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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夜袭乌巢,一举扭转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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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延残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北方寒冷的冬天又到来了。凛冽的西北风把树木、百草吹残,官渡的荒原上一片悲凉肃杀之气。曹军连营的帐篷被寒风吹得呜呜作响,白天全心御敌倒也觉不出什么,到了夜晚寒冰霜一来,兵卒们被冻得瑟瑟发抖,有些人冷得睡不着,守着炭盆、火把,着手脚取暖。中原士兵不及河北士兵耐寒,战斗的优势又开始向袁绍一方转移,更加可怕的是,经过将近一年的对峙,曹营濒临断粮!

  为了挽救危机局面,曹命屯于成皋的夏侯惇、屯于翟的曹仁把富裕的粮食全部转移到官渡,又分派兵士挖野菜猎禽兽,甚至下令军中每天仅供一顿饭。但这些措施于事无补,还是撑不了几天。

  曹身着一件簇新的战袍,昂首阔步巡视大营,检查各处的防务。他心里虽急得火烧火燎,但表面上却还是气定神闲,一举一动故意装得谈笑风生慢慢悠悠。将乃兵之胆,兵乃将之威,遇到危机主帅若是慌了,那营的兵将也就了。所以他还得强打精神鼓舞士兵,驱逐大家的恐惧不安,尽量让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仔仔细细巡视一周之后,曹没有回营,而是倚在辕门眺望那阆阆无垠的荒原。冬季天黑得早,才到戌时就已目夜,寒风阵阵冰凉透骨,许褚劝了好几次,他就是不肯回帐休息。此时此刻曹的心情也好像这黑夜一样死寂,寻不到任何光亮,只是靠毅力支撑着没有退缩。

  战争永远不仅仅是沙场上那点儿事,更多的是后方财力的对抗。豫州、兖州都处于中原之地,十几年来战不息灾害连连,所遭受的破坏远比河北地区严重得多,虽然曹兴屯田安百姓,但粮食产出不是三四年间就能完全改观的。地盘没人家大、人口没人家多、土地又比人家贫瘠,粮食补给成了袁绍倒他的最后一稻草。战场上任何困难都可以设法解决,唯独没有粮食就只能坐以待毙,等战马杀完了、树皮扒光了,到人吃人的时候,恐怕再忠实的将士也要自谋生路。到那时曹很可能就像吕布一样,被自己人绑着当做投诚的礼物押往袁营,临死前还要受袁绍的责难和侮辱!英武半世的当朝三公岂能受辱于人?曹已经想好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甘愿拔剑抹脖子,那样好歹还算是自刎殉国…

  “主公,您在这里呀!”郭嘉颠颠跑了过来“难怪跑遍了大营都寻您不见,原来在辕门。”

  “嗯,我想看一看风景。”曹自己都觉得难圆其说,这茫茫一片黑,又有什么可看的。

  “风景虽好,只是西北风太紧,您别着了凉,还是回大帐休息吧。”郭嘉明知他心里想些什么但就是不提,现在已没有任何办法,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曹点点头,可依旧没有移动半步。回去又怎么睡得着?独对孤灯心烦意,倒不如跟守门的卫兵站在一处,心里倒也清些。郭嘉下自己的裘衣,披到他身上:“对啦,刚刚有使者来报,曹洪将军已在数前自宛城拔营,要到官渡与咱们会合,如果夜兼程今夜就要到了。他营里还有些粮食,或许能帮帮咱。”曹洪本是防御刘表的,但新近得讯,荆州长沙太守张羡造反,刘表忙于平叛,顾不上曹了。其实仗打到今天,刘表来不来捣乱也是这样了,曹洪干脆带着所部三千兵北上,意助曹最后一搏。

  曹心里清楚,凭曹洪那点儿粮食,匀给此间三万大军也不过是再苟延一两天,如今生死命运都已沦落到按天计算了。他忍不住想感慨两句,却见郭嘉把裘衣给了他,自己却冻得手跺脚,关切地问道:“你这单薄的身子,跟个窈窕妇人似的,衣服还是自己穿吧。”说着话便解开裘衣。

  郭嘉其实是故意这么干的,装作瑟瑟发抖,却推开曹的手说:“主公在这里坚守辕门看风景,天寒地冻多一层是一层。”

  “那你快回去歇着吧,这天太冷了。”

  郭嘉却道:“主公不休息,我也不休息。大不了冻死在这里,也算是为主尽忠了。”

  曹扑哧一笑:“你呀,鬼主意就是多…那咱都回去吧,不过你和公达得来陪我。”

  “军师染了点儿风寒,还是我陪着您吧。”郭嘉再不推辞,接过裘衣重新穿好“再难也得注意身体,兴许明天袁绍就撤兵了呢。”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话。

  曹点头不语,带着郭嘉、许褚迈步往回走,穿过前寨的几道营房,缓缓来到灯火黯淡的大帐。还未进门,忽见王必一瘸一拐跑了来:“主公…主公…”

  “你箭创未愈,不好好在后营休息,跑来做什么?”

  王必捂着大腿道:“有斥候来报,后面来了一哨人马。”

  “是子廉的队伍到了吧。”

  “不对啊,那帮人是从东南方向来的。”

  “东南?!”曹顿生诧异“宛城发兵当从西南而来,不可能从东南绕一个大圈子…走!带我亲自去看。”

  一帮人疾步来至东南后寨的辕门,但见远处隐隐约约显出许多火把,行进的速度却很缓慢。这固然不是曹洪,但这样的移动速度也不像是奇袭的袁军。莫非是地方上的山贼草寇?似乎也不大可能,哪有草寇敢明目张胆来闯官军大营。有斥候往来不停飞马探报,这支队伍已越来越近,其中好像夹杂着许多车辆,黑乎乎的不知是敌是友不敢靠近详查,只隐约看见一面“李”字大旗。又过了片刻,忽有十余骑追着斥候一并而来。辕门谯楼上的士兵立刻张弓搭箭,大声喝喊:“不许靠前!什么人?再过来放箭了!”

  “别放箭别放箭…”那十余骑竟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辕门附近,仰着头冲谯楼上喊叫“奉我家李将军之命前来送粮!请速速禀告曹公。”

  曹在辕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又见这帮人玄布衣黑帕罩头,全不是正规军的打扮,朗声道:“老夫就是曹,敢问你家李将军是谁?”

