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曹操封官安抚关中诸将
君臣离析
曹揣着腹狐疑回到许都,但目睹的一切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城外有曹洪坐镇大营严密防卫,城内有许都令宠带领兵丁往来巡查,士农工商各行其是,根本没有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他将刘备、张辽等人留于行辕暂驻,带着一干掾属回府。哪知离着府门甚远,就见一大群人了出来。留府长史刘岱、书佐徐佗,玠、何夔(kuí)、刘馥(妇)、路粹等留府掾属,还有长子曹丕、次子曹彰、三子曹植,义子曹真、曹彬…刚刚顶替他成为车骑将军的董承竟也在其中。
见曹马至近前,董承紧走两步抢过缰绳,恭恭敬敬为其牵马,殷切笑道:“曹公诛灭吕布收复河内,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真是辛苦啦!”
扬手不打笑脸人,不管心里怎么别扭,曹也不好失礼,赶紧翻身下马:“哎哟…在下何德何能,敢叫车骑将军为我牵马,您这是折杀我啊。”
董承听他故意强调“车骑将军”四个字,脸上一阵惭愧,越发地紧紧攥住缰绳,羞赧道:“您不要取笑我了,在下实在不敢与您争位。是圣上执意要给我加官,我再三推辞不得应允,这才不得已…”
“咳!国舅何必谦让?你我都是朝廷之人,听从天子调遣乃理所应当之事,我岂能挂怀,又岂敢挂怀?”曹怪气道“再者,这个车骑将军本就该外戚贵勋担任。我孝和皇帝以舅父窦宪为车骑将军、孝安皇帝以舅父邓骘为车骑将军。如今您的爱女得奉天子,身有贵人之位,您身居此职再合适不过了。”
车骑将军乃是汉文帝设立,名将灌婴、周亚夫、金磾(dī)都曾官居此职。但光武帝中兴以后,此官逐渐成了外戚把持朝政的专利。窦宪、邓骘都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曹将他们一一点出,明为恭维实是恐吓。
董承听出弦外之音,暗自埋怨天子抛给自己一块烧红的火炭,这有名无实的官实在难当!赶紧撂下缰绳,给曹深深作揖:“在下无才无德,蒙曹公宽纵才得以官居此位,从今往后自当唯曹公马首是瞻,全心全意报答您的恩德。”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哪里敢对您颐指气使?您应该唯天子马首是瞻,全心全意报答朝廷的恩德啊。”
董承也在许都战战兢兢过了三年多,深知曹的脾气。曹若是言辞狠辣劈头数落,那发作之后八成就没事了;他越是无动于衷娓娓道来,心里便恨得越甚!这会儿听他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万般无奈竟袍跪倒,颤巍巍道:“曹公不要误会,我就是想跟您解释清楚。为了这件事我心中实在不安,每都到您府中候您归来,就是想吐心迹,您千万要相信我啊!”曹低头看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国舅,料他也没胆子撺掇天子对付自己,便轻轻叹了口气,双手将他搀起:“国舅何必自折身份,我相信您啦…”
董承心头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擦擦额角的汗水,低声下气道:“在下确实没有办法,既不敢担抗诏之罪,又不敢冒犯曹公之威,实在是…”实在是两头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国舅无须多想,我绝对信得过您,再这么絮絮叨叨,岂不是让旁人笑话?”曹脸上和蔼可亲,但心底的霾却愈加凝重——既然此事与董承无干,那就意味着天子公开表示不了!
董承想对曹再说点儿亲昵话,但搜肠刮肚半句都想不出来,曹何尝把他当过自己人,又有什么知心话可讲呢?他暗自叹息,抬头又见四下里众掾属正用鄙夷的眼光瞅着自己,曹丕等几个小孩更是一脸讥笑。当朝车骑将军在街上向人跪拜,这是何等难堪的事啊!他自觉处境尴尬,羞赧道:“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叨扰您了。您鞍马劳顿想必疲惫,改我再来拜望。”
“岂敢岂敢。我从徐州带回一些鳆鱼,佳肴难得不敢独享,少时我差人给您送去一些。”
“多谢多谢。”董承作揖而退,没走几步便回头道“曹公若有差派,在下招之即来。”又走了两步,觉得表态还不够坚决,再回头道“您若是有什么难言之语,在下可以叫小女向万岁私下进言。”说罢又想起妇人干政是大忌,赶紧纠正道“还是直接跟我讲吧,我替您向天子禀奏。”说完了又觉背着曹见天子必然招惹猜忌,赶紧又回头修正“还是咱们一同面见天子禀奏吧。”董承就这么三步一嘀咕,两步一回头,生怕被人家挑出半点错来。见曹一直冲他点头微笑,这才放开胆子登车而去。
郭嘉凑到曹跟前:“我看这厮似乎真的与任命无关。”
曹苦苦摇头:“那就更不好办啦…”
曹彰、曹植半年多没见父亲了,见“不速之客”走了,便一股脑儿扑了过去,拉袖子的拉袖子、抱大腿的抱大腿。曹心中欣慰却训斥道:“放开放开,好歹也是公侯子弟,怎这样没规矩?”
