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曹操接收了吕布的赤兔和美人
赤兔宝马
直到吕布头颅悬于辕门高杆之上,曹才算彻底踏实,吩咐将下邳降兵尽数收编,宋宪、侯成仍统旧部暂归中军听调。营文武各行其是,单把刘备留了下来。
“昔日周公求贤,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发。咱们也要效仿一下古人。”曹语带兴奋“民间有三大贤,郑康成、荀慈明、陈仲弓,惜乎郑玄身在北海无法征召,荀被董卓囚死于西京,陈寔去世已有多年。现有陈寔之子陈纪、嫡孙陈群居于下邳城中,听说玄德曾聘陈群为从事,劳烦你替我引荐一番,若能将此父子征入朝中,乃是一桩美事。”
刘备闻听此言心下不悦,陈群明明是他的旧属,可经吕布那里绕个弯就变成了“朝廷”的人,曹分明就是挖自己墙脚。但身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佯装笑脸道:“为国举贤,乃在下职分应当,何谈劳烦二字,明公折杀备了。”
王必在一旁谏道:“下邳之水未退,况城内尚有吕布余,主公不宜以身犯险,不如将陈氏父子请过营来相见。”
曹不赞同:“大贤面前岂可怠慢,我必要亲自前往方显敬重之意。再说陈元方已经六十多了,要他老人家涉水而出,岂不失了朝廷的一片仁爱之心?”
王必又道:“此非军国大事,大可推后两。待下邳一应事务安排已毕,洪水稍退,主公再去无妨。”
“你晓得什么?”曹已面愠“许都新立人心未稳,当此时节正该征召贤良入朝,这般重要的事岂能推后?”
刘备也顺着他说话:“明公怀社稷,求贤若渴一片挚诚,王主簿怎忍阻拦?若顾及凶险,选些虎豹卫士留神保护也就是了。那陈氏素有贤名,能将这对父子征入朝廷,不但是许都之荣耀,曹公之荣耀,也是你我之荣耀啊!”这几句话把王必噎得无言以对,只好诺诺连声。曹甚觉刘备的话贴心,笑道:“还是玄德眼界高人一筹。你家眷尚在城中,此番入城顺便将她们接回来,事不宜迟咱们速速动身。”说罢拉着刘备的手,亲亲切切就往营外去。王必见状,赶紧请曹纯点了三十名虎豹骑,付与许褚统领,护送曹同往。
诸人刚出辕门,就见关羽、张飞、孙乾、简雍、赵云、陈到等在谯楼下手而立——他们见曹单独留下刘备,心中甚为关切,谁都没有回营。刘备见此景赶紧呵斥道:“尔等不回去整饬军务,赖在这里做什么?”曹心里清楚,摆手取笑道:“玄德莫要申斥,想必各位以为老夫要设鸿门宴,因而惦念你的安危呢。”
刘备觉他语中带刺,更加严厉地斥责道:“你们这些无用之人,难道我不回去就什么事都做不来吗?我陪曹公入城拜谒陈元方父子,顺便将家眷接回。尔等速速回营,下邳虽定张辽未获,务必谨守营寨,防备敌人偷袭。”
关羽等人赶紧抱拳领命,赵云要请命护卫,被简雍一把拉住了。
忽然又闻一阵马嘶之声——秦宜禄脸堆笑将赤兔马拉了过来,要在曹面前再表表功。
赤兔非中原之种,乃是昔日董卓担当西域戍己校尉(管理屯田,抵御匈奴)时战场所得,后又转赐吕布,酬谢他手刃丁原之功。此马虽属汗血一种,但比之普通的汗血马又强了百倍。蹄至背高八尺、头至尾有丈二,浑身上下火炭般赤,并无半杂,行千里夜走八百,蹿沟跳涧步伐稳健,登山涉水如履平地。吕布凭借此马奋勇沙场耀武扬威,从关中一路杀到徐州,人也英俊马也漂亮,因而军中有谚“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秦宜禄恭恭敬敬把缰绳递到曹手里,龇牙笑道:“赤兔乃万里无一的宝马,从前明珠暗投错跟吕布,自今以后辅佐主公您踏平四海、效力朝廷,这才算是弃暗投明如鱼得水!可惜这畜生不会说话,倘会说话必然高呼一声‘小畜生参见主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说着他竟还学着马打了两个响鼻。
众人见秦宜禄如此厚颜谄媚,都不侧目。曹这会儿倒觉甚是受用,轻轻抚摸赤兔的鬃,觉它通体温顺似无抗拒之意,更是说不出的喜爱。秦宜禄见针:“神啦!真是神啦!我刚才牵它的时候可费劲啦!这也就是主公威风凛凛气魄盖世,才降得住赤兔。”他大拍马丝毫不顾别人怎么看自己。
“哪有你说的这么?”曹白了他一眼,再观赤兔面孔,眼中隐隐似有泪光,心下暗暗称奇,喃喃道“曾闻项羽被困垓下,乌骓马哀嚎不已。赤兔二目带泪,莫非也知主人已死?吕布虽是一介武夫,对此马却情深义重…乌鸦反哺羊羔跪,畜生尚有忠孝之节。可叹世间不忠不义之人,还不如披戴掌的畜生呢!”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饶是秦宜禄的脸皮赛过城墙,这会儿也叫他臊个通红。
“赤兔赤兔,且听我言,须知世间有大义小节之分。吕布虽待尔深厚,但他本是世逆臣;尔乃大汉之马,当效力于王事,助老夫戡平四海安定黎庶。须知大义面前当屈小节,大忠之人必弃小惠…”曹一边抚摸马背,一边给这畜生讲大道理,犹如教训孩童一般,旁观诸人皆感好笑。
说来也怪,几句话说完,赤兔马摇首晃脑一阵低鸣好像还真听懂了。曹哈哈大笑,靠前一步带紧缰绳,纵身间已跨上马背:“好马!咱们走上一遭!”秦宜禄眼见曹的裘衣坐在股下面了,想上前整理好,哪料曹突然猛给一鞭,赤兔随即奔起,掀起蹄子正蹬秦宜禄大腿上,所幸未铠甲,还被踹出一溜跟头——这才真叫拍马反被马踢!
“主公!此马凶悍,小心啊!”许褚可吓坏了,赶紧和刘备撒腿在后面追。关羽、张飞等一堆看热闹的人也追了上去。
曹催动赤兔,一阵风般在营里穿梭,所过之处兵丁将校无不撞得人仰马翻。不过转眼之间,已从正北突出曹军连营,在空旷的荒野上奔驰起来。过了好半天,许褚等才气吁吁追出来:“主公!留神此间尚有张辽余,快回来!”人群中忽又多了一个郭嘉,高举手版①道:“主公快快转回!河内有紧急军报到来!”
秦宜禄一瘸一拐也追了过来,笑道:“郭祭酒,你急什么?军务虽急,也不在乎这片刻之功。主公这会儿正骑得高兴呢!”
郭嘉没心思跟秦宜禄饶舌,兀自呼喊不休。曹玩得高兴,哪里还顾得上他们?连连挥鞭打马,只感赤兔健步如飞奋勇奔腾,左右景致一晃而过,面的气流顶着眼睛直流泪,不亚于风驰电掣。他着实兜了个大圈子,更催赤兔跃入下邳四围的水坑之中。霎时间噼噼啪啪一阵扑腾,马蹄所过之处,溅起的水花足有一人多高;而赤兔兀自向前丝毫不怯,确是涉水犹如平地。曹身登行伍以来,乘过的好马也不少了。何进赠予的大宛马,助他在长社大破黄巾;曹洪送与他白鹄马,涉过汴河之水、濮之火,两番救主;宛城危难之际,其子曹昂自舍性命将绝影马献上,曹才得活命。那三匹也都是宝马良驹,但跟赤兔比起来还是逊不少。
曹驰得痛快,许褚、郭嘉等却瞧得揪心,兀自呐喊不绝,却见眼前仿佛闪过一道红旋风——赤兔已然载着曹奔了回来。缰绳提纵之间,赤兔马前蹄跃起,嘶鸣咆哮之声响彻天际,好似蛟龙入海。它这一鸣过后,忽听曹营周匝所有战马都跟着叫起来,马嘶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痛快!”曹跳下马来。
秦宜禄离着老远就大放溢美之词:“主公神威当世无双!有赤兔相助,扫天下所向披靡!”