  那帮人尽数跪倒:“草民无礼,还请明公宽宥。我们当家的兄弟李曼成押粮至此,命我们几个来打个招呼。”

  郭嘉惊异不解:“李典不在兖州戍守,何时领了押粮的差事,这粮食又是从哪儿来的?”

  曹恍然大悟:“哎呀!这是成武李氏的粮食啊!李典把族里的仓廪都周济给咱了…快开门!”

  又过了一会儿那队伍越来越近,一辆辆大车自夜幕中慢慢显出,有一部分是牲口拉着的,更多的则是人力推来的。拥拥促促差不多有近百辆,这些粮食对于几万人的军队并不算多,但对于一个家族而言可就太宝贵了。曹逐车打量,除了粟米谷草,还有棉衣布幛和好几车干枣,关东地面赶上荒年,百姓就吃枣子充饥,连这些东西东送来了,可见李典把家底抖搂干净了!

  诸将闻讯纷纷赶到,正面对粮食感慨不已,忽见面奔来数百正规步兵,当中簇拥着一骑,马上端坐之将正是李典。那些运粮的人一见到他纷纷打招呼,什么兄弟、堂哥、贤侄、叔叔,竟没有一个叫将军的——原来都是李氏族人,此番为了给曹营运粮,只要是男丁不论老少全体出动。

  “末将参见主公!”李典望见曹赶紧下马施礼。

  曹呆呆望着他,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自他起兵以来受李家的恩惠太多了,李乾、李进、李整皆殁,如今李典又动员全族的人捐献粮食。继而又想起当初在下邳,因张辽之事呵斥过李典,心里不免生出惭愧之意。众将也是一拥而上抱拳的抱拳、道谢的道谢,李典一一还礼,唯独不搭理张辽——公是公私是私,家仇还没忘!

  曹一阵木讷,见张辽脸尴尬,又不好意思再说李典什么,只道:“曼成啊,你把全族老小的性命全赌上了,老夫如何承受得起?”

  “我成武李家不过一方土豪,若非受主公知遇之恩,怎有今天这般兴旺?再说主公此举乃是捍卫朝廷,于公于私都应竭力效劳。”李典冲众族人喊道“老少爷们,这一路辛苦了。不过此间缺粮,大家不好再在这里跟官兵分吃的,所部亲兵留下,其他人还是趁着夜赶紧回去吧!不过路上还要小心,分散着走不要招惹袁军袭击。”

  众亲朋答应了一声,搁下粮食又窸窸窣窣消失在黑夜之中,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任峻赶来清点数目,哪知粮食还未卸车,又有斥候来报,宛城所部开至西南准备扎寨。没一会儿工夫曹洪就窜了过来:“主公,我给你送马来了,两千多匹战马啊!”原来钟繇以司隶校尉身份移治弘农,在卫觊、段煨等人帮助下拉拢关中诸将、排挤高幹的势力,不但使马腾、韩遂承诺各送一子入朝为质,而且来两千匹西凉战马。曹军马数量远不及袁绍,所以筹划奇袭只能量力而为,多了这两千战马就等于多了两千奇兵啊!

  这会儿好事接连不断,曹带领众将回到中军帐,又见泰山从事高堂隆、汝南从事朱光、广陵功曹陈矫一齐来到。原来吕虔发动奇袭,杀死了窜山岭的郭祖、公孙犊等反民,又阻挡了济南黄巾徐和的进攻,迫使昌霸陷于孤立第三次向曹军投降。在汝南方面,李通、宠配合得珠联璧合,不但斩杀了瞿恭、江宫、沈成三个造反首领,还处死了袁绍派去拉拢他们的使者,派朱光将一干反贼的头颅和袁绍送的伪征南将军的印绶都带到了官渡,表示全心效忠曹

  而最为意外的,当属陈矫带来的消息——江东孙策死了!

  原来孙策平定江东之时曾诛西京朝廷任免的吴郡太守许贡,而许贡有三个心腹门客意为主家复仇,此后乔装打扮隐于民间,时时关注孙策动向。时逢孙策前番为陈登所败,回归江东又知曹救兵未到,便筹划二次北上夺取广陵。大军行至丹徒县境,粮草尚未运到,孙策素好勇武,趁此空闲出外游猎,三门客扮作樵夫行刺,箭孙策额头。随行之人虽将三人诛杀,但孙策受伤严重,回至营中便一命呜呼!可怜一代风骁勇之将,竟丧于刺客之手,终年只有二十六岁。

  孙策既死,江东之事嘱于其弟孙权。孙权刚刚十七岁,骤然掌权不知所措,全凭长史张昭、中护军周瑜处置内外诸事,才勉强稳住局面。主帅突亡不可再战,孙氏兵马放弃北伐迅速缩,而且一两年之内恐怕无暇对外用兵了,广陵的威胁解除得干干净净。

  这一连串的好消息又鼓舞了军心,诸将都摩拳擦掌准备跟袁绍作最后一搏,吵吵嚷嚷各自散去。任峻清点完毕告知曹,李典和曹洪带来的粮食加在一起恰好可供全军十五天之用。曹为安士卒之心,命其对外宣扬粮草之危已彻底解决。

  虽然当兵的被骗住了,战局也看起来渐渐好转,但曹心里清楚,危机实际上越来越严重。袁绍此时都用不着再来打,饥饿和严寒就可以把曹军消灭掉。曹独对孤灯冥思苦想,还是没有破敌的万全之策,最后索放开了——能尽的力已经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大不了耗到最后拼个鱼死网破倒也干净!

  想至此他懒得琢磨了,把灯一吹,拉过被子蒙头就睡…恰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帐外传来许褚重的呵斥声:“你们真不晓事!怎么把细作拿到中军营来了?主公刚刚睡下,别在这里捣乱,把这厮拉出去砍了。”

  紧接着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嚷道:“我不是细作!我要见你们主公,快快给我通禀!”曹闭着眼睛躺在卧榻上,听这声音似乎有些耳,又一时想不起是谁,强撑了一天,困意刚刚袭来,便也懒得再想,翻个身继续睡,又隐约听到许褚传了命令:“别闹了,不管是不是细暂且押在后营,主公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哪知那个尖锐的声音越发响亮:“放!我辛辛苦苦跑来了,他还敢睡大觉?曹阿瞒!你这狗东西还敢跟老朋友摆架子,快给我滚出来!曹阿瞒…你出来啊…”紧接着吵吵嚷嚷成一片,似乎众亲兵听他直呼主公小名,都愤愤不平动起手来。

  曹初听之下还觉烦躁,蒙上脑袋继续睡,可后来听那人叫出自己名,一猛子坐了起来,疲劳困倦一扫而光。普天之下不论场合、不论身份,敢公然直呼他小名的只有一个人——许攸!