曹丕十四岁、曹真十六岁、曹彬十三岁,都是大孩子了,一齐拜伏于地:“恭父亲大人回府。”
“我久不在京中督促,你们的课业如何也不清楚,回头把最近抄录的文章拿给我看看。”说罢曹一手拉着曹彰、一手拉着曹植,迈步进府门。刘岱、徐佗等人见他们父子已然问候,这才纷纷拜倒。
入二门来至堂上,众掾属都退下了,曹默默把曹丕拉至身边,耳语道:“你那新来的杜氏姨娘可曾安置妥当?”不过分别数,他心中还是很挂念美人。
曹丕面有尴尬,支吾道:“夫人把他与周姨娘安排到一起了。”他所谓夫人,不是生母卞氏,而是曹的嫡丁氏。
丁氏自从儿子曹昂在宛城战殁便与曹产生了矛盾,夫关系分外紧张。这会儿曹听说丁氏竟让杜氏跟丫鬟出身的周氏挤在一处,颇感不:“怎么这样办事,府中又不是没有空房!”
曹丕乍着胆子道:“可能夫人嫌弃杜姨娘是再嫁之人吧。”
曹心里清楚,纳尹氏带来一个何家遗腹子何晏,为了纳张绣的婶娘王氏害得曹昂战死宛城,如今又带回一个再嫁寡妇,丁氏一定不痛快,便轻描淡写道:“居家过日子以息事宁人为上,叫后面拾掇间新屋子,让杜氏搬进去也就罢了。”
曹丕左顾右盼一番,又低声道:“我娘早就有此提议,但夫人硬是不允。这几天周姨娘又快临盆了,杜姨娘在一处住着也没少帮忙照顾,是不是等周姨娘生完了再搬?”周氏原是王氏的丫鬟,也得曹宠信,去年已身怀有孕,眼看九个月就要瓜蒂落。
“好吧好吧。”曹不耐烦了“天下大事那么多,哪有闲工夫这些心,让你娘跟夫人商量着办吧。”
曹丕眨巴着眼睛道:“爹爹是朝廷砥柱,关心的都是国家政务,自然不会顾念家事。好在有我娘在府里张罗,夫人做的对不对的,众姨娘、丫鬟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倒也不放在心上了…”
曹警觉地盯着儿子——这孩子白皙水一张宽脸,龙眉凤目,鼻若悬胆,大耳朝怀,若涂脂,牙排碎玉,随的都是他和卞氏的优点,讲起话来也恭恭敬敬似乎颇有礼数,但越听他言语越感寒意!他话里话外仿佛是暗示丁氏不好,凡事都是他娘做得对,应该休掉丁氏把他娘扶正。小小年纪不在诗书学问上下工夫,竟然跟老子动这种歪心眼…
曹不好挑明了发作,笑道:“这些琐碎的话,不是你当儿子该说的,你把《孝经》抄一遍,晚上给我送来。”
“诺。孩儿抄书去了。”
“慢着!”曹又叫住他“我已征辟陈长文到咱府里为掾属,他陈家三代贤良孝悌。以后你们兄弟要好好尊敬人家,跟陈群学学忠孝之道…去吧。”
曹丕知道自己惹祸了,赶紧躲到后堂去了。曹呆呆望着儿子的背影,一阵阵失落。久在外面打仗,父子情都疏远了…
这时王必跑了进来:“启禀主公,荀令君过府。”
曹缓过神来,强笑道:“请他进来吧…你也在军中忙活好几个月了,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叫刘岱、徐佗他们照应。”
过不多久,尚书令荀彧端端正正走了进来。曹这会儿回到家落了座,疲惫之意袭上来,也懒得再客套了,好在是自己人,便指了指东首的坐榻:“坐吧。”
荀彧的做派甚是端正,恭恭敬敬按规矩见了礼才落座:“此番东西征战,明公受罪不少吧?我看您添了几白发。”
“哦?”曹浑然不知,不由自主摸了摸发髻,苦笑道“早过了不惑之年,这也没什么稀奇…擒吕布确实没少费工夫,不过更难的还在后面呢。”他两句话就带入正题“最近袁本初可有表章送到?”