曹却叹息一声道:“此马虽好,但需配得将中魁元,两军阵中斩将破敌。若是给老夫骑乘,那可就成了大大的废物了。”秦宜禄马不绝:“瞧您说的,虽有将中魁元,还不是得听您的调用?”
曹根本不理他,伸手接过郭嘉掌中手版:“何事如此要紧?”
“河内张杨提兵临河,为吕布报仇!”
曹原以为是袁绍有了动静,这会儿听是张杨,心里不再为念。那张杨也有驾东归之功,受封大司马,但此人毫无进取之心,甘愿让别人走天子,自己仍回河内驻守。河内之北属袁绍、以南属曹,他在两强的夹中一直壮大不起,至今兵马不过数千,倒也安之若素,只等局势分明择主而仕。
张杨虽无大志不善谋划,却是个宽宏义气的人,帐下部将造反,若是被擒之后向他啼哭认错,一概原谅不罪。昔日他与吕布同属并州部,情莫逆,在吕布被袁绍逐出的时候还曾慷慨收留,拨划河内兵给吕布调遣,更私下供给关西良马武装陷阵营。此番得知曹东征,开始时并未多想,以为张绣、刘表定会袭击于后。哪知过了两个多月,谁都没动静,曹已兵围下邳,张杨坐不住了,有意渡河南下攻击许都救朋友困;但实力太薄弱,过了黄河无异于送死,只得临河下寨遥做声势,曹退兵——殊不知他来得太晚了,吕布已然身首异处。
曹看罢军报沉不止:“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张杨倒也是条好汉!昔日我有一鲍信,张超有一臧旻,没想到吕布那等顽劣之徒还能结下这么个生死至,并州汉子当真了得!”
郭嘉可没那么感慨:“张杨虽弱,但河内郡地处大河以北,乃河南屏障,倘此地有失,中原门户开啊!”他不能当众明言,但意思已透——倘若张杨闻吕布之事,因而倒向了袁绍,那河北大军就可以借河内为道直至许都城下。
刘备见关羽等人还在身边看热闹,生怕他们因知晓军务受曹猜忌,呵斥道:“你们还不回去,等什么呢?”
曹专心思考也未在意,蹙眉片刻便有了主意:“速提曹仁为帅、史涣为先锋,分八千兵马回击,定要给张杨点颜色瞧瞧!”他也想马上走,但此间豪强未定、张辽未擒,还不能安心。好在河北局势清晰,袁绍仍在易京强攻公孙瓒,张燕又跑去添,没有工夫南顾。派曹仁回军向西,即便不能全胜,也可将张杨羁绊在河内,防止与袁绍合。这边他处理完青徐豪强,再率部追赶应该来得及。
“诺。”郭嘉领命而去。
曹缓了口气,这才感觉脸尘土,加之水花一溅都成了污泥,想到要见陈纪父子,把缰绳付与许褚,到水坑边掬水洗脸。秦宜禄则匆忙爬到水边,摘下铠甲,将身上穿的衫襦撕扯一块,双手举到曹眼前:“主公,这水太凉了,您赶紧擦擦吧!”
曹接过去擦了一把,随手扔还给他:“这半天真够你忙的。”
秦宜禄谄笑道:“孝敬您是应该的。”他实比曹还大几岁,却说是孝敬。
“昔日你卖主求荣,先随何苗,再投董卓,最后又跟了吕布,旧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秦宜禄跪倒在地不住磕头:“主公开恩,念在当初我服侍过您的分儿上,您就…”
“休提当初!提起当初气炸我肝肺!”曹一甩袖子“昔日阿谀之言犹在耳畔,你这无小人,嘴还不如股呢!”
“是是是。”秦宜禄一概承认“小的自知罪孽深重,不过主公若肯再收留小的,小的还有好心相献,那个…杜氏…”他要把自己的老婆杜氏献于曹,但这种话当着众人没法说出口。
这倒提醒了曹,回首顾盼,见刘备的部下已走远,其中关云长手托长髯一步三回头,似有难以启齿之事。曹又想起曾许诺把杜氏转赠关羽之事,心下越发诧异——这事真奇了!不就是王允府中一个捧貂蝉冠①的丫鬟嘛,还嫁了个无赖,怎么吕布、关羽竟会如此倾心于她?倒要亲眼见上一见!
想至此,曹伏到秦宜禄耳畔:“你这老小子狡猾无状,倒娶了个人见人爱的婆娘。饶不饶你虽在两可,但也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你先把杜氏送到我帐中,我见见再说。”
秦宜禄闻听此言一脸喜悦,立刻许诺:“今晚我就给您送过去!”
“小声点儿!”曹倏然变脸,二目闪出冷峻的凶光,又嘱咐道“这事你跟奉孝商量着办,把人藏严实了,别给我嚷嚷得城风雨。若有不相干的人胡说八道,我要你脑袋!”说罢便起身招呼刘备进城。
他们走出去老远,秦宜禄依旧连连磕头,口中喃喃不休:“不敢不敢…小的趁夜晚把老婆给您送过去,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妥妥当当…”
拜贤遇刺
曹与刘备涉水进入下邳城,已有几支自己的队伍进驻,吕布的降兵列着队从各处城防下来,所缴兵刃堆成一座座小山。洪水稍有减退,不少百姓也相互扶持着下了城,蹚水去观看自家被淹的房子,往来之人熙熙攘攘。
曹甚觉烦扰,赶紧叫手下打听陈氏父子所在。虎豹骑去问接收兵将,接收兵将问降兵,降兵又问百姓,前前后后打听了好几圈,才知陈氏父子在最里面一道城墙的东阁栖身。曹不敢怠慢,信马来至内城,只带了刘备、许褚及三十名虎豹卫士来到东墙以下。石阶陡峭异常,上上下下的百姓见来了一位大有身份的官,都吓得不知所措。曹也不怪罪,叫大家纷纷先行一步让出石阶,这才拴了马匹,由许褚搀扶着登上城楼。
迁居的百姓糟糟跪了一地,曹示意他们各行其是,径直奔了楼阁。阁门敞着,他只一眼就瞥见里面有不少手而立的仆人,赶忙退后几步一揖到地,正正经经道:“沛国曹拜谒陈元方先生。”此番拜谒贤士,曹自报籍贯不称官职以示平等。刘备也赶紧跟着作揖道:“涿郡刘备也来求见。”
原以为里面闻知大人物来了必有一番动,哪知陈纪一门大有身份,竟丝毫不,有个家仆端正走出还礼道:“闻曹公与使君前来,我家主人甚感荣光,大驾至此快快请进。”
曹、刘备一先一后而入,那些家仆颇有规矩,皆是深施一礼很自觉地退出去。阁里光线甚是昏暗,却见西首不分老少坐着四个人。这样的坐法曹颇感意外,但略一沉倒也释然——以前听荀彧说过,颍川陈纪与平原华歆齐名,治家却颇有不同。华子鱼驭子弟甚严,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陈元方兄弟恣柔爱之道,父子兄弟随随便便。二门虽大相径庭,却都不失雍熙(意为和乐)之轨。
见曹、刘备又要施礼,三个年轻的赶忙搀扶中间一位白发老者站起,抢先向二人见礼——曹操作揖已毕,瞧四个人中却有三人跪倒见礼,唯独最左边的中年文士直身立,仅仅抱拳作揖。国家礼制所定,天子面见三公尚要躬身问安,至于九卿之下当大礼参拜,更何况平头百姓。此人遇当朝司空而长揖不拜,也忒张狂了!曹暗自诧异,却不便出口质问,单打量中间年迈老者,料定此人必是陈纪,赶紧伸手相搀。
果不其然,那老者微笑道:“君身为朝廷三公,竟屈尊涉水至此,老朽颇感不安,请坐下讲话吧。”
刘备抢先一步拉过右边的中年人道:“这位便是陈长文。”
陈群恭敬再揖,曹拱手客套:“久仰久仰。”见陈群三十多岁,面容白皙五官端正,神态柔和甚是可亲,眉目间总是含着一缕笑意:“曹公涉水而来,我父子受宠若惊。”
“岂敢岂敢。”说话间曹眼往右看。
陈群会意赶忙引荐:“这是陈国袁氏昆仲。”陈国袁氏虽不及汝南袁氏声名赫赫,却也不是泛泛之辈,袁滂曾在先朝问鼎三公,现已故去。这对兄弟哥哥三四十岁、弟弟二十出头,想必是袁滂的子侄一。
那不肯参拜的中年人略微拱手道:“在下袁涣,这是舍弟袁。”