  放手一搏

  “哎呀!来的可是子远贤弟吗?”曹大喜过望,连鞋都没顾得上穿,赤脚奔出帐篷。

  许攸被当成细作拿住,绳捆索绑跟个粽子似的,还被四个兵丁押着,一见他出来了,撇撇嘴道:“哎哟哎哟,还叫贤弟呢…你错了,我是细。”

  “子远肯来,吾事就矣!”曹知他素来傲慢凌人,连忙过去作揖“你别跟我玩笑了…松绑松绑!”

  “且慢…”许攸不紧不慢道“你军中这些小子可口口声声说我是细,你看着办吧。”

  曹一门心思要向他打听袁绍军机,赶紧帮他发作:“谁说许先生是细?都给我掌嘴二十!”这帮当兵的才冤呢,竟抓了一个活祖宗来,不敢违抗命令,由许褚带头都噼噼啪啪扇自己耳光。曹亲自趋身为许攸解绳索,却半天不开,细看之下才发现结的都是死扣,想必这家伙不老实,又取过兵刃割了半天,这才把他放开。

  许攸活动活动胳膊腿,这才作揖道:“公乃朝廷砥柱,吾乃一介布衣,何必谦恭如此啊?”

  曹听他话是好话,却带着点儿酸溜溜的味道,笑道:“咱们是老朋友了,岂能以名爵分上下?”说着话紧紧拉住他的手“走走走,咱们进去叙叙旧。”

  “等等!”许攸扭头问许褚“我的剑呢?还有马呢?”

  许褚虽瞧他不顺眼,但看在曹面子上还得忍气声:“大帐里又不能骑马,我替先生收着便是。”

  “你可别给我丢了。”

  “您那破剑劣马谁稀罕啊?”

  许攸一瞪眼:“放!我打袁营出来就剩这点儿家当了,岂能便宜别人。”

  四十多岁的人了,为人处事还这般刁钻,曹听着不像话:“诶诶诶,这点儿小事就别计较了,我营里战马多的是,回头子远想要哪匹牵哪匹。”这才拉着喋喋不休的许攸进了大帐。许攸还真不客气,一股就坐到了曹卧榻边。

  有亲兵进来点上灯,曹紧挨着许攸坐下,这才顾得上仔细打量他——许攸还是那副丑模样,一对梗子眉毛更稀疏了,瘪鼻子大厚嘴,七朝上八朝下的老鼠胡须,只那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透着精神,眼珠子滴溜溜转,眼角添了几道鱼尾纹,面颊也多了几块灰斑。穿着灰黑色布衣,却得浑身是土,发髻蓬松一脸晦气。曹心中暗笑:看你这副德行,八成因为什么事惹恼了袁绍,得走投无路才来找我吧!

  曹所料不错,许攸确是因为与袁绍闹翻了才来的。他自跟随袁绍以来,创业河北倒也尽心尽力,可是傲慢自大又贪爱财货的毛病却始终改不了,仗着袁绍的宠信问舍求田招权纳贿。后来袁绍势力扩大,河北的豪族士人都来投奔,尤其是冀州第一豪强地主审配给袁绍当了军师,他岂能容忍许攸这个外乡人在自己的地盘强占田园掠夺财货?故而两人暗地里较劲,相互使绊子已经好几年了。

  前番曹军突袭韩猛,烧了大批粮草辎重,袁绍派审配回河北筹备再运。审配到邺城后趁机报复,以欺良民、霸占土地等罪名把许攸的子侄都抓了起来,还写信至官渡历数他种种罪过。恰逢许攸向袁绍献计二次奇袭许都,袁绍非但不纳,又取出审配书信痛骂他一顿,将之贬为军吏待罪从军。许攸越想越憋屈,料想即便战胜曹,自己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不了,有审配从中作梗,救家眷子侄更是不可能,一气之下离开袁营来投曹

  许攸料定曹破袁绍,必会礼待自己,索把架子端足,撇着嘴脸傲慢道:“我这大老远来的,还饿着肚子呢,你给我些吃的吧,我先歇会儿。”说罢往卧榻上一躺,绝口不提用兵之事。

  曹正有求于他哪敢得罪,就容他占了自己卧榻,赶紧命人准备吃食。不一会儿的工夫,热气腾腾的汤饼端了上来,还有几个胡饼,许多干枣。许攸甩开腮帮子颠起后槽牙,把一大碗汤饼吃了个底朝天,这才肚子道:“矣…矣…”

  曹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客客气气道:“子远辛苦至此,可是弃暗投明归顺朝廷来的?”

  许攸是个好面子的人,遭了袁绍嫌隙却不肯说出来招人笑。听了曹的问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却怪声怪气反问道:“明公究竟想不想破袁绍啊?”

  这不是废话吗?曹知他情傲慢喜好恭维,反正说好话又掉不了,就哄着他高兴呗。想至此起身向许攸深深一揖:“古人有言‘食者鄙’,愚兄虽是当朝三公军中统帅,实不及贤弟才智过人谋略深远。还请贤弟念在你我昔日旧不吝赐教一二,若能攻破袁绍成就大功,非但愚兄感恩戴德,亦是朝廷之幸、天下人之幸…”曹从得任司空以来就没对任何人这么谄媚过,今天开口说这样的话,自己都觉得牙酸。

  许攸却十分受用,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如闻天籁妙曲,虚荣心足了才捏着小胡子道:“承让承让。若破袁本初倒也不难,但我问兄长一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

  “子远但问无妨。”

  “不知公军中粮草尚有多少?”

  曹微然一笑,手捻胡须道:“勉勉强强还能支持一年吧。”

  “不对!”许攸白了他一眼“我要听实话。”

  曹不想轻易吐军中实情,又搪道:“还够半年之用。”

  许攸忽然站起身来:“既然还够半年…那我半年后再来。”

  “别别别…”曹赶忙拉住。

  “恐怕没这么多吧?”许攸笑呵呵坐下。

  “唉!”曹故意叹了口气“子远勿嗔,容我详情相告,军中粮草仅够三月之用。”

  许攸冷笑道:“曹阿瞒啊曹阿瞒,我看陈孔璋檄文写得一点儿都不假,你这老小子就是诈!我可是好心好意来给你帮忙的,你怎么连句实话都不跟我说呢?”

