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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暗布奇兵,周瑜的苦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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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之失之

  曹初战不利,将大军屯于长江北岸的乌林,周瑜则屯驻于南岸的赤壁,自此隔江对峙。一连半个多月,曹没有主动出击,周瑜也毫无反应。汇集近二十万大军的长江,竟然波澜不惊毫无杀意,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就连两军的巡江船头撞见,也仅是远远放些空箭,然后互不相扰各行其是。

  战事之所以僵持是因为双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曹军虽众却不及周瑜所部精锐,先前的一仗已让曹看得很清楚,一味死硬打死伤太大,也未必能取得最终胜利。反观周瑜一方,虽善长水战,但兵力悬殊,若拼全力孤注一掷,只要稍有闪失,江东六郡便会毁于一旦。最后双方心有灵犀般选择了相同的策略——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但这种对峙是不公平的,因为这不仅是毅力的对决,更是两个阵营整体实力的比拼。打仗打的是粮草资财,曹背后有广袤的中原、河北之地,以半个天下之力供养一支十几万的军队,绰绰有余。周瑜凭借的只有江东六郡,而且时局不宁,山越造反,投降派甚嚣尘上,周瑜在前方御敌,孙权也在后方顶压力,内外困能支撑多久?况且曹手中还有一支游弋于僵持之外的部队,屯驻在襄附近的于、张辽等七军总兵力将近四万,他们还没投入战斗呢。

  胜利的天平始终倾向于曹军,曹个人感觉也非一般的好,而是大好特好。他每除了巡视水旱营寨,还要阅览后方的奏报,即便如此,总能出工夫与儿子们畅谈国事。曹营宿将掌管陆营,荆州诸将保守水寨,也替他分担了不少工作。总之在他看来,这场仗已无需过多费心,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这军中又有喜事,曹命蔡瑁在襄招揽名士,毕竟蔡氏名门望族有面子,不到两个月时间,竟请出了十几位羁旅之士,都是当初不肯屈仕刘表之人。曹命荀攸、蒯越率领众掾属出营接,在中军帐会见众人。他见了这些人自然高兴,但最高兴的还是蔡瑁能为他所用,拉着老朋友的手半天不撒开。抬眼遍视众人,年长者端正素雅,年少者英姿飒,个个都似怀锦绣。可看着看着,其中有一人却格外吸引了曹的眼球。

  此人丑得出奇,生了张又长又圆的冬瓜脸,紫微微的脸膛;宽脑门,塌鼻梁,左眉高右眉低,一双三角眼,眼窝底下还有颗泪痣,地包天的下巴,胡子倒是不少,可偏偏横着长;个头本来不矮,前后罗锅,还是水蛇,稍微有点儿罗圈腿,却长了双内八字脚,真不晓得他怎么走路的。

  “德珪,这位是…”曹没好意思说出口——我叫你帮我招贤纳士,你怎么给我找个丑鬼来?

  蔡瑁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道:“此公姓和名洽,表字士。”

  “他就是汝南和士?”曹营掾属头接耳,都不敢相信。

  曹当然听说过这个人,曾被许劭“胆评”夸赞,当年何进几度征辟都不出仕,袁绍也曾拉拢,人家就在荆州闲居。人道闻名不如见面,这位却见面不如闻名,原来这幅尊容,曹愣了半晌才客气道:“久仰久仰。”

  和洽似乎被别人议论惯了,回了一揖,环顾曹营掾属,不在乎道:“诸位可是嘲笑在下相貌丑陋?”

  “不敢不敢。”杨修笑呵呵踱了出来“相貌独特之人大都有奇异之才。昔黄帝龙颜,帝喾骈齿,尧眉八彩,舜目重瞳,文王四,周公背偻,重耳比胁,这些容貌古怪者除了明君就是名相,又有什么不好?”

  曹闻听这话颇感惬意,杨修此举虽为寒暄,却透着广闻多知的才识,既给曹营长了脸,也叫这些自命清高之人不敢小觑。哪知和洽那张丑脸挤了几下,坦言道:“先生所言皆民间所传,他们若真长成那样就不是人了!《论衡》有云‘火不苦热,水不痛寒,其自然也。’我这相貌也是其自然,没办法的事。已经长成这模样,还在乎别人笑话?《易》曰‘否极泰来’,恐怕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说罢脸庞又挤几下——原来这是笑,可比哭都难看。

  “人不可貌相,不识无盐之美为无心也。”曹察觉到了,此人出口成章,盛名之下无有虚士,正想亲自讨教他几句,和洽却抢先开了口:“丞相,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请教。”

  “不敢当。”曹瞧着他这幅认真的丑样子,反倒不敢轻视。

  和洽缓缓道:“丞相奉天子而讨不臣,携王师南征,想那刘景升父子皆才疏少谋之人,不谙军务不识天道,归命已属幸然。”说至此,话锋一转“但荆襄之民未闻王师尚耕稼自安,闻王师既至,反争相逃窜,几成民。刘备鄙陋之士,客居荆州,南遁之际从者十万,牵家带口扶老携幼。至长坂之败,刘备虽破,然伤及无辜近万,父子相拥坐泣于地,夫掩埋哀号动天。古人云‘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丞相恩德既可泽及我等微末之徒,何不能得荆州之人心,使其奔走蒙难?”

  此问一出,帐内静得落针可闻——这不是当面揭短吗?

  曹被问得无言以对,不过可能是因为和洽长得丑,他竟破天荒没有发怒,仅是心下暗想:这些隐居荆州之人看来也不怎么好打交道,需给他们些颜色瞧瞧,不能叫他们小觑了。

  正思量应对之词,一旁杨修却替曹答道:“刘表为政之每每诋毁朝廷,一者荆州百姓苦屯田,二者惧屠城之难,皆道听途说口耳相传,加之刘备狼子野心,扇风蛊惑,其实朝廷王师岂会真的行此不义之事?不过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和洽又狰狞地“笑”了两声,没在是否属实的问题上钻牛角尖,反而道:“是非真假在下不知。然而无风不起,既有此风言,恐怕非朝廷之福。”

  “古时有传言‘楚王好细,宫中多饿死’,此事诸子书中多有提及。荀子云‘楚王好细,故朝有饿人。’到了韩非那里又说‘楚灵王好细,而国中多饿人。’墨子所言更细致‘楚灵王好士细,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说得有模有样的。”杨修侃侃而谈,竟将诸子百家的章句一字不错背出来“诸位请想,楚灵王喜欢的不过是细宫女,与朝臣、国人何干?就连先贤诸子都道听途说,何况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呢?”