曹心中了然——久闻袁滂有四子涣、霸、徽、,都小有名气,原来是老大和老四,要能一并征入京师,倒是锦上添花。赶忙把方才袁不向自己跪拜的芥蒂抛到九霄云外,笑道:“久闻大名,敢问袁先生另外两位手足可在此间。”
袁涣甚是拿大,捋髯道:“二弟今在河北,三弟避州①。”看来袁家四兄弟也是各干各的,老二投到袁绍麾下,老三却做了亡隐士。州虽是南方荒蛮之地,那里却有一家土豪士燮(xiè)、士壹兄弟,精通《左传》之学、倡礼仪风教,南蛮土人视其为尊,敬爱有加。士氏一门占据州郡要职,不啻为州的土皇上,对待避难之人亲切有加。因而州虽荒,却成了蜀中刘璋、荆州刘表、辽东公孙度之外的又一处避难乐土。
“别站着了,咱们坐!”刘备率先打破客套的气氛。
阁中虽陋,诸人不拘主客团团围坐,曹言语很主动:“丧以来中原名士纷纷四出避难,陈老先生及令公子辗转至徐州,一定很思念故土吧?”陈氏就是颍川许县人,这倒方便了,回乡就是去许都。
陈纪这十多年可没少经历风雨,先是被董卓威做了官,蒙孔融周旋逃至下邳,没想到又落入吕布之手。这样的事见多了,自然晓得曹也要拿他装点门面。老人家捋了捋灰白的胡须,缓缓道:“多谢曹公关照,老夫本当前往都城赞辅朝廷。但是不怕您笑话,如今体弱多病懒散惯了,风烛残年不能再有何建树。在下邳住了两年,对这里的气候也习惯了,不想再移了。”
“这说的哪里话来?今韩融、杨彪、孔融、桓典皆在朝中,老先生回去与大家相聚,叙一叙往日情多好啊。”
陈纪沉不语,陈群却目光熠熠。别人尚且不论,陈氏与孔融可是老情,当初孔融为北海相,为陈氏父子避难徐州帮了些忙。孔融年纪正在陈氏父子之间,原来与陈纪平辈论,但结识陈群之后情趣甚笃,甘愿自降一辈以叔伯之礼尊奉陈纪。陈群之所以被刘备聘用,也是孔融从中牵线搭桥。
曹眼睛雪亮,见陈群有所动容,赶紧又道:“老先生年事虽高,可长文老弟尚在壮年,当为朝廷效力啊!”陈纪怎能说个“不”字?又见儿子目光恳切瞧着自己,面容尴尬哭笑不得:“话虽如此,不过老夫我…”他知许都官僚多半是摆摆样子,自己也一把年纪了,早没了雄心壮志,与其折腾回去,朝廷有事跟着跪起八拜,还不如就在下邳踏踏实实养老呢。
刘备粲然一笑,帮着曹劝道:“陈老先生,岂不闻树静而风不止?吕布虽剪除,但您老名气太大了,现在要是不走,北边的袁绍、南面的袁术也会派人来接您。曹公是一片好心,您去了许都既是还乡又是效力朝廷,岂不比一把年纪长途颠簸再跟了那帮割据要强?他们可不似曹公这般名正言顺讲情讲理,不好差来伙兵劫持于您,到那时进退两难,哪找后悔药去?”
太会说话了!曹恨不得揽着刘备亲一口,连忙就坡下驴:“玄德之言不假,您老不愿为官也罢,回去闲居,乡里之地总比下邳稳妥吧?”话是这么说,曹心下暗想——先把你接回许都,到时候三天两头派人去央求你为官,看你心软不心软!
“哎呀…曹公如此厚意,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这…”陈纪很为难。不过老头颇识时务,刚才刘备说袁绍、袁术可能会挟持,但惹恼了曹也未必不会行此下策,况且儿子也愿意去…他一咬老牙,一拍老腿:“也罢!老朽就随明公回去!”
“承蒙赏光。”曹乐开了花“您老要是身体吃力可以不跟大军走,叫长文随我先行。我另派人伺候着您,等到暖花开,您老人家坐着车走走歇歇,一路游山玩水又有何妨啊?”
“您太周到了。”陈纪连连拱手,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却由衷佩服曹的襟。
见陈氏父子搞定,曹回首再问袁涣:“袁先生,你们昆仲也随我回许都吧,若有家眷在此,我安排人送他们回陈国,你看可好啊?”
袁涣莞尔一笑,却没答话,对刘备道:“玄德公,贵家眷就在对面楼阁上。吕布虽未加侵害,但也受惊不少,快接他们走吧。”
曹不解——袁涣直呼刘备表字,似乎不是初见。刘备脸上也转过一丝尴尬,随即起身作揖道:“逢此不幸,让诸位见笑了。明公,恕卑职少陪…”
“去吧。”
待刘备走后,陈群解释道:“明公不知,袁曜卿①乃昔日刘使君所举茂才②。”
曹暗暗称奇:这大耳刘备却也有些本事,陈群、袁涣都非泛泛之辈,竟都跟过这个卖草鞋的。
正在纳罕之间,袁涣又开了口:“明公,方才在下多有失礼,还望上人见谅。”
“不敢不敢。”曹知道袁涣说的是没有跪拜之事,故作大度道“本官若是有何得罪之处,还望先生指明。”
“明公以三公之贵、节钺之尊亲来探望,我等受宠若惊,又谈何得罪?不过…”袁涣站了起来踱到后窗,手指城下正道“您掘泗、沂两河水淹下邳,不知害了多少芸芸众生啊!”曹一阵悚然,站起身随他到窗边望去——下邳城内遍地狼藉,民房倒塌,残破的石木凝冻在冰水之中;有许多百姓淌水回来,伏在自家的断柱残梁上痛哭涕,泣声、哀号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袁涣见他脸色苍白,厉声责问道:“您看到了吧?为了破吕布,这一场水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啊?明公之所以征战天下扫平割据,上报天子下安黎民。吕布虽死,百姓更遭其难,如此行事岂不是本末倒置?”
“本官原只想锄,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曹低头认错。其实他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赶在袁绍平定河北之前消灭吕布,为占有对战袁绍的主动,甚至可以说为维护许都稳定、大汉国祚…但在痛不生的百姓面前,曹觉得那些理由都已站不住脚。
袁涣见他似有动容,捋髯道:“在下有一言,望明公详思。”
“愿听赐教。”曹这会儿再提不起堂堂三公的气魄了。
“不敢当您这‘赐教’二字。”袁涣态度和蔼了不少,娓娓道来“夫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鼓之以道德,征之以仁义,兼抚其民而除其害。夫然,故可与之死而可与之生。自大以来十数年矣,民之安,甚于倒悬,然而暴未息者,何也?意者政失其道欤…”
曹低头思量——袁涣这话大有抱憾之意,岂不是批评许都朝廷一切都没走上正轨吗?我又何尝不想与民太平,可是我不去犯别人,别人也要来犯我,恢复太平时节的章法政令又怎么能资养军队、抵御敌人呢?只有击败袁绍这个朝廷宿敌,中原人心才能真正安定,朝廷政令也才能真正颁布落实。
袁涣尚不知曹此刻所想,兀自阐述自己的主张,脸上渐渐出神往之:“涣闻明君善于救世,故世则齐之以义,时伪则镇之以朴;世异事变,治国不同,不可不察也。夫制度损益,此古今之不必同者也。若夫兼爱天下而反之于正,虽以武平而济之以德,诚百王不易之道也。公明哲超世,古之所以得其民者,公既勤之矣;今之所以失其民者,公既戒之矣。海内赖公,得免于危亡之祸,然而民未知义,其惟公所以训之,则天下幸甚。”
“兼爱天下而反之于正,以武平而济之以德…此真至理名言也!”曹不住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本官回至许都一定奏明天子,先免去徐州百姓今年课税,以武平而济之以德嘛!”