“没有,一份都没有。”荀彧摇摇头“原来还敷衍敷衍。自迁都之事被驳回,袁本初就视朝廷若无物了,灭掉公孙瓒这么大的事竟连表章都不上。”
“人家决心跟咱玩命,官样文章都懒得做了…”
话音刚落,王必又来了:“启禀主公,前任议郎赵达求见。”赵达是个一心登高枝的家伙,身为朝廷议郎为了谋实惠竟主动要求当曹掾属。曹嫌他不要脸,诓他辞了官却不辟用,急得他三天两头跑来巴结,还四处托人情,人家不理就跟人家仆僮套近乎。
曹连连摇头:“好长的耳朵,我刚回来他就到了。”
王必笑道:“听说他跟这许都城各府的守门仆役都混上了情,想必咱府的家丁也不例外。”
荀彧了话:“这个赵达越来越不像话,昨天还叫我赶出门。”
有仆人端来水,曹咂了一口,越发觉得慵懒,顺手拉过一个小几凳,把身子斜倚到上面:“谁有工夫理这个下作小人?把他打出去!再敢来就扭送给宠治罪。”
“诺。”王必退下去了。
曹打了个哈欠,把话拉回来:“徐州兖州无碍了,我有意让车胄为徐州刺史、魏种镇守河内,诏书的事你办一下。”
“嗯。”荀彧点头应允。
“另外,加封缪尚、薛洪为列侯。还有…”曹一边想一边说“刘备这次也回来了,给他在许都安置一套宅邸,他跟孔融、袁涣等都是旧,宅子选宽敞体面一点儿的,别人让笑话。”许都不比洛,文武官邸多半狭小。“另外我还收服了并州骁将张辽,他虽在军中,甭管住不住的也给他安排个宅子。他率部投诚,又说降臧霸等人有功,暂拜中郎将,赐关内侯,统领吕布那点儿残兵…”
荀彧提醒道:“并州部军纪败坏久不服化,况且新近归降,咱们是不是给张辽派个监军?”
“嗯,有道理。叫祭酒武周转任监军,协助张辽统兵吧。”武周是曹营的老人了,不但忠心耿耿性格刚毅,而且籍贯是沛国竹邑,与曹家算半个老乡,充任监军最合适。
“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想…吕布原来的职位还空着,晋封刘备为左将军。”
“又给他升官?”荀彧不解其意“他已是镇东将军兼豫州牧。”
经过在徐州的这段日子,曹对刘备的印象愈加好了:“刘玄德毕竟是归降之人,也该树个样子给人看。他虽用兵无能,毕竟跟东方不少名士有情,还要借他安定陈登嘛。嗯…就是这些事吧,想起别的来我再知会你。”曹故意不谈董承之事。
荀彧一一记下,又道:“陈纪父子已经安置好了,老人对京里环境满意,就是嫌老有人拜会,打扰他清静。名气太大也是累赘啊!”“你多劝劝老人家,既然来了京师至少得做个官吧。现在九卿中大鸿胪出缺,正好请他担当。”
荀彧眨眨眼:“陈元方可跟我说了,您在下邳承诺过,不授予他官职。”
“我是承诺过,但不等于朝廷承诺了、天子承诺了。”
荀彧见他强词夺理,摇头道:“这恐怕不好吧。”
“没关系,跟老人家慢慢商量,挂个大鸿胪名分就好。愿意上朝就上朝,不愿意上朝在家歇着。就算是天子朝会,老人家只要不想参与,拍股回府谁又敢说他一个不字?”