  杨修这番话竟把和洽顶了回去,曹心里甚是滋润——先前听他解曹娥碑文只当他有些小才,现今看来与其父大有不同,不仅学问好,还颇识时务,这小子可以予以重用。

  和洽虽不再言,心下却道:屠城之无论事大小必有之,屯田五五分税也是实情,天下而用重典,将来这些法令迟早要废除。固然刘玄德是个包藏祸心之徒,然曹孟德亦为苛政严厉之主,此二人势不同耳,却无优劣可辨。真正受苦的只是无知、无辜的百姓。今后我效力曹营定要为诤谏之臣,以匡此人之过…

  蔡瑁似乎是想缓解这僵持的气氛,又引荐另一位,乃长沙郡人,桓阶桓伯绪,曹未闻此人有什么名气。一旁蒯越却道:“桓先生便是当年游说长沙太守张羡起兵之人。”

  曹听罢连忙整理衣冠深深作揖:“原来是助我官渡得胜之人。”官渡之战刘表本与袁绍串通,计划在两军僵持之际兴兵袭曹于后。可关键时刻桓阶鼓动当时的长沙太守张羡造反,刘表急于平叛耽误了与袁绍的约定,才使曹专心北顾最终得胜。因而桓阶虽不在曹营,却为曹立过大功。

  桓阶不敢自居:“昔齐桓攘夷戎以尊周,晋文逐叔带以纳王。袁氏与朝廷为敌,而刘表应之,此乃取祸之道。在下所为其实是为荆州百姓,非独为丞相也。”

  曹连连点头——这人坦白直言,也可堪一用。

  蔡瑁又逐个引荐其他人,有经学之士隗禧隗子牙,先朝河东太守韩术之子韩暨韩公至,曾在西京任尚书的赵戬赵叔茂,先朝大将军窦武的孙子窦辅,以及与诸葛亮好的石韬石广元、孟建孟公威两个年轻后生;还有一位复姓司马名芝,字子华,河内温县司马氏一族,算起来还是司马朗、司马懿的族兄呢。

  曹拥彗折节一并礼遇,长者辟为掾属,少者充任令史;正寒暄间又发现一位皂衣之士始终隐在人群最后,别人有说有笑他却一个劲后躲,曹左看他便右闪,右看他又左闪,半天连正脸都没,活像捉藏。不过即便如此,曹还是猜到了此人:“梁尚书!选部尚书梁孟皇,是您老人家吗?”

  这回躲不成了,梁鹄老老实实钻出来:“参见丞相大人,小可乃一避难之人,早已不是尚书。当年之事还请您老见谅…”说罢连连屈身,不知作了多少个揖。

  众人听他以近七十高龄自称“小可”都不发笑。其实梁鹄真不是什么德行人物,他任选部尚书不能公正选才,当凉州刺史也搞得一团糟,只因书法杰出才得先朝灵帝宠信,与鸿都门出身的贾护、江览、任芝等佞臣属同类人物。

  曹未见梁鹄之先还有几分恨意,此刻见他容貌沧桑,哆哆嗦嗦,全无昔日皇帝宠臣的傲气,既可怜又解气,故意拿他开心:“梁尚书,咱们是老相识了,若非你当年拒我于门外,焉有今朝廷宰辅之位?多谢多谢!”

  梁鹄哪敢领受?越发点头哈:“小可有眼不识泰山,当初得罪丞相,若您老不咎,小可愿以笔墨赎罪效力。”

  杨修觉他一把年纪寡廉少,故意取笑:“您老人家当年给天子写字,后来给刘表写字,如今又要给丞相写字,您就真以为您的字无人可及吗?”

  梁鹄见出来个年轻人,不知什么底细,也不敢得罪,却笑道:“这位先生见教的是,小可这两笔也是平平。不过当今自诩善篆之人多不明其道。这篆字之始因于鸟雀之迹,由仓颉化作文字,故顿笔之处当如雀伏,舒展之处犹如振翅。延颈协翼,势似凌云,不方不圆,若行若飞…”帐内不乏靠笔杆吃饭的人,听他这番解析知是高手经验之谈,无不欣然颔首。这老儿人品再差,他的书法造诣却不能不服。

  这也触了曹处,此人固然可恨,但毕竟事过几十年了,蔡瑁都不难为他,曹又岂能肚量狭小?况且他的篆字实是世间无双,莫说先朝灵帝,曹也欣赏,想至此连连点头:“你既自愿以笔墨效力,就留在我营中充任假司马吧。”

  荀攸、杨修等皆感惊讶,中军假司马乃是要职,比寻常掾属地位还高,图的不过是好字,何必委以这么高的职位?他们不知曹另有所思,既饶了梁鸿,就要让天下都知道自己有多宽宏,他早做了改朝换代的计划,还要在邺城修建宫殿,将来那些匾额也指望梁鹄挥毫泼墨呢。

  一同来的人没料到这老货竟得了头彩,纷纷道贺,言语中多有嘲之意;梁鹄也不恼,逆来顺受只当好话听,还连连道谢,点头哈更似个弯钩大虾,倒叫众人无可奈何,暗暗佩服这“脸皮功夫”

  曹环视这般人,甚是不悦,他招揽荆州隐居之士,既是要彰显自己得荆州人心,更希望他们为己所用。可这些人竟对他的处置颇多微词,至今还摆不清曹与朝廷孰轻孰重,若不给他们点儿下马威,后难免再出孔融那样的人:“老夫正要巡视营寨,诸位既然来到军中,不妨陪我同往。”

  这就叫以军势相吓。

  和洽、桓阶等都明白他用意,却也不好推辞,只得谈笑相随。平巡寨不过在江边转转,今天特意领他们绕了一大圈,先是叫他们看了曹军的营寨、辎重,又登上临江战船,眺望水军阵容。

  波滔滔的大江上,数百战船星罗密布,桅帆若层云叠嶂一般,这阵势确实骇人;不过细看之下就发现问题了——战船倒是一的,所部阵势也是细心筹划的,可船上的士卒却不怎么精神。自从南下入江以来,北军晕船和水土不服的问题始终难以解决,经过部署派到船上的士兵就不能随便移动了,需视战船如营寨,无论行动坐卧都在船上。这半个月熬下来,可把这帮北方佬害苦了,一个个脸色煞白五官不正,有的驻着兵刃歪歪扭扭立在舷边,有的瘫坐船板微阖二目忍着眩晕。大船的人还算不错,那些小船更没法看了,波袭来船还没怎么晃士兵就先东倒西歪,都跟喝醉了一样。还有人一个劲往江里呕,吐的都是绿的汤子——吃什么吐什么,肚里早倒空了,就剩下胃汁了,只要一阵凉风吹过,所有人都哆嗦得筋一般。按理说见到主帅应该大声呼喊以示军威,可这会儿他们看到曹与其说是呼喊,还不如说是病怏怏的呻。这样的军队有何威力可言?

  曹前几也曾到江上巡查,士兵是有些水土不服,却没有今天这般厉害。想不到仅数之隔,竟发展到这般严重,平常将领汇报,他只当是耳旁风,以为叫大伙忍忍就过去了,现在看来这仗简直没法打了。那些来归附之人也有些尴尬,但总不能叫丞相下不来台,和洽一改强硬的态度,避重就轻道:“王师果然战船众多,必能克定…”

  “哇…”和洽话未说完,曹身边一个亲兵晕得当即作呕,污秽之物吐得地都是。

  “你!你…”曹的脸都丢尽了,指着那个亲兵,气得浑身冰凉。荀攸、蒯越赶紧出列:“列位先生远道而来鞍马劳顿,不如先为大家安排营寨,改再谈军务。”

  “也好。”曹总算有了个台阶下,强作笑颜送走了诸人。待和洽等人登岸走远,转过身回手给了那个呕吐的亲兵一记耳光。不打还好,这一打那亲兵晕得更厉害,伏在舷边越发狂。曹不解气,照定那兵股就是一脚,硬是把他踹到了江中。那兵也不会水,在水里上下扑腾连呼救命——大伙眼睁睁看着,哪个敢去捞?

  蔡瑁、杨修没有走,就默默站在他身边。蔡瑁劝谏道:“北人水土不服,晕船乃是常理,你又何必因此动怒?请饶恕此人。”

  “哼!不给我争气,捞上来吧。”蔡瑁说情,曹还算给面子“我非是为颜面有失,今我军虽众,倘战力有亏不能御敌,恐被周瑜乘虚而入。你久在江汉典军,可有应对风之策?”

  “有倒是有,不过…”蔡瑁言又止。

  “但言无妨!”