袁涣没想到曹这么从善如好打交道,心中大感畅快:“数闻明公广开言路诚心纳谏,今一见名不虚传。既然如此…”说着话已跪倒在地补上一礼“在下愿追随明公为朝廷效力。”袁涣这种人是典型的威武不能屈、吃软不吃硬。生死安危不在心上,哪还管你是什么三公九卿?要是不能尊重其气节与志量,就是白刃加颈也休想令他折;若是肯依从其主张,他便会投桃报李大感知遇之恩。
“多谢先生不弃。”曹双手相搀“水淹下邳为祸众矣!只恐一两年的赋税也不能抵去此间百姓的损失。单是周匝的积水就是难题,即便退去,这附近也成了无法耕种的泥坑了。”
哪知此言说罢,一旁袁接过了话茬:“不就是退下邳之水嘛!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明公若信得过在下,就交给我来办吧。”
“哦?”曹自进门来一直与陈氏父子、袁涣攀谈,忽略了年纪最轻的袁。闻听这大话赶紧回头打量,见袁二十出头稚气未,面色黝黑衣着朴素,举止懒散嬉笑随便,全不似个名门之后。
袁涣见弟弟出口狂妄,赶紧呵斥:“住口!明公面前大言不惭成何体统?”
曹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袁既敢说这个大话,必然是有成竹,便摆手道:“不碍的…袁老弟,将此差事与你办倒也不难,但你得说说有什么治水的办法。”
曹亲口说出“老弟”二字,这是极大的脸面,若是旁人必定作揖谦让。可这袁似乎比他哥哥架子还大,连股都懒得抬一下,笑嘻嘻道:“下邳乃古之坚城,韩信为王曾定都于此。不过自先朝以来河道变更,城池所在趋于低洼。三个月前明公兵围此城,那时我就跟兄长私下议论过…”说着话他朝袁涣挑了挑眉毛“大哥可还记得,我说‘倘老曹掘河灌城,吕布这厮必亡’——果不其然吧?嘿嘿嘿…”袁涣听弟弟自吹自擂,还公然称“老曹”不一阵皱眉:“放肆放肆,太没规矩了!”曹却觉他口快心直没有怪罪,摆摆手示意袁涣不要打断。
袁站起身走到窗口处,指着外面向曹讲述道:“城内的积水两三尺,外面更不必说了。但这还是隆冬时节,倘若夏河水暴涨之际,灌进来的水能把民房淹没!明公虽已把决口处堵上了,只怕河水暴涨,那地方终是此间百姓的隐患。况且天下汹汹战事未平,后再有人行此破城之法,这城照样保不住!”
曹越听越感兴趣,拱手道:“卿有何办法?”语气已越发恭敬。
袁安然领受,自顾自说道:“您看看,已然过了半这水根本就没退多少嘛!地势低洼是改不了的,这么大的一座城又不可能迁徙,唯一的办法就是引疏导。”
“引疏导?”曹不解。
“嘿嘿!这您就不懂了吧?”袁摸着还未蓄起的小胡子,指天画地得意扬扬“昔大禹之父鲧奉命治水,哪里决口就堵哪里,水位越来越高,河口堤坝也越来越高,到最后川壅一溃伤人更多!帝尧殛鲧用禹,大禹受命之后疏浚通路迂回引导,不就太平无事了吗?水千遭归大海是万世不变的道理!既然明公已挖了灌城渠道,那索自这水坑往东南继续挖,让水东归沂河故道。西高东低积水自,数之间便可退尽。然后咱们借着这两条渠,在下邳外郭周围深深地挖上一圈护城河,再重新掘开上游河口。这样一可以减轻泗水入沂的决口隐患;二者为下邳城更加一道防卫屏障;另外有了这条新渠,百姓耕种灌溉也方便多了。”他边说边比划,已陶醉在自己的设想中。
“一举三得,妙哉妙哉!”曹心悦诚服“看来此间治水的重任非老弟莫属啊!”“嘿嘿…那是自然。”袁当仁不让。袁涣见弟弟这般自大,怏怏不快道:“我这兄弟不懂规矩,曹公千万见谅。家父去世之时他未及总角①,是我将他带大的。这几年躲避刀兵辗转度,未得空暇对其深加教诲,致使学业荒废不谙礼数…唉!这都是我的错啊!”曹却道:“研治水之术可造福于民,我看令弟前程似锦啊!”“话虽如此,不过圣人有云‘君子不器’,这终究不是什么世宦正途…”袁涣的思想虽说保守但也大有根据。自建汉以来,专治水利的官是都水长丞,不过太常寺属下一个小职位,地位等同于令史,根本谈不上受人尊敬。
曹知道袁涣想什么,既然要用他们,索再卖一个人情,笑道:“我回朝以后,为令弟设一个河堤谒者的职位,管理治水漕运等差事。此官孝武帝时曾有过,不受公卿约束,有何工程申报支出,直接与尚书支度商讨,这样如何啊?”
“承蒙厚爱!”袁氏兄弟一揖到地。袁涣颇感曹眷顾有加,今后自当竭诚效力;袁则高兴自己不受约束,可以尽情干喜欢的差事了。
曹涉水进城真是来对了,不但回陈氏父子、录用袁涣,还得到了袁这个年纪轻轻的水利奇才,收获良多怎能不喜?与四人不拘老少围坐一团,论起昔年往事许都新闻,倒也无拘无束其乐融融,直聊了半个多时辰,才站起身来:“与诸位畅谈如饮美酒,不知不觉已醉其中。但今天色渐晚,营中尚有诸多事宜,本官先行一步,来再接诸位到营中。”
四人见他告辞,便要送其出城;曹顾及陈纪年事已高,只让他们送到楼阁门口就谢绝了:“石阶陡峭滑,城下积水未退,诸位请留步吧。待到此间处置完毕,回京路上再赐教…另外下邳府库之中尚有不少财货,都是吕布抢夺而来,诸位大可任取所需。”
袁涣道:“财货之物也就算了,倘有书籍之物在下就愧受了。”
曹连连点头:“《吕览》有云‘以和氏之璧、道德之至言以示贤者,贤者必取至言矣’,袁曜卿果真是当今高士。”
他们客套的时候,许褚和虎豹卫士就守候在阁门口,陈纪的几名家仆也在一旁垂首而立。有这么多人护卫着,想必也出不了什么意外。这时有一个普通的士卒低着头、手捧一卷竹简径奔阁门而来,似乎是要向曹汇报什么事情。
“站住!”许褚横臂阻拦。那兵低头跪倒,将竹简高捧:“此乃紧急军报,需呈主公过目。”
曹正与四人道别,听闻有紧急军报,赶紧回头叫许褚拿过来。哪知攥到手中打开一看,竹简上竟连半个字都没有。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眼前刃光迸现,那兵卒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那乔装兵丁的刺客出手甚快,左手挥出拨开许褚的手臂,紧跟着向前一跃,右手长剑已刺向了曹咽喉。这一击猝不及防,以至在场卫士竟未能及时拦截。
眼见曹孟德堪堪废命,只听锵啷一声,斜刺里伸过一剑招架住了刺客的剑——出手的是袁!他除了治水也爱剑术,颇有几分本领,因而仓皇出剑挡出了这致命一击。众卫士见此情形各拉军刃一哄而上,可那刺客却不逃窜,举剑与众人搏斗起来。
此人剑法奇出人意料,接连数声惨叫,已有几个虎豹卫士被刺伤倒地。许褚怒气大发,挥舞铁矛向其扫去。其实内城城墙不过是丈余之地,而且不似外郭有女墙保护,只有半人高的垛子,稍有不慎就会跌落,许褚的铁矛扫过去已是避无可避。但那刺客的功夫不是战场上那一套,蹿蹦跳跃忽左忽右,竟能在这狭窄之地将许褚的攻击尽数躲过!
许褚数击不中,反把帮忙的人开了。那刺客一个跟头滚到楼阁门口,又出一剑刺向曹。这会儿所有卫士都急了,十余把剑一齐招架,总算将刺客回。许褚与众卫士围了个扇面,生生将他向垛口。刺客自上城献书一直低着头,打斗之际又跳跃迅速,到这会儿众人才发现他脸上围着块黑布,只出凶残的眼睛。众人不敢怠慢,举着剑越越紧,要将他到墙边擒获。
那刺客步步后退,已到了垛口边上,忽然轻身一跃,跳出了垛口。许褚等人以为他要坠城自尽,赶紧抢过去观看。哪知此人本领忒奇,乃是故意以坠城相,跳出之际左手抓住垛口,点脚在墙上一蹬——竟又纵了上来!跃过诸人头顶,再收腿向后一踢,正踢在许褚肩头,险些把许褚踹下去。刺客反借着一踢之力,半空举剑又向阁门处刺来,这一次就近刺的是陈群。
卫士都扑了个空,只得再靠袁招架。两剑相一瞬之际,袁的剑立刻被击飞——他虽会剑术,但比这刺客差得太远了。刺客一招得手,抢步又刺陈纪。陈纪一把年纪腿脚不便,而保护之人尽在刺客身后,这歹毒的一剑已是避无可避了!