  “哈哈哈…岂不闻‘兵不厌诈’?”曹附到他耳边,故意低声音说“实不相瞒,军中粮草只够支持一个多月的了。”

  “你休瞒我!”许攸把眼一瞪,顺手抓起一把干枣子“但凡有盈月之粮,寒冬时节你能吃这个吗?”

  曹心头一凛——好个厉害的许子远!再不敢说假话了:“贤弟所料不假,军中粮草勉强可供半月,这还是部将私廪所赠。”

  “嗯,这还差不多。”许攸把枣子往嘴里一,狠狠嚼了几口“兄长以孤军独抗大敌,外无救援,粮谷已尽,而不求急胜之法,此取死之道也!”

  “这点道理愚兄岂能不知,可袁绍紧守营寨未有破绽,我何以破之?”

  许攸嘿嘿一笑:“小弟倒有一策,三之内定叫袁绍十万大军不战自破,不知兄长愿听否?”

  “你别吊我胃口了,有什么办法快快说来。”

  许攸表情凝重起来,圆溜溜的眼中迸出炯炯灵光:“兄长前番劫杀韩猛,焚其粮食千车,袁本初派审配回转河北转运二批军粮。这一次的粮草足有万余车,尽数屯于官渡东北四十里的乌巢,由淳于琼率领万余人看守。兄长若发轻兵袭之,必打他个措手不及,尽燔其谷,袁绍大军立时断粮,不过三袁军必!”

  曹一阵欢喜一阵担忧:“前番已施劫粮之策,焉能再用?”

  “正因为用过一次才要再用!”许攸一拍大腿“袁绍实乃一庸人也,虽有小弟与沮授筹谋,然皆不能用。你前番劫粮得逞,他以为你必不敢再来。若是能二次前往,实不亚于从天而降。况且那淳于琼是个什么德行,你不晓得吗?”

  昔日淳于琼与曹同属西园八校尉,曹深知其勇而无谋又好酒贪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免有些犹豫:“淳于琼虽不才,然此去四十里如何混过袁军盘查?”

  “这也不难,可选精锐部卒,冒充袁军人马,假称‘袁公恐曹抄掠后路,遣兵驻防乌巢’,再加上小弟出头掩护,定可畅通无阻。”说着话许攸抬手指指帐外“现在还未到亥时,倘能立刻发兵,天亮之前大功可成!若等到明,袁绍知我逃奔必加防备,那时再要劫粮可就难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要想清楚。”

  曹猛然站起,朝外面喊道:“仲康,点上灯火,击鼓升帐!”

  中军大营聚将鼓响,不一会儿的工夫所有将领、掾属尽皆赶到,就连染病的军师荀攸都来了。郭嘉、朱灵、路昭等曾在河北效力的人见到许攸无不愕然,曹将奇袭乌巢之计说出,营之人齐声反对。

  于最是义愤填膺:“官渡乌巢相隔四十余里,袁军斥候别部往来纵横,即便能深入敌境,倘若袁绍派兵增援,我军前后受敌死无葬身之地啊!况且…”他瞥了许攸一眼“况且此人星夜而来居心难测,主公还需详查。”

  “什么叫居心难测?”许攸据理力争“我门家小皆被袁绍所挟,有此深仇大恨岂能瞒哄你们?再说我也要随军而往,如有差失诛我不迟!”

  “滚你娘个蛋!”曹洪把眼一瞪“宰不宰你是小,主公安危是大。若有一差二错,杀了你有个用啊?”

  还不待许攸还口,朱灵又冒了出来:“在下以为许子远之言纵然可信,但前番已施劫粮之策,袁绍必倍加谨慎,主公不宜贸然以身犯险。军中不可一无帅,还望主公三思。”

  “望主公三思!”诸文武齐声附和,于、朱灵、张辽、李典那几个平素不睦之人,这会儿却难得一致,都以恳求的目光望着曹

  许攸投至曹营本是一番冲动,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就算曹同意他的战略,要使曹营诸将也都接受他这个河北叛徒却不容易。他一个归降之人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甚,焦急地望着曹。而曹似乎也有几分疑虑,逐个扫视帐中文武,目光所及之人无不摇头,就连郭嘉也紧蹙双眉不置可否。正在万般无奈之际,坐在一旁的荀攸有气无力地说了话:“在下倒以为子远之计可行…”

  “哦?”曹终于找到赞同的声音了“军师觉得可行?”

  荀攸实在没力气起身,病怏怏坐在那里,缓缓道:“袁本初不通兵法,未必及时救援,即便率兵驰援以主公之力也未尝不能胜之。况且现在是冬季,乌巢又在东北,若能顺风纵火,官渡袁军遥遥可望,到那时军心涣散兵无斗志,可一举而定也。如此良机主公应该尝试…”他因为生病,话说得很慢。

  “对对对!公达这番话才是智士之言嘛!”许攸来了劲儿。

  曹左看看右看看,除了荀攸竟再没有人表示同意了,偌大的中军帐一时间鸦雀无声。他心下的疑虑越来越重,固然是机会难得,但诸将所言也不无道理,此番奇袭若是不成,只怕想回来守官渡也难了。既然决定奇袭带兵也不能多,自己顶多差出五千骑兵,这还多亏钟繇送来了马,而单单淳于琼的守军就有一万,若是半路还有战,所要面对的敌人将更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战略也是十分冒险的…而这个险该不该冒呢…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直勾勾看着曹,等他作出最后抉择。大帐里寂静无声,只有炭盆里的柴火噼噼啪啪作响,顿了好一阵子,曹忽然站了起来:“我要出去片刻,列位且在这里稍候,回来之时再作定夺。”说罢丢下一脸诧异的众将,迈步就往外走。

  “曹阿瞒!”许攸真急了“这等要紧时刻你要干什么,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曹连头都没回“你耐心等着,我去去就来,耽误不了事情。”

  出了中军大帐,一股凉风袭来,曹感觉清醒了不少,甩开大步穿出辕门向前营而去。许褚等卫士不知他要干什么,又不敢多问,紧紧跟在后面保护。连过两座寨门,直到最前面张绣的大营,曹才放慢脚步,有守门的小将远远望见,赶紧跪倒在地:“末将参见主公,我家张将军正在巡营,现有刘将军在中军帐听候调遣,末将为您传…”话未说完,却见曹理都没理,带着亲兵穿门而过。

  他没有奔中军大帐找张绣和刘勋,径直向大寨西南犄角;走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帐篷前,见帐帘垂着,从隙间洒出一缕灯光,便回头嘱咐许褚:“你们在外面等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打扰。”说完他又整理整理衣甲战袍,这才伸手挑起帐帘,清清喉咙道“文和兄,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啊?”