  “没有战事之时,每逢冬季常以铁索连船以保稳固。大舰五艘一排,小船十艘一列,用锁链铆钉固定,如此浑然一体,非但不受风颠簸,马匹也可行于其上…”

  “好。”曹不等他说完就要传令“这就命全军打造铁索。”

  “且慢。”蔡瑁又道“凡事有利有弊,此法虽避风,却有一短处。战船连结之后就难以急速纵横,若敌人以火攻之法来袭,恐所有船只将无遗类。荆州水军也曾多次连接,但都是未有战事之时,单纯为了过冬,从未在两军阵前连过战船。”

  “火攻?”曹呆呆想了想,却又笑了“我军在北敌军在南,严冬都是西北风。周瑜若用火攻,是烧我还是烧他自己?”

  蔡瑁却不敢掉以轻心:“话虽如此,然天有不测风云啊!”曹已拿定主意:“先连结战船缓解军士之苦,待开之际再撤去锁链以御敌军,那时我军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咱们人多势众,虽疲乏而制彼有余,倾中原之力于此相持,兴许熬不到开,周瑜就会军心动摇不战而溃,纳土归降亦未可知。你既然来到军中,又久典水军,这件事就由您来办吧。”

  蔡瑁总觉得这想法过于乐观了,莫说孙权、周瑜誓死相争,就算真的大势已去,也必有困兽之搏,真的会屈膝投降吗?

  曹见蔡瑁脸凝重,却未往战事上想,以为他心怀顾虑,便道:“论陆战你不如我,论治理水军我不如你。你不必多虑,我这就明发军令,命你兼任水军都督。咱们是老朋友,我不靠你还能靠谁?”

  蔡瑁被他这话说得心头热乎乎的,却叹息道:“我可不敢觊觎都督之位,不过会尽力而为的…”说罢他回首望着江畔,被一种难言的感觉所纠——自己与曹之间究竟有没有昔日的友情,或者单纯是主臣之间的利益关系?真真假假,这样的话又有几分能当真呢?

  他还在暗暗思忖,曹已悄然改变话题:“贤弟曾言司马徽、庞德公二位先生,为何不见他们前来?”

  “司马公、庞德公名望甚高,我也曾亲往拜谒,不过二人已携家眷迁离,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曹明白,这是不愿做官故意躲了“那崔州平呢?他是元平之弟,总不会也躲着我吧?”

  还真让曹言中了,蔡瑁掏出个锦囊:“险些忘却!州平贤弟也已离开荆州,我差人寻访,乡里也说不清他去哪儿了。不过他在空室之中留下个锦囊,是给你的。”

  “给我的?”曹莫名其妙接过一看,囊上果然写着“汉丞相曹公孟德亲启”几个字,囊口是封死的,蔡瑁未敢轻启。他连忙拆开,原来里面着团麻布,工工整整写了行字,是一首乡间民谣: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其奈公何!

  “咒我兵败?可恼!”曹随手将其掷于江中“若不看在他兄长的面上,定要将他捉拿问罪。这帮清高之士忒刻薄,难道天下之大就缺了他们不成?前年征战乌丸有一田畴,我三番两次奏表加封他都不理,如今这几个也是一路货。我算看透了,这些人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尧舜之世尚有巢父、许由在野,从今以后不必理会这些人,叫他们独自清高去吧!”

  蔡瑁见刚才还软语温存的曹一霎时目凶光,心下不一颤,把头得低低的。这时半天未言的杨修忍不住了话:“我倒还想向主公推荐一人,就是此番益州刘璋遣来的使者张松。那我在后营遇到他,闲谈了几句,此人见识不俗。想来他滞留军中已半月有余,丞相何不空见见他?”

  曹冷笑:“半月之中岂能无暇?实是老夫根本就不想见。刘璋十余年不与朝廷通信,如今一派使者便接二连三没完没了,我若待之太厚势必得寸进尺!昔日夔朝觐之时就曾有约,益州供奉赋税遣兵服役。这两年他不过是拿些蜀锦敷衍,说好了派兵,却来几百叟蛮充数。我若再加礼遇,他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这世上有的人就是不识好歹,你越理睬他越坏!”

  杨修自不敢反驳这番“大道理”却道:“张松不过是个办事的,何必为难他呢?况且此人有才,又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倘若留于帐下也是一桩好事。”

  曹虽未正式接见张松,却在几次巡营时远远望见过。此人生得五短身材相貌猥琐,差不多能与和洽一分高下,可是却没有和洽那么高的名望。如此寻常小吏车载斗量,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因而道:“天下之士多矣,今我又得十余位,若留刘璋帐下之徒岂不为天下人笑?我也不为难他,早早打发他走。回头你转告主簿一声,叫他查查郡县官册,好歹给他个郡县之职就罢了。”如此郑重的推荐竟被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搞得杨修哭笑不得…

  曹未对张松加以礼遇,把封官之事推给主薄温恢,温恢事务甚多也没详查益州官员的名册,只是与其他掾属商量了一下。因为前番益州从事张肃入京觐见被晋升为广汉太守,张松是张肃的弟弟,考虑到弟弟的官职不宜高过兄长,最终写下册文,任命张松为益州永昌郡辖下比苏县的县令,就此草草了事。比苏县乃是蜀中产盐之地,还算是富庶,在曹看来,对于张松这等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而言,就算是美差啦。

  哪知当这位张松先生拿到任命书后,不目瞪口呆——莫看他是张肃之弟,却颇得刘璋重用,官拜益州别驾,相当于副刺史,这职位虽不是朝廷任命,在蜀中也算有头脸的人物。可现在曹却无缘无故把这位益州的第二长官贬为小小县令。

  张松苦等半月竟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也搞不清哪里得罪曹了,又不敢多问,只得带着任命离开曹营;回去的路上越想越窝火,最后一气之下把册文扯得稀烂扔到长江之中。

  曹根本没意识到,这件小事的影响丝毫不逊于战场成败,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小失误最终致使自己抱憾终生!

  恶疾

  为了缓解北方士卒不适晕船,曹军打造铁索将大部分战船锁连,避免风颠簸。可是情况并没有像曹预想的那样转好,反而愈加严重,进入冬月以后,士兵大面积病倒。荆州之兵尚好,北方兵不适者十有三四,而且人数每天都在增加,甚至连一些旱寨的士兵也感染了,所有人感觉趋于一致,发热、乏力、食不振,曹隐约感到这似乎不是单纯的水土不服,而汝南太守宠、扬州别驾蒋济的到来更确定了这一想法…

  “什么?伤寒!”曹额角处渗出一阵冷汗。

  蒋济脸严肃:“今冬时令不佳,江汉之地恶疾纵横,非但荆州之地,淮南、庐江等地也在闹伤寒。半月前刘使君出外视察河工,回来后也发热不止。”他所言“刘使君”是扬州刺史刘馥,扩建合肥城,兴修芍陂等水利工程,深得曹器重,想不到连这个州长官都感染了重病。

  宠也嗟叹不已:“汝南也有百姓感染此病。有些屯民苦于疾病,无力耕稼逃离屯田。汝南出了个土匪名叫张赤,专门招揽民作,已在桃山聚众五千余户,如今李通将军正忙于戡。”

  曹越发不敢怠慢,亲自领他们到江边,查看了几个染病之人,所有症状都与淮南、汝南爆发的伤寒一样,看来确实是地域甚广的大瘟疫。天下战瘟疫并不罕见,可多在夏,唯伤寒易发于立冬之后,因天气骤变食水不佳所致,感染者大半体虚羸弱。行伍之士身体强壮本不易罹患此疾,可北兵南来水土不服晕船不适,将士体质普遍衰弱,感染伤寒就不稀奇了。军队被瘟疫纠是非常可怕的,何况现在十几万人挤在江边,万一这场病蔓延开来,不但影响战斗力,军心都会动摇。

  宠蹙眉半晌忽然想起一人:“丞相,何不令华佗先生诊治一些病人,开出药方广为施用?”

