模模糊糊都是血,站是站不起来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坐稳。他不似曹那般倔强,只是叹息道:“唉…此乃天意啊…”“不是天意,这是人心!”曹牵着马信步走下山坡“吕奉先虽有项羽之勇,但士卒百姓又何曾真的归心与他?不修仁德单凭武力,昔日在兖州失败了,今天在徐州也一样会失败。”
成廉半晌无语,最后抬起头来缓缓道:“诚如曹公所言,我家将军实非命世之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想起这些年我们的所作所为,末将时常感觉如芒在背啊!”的的确确,吕布的这支人马反复无常又劫掠百姓,已残害了太多的人。
曹见他颇有悔意,笑道:“吕布既逃,回至下邳定会紧守不出;我若攻城,士卒死伤必多。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夫实不忍再看两家兵将无谓牺牲。将军能不能在城下喊话,让吕奉先开门投降呢?老夫保证,绝不害城中将士性命!”曹向陈登打听过,下邳是徐州第一坚城,攻坚战势必不好打。
“非是在下不肯,下邳恐难招降。”成廉的口气很坚决。
“未必吧?”曹冷笑一声“我观吕布所作所为并无恒心。”
成廉摇头道:“吕布易说,陈宫难撼啊!”曹立时语——当年害三贤,陈宫负气而叛,还蛊惑张邈、张超、李封、薛兰、许汜、王楷、晖、徐翕一大帮人造反。吕布无大志八成会投降,但陈宫恐怕是不可能了…
成廉喃喃道:“曹公有所不知,并州、兖州两部素有矛盾。如今城里并州兵只剩宋宪、侯成帐下数百,统筹之事已落入陈宫等人之手。即便吕布回到下邳,他也管不住那帮人啦!”
“听说颍川陈元方父子也在城中,他们可安好?”曹忽然想起了陈纪、陈群。
成廉血糊糊的脸一动,似乎是笑了:“好着呢,陈宫一直照顾着他…还有毕谌、魏种也是。”曹为兖州刺史时,举魏种为孝廉、任毕谌为别驾,对二人十分重用。哪知陈宫之叛,魏种贪生投敌;毕谌因老母被挟,竟弃他而去——这又是两笔糊涂账!
曹沉半晌才道:“不论如何,先围了下邳再说。”低头又问成廉“将军可愿归降喊话?”
成廉摇摇头:“在下出身并州,当效本主。若我家将军归降,在下即刻也降。我家将军不降,在下唯有一死。”
曹点点头:“吕布不才,然帐下皆是好汉…史涣,暂将他收押军中,待得了下邳再作理会。”
经过这一场大战,曹的心思又活动了:吕布骁勇天下无双,又没什么远大志向,若是能招降过来用为先锋,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