正在危难之际,又有一个人影蹿了过来,快如闪电的一剑将刺客的剑招化解。众人侧目观瞧,出手的竟是陈家的一个中年仆人,但是出剑之快绝不亚于这刺客。顷刻间剑光闪耀人影晃动,两人你来我往斗了起来。曹头冷汗,口怦怦直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吓糊涂了,楼阁本来就是藏身的嘛!赶紧搀扶陈纪与袁涣、袁、陈群退至阁内,关上大门从窗口观望。
眼见剑光闪耀夺人二目,可那仆人与刺客性命相搏却只有风声,两把剑浑不相碰,全凭招数制敌取胜,可见剑术造诣皆已深,在这狭窄之地打了个平分秋。至于许褚及诸卫士连边都靠不上了,闪在一旁举着兵刃等候时机。曹观看战局,心中却暗自奇怪——这刺客为何行刺?为何他不光刺我一人,似要将这阁中之人尽数杀死?出手相救的仆人又是什么来历?
眨眼之间又生变数,那仆人眼见刺客剑到仓皇一封,用力过猛来了个大开门,整个前都暴在敌人面前。众卫士大呼不好,但刺客已然变招又到,直刺那仆人咽喉!众人都以为这仆人必死无疑,却不知他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剑及之处他缩颈藏头,把右手之剑与左手,就势奋力向上一,已奔刺客腹而去——上可就开膛了!那刺客倒也不简单,仓促之间脚尖点地奋力后跃,直贴到城垛之处,剑尖擦着口而过,虽没受伤但蒙脸之布却被这一剑掀去了,惊得手扶垛口稳住身子才没有下去。袁涣一见此人瘦削的面孔,不一声呼叫:“是他!”曹却不识得,要相问,又听一阵呐喊之声,刘备手提佩剑自城下冲了上来,与那仆人合击刺客,许褚也横起铁矛相助。
那刺客已知取胜无望,蹿上垛口,纵身一跃跳下了城墙。谁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哪知摔到了一座小阁顶上,他翻身起来跳至一座较低的民房,随即又一猛子扎入水中。刘备放声大呼:“下面的人!快抓刺客啊!”此时城内一片大,曹兵、降兵、百姓作一团。那刺客本就是兵卒打扮,混在人群中早没了踪影…
阁门打开,曹等五人走出。陈纪一把抱住救命的仆人:“不敢问恩公真名实姓,为何隐藏本领投身我家中为仆…且受老朽一拜!”
那中年汉子一把搀住,反倒给陈纪跪下了:“主人岂可自折身份?在下本名邓展,年轻时曾受您门的恩惠。今四海汹汹,我不过是想报恩,故而混入府中充为仆役,随您四处辗转暗中保护安全罢了。”
陈氏父子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起自家何时帮助过这个叫邓展的人。邓展见此情形长叹一声:“先生忘却我这梁上君子了吗?”
“梁上君子?!”陈纪手扶银髯沉默半晌,猛然想起此人来历。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陈纪的老父亲陈寔还活着,但已年逾古稀,不应朝政三公征召,在乡间闲居养老。有一家中溜进个窃贼,偷盗未得藏身于房梁之上,不慎被陈寔发觉。陈寔既不驱赶喝骂也不禀报官府,将门子侄都叫到房中,严厉训教道:“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成,遂至于此。梁上君子者是矣!”既在梁上为盗却被称作君子,那小贼羞愧无地,赶紧跳下来磕头认错。陈寔得知他孤苦贫困无所生计,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周济他两匹好绢,又教导他弃恶从善立身行道——原来昔日梁上小贼就是邓展,自受陈寔训教,十年间投名师访高友练成一手好剑术。
邓展说明理由,陈纪搀他起来再三称谢。曹见此人知恩图报又剑术了得,早就心了:“邓义士有此绝技,可愿为朝廷效力?”
邓展连连磕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在下蒙陈氏再造之恩,当报答此恩之后再图建功立业。”邓展的话很委婉,陈纪已经岁数不小了,他要侍奉在老人家身边,待到陈纪有朝一病笃归天,他再出仕效劳。
曹暗自称奇:《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果真不假,这陈寔、陈纪、陈群祖孙三代积善名不虚传,我若推心置腹收为己用,定能够彰显我的恩德使天下士人归心…
他们几个说得热闹,刘备、许褚却面带仓皇跪倒在地:“卑职护卫不周,请主公责罚。”
“老夫甘冒其险,不赖你们。”曹扬扬手,转而向袁涣问道“曜卿识得那刺客吗?”
袁涣点点头:“此人乃陶谦旧属,河东薛永是也。”
薛永!曹皱起了眉头——薛永乃昔日东海相薛衍之孙、兖州从事薛兰之子。当初兖州叛,薛兰助吕布为害,被吕布封为兖州功曹,最终被曹攻破巨野县斩首示众。薛永既是薛兰之子,又是陶谦旧属,跟曹可谓国仇家恨呐!但有一点曹想不通,他为何不单行刺自己,还要将陈氏父子也杀死呢?
曹百思不得其解,向陈纪四人道:“本还想叫列位居于城中,现在看来大为不妥。我这就调集兵将,护送列位迁入大营,还是那里安全。”四人逢此变故也不再推辞,刘备提议:“薛永虽逃必不能走远,卑职率领人马四处盘查,未必不能将其擒获。”
“数万大军可御,一介刺客难寻。”曹拍拍刘备肩膀“玄德忠心可嘉,不过这是大海捞针呐!他一着失手,必混出下邳远遁他方,你查也是白查。”刘备悻悻道:“即便最终徒劳,卑职也要试一试,岂能便宜了这狂徒?曹公诛杀吕布对我恩深四海,在下自当尽犬马之劳!”
曹见刘备诚心诚意,便不再阻拦,望着他召集卫士焦急下城的身影,一股欣慰之意油然而生——有一两个仇人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我推心置腹厚待来者,恶之徒能奈我何?连刘备不都对我感恩戴德俯首帖耳了嘛…
海沉
许褚等人保着曹回到大营,又为陈纪父子安排住处,提起城中薛永行刺之事,营文武无不惊骇。王必、曹纯不敢怠慢,又在中军周匝增派了卫士。曹又与军师荀攸谈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晚,令庖人准备晚膳。
荀攸不便叨扰,要起身告辞,守在帐口的许褚禀报:“广陵太守陈登前来献食。”话音未落,就见陈登亲手端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托盘已在帐口站定——因为刚出了行刺之事,营中盘查谨慎,他的从人都被拦在辕门外了。
“元龙怎还这般客套。”曹微然一笑,又拉住荀攸“军师不要走了,留下一同尝尝元龙送来的东西。”
陈登面带微笑低头进帐,许褚一把拦住:“等等,我先看看再说。”他知陈登毕竟不是曹营嫡系,恐有专诸刺王僚之事,一把掀去覆盖白布,见盘中是一堆白花花圆,便放心了不少。但紧接着又嗅到一阵淡淡的腥气,生怕食从外来其中有毒,便不由陈登分说,抓起一块就咬——咯嘣!一下子硌了牙,疼得许褚连忙吐出,捂着腮帮子直哎哟。
陈登哈哈大笑:“许将军的嘴好快,这东西得去壳吃呀!”
许褚身负蛮力健壮如牛,但再高的本事也练不到牙上,捂着嘴连声抱怨:“这是他妈什么鬼东西?这也能吃吗?”
“在下特意挑选之物自然大快朵颐,”陈登将托盘放在帅案上,笑道“明公可识得此物?”
“原来是牡蛎啊!”曹扫了一眼也笑了“仲康啊,你生在豫州,不识得此物,少见多怪啦。”
哪知陈登掩口而笑:“不对不对,明公再仔细瞧瞧。”
“这不是牡蛎吗?”曹仔细打量——见此物形状好似去了半扇壳的牡蛎,却比牡蛎大了不少,淡黄的,宛然一体生成,没有纱线,犹如人的耳朵。他拾起筷箸夹了一块,感觉质较牡蛎硬得多,用手剥去半扇外壳,见壳内侧五彩斑斓泛着绿油油的光,还有九个均匀的小孔列成一排。看了半晌实在不认得,又让荀攸辨识,荀攸也摇头不明。曹扑哧一笑,放下道:“看来老夫也少见多怪了,此物究竟是什么?”