  “谁啊?”贾诩披着裘衣、趿着屐、拿着卷书正坐在炭盆前烤火,灯火昏暗他眼睛又花,待来者走到近前才认出是曹,忙要起身施礼,但股还没抬起来就被曹摁了回去:“坐着说话,咱们随便聊聊。”

  “我以为明公还在大帐议事呢,不想光临我这破帐篷来了。”贾诩不敢抬头,只用余光扫视着地面,瞄到曹已坐到了自己对面。

  “我这几筹措诸事,忘了营之中还藏着您这么一位智士呢。哈哈哈…”曹捋髯而笑。

  “不敢不敢。”贾诩态度谦卑,一直低头攥着那卷书。

  “本来我表奏您为执金吾,可诏书未下战事又起,您还得随张绣出征,许都的清福又没享受到,可惜啊可惜。”

  贾诩忖度不清他的来意,不知这话该怎么接,只是轻声道:“为国效力自当如此。”

  “文和兄,你以为…”

  “在下何德何能,岂敢与明公兄弟相称。”

  “诶,现在又没有外人,咱们两人随便叫叫有何不妥。”曹面带莞尔道“我与袁绍僵持久始终未能得胜,文和兄可有什么计谋吗?”

  贾诩摇了摇头:“明公久领兵马睿智过人,在下觉得万事妥当,没有什么不足之处。”曹营智谋之士多出自颍川,将领出于沛国,干吏多为兖州籍贯,这种体系下贾诩一个凉州人自不敢参与其中。而且他既非曹营嫡系,又是犯过惊天大罪的人,更不能随便说话。

  曹见他夹着尾巴不,眼珠一转,似笑非笑道:“文和兄也忒谦虚了。昨夜我睡不着觉推枕而思,让您当这个没什么差事的执金吾实在有些屈才了,似您这样的人应该戡定一方造福朝廷,所以我打算上表朝廷改任您为冀州牧。”

  “啊?!”贾诩惊若雷劈,手一哆嗦,书都扔到炭盆里去了,赶忙跪倒在地“在下才少德薄,不能当此重任,还望明公收回成命。”现在冀州在袁绍手里,他若是当了有名无实的冀州牧,岂不是跟人家结了死仇?前番拒绝李孚虽已结怨,但是尚有回旋余地,若是曹战败大不了回转凉州闭门不出,袁绍也未必能把他如何。可要是跟人家结死仇,曹一旦战败,袁绍岂能留他活命?贾诩经风霜已锻炼得如履薄冰,再不想蹚这汪浑水了。

  “您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曹把他得没有退路,得意地笑了“任命您为冀州牧是朝廷信得过您,我也信得过您。只要文和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愁灭不了袁绍吗?”

  贾诩一时语,战战兢兢坐回榻上,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明公…真的想听我说说。”

  “我来这儿就是想听听您的高论。”曹不提许攸的战略,却故意叹息道“人皆道我之用兵胜于袁绍,可寡众悬殊如何才能取胜呢?”

  贾诩似乎恢复了平静,低头瞅着炭火盆,思来想去情知无可回避只得开了口:“曹公明智胜于袁绍,英勇胜于袁绍,用人胜于袁绍,决机胜于袁绍,有此四胜而半年多不能告捷,您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曹双手抱拳,口气更谦卑了:“愿听贾公指教。”

  “不敢不敢…”贾诩连忙推手“恕在下斗胆直言,我以为明公不能取胜非智勇不及,而是慑于敌众我寡不敢出手,苛求万全之策所致。”

  “您这么说…”曹想要辩解,但略一思考觉得他说得也有些道理,自己是一度吓缩了手,甚至想要退兵。

  贾诩见他没有反驳,便放开了胆子:“到了战场总会有风险,从来就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您又想天子又想朝廷,顾及越多举动就越放不开,那还怎么打呀?好在您能即时纠正想法坚持下来,这就是成功的第一步。昔日荥之战若不坚持,高祖何以定天下?昆之战若不坚持,光武爷怎能破王莽四十万众?”

  “光坚持不足以破敌。”曹叹道“千古胜败总是瞬间的事。”

  “这话不假,世间所有胜败确是一瞬间的事,但能坚持到那一瞬间的发生,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啊!”素来沉郁木讷的贾诩竟然笑了“一个时辰前任峻来过,说粮危已解,但究竟解没解,我们不清楚,您心里却很清楚吧?现在这时候,再渺茫的机会都要抓住试试!古人云‘君子战虽有阵,而勇为本焉’,坚持到现在不容易,试了可能还有胜算,不试就只能落败!”

  “承蒙教诲。”曹感觉听他讲话受益良多,赶紧拿出许攸的战略“现在有一个战略,我打算轻兵…”

  “不必说了,”贾诩一摆手“您大胆去做就是了。”

  “您还没有听啊?”

  “明公久经沙场岂是凡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叫您怦然心动的战略,难道还不该试试吗?”贾诩面无表情却目光深邃,紧紧盯着曹的脸,仿佛已把他的心事完全看透。

  “嘿嘿嘿…”曹慢慢绽出微笑“文和兄真乃奇人,听君一席话,腹疑虑尽消,承教啦!”说罢豁然站起,转身便往外走。

  贾诩赶紧叫住:“明公且慢,在下改任冀州牧之事…”

  曹嘿嘿一笑:“算了吧。文和兄且任司空参军,明天就转到我营中理事。”

  贾诩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冀州牧是躲开了,可还是叫他拉进幕府了,只因当初给李傕卖个小聪明,得一辈子不安生!我这匹挂上车的牲口什么时候才能解套啊…曹离开前营,带着亲兵大步流星回转中军大帐,刚迈进一只脚就放声传令:“张辽徐晃乐进听令,速速点齐五千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各负柴草一捆,老夫要亲自统领奇袭乌巢!”