  曹自嘲般一阵苦笑:“华佗…已被我处死了。”

  宠还不知这件事,惊得目瞪口呆。蒋济又道:“华佗虽死,还有张机,此人著《伤寒杂病论》,最是精通此道,何不从长沙把他调来?”

  曹愈加摇头:“张仲景已被我逐离郡守之位,于民间。”

  两位名冠当世的岐黄妙手竟都遭此不公对待,蒋济与宠面面相觑,实不知曹怎么搞成这样的,只得安慰道:“逐离郡府倒也无妨,可派人寻访。而且荆州还有他的医书传,不妨叫其他医官多加研读揣摩,为士卒施救。”

  也只能如此了,曹发下命令,把所有染病之人尽数调回旱寨,另换步军士卒填补空缺,各部负责的将领更换成荆州之人——固然荆州将领善水战,毕竟新近归附人心未定,用他们统兵并非上策,所以除了蔡瑁、文聘、张允等辈,其他人基本担任副职。

  忙碌的调动开始了,病情较轻的人晃晃悠悠拄着兵刃,病重的都是连滚带爬下船,还有几十人连着数汤米不进,根本救不活了,干脆直接抬到后营等死。曹眼看这般光景,心下不免彷徨,但仗还要继续打下去。在他看来己方虽然疲弱,但毕竟人多势众,制敌绰绰有余,周瑜的实力不足以长久相持,熬过这阵子必会有转机。

  往来嘈杂间,曹丕、曹植挤了过来:“父亲,冲儿病了。”

  “什么!”数千军士染病都不及这句话对曹的触动大。

  曹植惶恐道:“弟弟昨晚出去耍闹受了点凉,今早头上就有些发热,饭都没吃。”

  曹听说心头染病,这边的将士都不顾了,连忙跑去看儿子。曹冲与几个兄弟合住在一顶牛皮帐,这会儿里面黑了人,除了医官、仆僮,连中军几位将佐都来了。曹一见更紧张了,推开人群挤到儿子榻边——却见曹冲没有病卧,只是盘腿坐着,粉嘟嘟的小脸是比平稍微苍白了些。

  “父亲…”曹冲想要行礼,却被曹按住,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果然有些发烫,看精神也不及平那般活泼。曹冲颇为晓事:“父亲无需担心,孩儿没什么大病,是大家太过担心了。”众人听他这么说,都不往后闪了闪身——这孩子的病确实看起来不重,但谁不知他是曹子,倘有一差二错,中军之人谁负得起责任?有事没事也得来看看。

  曹也松了口气,见榻边放着一碗米羹,动都没动过,拿起来要喂给儿子吃。曹冲强打精神伸手抢过:“罪过罪过,孩儿岂敢劳父亲动手。”说罢端起碗来大口往嘴里送,三两下就吃个光,还。其实此刻即便山珍海味到口中也味同嚼蜡,这孩子平素仁孝,故意做出吃得香甜的样子,让父亲安心。

  可曹岂能安心?儿子们住的这顶军帐暖烘烘,庖人所供饮食也比别处精细,即便如此都会生病,那外面的将士呢?想至此他发了话:“疫情严重,无干军务之人不宜久留。冲儿、林儿年纪都小,得赶紧启程离开。我看江陵、襄也未必保险,不如回谯县暂时安顿。”

  听说回谯县,一旁侍立的老将曹瑜主动请缨:“是我护送公子们来的,还由我送他们回去。”

  这曹瑜论起来是曹远房族叔,为人倒厚道,却没什么本事,麾下之兵基本是谯县乡勇,官不小却没怎么打过仗,如今不太平,万一敌人有兵马游弋江畔,遇上不是闹着玩的,凭这位叔叔的本事,可不怎么可靠。曹委婉道:“那就辛苦您老了。不过此去路远,我怕您照应不过来,叫仲康、伯仁他们领些兵一同去吧。”论忠勇有许褚,论亲近有女婿夏侯尚,有这两人陪同曹才放心。

  曹植在后面讪讪道:“军中还有不少尊贵之人,似宋仲子、邯郸淳几位老先生。是不是也一并把他们送走。”

  “嗯!我儿想得周全。”

  “那孩儿也愿请令,照顾几位老先生回转谯县。”曹植说是要去保护,其实他附庸风雅,更多是想找机会多与他们盘桓盘桓。

  曹自然瞧得出他这点心思,却没有戳破,只道:“也好,这一路也要多多照顾你弟弟。”

  曹冲本人却不太乐意,小手攥着父亲的大手:“父亲不是说好了带孩儿一起驰骋破敌吗?”

  曹捋着儿子的发髻缓缓道:“傻小子,难道还真指望你上阵,你既然跟为父出来,平平安安回去才是最重要的…”说到此处曹似乎感到一阵不祥,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战死宛城的曹昂,当年他何等器重曹昂,若有嫡长子在,恐怕也不会轮到曹冲了;可是一次出征就断送了佳儿的性命,或许是因为有惨痛记忆,曹竟莫名其妙地预感自己会失去曹冲,甚至恍惚看到这弱小躯体躺在棺椁中…想至此他用力摇了摇头,再不容儿子多说:“我意已决,你现在就启程,回到家乡安心养病。”

  曹冲撇了撇小嘴:“可是…”

  曹一脸坚决,甚至有些严厉:“你若孝顺为父,就该听从为父之言。该是你的永远是你的,你只管去吧!”

  曹丕、曹植都低下了头——“该是你的永远是你的”这话到底说给谁听?

  可能刚才那可怖的幻象还萦绕在曹心头,他说完这番话便起身离开了。曹冲再聪明也是个孩子,竟然还念叨着随父破敌。可是如今连曹自己都有些不安了,伤寒可能会继续蔓延,照这势头发展下去原本胜券在握的战斗可能变得格外艰难,没想到诛杀华佗、驱逐张机也成了失算。当着众人他不肯承认,但心里已开始自疑——兵进长江震慑江东,这一步难道走错了?他悄悄伫立在辕门,心头渐渐被不安侵扰。

  但就在这时,中领军史涣与中军校尉邓展兴冲冲出现在他面前:“启禀主公,我等有要事禀奏。”

  曹还纠结在不安中,只随口道了声:“说!”

  史涣神神秘秘凑到他耳畔:“有个渔夫打扮的人投至军中,自称是江东老将黄盖的使者。”

  “密使?”曹黯淡的眼神又闪亮起来。

  “我二人没敢声张,悄悄把他领到大帐里。他说江东军心有变,黄盖暗中投降我军,还声称有一封书信,要亲手交给您。未知是否有诈,如何处置请您示下。”

  “哼,”曹出了笑意“我要亲自见见这个人,去把军师也叫来。”

  或许史涣说到一半时曹已经相信了,他的潜意识告诉自己:“我不会错!隔江对峙是对的,江东果然支持不住了。”自官渡之战以来,他没在战场上犯过错误,也绝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柳城之战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他一意孤行不还是做对了吗?他是受天命庇护的人,每当危难之际总会有转机,官渡时是这样,邺城之战是这样,柳城之战还是这样,如今一样会有机会出现。

  曹已把方才的那点儿自疑看作是杞人忧天,他反复告诉自己:曹某是不会错的!