陈登笑道:“此乃鳆鱼啊!”“哦。”曹恍然大悟。鳆鱼乃东南沿海特产之物,由于数量不多一般仅供天子御膳,据说味道鲜美颇能滋补。昔日绿林起义,刘秀在昆大破王莽百万雄兵,愁得王莽食不下咽,便以鳆鱼为羹每饮用一点儿,竟体力充沛连饭都不用吃了。
陈登又道:“此种鳆鱼与京中御膳所用大不相同。只因此物不易保存,未运到洛、长安就要腐坏,所以一般进贡的都是腌制之后的。而今天这盘乃是新鲜的,本郡渔家方从海中打捞上来,趁着天凉以快马疾驰送来的。明公快尝尝吧。”
“哎呀元龙,就为了老夫这点儿口福,不知又给多少人添了麻烦。这些鳆鱼价值不菲吧?”曹喃喃不已。
“这鳆鱼又叫石决明,经常食用可以平肝潜、解热明目、止渴通淋。鳆鱼甲也可入药,夷人自古用此物磨粉疗眼疾。”陈登娓娓道来“不过物以稀为贵,中原之地视其为好东西,这在青徐沿海倒也算不得什么。我们这里的渔户乡民给它起了个诨号叫鲍鱼。”
“鲍鱼?”荀攸笑了“孟子有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名字倒也有趣。”
虽听陈登解释,曹仍觉此物珍贵异常,小心翼翼夹了一块,没有整个放进口中,咬了一口细细品尝。但觉滋味甘甜略带海味、质筋道口生香,不赞道:“好!果然是好!”端起盘子让荀攸、许褚都来尝一尝。
许褚刚才吃了这东西的亏,这会儿闻听是好东西,张着大手抓了一枚,剥开壳往嘴里一,咕哝哝就咽了下去,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荀攸则细细品尝,似有心得:“都说这鲍鱼腥臭无比,原来入口如此鲜美。妙矣妙矣…”
曹一连吃了好几个,这才放下筷箸道:“多谢元龙相赠,你也吃上几个吧。”陈登推手笑道:“在下平不食鳆鱼、牡蛎等物,唯独爱吃生鱼。”荀攸咧了咧嘴:“生鱼也忒血腥了,食之恐不易克化。”
“我天天吃倒也习惯了。”陈登不在乎。
说话间庖人已将晚膳送来,曹挽留荀攸、陈登一并而坐,又命人取过酒来,笑道:“军中本无酒水,此乃下邳降将侯成献给老夫的,听说因为私自酿酒,这侯成还被吕布责打过一顿。”
提到吕布这般降将,陈登放下筷子:“明公宅心仁厚,宽宥吕布余,但这帮人该与谁统领呢?”
曹一愣,随即笑道:“拨与玄德统领如何?”
陈登附和道:“我看甚好!刘使君小沛一仗损失不少,将宋宪、侯成等部与他统领甚是合适。”
荀攸却连连摇头:“此举大大不妥,刘使君坐镇小沛与吕布诸将多有冲突,倘关羽、张飞等与宋宪、侯成不和,势必有碍军心。”这话不过是托辞,其实荀攸至今对刘备持有怀疑。
曹很尊重荀攸,只道:“公达也忒过小心了。”便不再提这件事,三个人只是对酌几盏,转眼间已到了掌灯的时辰。
忽又闻许褚通报:“镇东将军到!”刘备跪倒帐外抱拳施礼。
曹戏谑道:“玄德的鼻子好灵,知道我们在这儿吃鳆鱼,是不是想蹭饭啊?”
刘备解剑进帐,作揖道:“卑职已派人盘查下邳城,又知会各营诸将搜拿,未发现刺客踪迹,特来禀告明公。”
“辛苦你了。”
“卑职无能,有负曹公之托。”
曹笑了:“玄德无须自责。咱们要找人家要逃,搜不到很正常,过来一起用饭吧。”
刘备推辞道:“明公面前哪有卑职的座位?本不该打扰您,只是怕您心中记挂此事,匆匆忙忙就过来了,罪过罪过。”
曹笑道:“哪里的话,军中无小事,人人都似玄德一般才好。叫你坐你只管坐!”
刘备推辞不过便恭恭敬敬坐到一旁,却没敢凑到案前用饭。荀攸捋髯道:“此番行刺之事不容小觑,薛永既能乘虚而入,必知明公行动,吾恐军中有其细作(间谍),不好背后另有指使之人。”
刘备赶紧接过话茬:“张辽、臧霸等未获,这背后指使之人会不会是他们?”
陈登不以为然:“那张辽、臧霸、孙观等都是豪气之人,怎会行此下作之事?我敢以人头担保,绝不是他们所为。”
曹与荀攸对视了一眼——陈元龙怎如此看重这帮人?
刘备却道:“是他们也好,不是他们也好,青徐沿海这些小贼患必须要处理一下了。”
“不错。”曹放下了筷子“是应该处理一下,但不一定要赶尽杀绝,我看最好是将他们招降过来。他们若是不愿离开就叫挂个郡县的官职,只要承认朝廷,不再危害百姓,且叫他们统领旧地又有何不可呢?徐州屡遭战百姓不宁,臧霸、孙观这些人虽然出身低身负贼名,但既然能占据诸县数年之久,必然也得了些民心。”说着话他又夹起一枚鳆鱼“这就好比鲍鱼,虽嗅之腥臭,然入口则香。”他心中最大的顾虑还是袁绍,河北战事已无悬念,不知何时就会结束,可没工夫跟沿海的小土匪周旋,倘能迅速招安,便可尽快身,在豫兖二州沿河准备布防。
陈登虽不知曹心中所想,但也猜得出他急于离开徐州:“明公回转许都之际,要以何人管辖徐州呢?”
这个问题曹还未想好,反问道:“元龙可有人选推荐?”
陈登手指刘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玄德久在徐州,曾受陶谦遗嘱,若以他为徐州刺史,东方可无忧矣。”
曹还未置可否,荀攸就抢着道:“不可不可,玄德已为豫州牧,怎可降而任刺史?这也太委屈他了。”豫州牧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而徐州刺史虽低了州牧一等,却离了许都的直接管辖。荀攸表面替刘备考虑,实际还是对他不放心。
刘备心头刚被陈登点上一盏火焰,又立刻叫荀攸一盆凉水浇灭了,佯装诚恳道:“军师说的是,在下才力不济,还是回许都拱卫京师吧。”曹只是对刘备和善地笑了笑,又问荀攸:“以军师之见,何人可为徐州刺史?”
荀攸出了名的嘴严,不想当着陈登、刘备的面谈这个,只推托道:“现在沿海割据未平,谈这个还早了些,不如回转京师之听听令君的意见,或许他有好的人选也未可知。”
陈登之所以前来献食,就是想借机打听徐州后的动向。可接连两个问题都被荀攸顶了回来,大感无趣,便喝干盏中余酒起身告退。刘备也赶紧随之站起。曹不再挽留,略一拱手还礼,叫许褚替自己相送。他们一走荀攸马上换了口吻:“明公今不该留此二人用饭。”
“既已归附朝廷,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或许是鳆鱼美酒颇为受用,曹这会儿大大咧咧的。
荀攸苦口婆心:“陈元龙坐断广陵拥兵数千,刘玄德朝秦暮楚反复难养,对这两个人还须多加防备。”
曹微然一笑,并未往心里去。忽听帐外一个年轻的声音附和道:“军师所言不假,此二人不能完全信任。”郭嘉溜溜达达走了进来。
“奉孝这时候来,莫非河内又有秘密战报?”荀攸紧张起来。
郭嘉脸上一红,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没有,只是有几句私话想跟主公聊聊…”曹想见秦宜禄之杜氏,叫郭嘉带她秘密进营,这件事不好让荀攸知道。
荀攸听他似是要自己回避,心里不甚高兴。郭嘉虽是军师祭酒,实际待遇比张京、徐佗、武周那帮人高得多。这小子又风不羁颇会逢,仗着曹的宠信在许都干了不少求田问舍的事。荀攸以为今晚郭嘉又要索要什么,心中老大不痛快,一副教训的口吻道:“奉孝啊,军营之中不相干的闲事不要多提,天色不早了,莫搅扰主公休息。”
“是是是。”郭嘉诺诺连声。
“主公,我先告退了。”荀攸施了个礼“不过有一言请您详思,臣僚部属当平等相待,莫要有薄有厚惹底下人说闲话。”
曹听他全然理解错了,不暗自发笑,却又不好意思点破,只道:“军师之言我记下了,若再有人向老夫求田问舍,我便狠狠打他板子。”说着话瞄了郭嘉一眼。
荀攸莞尔而去,曹送出大帐,又让许褚亲自为其掌灯,直等到望不见人影了,才扭头问道:“杜氏送来了吗?”