  诸将面面相觑,不知他出去片刻何以态度大变,于跨出一步抱拳道:“主公执意如此,我等不敢阻拦,但请让末将率兵代劳。深入敌境祸福莫测,刀无眼倘有差失…”

  “都不必说了。”曹把青釭剑一拔,顺势将帐帘斩为两段“我意已决,再有谏者如同此帘!此番奇袭需人人奋勇舍生忘死,老夫一定要亲自前往鼓舞将士。两军锋何惜命,人不该死自然生!孤注一掷即便阵亡,我曹某还落个勇烈的名声呢!速速点兵。”

  “诺。”张辽、徐晃、乐进抢步而出。

  许攸一挑大指:“好!你曹阿瞒是比袁本初痛快多啦!放心吧,有我保着你,一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曹佩剑还柙,又环视众将道:“其他人也不能懈怠,由子廉与军师指挥坚守营寨。袁绍若得悉我兵袭乌巢,救援不及就会调动大军强攻咱们营寨,来势一定很疯狂。你们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给我保住大营!”

  “诺。”众将咬紧牙关低头应了一声,心中疑虑还未完全打消,抬起头来,却见曹拉着许攸的手已经昂首阔步走远了…

  火烧乌巢

  五千精锐离开曹营已过了亥时,人衔枚马裹蹄,连一枝火把都不敢点,所幸恰逢月底,有一轮朦胧的月牙,曹军就在黑夜的掩护下,蹑手蹑脚离了官渡主战场。提心吊胆摸黑行了十多里,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渐渐放慢了速度。东北方向是袁营的大后方,免不了会有斥候巡骑出没,为了不引起怀疑,曹命军兵点上几只火把,前排的人要换上袁军衣服,并竖起河北的黄旗号①。这些衣服和旗帜都是白马一仗自颜良处缴获的,现在也派上了用场。

  平平稳稳行了一段路,确有一两支轻兵擦肩而过,黑暗中也没瞧出什么破绽。后来又有几个斥候过来盘查,穿着袁军衣装的虎豹骑早就编好了说辞:“袁公恐曹抢夺粮草,遣我们等往乌巢协助淳于将军驻防。”袁军斥候觉得有理,又隐约看见许攸也在其中,便不再追问,任由他们过去。

  曹率领兵马走走停停,混过几次略盘查,跟几支往来的敌军打过招呼,大概走了四五里,便再无斥候巡骑盘查了。估摸着已离袁绍大营很远,大家又开始加速驰骋,向东北方赶路。天凉好赶路,加之钟繇贡献的脚力都是凉州好马,曹军行进的速度很快,眼瞅着已过了一半路程,才刚丑时。

  大队骑兵驰骋赶路,翻过一座高坡,忽见前方恍惚出现一片火把,看来有部队在此间巡查。曹赶紧下令放慢速度,意再次混过盘查。不多时,那队人马面封住去路,有快马面驰来,高喊着:“哪里来的兵马?屯粮重地不准随意靠前!”

  曹兵照方抓药:“我等奉主公之命往乌巢协助淳于将军,速速告知你家将军,让开道路叫我们过去。”

  那斥候依旧不去:“哪一部的兵马,先报上名号!”

  “我等乃主公中军所部,现由许攸参军暂时调遣。”

  那斥候听了此言虽拨马而去,却还是犹犹豫豫喊道:“我这就报知我家将军,你们站在原地别动…不要动…”

  曹这会儿装成副将立于许攸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忙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怀疑咱们了?”

  “怀疑倒不至于,八成是要确认身份才能过去。”许攸面沉似水“淳于琼所部还有副都督眭元进,以及韩莒子、吕威璜、赵叡(ruì)三个副将,这说不定是他们其中哪个在此巡查。”

  “这队兵少说也有一千人。”曹有些担忧“咱们行了多远?”

  “大概有二十多里,再往前走一段路,饶过两道山峦就可以远远望见乌巢了。”许攸越来越紧张,但还是给自己鼓气“没关系,一定混得过去…没问题…没问题…”

  曹见许攸脸色煞白,脑门直冒冷汗,双手焦虑地抖动着,足见他心里也没底。已经走到这里,一旦暴回都回不去,曹赶紧吩咐张辽:“别听那斥候的话,咱们不能等,叫大家慢慢往前蹭,靠前一点儿是一点儿,大不了冲杀过去。”说罢又回头告诉许褚“一会儿你保着许先生过去,有什么意外见机行事。”

  命令传下去,曹军便慢慢悠悠往前蹭。对面见他们这等不着急的样子,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有人放声嚷道:“我家眭都督请许先生出来讲话,顺便验明军令!”

  “一定是眭元进,”曹出一支令箭到许攸怀里“你过去对付他。”

  “我去?”许攸脸都绿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我…”

  曹一皱眉:“怕什么,有仲康保着你呢。”

  “诶…”许攸哆哆嗦嗦答应一声,想要挥鞭打马,但就是使不上劲,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许褚气大了:“你不是还想保着主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嘛,在营里吹了半天大话,就这点儿胆子啊!”“我、我敢跟来就不错了。”

  曹又好气又好笑,索举起自己的鞭子照着他马股上就是一下。“妈呀…”许攸的坐骑一猛子窜了出去。许褚紧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见许攸又勒住马了,赶紧低声催促:“快走啊!”“我这不走着了嘛。”许攸嘀嘀咕咕。

  “你快点儿呀。”

  “快不了!我手都哆嗦了。”

  “我保着你呢。”

  “你保着我,谁保着你呀?”

  “你出的主意,自己还害怕。”

  “是我的主意,但我也没干过这事儿啊…”“瞧你这点儿德行,要不是主公的朋友,我一矛戳死你!”

  他们俩磨磨蹭蹭嘀嘀咕咕,对面可等不及了,黑的人丛中窜出一骑——正是副都督眭元进。他打马来到二人近前,冷嘲热讽道:“哟!这不是许先生嘛,您怎么也派到我们这等偏师来了。”原来这眭元进跟随审配督办军粮,对许家出的事了如指掌,见他领兵前来没怀疑有诈,却以为他叫袁绍贬到偏师效力了呢。

  “眭、眭都督。”许攸硬着舌头答应一句。

  眭元进见许攸骄横跋扈的样子见惯了,还以为他贬官心里郁闷,越发笑道:“您怎么也混得这么不济?把令箭拿来叫本将军看看吧。”

  许攸哆哆嗦嗦掏出令箭,情知一验就馅,不敢往前递,隔着老远就扔了过去:“接着吧!”