“行,我有空去谈谈。”荀彧随口答应一句,便扔到脖子后面了“您回来得正是时候,过几天裴茂就带着段煨和关中使者到了,可以亲自见一见。”
“很好很好。”曹点点头“这个段煨不愧是‘凉州三明’段颎(jiǒng)的弟弟,倒是眼里有天子有朝廷。”前一年尚书裴茂以谒者仆身份持节入关,召集关中诸将讨伐李傕、郭汜。中郎将段煨攻克长安杀死李傕,郭汜被叛变部下所杀。段煨此番随裴茂入京,表示他从此以后也是许都朝廷的人了。
素来矜持的荀彧忽然笑了:“段煨这一来,可把关中诸将的心思都牵动了。大大小小的割据都派了使者随他一起来,就连远在西凉的马腾、韩遂也派了人,凉州刺史韦端更是老早就派从事杨到弘农与裴茂接洽,这次恐怕要来一大堆人,许都馆驿都不够住了。”
灵帝末年西凉贼首王国、北宫伯玉、边章等作,马腾、韩遂各拉队伍组建义勇抗敌。可是仗打到后面,王国、北宫伯玉、边章相继败亡,马韩倒成了反贼头子。董卓西迁,李郭权,马韩二人也曾攻到长安城下,后来被李郭击退。此后天下愈,西京朝廷对凉州鞭长莫及,任命马腾为征西将军、韩遂为镇西将军,默许他们割据。又以京兆名士韦端为凉州刺史,缓和他们与朝廷的矛盾。
曹听这西边的割据头子都要派人来,也笑了:“许都人气旺,证明朝廷步入正轨。等他们来了,咱们可得好好招待。”
荀彧莞尔道:“这让我想起了光武爷收服乌丸之策,咱们不妨照猫画虎。”当年刘秀平定天下,乌丸人不服,可是多年战争士民疲乏,刘秀也不想再打仗了。于是他诚邀乌丸各部酋长入京做客,又命人把洛装扮得花团锦簇。那些穷乡僻壤的野人首领见到繁华的都市、巍峨的殿宇、精美的饮食,竟有一大半不愿意走了,从此乌丸迁居东北境内服从天朝。刘秀未动一刀一箭不战屈人。
“妙哉妙哉!叫丁冲、宠去办,一定要张灯结彩好好他们。”但是笑过之后,曹脸上又渐渐泛出了愁云“光武爷不战而屈乌丸,可如今乌丸人却在袁绍那一边…东南西北到处都有威胁啊…”他直起身子,见书案上摆着笔墨,便顺手拿起来,在空白的竹简上慢慢写着:关中诸将、荆州刘表、江东孙策、淮南袁术、南张绣。他每写一个便随着念一个,等都写完了把笔一撂,叹息道:“要跟袁绍决战,就得先把他们稳住,绝不能叫他们在关键时刻来捣乱。”
荀彧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咱们逐个来,先稳住关中诸将再说。”
“是啊,急也是急不来的,世事瞬息万变,只要抓住机会,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荀彧见已没什么可说了,便起身告辞,曹强打精神站起相送。走到堂下时,荀彧忽然收住脚步,一脸为难道:“还有…关于车骑将军之事,在下实在是…”其实他急着见曹主要为了澄清这个,但坐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眼见要走了所以不得不提。
曹深知荀彧是个谦谦君子,拍拍他的肩膀道:“文若,这些不必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心机良善端正守礼,温良恭俭让都占齐了。天子执意要办的事情,你是拒绝不了的。”
“您这么开通,我还能说什么呢?唉…”荀彧见他全理解,重重叹了口气“圣上最近脾气有些大,可能是皇子染病心情烦躁吧。”皇子名叫刘冯,是伏完之女伏皇后去年所生,由于刘协得子时还不到二十岁,孩子有些先天不足,从生下来就一直闹病。
“孺子之疾何干政事?”曹不能体谅。
“其实我也考虑过,董承是西凉旧将出身,这个时候给他升升官,对笼络关中也有好处,能包容的尽量包容吧。”荀彧也不好说得太深“这样吧,明天咱们约董承一同面圣,君臣见面把话讲清,顺便奏报诛灭吕布之事。”
“算了吧,我累了。”曹又打了个哈欠“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用兵,我先休息几。一会儿叫繁钦替我修个表章呈上去,待段煨来了共同面君吧,不过就是摆样子的事儿。”
荀彧知他赌气,软语道:“那就随您便吧。当今圣上毕竟年轻,咱们做臣子的还是要多体谅。在下告退了…”
曹送走了荀彧,心头还是很别扭——天子十九岁了,这个年纪正是怀壮志的时候,当然不会甘心叫我主持一切。但他就不能拍拍口想想吗?没有我曹某人,哪还有这个朝廷,哪还有汉室天下?要是我不在了,谁还能站出来对付袁绍啊!