郭嘉低声道:“秦宜禄那王八办事倒也小心,派一驾马车从侧门而入,神不知鬼不觉已经送到您的卧帐了。”
曹满意地点点头:“甚好甚好,你可看到那女子的相貌了?”
“主公心爱之物,在下可不敢随便看。”
“诶!不要这么说嘛。那秦宜禄的岂能污了老夫?我不过是心生好奇,只想一观罢了。”
郭嘉见他一脸假正经,戏谑道:“只是看看倒也罢了,不过主公身在军旅理万机,切莫辛劳过度了。”
曹听他话里有话,不扑哧一笑,随即又板起面孔:“这件事可别信口说,传扬出去招人非议可就不妙了。特别是陈元方父子还在营里呢,若是叫他们知道岂不小觑了我曹某人?”
“主公只管放心,除了秦宜禄和几个亲兵,再没别人知道。”
曹放心了:“那好,老夫这就开开眼,倒要看看这个让吕布、关羽都魂牵梦绕的女子到底什么模样。”
郭嘉亲自掌灯,送曹回转寝帐。两人一前一后绕到后营,见寝帐门口的侍卫皆已撤去,外面停着驾简易马车,秦宜禄一声不吭跪在车畔候。瞧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子,想必在冷风中跪了好一阵子了,见曹回来,赶紧脸堆笑:“小的参、参见主公!”秦宜禄能说会道的巧嘴都冻得不利索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曹打量着这个无小人。斗眉,母狗眼,鹰钩鼻,菱角口,胁肩谄笑脸皱纹,三绺小胡子已有不少白茬了。这家伙从来有就是娘,全凭溜须拍马混营生。辗转折腾了大半辈子,所跟的主子却一任不如一任,混到今天这步田地,连老婆都成了进身保命的工具,真是既可悲可笑又可怜!
事到如今秦宜禄早就不把脸面当回事了,喃喃道:“美人难得佳期莫误,主公快快进帐歇息吧…”
牺牲子取媚上司,人怎么能无到这个地步呢?曹突生一阵恼怒,甩手扇了他一个耳光。这巴掌打得干脆响亮,秦宜禄脸上赫然显出五个指印,可他也不,龇着牙笑道:“小的若有不妥之处,主公大可打骂,但是莫要误了我这一片忠心…”
啪的一声,曹反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秦宜禄不羞不恼依旧是谄笑:“小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曹越发气愤,一把薅住他衣领子,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啪啪,一口气了他六个大嘴巴!
秦宜禄头昏脑涨眼冒金星,两颊立时红肿,顺着嘴角淌出血沫子。但他仅懵懂了片刻,马上又笑脸相:“小的该打,小的该打!只要您还肯收留小的,我就是天天挨打都算不得什么。”
曹一怔,无奈地摇了摇头,打这厮又有何用,奴才永远是奴才,秦宜禄肚子里早就没有廉可言!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姓秦的,从今以后那杜氏与你没干系了,我另择人家将其匹配,你若敢跑去扰,我剥了你的皮!”
秦宜禄抹去嘴角的血讪笑道:“杜氏早就与我无干了,主公大可放心。”他曾奉吕布之命联络袁术,袁公路一心想当皇帝,对他的马功夫很是受用,高兴之际把刘氏宗亲之女赏他为。秦宜禄不敢怠慢,立刻休杜氏为妾,此后杜氏又被吕布长期霸占,早没了夫关系。
曹瞧着他那副令人生厌的嘴脸,沉默了半晌:“也罢,老夫且饶你这条狗命。”
“谢主公!谢主公!”秦宜禄连忙磕头“小的是不是还回到府里伺候您?”
“休想!你这等下作之徒也配到我府里为掾属?”曹一掸衣袖。
“小的对您一片忠心天可鉴…”秦宜禄伸手边拉曹的衣襟边信誓旦旦道。
“撒手!”曹一脚蹬开“老夫宁可听驴叫也不愿听你这张臭嘴讲话,你给我滚回家去。”
“别别别!”秦宜禄费尽心机还是想某个前程,后继续媚上欺下作威作福,倘若曹这样把他打发了,刚才又说好话又挨打,力气岂不白费了?他任凭曹踢自己,只是死死拉住袍襟哀告“您可怜可怜小的吧,哪怕给我个芝麻小官呢…看在我当初跟您出兵放马的分儿上…”
曹厌透了这块抖不开的烂年糕:“松手!再不松手我叫人把你打出去!”话虽这么说,这会儿却既不能杀也不能赶,深更半夜声张起来,明天这点破事可就营尽知了。郭嘉心思缜密,伏到曹耳畔提醒道:“主公万不可放他还乡。倘若此人到处诉说杜氏之事,岂不玷污了您的名声?不如给他一官半职,后他若胆敢胡言语,再取其性命不难。”
“倒也有理…”曹点点头,气哼哼道“姓秦的,你闹出理来了。看在奉孝讲情的分儿上,我就赏你个官当。铚县正少一县令,你补这个缺吧。”
秦宜禄暗暗叫苦——铚县地处豫州沛国,离曹家乡很近,如今朝廷掌兵之人上至将帅下至宿卫,小一半是沛国人,在那里当个小小县令,其实是谁都开罪不起的受气官。但活命尚且不易,再闹下去真怕把曹惹急了,只得叩首:“谢曹公厚恩。”
“丑话说在前头,我当年怎么当县令你也亲眼看见过,照着我的样子来。你若敢收受贿赂欺良善,留神项上人头!”
“曹公放心,小的一定将铚县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你有那本事吗?滚滚滚!别再让我看见你。”曹烦透了。
“且慢!”郭嘉阻拦道“秦宜禄乃归降之人,需有家眷入京为质才可外任。”
秦宜禄想说“我老婆都押给曹公了”可转念一想,刚刚承诺与杜氏毫没干系,这个理由说不通,便又谄笑道:“我有个儿子,乃是杜氏所生,就随其母留在京中吧。小的后对您忠心不贰,若是再敢对不起您,您就宰了那小畜生,让我当个老绝户!”
“他是小畜生,那你是什么?”曹一阵冷笑——这老小子也真豁得出去,老婆不要也就不要了,竟连亲生骨都抛出去任人宰割,即便混上个小官苟延在世,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愈想愈觉这厮丑陋至极,连句整话都不屑与他说,一甩衣袖:“快滚!”
“诺。”秦宜禄还真听话,硬是在地上煞有介事滚了两个跟头,才爬起来怏怏而去。
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黯然慨叹:“他本洛北城一个看门小吏,初随我时还多少有些风骨,可在这世道越混越没廉,以至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老夫倒也哀其不幸恨其不争!”
郭嘉却忍俊不:“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他自己不上进,也怨不得世道好坏。即便身处太平时节,欺上下的无小吏也比比皆是,从古至今哪少得了小人?”
“他愿意这么不顾廉凑合活着,且由他去吧。”曹释然,嘱咐郭嘉道“奉孝,我见一见这位美人,少时就放她回去,你且在外面替我守候,莫叫他人搅扰。”
“诺。”郭嘉答应一声退往营门,心中暗自好笑——少时你看了中意,岂还能放她回去?