  “我与你玩笑两句,你生什么气啊。”眭元进接住令箭白了许攸一眼,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令箭,用手摸着上面的字迹图案。可是越摸越糊涂,这支令怎么跟平常派发的形状、字迹都不太一样呢?他是个不识字的睁眼瞎,摸了半天“曹”字竟不认得,一个劲地咋舌,却见对面的骑兵越来越近,借着火把渐渐看清,除了前排骑士穿着河北军的衣服,后面的人看服倒像是曹军!

  眭元进猛省,拨马逃,许褚岂能叫他走了,抡起大铁矛照定后脑勺死命一砸——立时打了个万朵桃花开!

  后面的袁军一惊之下还未醒悟,张辽、徐晃、乐进已带着骑兵冲了过来。主将都没了还打什么劲?这一千多兵无心还击,扔下火把四散奔逃,曹兵砍瓜切菜般一通杀,黑暗中刀光翻飞、火花四溅。曹忙喝住:“不用再杀了!黑漆漆的,杀也杀不干净,由着他们逃吧。咱们已经暴了,多捡火把照亮道路,给我全速赶奔乌巢!”一回头见许攸早吓得跌下马了“仲康把他抱上马,咱得赶紧走!”

  路程过半又杀了眭元进,只能进不能退了。曹也无须再拿许攸当幌子,和张辽、徐晃齐头并进奔在最前面,带着五千骑兵快马突进,把逃散的步兵远远甩在后面,铁蹄扬尘杀气腾腾直奔乌巢而去。全速驰骋了半个时辰,绕过两个山头,又见十余名巡骑打着火把面而来,这次曹兵连话都不答了,一阵翻在地,鞭鞭打马继续赶路。这会儿乌巢大寨的零星灯火已依稀可辨,但望山跑死马,至少还有十里左右。

  曹偏过头再次传令:“列开阵势直赴大营,无论什么人拦路格杀勿论!”五千骑兵奔驰中调整阵势,列成一个剑锋状,张辽、徐晃、乐进充当剑尖,虎豹骑围着曹、许攸渐渐退到后面。

  又奔了一阵子,面的斥候、游骑愈来愈多,有的被曹兵死了,有的四散奔逃,有的掉转马头赶回去送信。眼瞅着乌巢大营的轮廓已渐渐清晰,只见囤连囤车连车,数不清的粮草麻包堆得像小山一样。而淳于琼显然是才得到消息,灯笼火把照如白昼,营里的士兵刚刚集结起来,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正在布置阵势——少说也有五六千人!

  距离越来越近,两边的军兵都铆足了劲。张辽突然一举掌中大刀:“杀啊!”曹军上下跟着一阵呐喊,对面袁军也顾不得结阵了,也跟着喊叫一声,黑头般席卷过来。两军骑兵相之际,几乎是生生撞在一起的,人人盔歪甲斜,勒住战马挥舞兵刃就是一通打!不过袁军毕竟匆忙得讯结阵未成,大部分又是步兵,三突两突之下便被攻散,哄哄逃回大寨。

  曹军固然是玩命来的,但袁军要是丢了粮食也必然失败,韩莒子、吕威璜、赵叡三员部将深知利害,亲自冲在第一线搏杀,阵势了也不后退,带着身边的亲兵各自为战,挥舞着大刀搏,宁死也要拖住曹军前进的步伐。曹眼瞅着不少败兵已回到营中,乌巢的寨门也要关闭了,可就是被眼前之敌挡住过不去,急得放声大呼:“放箭!快放箭!把他们散!”虎豹骑一阵箭雨扫过,可那些袁军拼死而斗就是不散。三之后,韩莒子、吕威璜、赵叡三将尽丧阵中,临死还紧紧抱着曹兵的马腿不放——因为他们的舍命掩护,乌巢大寨已经关闭了。

  曹眼睛都快瞪出血了,放声疾呼:“攻寨!继续给我攻!”

  曹兵一拥而上,砍寨墙、谯楼,袁军隔着寨墙朝外还击,用长大戟刺曹兵的马脖子,双方战僵持不下。“放火呀!烧他们的粮食!”许攸都快把嗓子嚷破了。曹兵每人都背着一捆柴草,用火把点燃隔着寨墙就往里扔,袁军不敢怠慢,有的扑火有的继续奋战,粮食军帐虽然保住了,但寨门却已蹿了火舌,一片片垮塌下来,两军从隔墙而战变成短兵相接,而袁军依旧咬牙奋战就是不退!

  正在曹、许攸焦急指挥之际,突然自后面奔来几个虎豹骑:“河北援军赶到,来了好几千骑兵,就要杀过来了。”

  “前有劲敌后有追兵,这可怎么办?”许攸慌神儿了“咱们速速分兵拒敌。”

  曹紧紧注视着前方的战事,随口搪道:“一共不到五千兵,还怎么分?”许攸死命扣着缰绳:“要不咱们先撤退?”

  “事到如今还往哪里退?兵士离散必死无疑。”曹从亲兵手中夺过自己的旗帜,一边挥舞一边呐喊“所有人不准回头,继续往前冲杀!等敌人援军追到身后再转身还击,都看我的将旗指挥!”他传完令又要来一条大槊,将旗帜捆绑在槊尖上。大槊本就一丈多长,加上一面旗帜,竖起来足有三丈,曹和许攸四只手攥着,将它探入兵丛直伸到寨墙以上,好让自己的兵都能看见。

  “这能行吗?”许攸心里没底。

  曹牢牢攥着大槊:“行不行的也只能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

  说话间后面的冲杀声越来越响,一片明亮的火把渐渐了过来,照亮了一面“蒋”字大旗——河北大将蒋奇亲率五千骑兵赶到!

  许攸吓得颤抖不已,眼泪都下来了,快举不动这面旗子了:“我的妈呀!蒋奇来啦!我不行了,谁来帮帮我呀…”三个亲兵赶紧凑上来,合五人之力擎住这面超长的旗子。眼瞅着蒋奇的队伍已清晰可辨,曹硬是在那里不作反应,这会儿不单是许攸颤抖了,五个人都紧张得直哆嗦,大旗风摇摆上下抖动,一个不留神,竟被寨墙上的火焰烧着了。

  “旗子着火了,咱们跑吧…”许攸哭了个脸花。

  曹恨得直咬牙:“呔!着了就着了呗,瞧你这点儿出息,这么多年了都没长进!下次不带你出兵了!”