  密使献书

  曹、荀攸亲眼看到这位使者时都有点儿气——此人哪像将军的心腹亲兵,就是个普通的老渔翁。看年纪恐怕快七十岁了,一张狭长的瘦脸,脸上皱纹跟核桃皮似的,留着耷拉到前的山羊胡;头戴破斗笠,身披破蓑衣,系一条草绳,脚下跛着草鞋。当朝丞相和大军师走进军帐时,这位老人家一没作揖二没磕头,坐在杌凳上眯着眼睛迷糊糊睡着了。也真难为他一把年纪,竟能独自划船过江,想必累得不轻。

  “醒醒!不瞅瞅这是什么地方?”史涣想笑不敢笑,抬起脚轻轻把他踢醒——岁数太大,踢都不忍使劲踢。

  “嗯…”老头缓缓睁开眼,张着嘴愣了半天,这才扔下斗笠跪倒施礼“小的拜见几位大人。”

  这么个老头,真会是黄盖的使者?曹皱眉:“起来说。”

  “诺。”老头答应得响亮,一跪一起利索,倒像个当兵的。

  曹落座,仔仔细细打量半天才问:“你果真是黄盖派来的使者?”

  老头耷拉着的眉毛微微一抬:“我一把年纪还能信口胡言?”

  荀攸耳聪目明:“听你口音不似吴地之人。”

  “回大人的话,小的是荆州零陵人,不到二十投到黄家,给我家将军当了四十年亲兵。不瞒您说,人前我叫他一声将军,人后他还得叫我一声老哥哥呢!”他一边说一边手捋银髯,颇有得意之

  这倒很有可能,为将之家都有几个老军,作为私人部曲跟着主子出生入死半辈子,却没有出众本事提拔不上去,便放在身边养到老,实际上跟家奴差不多。黄盖是零陵人,他的老军自然也属本乡本土,曹幕府也有这样的老军,全是谯县老乡。史涣一旁耳语道:“刚才我问他江东的一些事情,他倒是都说得上来,不像是假的。”

  曹点了点头,又问:“两方兵多有暧昧,你家将军差你前来所为何事?”

  老军又跪下了:“将军特命小的来请降。”

  荀攸机警地笑道:“江东无人了么?为何差你这迟暮之人前来?”

  “实不相瞒,此番请降特为我家将军,非干周瑜之事。赤壁军寨来往巡哨甚多,江上也有赤马,若非老朽这等人扮作渔翁,士兵不甚在意,岂能渡到江北?”

  这道理也通,曹又问:“空口无凭,可有你家将军书信?”

  “有!不过…”老军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不过此事干系重大,我得见了曹丞相才能拿出来。”

  “老夫就是曹。”

  “啊?真的?”老军还不相信。

  史涣喝道:“什么真的假的,这就是当朝曹丞相!”

  老军赶忙二次跪倒,这回趴在地上直哆嗦:“哎哟哟,冒犯了。周瑜常说丞相是凶悍之人,今一见原来也这么慈眉善目的,真似个坐殿治民的好官。”

  史涣、邓展皆掩口而笑——没错了,肯定是个老兵油子。这马拍得炉火纯青,不留痕迹。

  曹也笑了:“休要多言,把书信拿来。”

  “诺。”老军答应一声,既不掏袖口,也不摸襟,先把整件蓑衣卸了,接着又袍子,再里面麻衣,眼瞅着都出瘦骨嶙峋的肋条了,还往下解带。邓展手按佩剑在一旁瞪着,生怕这位是什么隐居的老剑侠,暗藏利刃来充刺客。哪知他身上别说兵刃,铁器都没有一件,褪下中衣,就在老皮皱皱的大腿上着一段绑腿。老军颤颤巍巍把绑腿解开,绕了半天才从里面出一份薄薄的帛书——绑在身上一来士兵不易搜到,二来摆渡之时也不至于掉到江里。

  邓展接过帛书不敢擅阅,双手递给曹。曹侧着身子与荀攸一同观看。这信字迹还算清楚,就是有些,还有股汗味呢。上写着:

  盖受孙氏厚恩,常为将帅,见遇不薄。然顾天下事有大势,用江东六郡山越之人,以当中国百万之众,众寡不敌,海内所共见也。东方将吏,无有愚智,皆知其不可,惟周瑜、鲁肃偏怀浅戆,意未解耳。今归命,是其实计。瑜所督领,自易摧破。锋之,盖为前部,当因事变化,效命在近。

  曹捧在掌中,翻来覆去默念了好几遍,回手递与史涣,低声嘱咐:“寻寻军中有没有识得黄盖笔迹的人,好好辨认一下。”说罢猛然扭头一拍帅案,佯怒道:“大胆!此分明是黄盖老叟诈降之计,想要从中取事,凭你这老儿也敢蒙骗我?”

  老军顾不上穿衣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冤枉啊!小的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您,我家将军确实诚心归附,我亲眼看着他写的…不过,他、他写的什么啊?”这老军根本不识字。

  “写的什么你不必知道。”荀攸冷笑道“我倒要问问,你家将军侍奉孙氏几位主公?”

  “先从孙破虏,后随孙讨逆,如今孙仲谋已是孙氏第二代,第三位主子。”

  “是啊,黄盖为孙氏两代驱驰,效命三任主公,如此亲信岂能怀有疑心?不是诈降又是什么?”荀攸问到症结上。

  老军叹了口气:“干脆对您实话实说吧。我家将军也算孙氏老臣,断不会轻易背主,可这实在是出来的,没办法呀…”

  “其中有何隐情?”曹、荀攸都不错眼珠盯着他,详细辨识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老军跪起来,唉声叹气道:“我家将军从年轻之时就跟随先主,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虽然官职不高,才是个都尉,可毕竟跟主公父子有感情,官大官小也就罢了。其实凡是老人都有点儿念旧的心,您就拿我来说吧,我是一十九岁跟随…”

  “提你自己作甚?说正经事!”曹蹙眉道。

  “诺。本来老将军不是江东之士,但待在江东也不错,至少两代主公很尊敬他老人家。可是自从周瑜、鲁肃一干小辈主事以来,待人颇为简慢。此番出征本来是程老将军与周瑜分任左右都督,可周瑜仗着与主公关系近,凡事自作主张,根本不拿老都督当回事,就更别说我们将军了。自樊口出兵之,我家将军统后军,只因迟缓了两,就被周瑜当众责骂一番,鲁肃那等恶人也不省事,私下里跟身边的人念叨,什么老不死、老东西、老而无用。我们将军都六十多了,还得听这等闲话!您说气人不气人?”

  荀攸未瞧出什么破绽,半信半疑道:“难道就为此等小事?”

  “小事?哼!”这老君眉毛都立起来了,似乎愤异常“开始不过是几句闲话,后来越来越不把几位老将当回事。周瑜手下那帮心腹,什么董袭、陈武、潘璋、宋谦之,都是臭未干的小孩子,他们天天喝酒吃,却克扣我们几个营的粮食。前天我去催粮,竟叫鲁肃麾下亲兵揪着胡子戏耍一番,这群小兔崽子!”他总忘不了自己的事“这仗未打之先大伙心就不齐。张子布、秦文表都说不能打,吵得可凶呢,却拗不过主公。打就打呗,还成这样,军队往赤壁一屯,有道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兵贵神速。如今一个月没动静,就算天兵天将心也散了。”

  这些事曹也有风闻,自然多信了几分:“如今对岸形势如何?”