关中归心
关中大小割据不下数十,却没几个成气候的,诸将相互攻杀尔虞我诈,行事没有一定之规,往往是今天还在一张几案前饮酒,明天就兵戎相见,后天又握手言和结拜兄弟。这种不稳定的状况下,诸将都急于寻找背后靠山,所以也都乐于承认东边的许都朝廷。
两年前御史中丞钟繇转任尚书仆经略关中,那时就有不少割据通使许都,大多请朝廷出面调停他们的斗争。这一次诸将在朝廷的号召下勉强合作了一把,歼灭李傕、郭汜,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立下了大功,迫不及待向朝廷邀功,争取曹操作后盾。尤其是素有威名的段煨亲自入京,更调动了诸将的积极,大到占领凉州的马腾、韩遂,小到只有一县地盘的割据都纷纷派出使者相随。
谒者仆裴茂持节在前,段煨、杨左右相随,后面竟拉着一支近百人的使者队伍,骑着高头大马在大街上一走,引得士农百姓无不围观。经许都令宠的事先布置,处处张灯结彩,气氛甚是热烈。
那些使者都是从刀光剑影之地爬过来的,更有些胡人混血没见过世面,一观许都的市井繁华,欣羡得笑逐颜开左顾右盼,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几只眼睛。
幸亏得知讯息早作准备,许都馆驿临时加盖了房子,若不然还真接待不了这么多客人。曹对于此次的接待工作甚是细心,不但差遣王必、刘岱热情照顾,而且从朝中调了治书侍御史卫觊、议郎金旋、长水校尉种辑等关中籍贯的官员陪同接待,乡音入耳倍感亲切。那些良莠不齐的使者也就罢了,中郎将段煨作为诛贼首功需要重点接待。曹与车骑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偏将军梁王子刘服、尚书令荀彧以及谒者仆裴茂傍着段煨一同上殿面君。
段煨字忠明,武威姑臧人,已年近六旬。此人虽也割据弘农诸县,却与其他西方武夫截然不同,主要因为他是破羌名将段颎的族弟。先朝拱卫边疆曾有皇甫规、张奂、段颎三员名将,都是凉州籍贯,表字中又都有一个“明”字,故而被世人尊称为“凉州三明”(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段颎字纪明)。而这三员将中又以段颎最为骁勇善战。可惜其人名利心太重,一门心思往上爬,曾与曹之父曹嵩有些情,后来附大宦官王甫当到太尉,诛杀人太学生。所以王甫一倒台,段颎也跟着身败名裂断送性命。一代骁将未死于战场死于政争,门老少跟着倒霉。那时段煨已在凉州当了个军官,也遭受牵连免去官职。直到黄巾起义,孝灵帝刘宏赦免人,为缓和内部矛盾又将段氏一族免罪。段煨重归军队,跟着皇甫嵩、董卓讨伐边章等反叛,立下不少军功,更在董卓进京之后升任中郎将。因为有过获罪又被赦免的经历,段煨对汉室天子多保留了几分爱戴。
尤其使段煨挂怀的是,他与受难天子刘协之间还有一段传奇经历。昔日刘协在后将军杨定、安集将军董承、兴义将军杨奉的护卫下摆李傕、郭汜,率领百官东归,曾途经段煨驻军的华县,段煨也事先准备了不少粮食物资逢天子。但后将军杨定与段煨有隙,串通近侍诬陷他与郭汜通谋劫驾,率军攻打他的营寨,并向天子索要问罪的诏书。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刘协坚信段煨是清白的,不但不发诏书,还斥责杨定说:“王者攻伐,当上参天意,下合民心。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而令朕有诏?”杨定没能攻下段煨营寨,而段煨依旧献上了御膳衣物。后来杨定又计划谋杀段煨,刘协则暗中通告保护了段煨。经过这番惊心动魄的经历,段煨对这个小皇帝感激得五体投地,这也是他承认许都朝廷、乐于帮助曹的根本原因。
事隔四年多,段煨今终于又见到对他有恩的小皇帝了,仓皇跪倒在大殿之上:“臣参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刘协见到他也很高兴:“爱卿何谓有罪?”
段煨手捧笏板道:“臣罪孽深重,辜负了陛下厚恩。当初本该留在您身边,但愤于臣杨定,没能自始至终跟陛下东归,心中时时有愧…”说话间竟不由自主垂下两行老泪。
曹、董承、伏完等见他情真意切无不动容。刘协更是红了眼圈:“疾风知劲草,那杨定后来在危难之际抛下朕逃亡他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小人的下落,而爱卿你却诛杀李傕来到我面前。当初若是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或许…”或许就不会有今迁都许县受制于人的局面了!但当着曹的面,刘协不敢说这种话,转而道“或许能早一诛灭李郭二贼。”
段煨举笏再拜:“在下未能恪尽职守令陛下多遭危难,实在是惭愧无地,幸有曹公匡扶社稷再立朝堂。”说着不扭过头瞅了一眼曹“望陛下深纳曹公之言、倚仗曹公之力,使天下混而复清而复平。”
刘协本来感动,可闻听此话脸上有些挂霜,冷冷地道:“那是自然的。”心中暗暗抱怨——你久不入朝怎知这里的奥妙?曹功劳虽大,却独揽权柄视朕如傀儡,别忘了这江山可是朕的江山!