  “咱还能有下次吗?”许攸就差了。

  “别废话,好好举着!”

  大旗的火焰越烧越大,已经成了一个大火球,曹兵将士却还在下面奋勇厮杀。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还有多少柴草,都他妈扔进去,烧死这帮狗娘养的!”大伙还真响应,无数的柴火七八糟扔到了乌巢大营中,有的引燃了帐篷,有的燎着了粮垛,有的干脆掷到了人堆里,立时烧着了袁军士卒的衣服,你挤我我挤你,好多人身上都起了火,就地打滚无法再斗。

  曹却一门心思关注身后的敌人,眨眼间追兵仅隔一箭之地了,他一声大喝:“转身杀啊!”五个人同时使劲晃动大旗,挥舞大火球指向后方的敌人。曹军将士早已经杀红眼了,前后受敌不玩命都不成了,看到信号扔下眼前烧得惨叫的敌人,拨马又往回冲。管他来了多少,使劲杀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蒋奇的兵是从黑暗中过来,只见前方火光阵阵,影影绰绰辨不清敌我,但曹兵借光看暗处,瞧得真真切切——那些袁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先吃了大亏。大队骑兵突然转身一哄而上,猛冲之下势不可挡,袁军阵势当即大,你踩我踏成一片。蒋奇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混乱中竟被撞下马去,糊里糊涂就被踏成了泥!

  曹军眼见敌人失去了建制,个个奋力杀得似血葫芦一般,张辽、徐晃、乐进、许褚都冲到了前头,曹今天也卖开了老力气,举着大槊一同厮杀,将怀必死之心,兵无贪生之念。蒋奇的兵寻不到主将,见乌巢一片火海,十成人马顿时惊散了七八成,剩下的都成了活靶子,任由如狼似虎的曹兵冲杀。

  曹挥槊刺倒一个小兵,眼见五千敌军已四散奔逃,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嚷道:“别追!别追!回来烧乌巢!”说罢夺过身边亲兵举着的一支火把,当先朝乌巢大营抛去。

  对于困守乌巢的袁军而言,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就是盼官渡的救兵。这会儿眼见蒋奇的人马已被杀败,他们的心理支柱完全垮了,撇下刀作鸟兽散。曹兵涌向大寨,也不管那些逃兵,挥舞火把先将帐篷、粮车、粮囤全部引燃。西风猛烈,粮草众多,毒辣残酷的火龙从西向东席卷起来,烈焰冲天灼热难当,滚滚黑烟和燃着火的碎布条、草叶子漫天飞舞,粮谷被烧得噼噼啪啪作响。那些奔走的袁军身上起火,在地上打着滚挣扎,惨叫声不绝于耳,最终是还不免一死,人烧煳的焦臭味直蹿鼻子。火势越来越大,曹兵也不得不撤到营外,围堵逃出来的袁兵,整个乌巢大寨俨然成了一片火海…

  这场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等烈焰渐渐变余烬,正东方已经蒙蒙亮了。曹被浓烟熏得脸色乌黑,忍不住地咳嗽。许攸更是黑得跟只活猴一样,抓耳挠腮筋疲力尽。乐进忽然纵马奔来:“启禀主公,我在东面劫杀了一阵,有近千名袁军士兵无路可逃弃甲归降,怎么处置他们?”

  “呸!”曹吐了一口污黑的唾沫“先缴了他们兵器,然后把他们的鼻子都割下来!”

  “割鼻子?”乐进一愣“这、这太过分了吧?”

  “此乃攻心之策。”曹的狠劲又上来了“割了鼻子再打发他们回官渡,我要让袁军亲眼瞧瞧他们的惨相,看谁还敢抵抗咱的大军!”

  乐进只得依法照办,曹吩咐徐晃仔细监察一下火场,找找还有没有未烧尽的粮食,叫士兵取一些随身带走,剩下的务必烧光。正忙碌间又闻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许多袁军连滚带爬而来,双手被绑着,全都脸是鲜血——鼻子已被活生生割掉了!

  眼瞅着这帮人痛不生哀号连连,曹暗暗冷笑,忽有一人扑在他马前放声大骂:“曹孟德,尔何等损!要杀便杀何故辱人!”因为没了鼻子,声音瓮声瓮气的。

  许攸眼尖:“是、是…淳于仲简?!”

  淳于琼披头散发脸是血,双手被紧紧绑缚着,倒在曹马前不住咒骂:“士可杀不可辱!你这不仁不义的贼,我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将你门贼子刀刀斩尽刃刃诛绝…”

  曹见他这副惨状心中五味杂陈:这淳于琼也是昔日的朋友,诛蹇硕、保何进、讨董卓都没少出力,我怎么能把共过风雨的老哥儿们害成这样啊…想至此便要下马搀扶,但是彼此间的立场和身份又将他锢住了,稳了稳心神转而问道:“仲简,你也算是大汉西园良将,错保袁本初之没料到会有今天吧?”

  淳于琼狠狠盯着他,丝毫没有悔恨服软的意思:“胜败自有天命,这又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是还有半分良心,快快杀了我!”

  “唉…时隔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暴脾气。”曹叹了口气,回头问许攸“我想放了仲简,你意下如何?”

  许攸打仗时吓蒙了,这会儿脑子又好使起来,悻悻道:“放了他干什么?叫他天天照镜子,不停地咒骂你吗?”

  割掉的鼻子长不出来,割断的情义也无法弥合!

  曹摇了摇头:“来人哪!把他拉下去杀了,留全尸好好安葬。”

  淳于琼被士兵拖着,爆出一阵怪笑“脑袋掉了算他妈什么?我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再找你姓曹的拼命,叫你这狗贼永世不得安生!哈哈哈…哈哈哈…”毕竟是老情,曹不忍看他赴死,扭过头向东方望去。

  乌巢败军咒骂着、哀号着,捂着血模糊的脸孔被赶出了营寨,踉踉跄跄向官渡踱去;而背后面乌黑的曹军却在欢呼、在嘲笑、在喝彩。就在一片咒骂声与欢呼声中,曹波动的心绪慢慢平和下来。东方地平线已冉冉升起红,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但是中原大地已经天翻地覆…

  曹倏然拨马,对着欢呼的将士高呼道:“回军官渡,还有一场决战等着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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