  “不妙啊…”老军连连摇头“眼下就四万多人,还有一万是刘备的。这几天不知为何,常有闹病的,大伙议论纷纷,周瑜也没个主意,就知道拿我们撒火!其实中不的人可多呢。程老都督是北平人,韩老将军是辽西人,张子布、秦文表出自徐州,大伙不过是买先主的面子,其实谁不想回家乡?前些年朝廷征走那么多名士,得好多人都不想干了。孙仲谋今年二十七,周瑜三十四,鲁肃三十一,剩下那帮小将更不消说,就凭他们能成什么气候?我们营里的不少兵私下议论,说等开春天暖和了就跑,回家好好过日子,谁愿意给周瑜卖命?”

  这番大兵摧、人心离散的话与曹预想的完全一致,又见史涣快步进帐,伏到耳边道:“刘巴就是零陵人,也见过黄盖笔迹,他说这是真的。”

  “嗯。”曹很满意“嘱咐他,此事莫要声张。”

  “是,末将已经跟他说了。”史涣在中军办事多年,晓得保密。

  曹先前听老军的话便有几分相信,又知书信是真,十成已信了七成,转而问道:“你家将军说‘当因事变化’,究竟哪一天举事降我?”

  “不好说。”老军撇撇嘴“这背主做窃的事儿岂能定期?倘约定好时,事到临头下不得手,反倒了。前天将军写的信,今天我才设法混过江来,盘查太严。”

  “倒也有理。”曹低了头暗暗思量。

  “不过我估计也就是这十来天。”老君又道“照目前这情势,周瑜也过不了几天稳当日子。军心都散了,兴许过几天给块金子就能混过关卡。我家将军想好了,到时候那边举事,放火为号,您就派兵呼应。若事有不成,干脆就来投降您。我家将军毕竟也算有头脸的人,他一降那边人心更了。”

  曹已觉无话可说,又把降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最后道:“也好,但愿举事成功。既然沿路盘查多不便,你又是黄将军信赖之人,我就不写回书了。你转告你家将军,若举事不成,渡江来降之际要在船头青色牙旗以为表记,以免两军仗…”

  “且慢!”荀攸听他有放走之意连忙打断“黄盖空口白牙不宜深信,何不留此人为质?”

  曹却道:“一个老兵,留他作甚?叫他回去给黄盖捎个口讯,也好安其心。”

  那老兵还算伶俐:“谢丞相,我这把老骨头还得趁天黑之前赶回去,以免将军记挂。”

  “那你多辛苦吧,”曹招呼史涣“取些金帛给他。”

  老军摇头道:“财物就不要了。我这偌大年纪,当了一辈子兵,没儿没女的,离开军营都不会过日子,有钱又往何处花?别再叫那帮小兔崽子抢了!只盼这仗早结束,我们将军得几天太平日子,我也就跟着享几天清福。”

  “唉…”曹竟为这老人家感到可怜起来。

  “不过…”那老军又羞赧道“丞相能否赏我顿饭吃?”

  “嗯?”曹一愣。

  “这一路赶来实在是饿了,再说我们那边不管,缺粮缺得厉害。您仗着地盘大粮食多,我们那大点儿地方有多少粮?还得分给刘备呢!新垦出来地原本都是山越的,把人家赶跑了才开荒,而且干活的都是从庐江、江夏掳来的百姓,能好好给我们种地吗?说心里话小的真不愿意回去,但为了老将军就忍忍吧。”

  曹闻听此言更是暗喜:“史涣,带他吃些东西,再给他件暖和衣服,去吧!”

  荀攸却道:“直奔厨下,莫要走。”他还是心存怀疑,唯恐此人窥探军情,更怕此人瞧见后营那一大群身染重病的士卒。

  待老军走后,曹把降书往袖中一揣:“我早知敌人难以持久,果然不出所料。江东多地少粮谷,周瑜傲慢少礼不得人心,孙权帐下又多羁旅思归之士。有此三患焉能不败?”

  荀攸仍不乏怀疑:“我看还是谨慎为妙。”

  “放心吧。”曹有成竹道“黄盖举事在彼岸,与我无伤。即便是假,咱们派兵之际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倘若黄盖假装势穷来投奇袭我军,又当如何?”

  曹反倒笑了:“此等小伎俩焉能破我大军?即便周瑜尽发南岸兵马,又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邓展乐呵呵进来,荀攸又问他:“你觉黄盖此举是真是诈?”

  邓展笑道:“我倒不怀疑其中有诈,却怀疑这老兵是饿死鬼托生。这么一大把年纪,竟要了四五块饼,趁庖人不留神,抓起块干就往怀里掖。就跟一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哈哈!这正说明周瑜缺粮,他方才所言不虚。”曹这会儿已是十成相信“世上之人大半口是心非,越是能言善辩越是有诈,似这老军如此憨直快语,岂会是假?”

  荀攸心中还是颇为不安,却也说不出个理由,只是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敌人兴许正酝酿一个阴谋,但具体是什么却摸不清头绪。这种忧虑似乎有些杞人忧天,荀攸也不知该怎样跟曹解释,只能叫将士们多加戒备了…

  横槊赋诗

  黄盖献书投降是十分机密之事,曹仅向身边几人透了这一内幕,至于普通将校根本就不知情。可是大家都察觉到丞相大人最近心情格外好,动不动就唱诗篇,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站在江边手舞足蹈。那些疾病身的士兵见此情景有了盼头,这场战争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转眼将近冬至,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日子就要开始了,或许还真是老天庇护,先前闹得厉害的伤寒竟然渐渐控制住了,虽然还有数千人病卧营中,也死了不少,但疫情终究没有进一步扩大,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不过随着天气渐冷,长江也已步入枯水期,自乌林屯军以来江水后缩了好几丈,所有船只都要挪移,防止搁浅江滩,旱寨也得随着前推,重新部署岗哨。将士拔营起寨忙得不亦乐乎,曹却兴致不减,竟然考虑起冬至庆典的问题来了。

  依照礼制规定,冬至前后君子安身养体,朝廷百官辍朝不听政,演八佾之舞,奏黄钟之乐,祭祀祖先陵寝。不过身在军中,这一切都要从简。但曹心情甚好,坚持要举行一场宴会。这可把荀攸、蒯越吓坏了——将帅聚饮,万一敌人突袭怎么办?苦苦力谏,还是拗不过曹,最后经过商讨,把宴会地点从中军帐移到主帅楼船,又加派十几艘战船巡江戒备,这才算定下来。

  当天气晴朗风平静,曹特意换了身簇新的铠甲,于傍晚时分登上了主帅楼船,所有参谋掾属尽来赴会,陆寨将领也来了不少。这座楼船长有十六丈,阁内宽敞,船头更是开阔,曹命夏侯尚、卞秉在船头安设席位,要与文臣群僚边饮酒边观赏风景。左右仆役近百人,皆锦衣绣袄,奉酒端膳,来往如穿梭。中军卫士顶盔冠甲,荷槊执戟列于两侧,每十步举一枝松油火把,照得这大船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曹端然稳坐正席,左边是荀攸、许攸、刘勋等一干亲信宿将,右边是蒯越、蔡瑁、傅巽等荆州降臣,倒也相谈甚。虽没什么风,毕竟在冬月里,船上又不便取暖,就在岸边设了十几口大灶,生上火煮着陶锅,改用铜樽盛酒,都在热水里烫着,仆役一轮一轮往上端,喝到嘴里还是热的,倒也浑身暖和。

  军中的菜肴虽不丰盛,也有鱼有,尤其一样点心引起了曹兴趣。此物以白面裹着糜制成,下到滚水里煮,盛到食器中晶莹剔透白里透红,形状颇似耳朵;咬在嘴里口冒油却不觉腻,曹一连吃了好几个,连连称妙,不发问:“这是什么,老夫怎么从来未尝过?”