曹听段煨夸奖本还喜悦,但瞧刘协爱理不理的态度,心中甚是不;段煨不知皇帝何为突然冷下来,一脸懵懂诧异;董承、伏完、裴茂见此情景赶紧把头得低低的,谁也不敢看;王子服却幸灾乐祸掩口而笑;荀彧也颇觉尴尬,前跨一步举笏道:“段中郎立下大功,圣上宜加封赏。”
刘协见荀彧提醒,便抛开腹心事,又恢复了和颜悦的表情:“段爱卿诛逆有功,朕晋你为安南将军,封闅乡侯。”这都是荀彧事先嘱咐好的。
“臣不敢担此厚封。”段煨跪在那里摇头谦辞。
“你怎么能不接受?”刘协又道“不看朕的面子也须看曹公的面子啊!”这话暗中带刺。
殿上之人全都听出来了,一时间寂静无声,不知皇上今天怎么会这样。曹实在看不下去了,生恐刘协再道出什么更刺耳的话,赶紧抢步上前搀扶段煨,赔笑道:“老将军,加官封侯乃圣上一片美意,您切莫再推辞了。”
“好好好。”段煨装作一脸糊涂,赶紧磕了个头表示谢恩,起身随曹退归朝班。
裴茂见状赶紧手捧符节拜倒于地,朗声道:“臣奉诏督率关中征讨逆贼,今大功告成,此节归还陛下。”
“大功告成?”刘协不敢朝曹发火,却对裴茂喝道“不过灭了两个蟊贼,你就这般得意,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大功告成?朕还看得到那一天吗?”裴茂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被这番没由来的数落得十分难堪,赶紧把符节递到侍臣手中,磕了个头退回朝班。
荀彧的心怦怦直跳,看看曹,又看看刘协,预感再这样说下去君臣准会当殿争执起来,赶紧再次举笏:“时辰也不早了,段将军与曹公尚有军情商议,馆驿中不少使者等候接待。圣上若无其他吩咐,臣等就此辞驾。”
刘协摆摆手,无力地道:“你们去吧,替朕好好招待段爱卿…另外,刚才说的话裴爱卿别往心里去,朕不是冲你。”
曹一怔——不是冲他,那就是冲我来的呗!这会儿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赶紧深施一礼与众人退出大殿。迈出殿门之时,他不偷偷抬头又看了皇帝一眼:龙眉凤目,隆鼻朱,一脸书卷气的脸俊美潇洒,却略带几分嗔怒,冠冕的珠串不住地摆动,透着心浮气躁的感觉。他已经长大了,再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捏的孩子了!
几个人出了大殿老远,一直低头看着脚下,最后还是荀彧先打破了尴尬:“最近几皇子染病,皇上心情难免有些急躁,还望段将军不要见怪。”
段煨微然一笑:“谁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皇上也一样。有时心情急躁也是难免的,我年轻的时候要是心里不痛快就上战场杀几个羌人。呵呵呵…”他见驾时规矩,出了门就把武夫的本暴出来了。
这话把众人都逗乐了,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荀彧道:“段将军先随曹公回府,我还有些公事要办,少时派人到馆驿请所有使者都过去,曹公要设酒宴款待大家。”
“那可叨扰曹公了。”段煨连忙施礼“令君也要来哦!”“那是自然,您把家叔与何伯求的灵柩送回,我还要敬您三杯以表感谢呢。”荀彧的四叔荀和何颙(yóng)都死在西京,此番段煨特意命人把棺椁挖出,详加照料送回颍川安葬故里。
段煨道:“这点儿小事算不得什么,还吃你们一顿酒。”
“老将军不必客气,我略尽地主之谊,顺便也认识认识其他使者嘛。”曹又向董承、伏完、刘服客气道“三位大人,同到我府中热闹热闹吧。”
董伏二人可不敢接这个茬,谁知道他们商量什么事,万一听去了又招老曹猜忌,纷纷摆手道:“我们也有些公务,今不便叨扰,改再过去向曹公道乏、给段将军贺功。”王子服素以宗室自诩,自负甚高,不屑于与这老兵痞为伍,只是摇头不语。
段煨不明就里,笑呵呵道:“董国舅,别人不管你可得来!这么多凉州老乡,岂能不去见见?”
董承哪敢答应,连忙撒谎道:“在下腹中有些不舒服,这会儿越发厉害了,今天就容我告个假吧。”
他们不去曹更自在,便不再相让,回头邀请裴茂:“裴尚书可一定要来。”
裴茂还在郁闷刚才的事,摇头道:“我也有些不适,今就…”
曹有事与他商量,不待他说完便笑嘻嘻打断:“老兄莫耍滑头,今宴请关中使者,缺了您这个讨贼元勋怎么行呢?来吧来吧!”