寝帐的青布帘子垂着,隙处泻出一缕微弱的光。曹唯恐惊动美人,先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掀起帐帘迈步走进,抬头望见里面坐着两个女子。有一个是伺候人的婆子,穿着布衣,怀里还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他举目观瞧另一个女子,眼光竟凝注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这位杜氏娘子虽已年近三旬,容貌却胜二八的韶光豆蔻:她个头不高,体态婀娜端庄;梳着一把抓的发髻,青丝犹如墨染一般,漫的点点珠翠亚赛繁星,衬着夜般的秀发;瓜子脸尖下颏,面庞白皙淡扫红妆,芙蓉新桃李争;两道细眉黑中亮亮中弯,宛若二月新柳人心绪,又似云畔初月勾人相思;两只大眼皂白分明,双眼皮长睫,茸茸水汪汪,转意顾盼秋波;通关鼻梁高颧骨,樱桃小口擦胭脂,尖尖翘的小下巴;元宝耳大耳垂,挂着翡翠的环子,衬着刀裁般的鬓角…
这女子本就是世间尤物,秦宜禄为了讨好曹,更抢了吕布之严氏的簪环钗裙,仔仔细细给她装扮一番——头顶着褒姒戴过的凤翅金簪,身披着妲己曾穿的百花锦袄,挽着西施的碧纱裙,手捻着钩弋夫人的香罗帕,腮抹着骊姬的勾魂脂粉,足蹬着赵飞燕盘上舞过的绣缎鸳鸯鞋。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真真一位红妆女王!
杜氏见进来一个衣冠楚楚的半大老头,料定这厮就是曹。见他直勾勾望着自己,又羞愧又尴尬,不好失了礼仪,只得起身婀娜几步,深深道了个万福,却垂下头什么也不说。
曹甚为唾弃秦宜禄的为人,将其妾视为肮脏之物,不过是感到好奇,想看看这个令无数男子魂牵梦绕的婆娘是个什么模样,等见过之后仍旧赐予关羽。哪知一眼望过去,忽觉心神漾浑身惬意,竟把一切抛诸脑后了。他抢步到案前抓起油灯,扳住杜氏的下颌仔细观瞧——灯下观美人,越观越娇。可不知为什么,杜氏娥眉微蹙,二目空,竟有无奈哀婉之意,可这痴态更增了几分娇媚。
曹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口水险些滴下来,可当真是秀可餐!愣了好一会儿才觉失态,轻轻放下油灯,想起李延年进妹之歌,喃喃起:“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罢伸双手搀她落榻,叹息道“似你这般绝靓丽之人,竟托身秦宜禄那等卑劣小人之手,又被吕布霸占欺侮,真真是红颜薄命。”
杜氏低着头不发一语——她对前夫那副丑恶嘴脸甚是厌恶,却不甚痛恨那儿女情长的吕奉先。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王司徒虽是一代良臣,却也忒绝情了,竟舍得把你许给秦宜禄那条赖狗,这也是明珠投暗呢!”说话间曹已不老实地握住她的芊芊玉指,但觉玉笋若脂,触手滑,越发心猿意马。杜氏想挣开,却觉曹的手指恰似五把钢钩牢不可,而且就势掀起衣袖,在她如雪般的臂腕上反复摩挲。她心头顿时一凉——我这桃花脸黄连心真真命苦,又遇上个登徒子!
曹本风好,这几个月身在军旅,早忘了女人是什么滋味,本是饥不择食的时候,却偏生遇到这珍馐之物!早忘了秦宜禄的腌臜,把三公的体面丢了个干干净净,对关羽的许诺更是扔到兹国去了。一招得手步步紧,揽过杜氏的纤,撅着胡子就要亲嘴。
“啊!”杜氏奋双臂推开男人,护在前急切切道“奴家乃是有儿子的人了,明公万请自重!”
曹哪管得“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但觉她语出宫商吐气若兰,惹得浑身说不出的燥热难当,索松松衣带,乜斜眼睛盯着她。杜氏感觉这老家伙的眼睛仿佛是叮进的臭虫,知他是当朝三公开罪不起,忙再次重申:“奴家是有儿子的人,请明公自重。”语气却和缓了不少。
“哦?”曹扭头朝呆立一旁的婆子招了招手“把孩子抱来叫我瞧瞧。”
婆子怵生生凑到近前,曹掀开襁褓,但见这一孺子白白胖胖相貌可爱,正努着小嘴睡觉呢,不由得心生喜爱,伸手在他的小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杜氏担心儿子,忙道:“小儿阿苏刚刚两岁,恳请明公让他睡吧。”
“阿苏…大名又唤作什么?”
“大名叫秦朗。”
曹心下生疑——秦宜禄的骨能有这般漂亮的相貌?这孺子该不会是吕…可能是心理作怪,他越看越觉相像,猛然张手扼住这孩儿咽喉!
杜氏全神贯注盯着曹,她这辈子已吃尽了男人的苦,早已心灰意冷,若不是顾念这个说不清姓秦还是姓吕的儿子,早就寻条绳子上吊了。儿子是她唯一的支柱,曹若要掐死这孩子,杜氏也就管不得他有多大势力多高身份了,撒开泼跟这老家伙玩命!哪知曹注视良久,竟慢慢把手缩了回去,示意婆子抱孩子退开,怪笑道:“这孩儿倒也可人疼,不过那秦宜禄已弃你另娶,这骨也不要了。你们孤儿寡母将来如何度?”
杜氏默不做声。
曹忽张双臂又来个温香软玉抱怀,蹭着她的云鬓道:“老夫在朝为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若从了我,回到许都半生有靠衣食无忧,再没人敢欺负你们母子…”话未说完已将她按倒在榻上,慌手慌脚宽衣解带。
“不、不…”杜氏无力地挣扎着,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哪里推得开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三挣两挣之间,已被他剥得光,无奈地垂下泪水“唉…由你便了,但要求你依我一事。”
曹撅着胡子在酥间啃,牛道:“莫说一件,就是十件又有何难?”
杜氏泣道:“吕布既已身死,膝下只有一女,严氏夫人又待我如同姊妹,恳请明公宽待她母女。”
“这有何难?元凶已死家眷勿问,接入许都供给钱粮,全看在娘子你的面子上。”说话间曹猴急般去她凤靴罗袜,将玉笋软钩攥在手里…襁褓里的孩子被吵惊醒了,扯着脖子一个劲地哭。婆子也惊得面如土色,万没想到当朝一品竟干出这种事来。榻边连条幔帐都没有,这等事看在眼里岂不羞臊?隆冬时节又在军营之中,她也不能抱着孩子在外面冻一宿,只好扎到帐子犄角,任耳畔缭绕着牛啼闹,低头哄着受惊的小秦朗…
寝帐内偷摸狗甚是热闹,四外却连一个卫兵都没有——郭嘉早就把兵移防到了营门口,就连许褚都给拦下了。在呼啸的寒风里站了小半个时辰,见远处寝帐的帘子依旧低垂着,想必“大事已然成就”郭嘉又是欣羡又觉滑稽,吩咐身边卫兵换班守卫,与许褚聊了两句便要回帐休息。
忽见黑暗中奔来一个人影,口中嚷道:“大喜大喜!”竟是秦宜禄去而复返“军中又有喜事,在下要速速禀报曹公知晓。”
郭嘉冷笑道:“秦县令,即便军中有什么捷报,似乎也轮不到你去跟主公说吧?”
这话甚是有理,秦宜禄得任铚县县令,实是心有不甘,刚在前头听到一件喜讯,马上抢在王必前面跑了来,要借此机会再献献媚,厚着脸皮求曹给他换差事,见郭嘉一语道破,赶紧赔笑道:“郭祭酒,咱们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就通融通融吧!”
“哼!”郭嘉白了他一眼“到底有什么喜讯,先叫我听听。”
“那张辽从东海连夜奔回,自缚双臂投至军中!”
“张辽投降了?!”郭嘉闻听喜不自胜“妙哉,此人一降徐州之事易定矣。”
“曹公神威天下无敌,张辽匹夫哪敢螳臂当车?”秦宜禄还不忘了马“列位就让我进去报个信吧。”
“这恐怕不大方便吧…”郭嘉瞧他这副邀功取宠的模样,打心眼里厌恶,又想起白天曹骑马时他阻拦自己汇报军务的话,便学着他的口气道:“秦县令,你急什么?军务虽急,也不在乎这片刻之功。主公这会儿正骑得高兴呢!”
“哈哈哈…”左右亲兵闻听此言哪还忍得住,一个个仰天大笑。许褚一跺掌中长矛,劈头盖脸骂道:“姓秦的王八,军中报事不是你的差事,快给我滚!不走我扎你个透心凉!”
秦宜禄吓得抱头鼠窜,没料到又献老婆又赔笑脸,使尽谄媚功夫只换来个受气的县令,真是大大折本。待他灰头土脸回到自己帐篷,想骂几句出出气,又寻思奴才就得有奴才样,对曹该顶礼膜拜岂能背后诅咒?只暗地里把郭嘉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