  蒯越郑重其事站了起来:“回禀丞相,此物名为‘娇耳’,是南张仲景所创,原本是以麦粉包裹药物煮给病患吃的,后来荆州百姓以蔬为馅广泛取材,就成了点心。尤其寒冬时节用羊为馅,加以驱寒之药,最是滋补,我们这里立冬都吃这东西。在下想叫丞相尝尝我们本地的风味,特意命庖人准备了这东西。”

  “嘿嘿嘿…”曹瞥了他一眼“异度是个有心人,不过你特意为我准备娇耳,似乎并非单单为我口舌之吧?”

  蒯越见用意已被他看破,便不再隐晦了:“张仲景造福于民乃是有用之人,在下以为不当废弃于野。还请丞相三思。”

  曹这些日子也在想,对于华佗、张机确实不该过于苛刻。尤其军中蔓延伤寒,医官们用的都是张仲景创制的药方,大灶里整熬着麻黄、柴胡的汤子,全军上下有病没病都得灌一气,瘟疫得以收敛实是托了张仲景医书的福。再比如前番曹冲生病,其实并不严重,若是华佗还在,两针下去便可治愈,何至于担心害怕?当今天下论起智士、猛将举不胜举,可称得起神医的却只有这两个人。已经杀了一个华佗,难道还要让张仲景荒废乡野吗?也是酒席宴上曹心情好,顺水推舟就把这人情准了:“异度所言有理,过几老夫派人去长沙访查,若能找到他,还请他回来为官。郡守之位大可不必再当,入朝充任医官还是绰绰有余的,此人应该比华佗识趣。”

  “谢丞相宽宏。”蒯越用心良苦,荆州本土之士,能保全的他尽量保全。旁人见曹准了这人情,都觉他心绪不错,慢慢也放开酒食之量,慢慢随便起来。

  初时还见青山碧水,渐渐地,天暗下来,江上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众人皆有未尽兴之感。曹早有安排,扭头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就来了几十个乐工,丝竹管弦金石编钟都抬了上来。为首一人五十出头,骨骼清瘦面庞白皙,头戴建华冠,穿着大袖宽衣,足蹬云履,一上船便向众人作揖问安。

  此公名唤杜夔(kuí),字公良,河南人士,自幼聪思过人通晓八音,曾在朝廷担任雅乐郎,擅长宫廷雅乐,北土战避难荆州。刘表乃风雅之人,将其收在麾下司乐,如今转为曹帐下,任军谋祭酒,参太乐事。

  曹笑道:“公良,今不演乐府旧章,你把你这些年新近编制的曲目奏来让我们听听。”

  “诺。”杜夔轻轻应了一声,回身扬起双臂,那数十个乐工立刻演奏起来。箫吹笙,鼓瑟拨弦,杜夔也拿起只小槌亲司编钟,那乐曲时而扬滂湃似江水滔滔,时而婉转悠扬如泉水幽咽——到底是宫廷之乐,比之寻常俳优的俚曲要风雅得多。玄妙的乐曲伴着飘渺的薄雾,竟把这楼船妆点得仙境一般。

  众人听得如醉如痴,连饮数樽。记室陈琳、阮瑀、刘桢等素爱风雅,纷纷赞不绝口:“此曲抑而不悲,扬而不狷,既合古风又独出心裁,《礼记》有云‘夫敬以和,何事不行。’杜公良真是此道高手。”

  蒯越道:“公良治乐严谨世间罕有。昔日刘景升命他做这组编钟,工匠铸好后他必要亲手敲击聆听,我们都听不出什么名堂,他却道不好,举起大锤就给砸了。如此铸了砸,砸了铸,益求,一组钟竟做了三年才合他心意!”

  刘桢有意奉承,笑道:“我家丞相作诗也是益求,前年所作《观沧海》《虽寿》等章皆合乐府之调,何不叫他演来试试?”

  曹却道:“算了吧,命此太乐之才演老夫的篇章,真是大材小用喽!”话虽这么说,心里却被拍得美滋滋的。

  “父亲,”曹丕也出来凑趣“此番孩儿随军颇有感触,昨夜推枕无眠,写了篇诗赋,想请父亲和列位大人指教。”说罢自怀中掏出一卷文章。

  “哦?”曹正在酒酣耳热之际,漫指船上众人“在座多有高士,你一个晚生后辈也敢在此炫耀?”

  曹丕双手捧着文章,低头道:“孩儿并非炫耀,觍颜献丑只是为父亲和诸位大人佐酒。此赋名唤《述征赋》,述我王师之神威,愿父亲扫灭狼烟早定天下!”

  “好!”这话正说到曹心坎里“那你就当众念来,给列位大人听。”

  “诺。”曹丕清清喉咙,展开文卷大声诵读,那辞句甚是铿锵有力:“建安十三年,荆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简旅,予愿奋武乎南邺。伐灵鼓之硼隐兮,建长旗之飘摇。跃甲卒之皓旰兮,驰万骑之浏浏。扬凯梯之丰惠兮,仰乾威之灵武。伊皇衢之遐通兮,维天网之毕举…”

  这篇《述征赋》把曹军吹得神威赫赫天下无敌,又是曹丕的手笔,在座之人哪有不说好的?霎时间一片称颂之声,众人举酒频频相敬。曹却只捋髯而笑:“小子此赋虽妙,然皆辞藻堆砌之物,未必心有所悟,尽美而未尽善!”

  许攸借着酒劲戏谑道:“阿瞒兄,你说贤侄才力不逮,你这为人父的可有尽善尽美之作?”

  “你敢小觑我?这就即兴作来叫尔等听听!”曹把樽中酒一饮而尽,猛然起身呼喊道“诸位…”

  众文武立刻安静下来,司乐的杜夔也赶紧招呼乐工把丝竹管弦都停下,楼船之上一时寂静,只有曹扬的声音:“老夫自起义兵以来,与国家除害去凶,誓要扫清四海削平天下,现已功成大半,唯遗江东一隅。今拥雄兵十余万、战船数百艘,横行江表旌幡蔽,顺天应时神明庇佑,更有诸位驰骋用命,何患不胜?周瑜小儿不识时务,以蝼蚁之力撼泰山,却不知其帐下大将已暗中归降于我,焉能不败乎?”

  荀攸闻听此言不一颤,险些把酒洒在身上:“丞相!军中机密不可轻言,恐有!”

  曹此时不知是醉了还是太过自负,竟全不在意:“在座皆是老夫心腹股肱,言之何碍?哈哈哈…”荀攸无可奈何连连摇头。

  “方才子远我作诗。”曹戏指许攸“那老夫就作一首,以吐中之快,亦助列位之酒兴。”

  “不敢,我等洗耳恭听。”群僚一并屈身拱手,唯许攸面戏谑翘足而听。

  曹紧了紧裘氅,自亲兵手中拿过一条丈八大槊:“老夫举兵驰骋一十九载,克定黄巾还在其前,虽不是百战百胜,但自视武略天下无人可及!今就凭此槊边舞边…”说罢仰望夜空酝酿辞句——说来也奇,方才还是漫江大雾,这会儿却渐渐散去,云淡风清,一轮皓月当空。忽然,一声鸣叫划破夜空,原来有只寒鸦自江畔一掠而过,这鸟儿见云散月明竟以为天晓。曹顿时来了灵感,既而横起大槊边舞边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去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漫漫江岸灯火通明,楼船之上竟无一人做声,大家似乎都已心驰神往,唯有曹那雄壮的舞姿目眩神,那浑厚的歌声顺着滔滔江水绵延漂去,传得好远好远…歌者豪迈闻者如痴,江上隐隐尚有回声。莫说众人被这慷慨的诗歌所震撼,就连曹自己都觉这首《短歌行》乃平生诗作之翘楚。

  不过除了得意,他心头还有一丝不解——明明是大好日子,怎么不知不觉竟出了悲意?连人生如朝的话都出来了,或许是光易逝往事萦绕之故吧!不过正因有此悲意,此诗方能前悲而后喜,先抑而后扬,没想到这即兴之辞竟成了一首杰作…

  隔了半晌赞叹之声才起,杨修起身赞道:“昔日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丞相所云‘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足见重才爱士之心可比古之圣贤!”