说话间几个人已出了宫门,董承等三人长揖而去,荀彧仍回省中理事,曹却执意拉段煨、裴茂同乘自己的安车。二人推辞一番才上去,一左一右陪着曹。马车行出去一段路,曹才开始切入正题:“段将军,您今后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全凭朝廷安排。”段煨在关中虽号称强藩,也只不过拥兵三千,没纵横天下的本钱,加之年纪渐老,这辈子也没更高追求了。他既然肯来许都,也就随遇而安了。
曹听他如此答复,便开门见山:“若是将军不介意,还请回弘农去吧。关中诸将良莠不齐,正需要一个有威望的统帅。您回去后对诸将宣扬朝廷之德,叫大家都安分守己一点儿,静候朝廷调遣。”
“既然朝廷信任,那我就再卖卖老面子。等曹公击败河北袁绍之后再回朝伴驾吧。”
曹吓了一跳:“您…”
段煨手托银髯笑道:“老夫打了一辈子仗,虽然不比曹公您纵横得志,但天下大势还看得清。老夫身被天子之恩,现在又加官封侯,自然要为朝廷效力。关中之地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哈哈哈…姜是老的辣,佩服佩服!”曹愈加欣赏这个直率的老兵痞,便投其所好恭维道“关中割据何止数十,相互攻杀目光短浅,唯有将军您是个明白人,不愧世宦人家出身。”中兴之后士人最重家族出身,即便统兵战将也首选儒林子弟。而凉州武人出身卑,虽立有战功也大多不为朝廷所礼,更不许户籍内迁,所以夸他们出身世宦人家实是最大的溢美之词。
段煨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这样恭维自己,高兴得心头直,起老傲然道:“老夫祖上乃是先朝西域都护段宗,大名鼎鼎的人物!”其实他仅是段宗从曾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而且这还是小时候听族里老人吹的,真的假的还不一定呢。
“原来如此…”他说什么曹都顺着“将军既然是凉州大族,想必对凉州诸将多为稔吧?”
“那是自然!”
“占据穰县的张绣您也识得吧?”
段煨越发大笑:“哈哈!我与他叔父张济称兄道弟,那张绣见了老夫还得叫一声叔父呢!”
曹随之笑了两声,手捻胡须缓缓道:“我听人谈起过,张绣的谋士贾诩与您是同乡,南下之际曾将家眷托付在您那里,可有此事啊?”
段煨倏然收住笑容,心中暗暗叫苦——真是言多语失,叫曹孟德的几句恭维话绕进去了!段煨与贾诩甚是好,贾诩的兄长贾淑以及家眷如今就在华县内。但他也知曹三讨张绣而不定,现在提出这件事,八成是想让他出那些人作为要挟贾诩的人质。段煨有心否认,但久在关中的裴茂就坐在旁边,谎言立刻会被戳穿。想至此他含含糊糊道:“贾文和乃我凉州智士,与老夫既是同乡也是故。”
曹听他口气已是默认,而且大有回护之意,明白他心头的顾虑,讪笑道:“段将军莫要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朝廷乃天下正义所在,自不会以质挟人。不过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将军能给贾诩写封书信,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害,让他劝张绣归顺朝廷,别再与刘表狼狈为害了。”曹心里很清楚,贾诩名义上是张绣谋士,实际上却能当张绣大半个家。
段煨有些怀疑:“明公不念杀子之仇了吗?”曹首讨张绣落败,嫡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爱将典韦皆丧于宛城。
曹目视前方叹了口气道:“张绣骁勇之将、贾诩鬼谋之士,若能弃暗投明归心朝廷乃是天下之福。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倘社稷可安,老夫何惜一子?”
段煨半信半疑,曹瞧他仍有疑虑,又点拨道:“段将军,圣上加封你为何职,您还记得吗?”
“这岂能忘,安南将军嘛!”段煨似有所领悟:关中明明在西边,曹却叫天子给我一个安南的名号,指的是在南的张绣,原来这厮早有计划。
“不是平南不是镇南,而是安南,妙就妙在一个‘安’字。安安稳稳不动干戈不伤和气…”曹解释道“将军请放心,贾诩的家人我一个都不要。您给他写封信,措辞莫要太严厉,就随便聊聊许都的见闻,顺便提提归降之事。贾文和是个聪明人,一看就会明白的。我向您作个保证,若是张绣肯归降,不但不究其过,而且加官晋爵!”
段煨盯了他半晌,最后一咬牙:“也罢!我就攀一攀老情,但明公可要说到做到啊。”
“那是自然!”曹拱手施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绝不让将军为难。”
厚待段煨实是曹一石二鸟之计,既拉拢了关中势力又把触手伸向了穰县。但张绣的后盾是刘表,这个时战时和的老冤家也甚是棘手。曹扭头看了看裴茂,笑道:“裴尚书,您的儿子如今在荆州刘表处为幕宾吧?”
“不错。”裴茂毫不隐晦,他确有一子裴潜避荆州,甚得刘表礼戴。曹还要提议同样的事情,裴茂却不待他开口就阻拦道:“不怕明公笑话,我那儿子情乖戾不拘小节,有悖礼仪甚是不肖!当初老夫就甚是不喜。自荒以来父子分离各行其是,未有丝毫联系,疏远得很!”说这话时他义愤填膺,仿佛父子视若仇雠。
细细想来倒也不错,汉室以孝治天下,父子别居已不合情理,更何况各仕一方不通书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裴氏父子矛盾重重不能互容。曹之所以拉着裴茂来,就是为了谈这件事,现在无奈作罢,腹热忱又凉了,还得安慰裴茂:“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十个手指伸出来尚且不齐。这也是儿大不由爹啊!”裴茂沉一阵,又道:“明公的心思我知道,刘表拥兵荆襄实为许都大患,不过下官爱莫能助。有道是远近攻合纵连横,明公为何不试着联络益州刘璋呢?”
“哦?”曹捋髯沉“这倒是个大胆的提议嘛。”巴蜀益州是天下最早的割据,已传刘焉、刘璋父子两代。刘璋字季玉,乃是刘焉第四子,本无继统之望。因刘焉长子刘范、次子刘诞勾结马腾攻长安,丧于李傕之手;三子刘瑁患有恶疾,这位子才落到他头上。对于曹而言,刘璋可谓牵制刘表的一件利器,但是从中原到蜀地山高路远,所遣使者需艰苦跋涉,而南路荆州不通只有迂回西行,那就更要求使者需与关中诸将有亲密的关系方能无碍。曹思量一阵忽然笑道:“既然裴尚书有此提议,可否替朝廷辛苦一趟?”
裴茂一阵苦笑,托起花白的胡须道:“下官倒是敢去,只怕没命回来见您喽!”
壮士老矣无可奈何,曹不便强求:“那裴卿可有人选推荐?”
裴茂毫不犹豫口而出:“治书侍御史卫觊可堪此任。卫伯儒乃河东安邑人,与关中诸将颇,更是才学过人的年轻后生,差他前去一定合适。”
“好!”曹一口答应“转任卫觊为谒者仆,自关中出使益州结好刘璋。”
两件大事安排定,马车也到了司空府门前。不少应邀的使者已经到了,见曹、段煨、裴茂同车而来,纷纷跪倒在地齐声拜谒。曹瞧着这些良莠不齐的使者暗自冷笑:这帮人看似团结,实际上钩心斗角,他们若是互相羁绊住了,也就没工夫出兵关东扰我的大事了。再加上段煨代表朝廷哄着他们,关中之地就此无碍。
想至此曹没急着下车,向众人挥手道:“列位快快起身,既然来至此间就是朝廷的贵客。你们的统帅都是讨贼有功之人,朝廷一视同仁皆有封赏!”
“谢曹公!”使者们纷纷起身。
裴茂又补充道:“另外回去告诉你们的统帅,既受朝廷正式任命,就要感激天子恩德,不可随意妄为。”说罢又问段煨“段将军还有什么说的吗?”
“有!”段煨答应一声竟从车上站了起来,厉声嚷道“一会儿喝酒的时候,你们谁都不准偷耍滑!我让到谁,谁要是不喝可要吃吃我的老拳!喝朝廷的酒要实在!对待朝廷的一片心更要实在!”这老兵痞一席话惹得众人仰天大笑。一时间,公府门前化作市井杂院,尔雅颂词变成俚语嬉笑。曹也逢场作戏,高喊一声:“咱们喝酒去!”
凉州从事杨抢过去搀扶曹等人下车。曹抓住他的手笑容可掬道:“杨从事,听说你去观看我军练了,感觉如何?”
杨恭恭敬敬道:“曹公有雄才远略,决机无疑,法一而兵,能用度外之人,所任各尽其力,必能济大事者也!在下大开眼界,回去就跟我家韦使君说,要全心全意听朝廷号令。即便有狂妄不臣之辈意图拉拢,我们也绝不会动摇!”话里话外已把矛头对准了袁绍。
曹见这个年轻人聪明伶俐又言辞恳切,不由得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