  “过誉了…”曹含笑摆手,心下却越发满意此人。

  王粲也摇头晃脑道:“这‘呦呦鹿鸣’两句本出自《诗经·小雅》,随手拈来全无矫造作之感,反倒似丞相自创的一般!真真巧妙!”

  王粲昔日得蔡邕之点拨,连他都给这么高的评价,别人越发赞扬。曹手捻须髯正在沾沾自喜之际,忽听许攸尖声尖气道:“不好!晦气啊晦气…”

  众人见他公然泼冷水都不侧目,曹知他情,也不大当回事,扑哧一笑:“你这败兴之物,偏与旁人所论不同。评说词句也罢了,何来晦气?”

  许攸自顾自灌了樽酒,擦擦嘴道:“今聚饮江畔乃是幸事,你却一开言就连发六句悲苦之叹,还道‘譬如朝,去苦多’之言,岂不是晦气?”

  曹不屑一顾:“你何曾明了我诗中之意?岂不闻诗赋皆有比兴之道?胡批讲真是扫兴!”

  “我说的正是比兴之道。前面悲叹之语也就罢了,你既有求贤之意,为何还道‘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难道说你曹阿瞒这棵大树也不可依?甚是不吉啊!”曹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招揽天下才士,谋取九五至尊恰是他此时最在意的事,这番败兴之言正触霉头。

  许攸兀自不悟,依旧嬉皮笑脸往下批:“还有,今我军在北周瑜在南,你却道‘乌鹊南飞’。这岂不是说你这棵树不可依,反倒得那些有才之士南奔孙氏?大军相持之际,将士用命之时,这诗是不是晦气?”

  蔡瑁早发觉曹变颜变,赶紧出来打圆场,嚷道:“许子远,你这饶舌鬼!喝酒还堵不住嘴?”众人皆有尴尬之态,一见此景都把酒举了起来:“请请请…”甭管左右是谁,都一通敬。猛然间又听乐声骤起,杜夔带着一干乐工又奏又唱,竟然就是曹刚作之辞:“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去苦多…”

  “嘿!好厉害,这么会儿工夫就奏出来啦!”

  “是丞相编得好,敬丞相…敬丞相…”众人连声敬酒,总算把这话头岔开了。

  曹手握大槊呆立半晌,最后冷笑一声回归坐席。蔡瑁已一头冷汗,他呆了片刻,猛然想起件事——冬天本是西北风,可每逢冬至前后,必有几转刮东南风,如今为避风战船多已连锁,当防敌人火攻,该提醒曹一声。想至此一抬头,却发现主席上已空空如也。

  “异度兄,丞相何处去了?”

  蒯越道:“方才起风,丞相好像起身更衣去了。等他回来你劝劝他,时候不早了,差不多就散席吧,不少人都悄悄撤了。如今时气不好,别再有病倒的。”

  “好。”蔡瑁连忙起身“我正好有事与他谈,顺便问问。”说罢起身奔了阁楼。

  这艘楼船的阁楼共有三层,一层相当于议事军帐,二层以上既供将领居住又可安排弓弩。这会儿众人都在船头饮酒,卫士仆役也在外伺候,曹又不在这儿住,里面连个兵都没有,唯恐失火仅点了一盏灯,昏昏暗暗的。蔡瑁转了两圈没看到曹,正想登梯上楼,却听东边窗口传来说话声,过去一看,不失笑——船舷夹道处十几个亲兵分作两列,那位大丞相正褪着中衣往江里撒

  蔡瑁想打个招呼,又恐“惊驾”这等事还是不看为妙,便侧身隐在窗内,却听曹正说道:“我以为你这老小子指天画地有多大的本事,原来也是饮酒撒的寻常之辈。”

  说谁呢?蔡瑁正诧异,又听到一个尖尖的声音:“阿瞒兄不也一样?”

  蔡瑁不住好奇,偷偷探头一看——果然是许攸,也提着中衣在那儿站着呢。

  其实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可许攸天生爱说话,小解还要聊天:“唉…咱都老了,身体不行了,我一夜得起个两三次。”

  曹却道:“我身子硬朗着呢,没你那般废物。瞧你那物件,就是个软枝子,撒个都这么半天,恐怕什么乌鹊也依不得了吧?还有脸说我?”

  蔡瑁捂着嘴才没笑出声来,瞧着他俩斗嘴,心里却觉踏实不少——毕竟是朋友,刚才还在生气,这会儿又有说有笑了。

  许攸也笑道:“你太小心眼,什么事都记着。撒还要作践我。”

  “我作践你?你几时给我面子?”

  “官渡之时若不是我…”

  曹赶紧拦住:“行啦行啦!别没完没了的,多少年就是这么句话,做梦呓语都忘不了!”

  “我立的功劳,凭什么忘?”

  “我也没亏待过你呀,赐你钱财,与你富贵。你的家奴在外勒索民财强占田地,我何时问过?”

  许攸咯咯一笑:“墨子有云‘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自古钱财乃智勇所谋,你酬劳我还不是应该的?”

  “应该的?好好好!算你对,你对…”曹笑呵呵系好中衣,忽然手指前方“子远快看,有一条闪白光的鱼!”

  “在哪儿?”许攸不明就里,子还没系好就伸着脖子弯着一通找,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漆黑的江水,哪有什么白鱼?正在五里雾中,忽觉上一痛,一个趔趄栽落江中。

  严冬的江水冰凉刺骨,许攸手刨脚蹬拼命喊着:“快拉我上去,我不会水!”

  “哈哈哈…”曹笑得前仰后合“天底下也有你许子远不会的?我可不信!”

  “我真不会水…”许攸话未说完已灌了口水,一伏一冒嚷着“咳咳!救命啊…”“救命?”曹的笑容倏然不见,霎时间目光狰狞可怖“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既然我不可依,又岂会救你?实话告诉你,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啦!”

  “曹阿瞒…”许攸明白了,就是他把自己踹下来的!越发死命挣扎“曹阿瞒…曹丞相!求你看在…”话说一半又没入水中。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饶了你?”曹冷冷一笑“你可真是痴人,到死都不明白。正因为你是我朋友,我就更不能容你居功自傲,指手画脚!别以为立了点儿功劳就可以为所为,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能富贵你,也能杀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错了…求求你…”许攸的挣扎越来越无力。

  “晚矣。”曹摇了摇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能饶你,但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送你一程,叫你少受点儿罪。”说罢自亲兵掌中抢过那条大槊,掉转刃锋,猛地掷了下去。

  这一槊正刺入许攸肩头,他忍着剧痛还在扑腾,嘴里胡乱嚷着。是哀求?是咒骂?是号哭?却已没人辨得清,只是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曹却似泥胎偶像般无动于衷,默然注视着江面,直到一切归于寂静,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至于那些亲兵,都缄口不言,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蔡瑁躲在窗后,把这经过看得清清楚楚,已吓得瘫软如泥,早把要说的事情忘了。他蜷身倚在窗下,紧捂住鼻口,生怕发出动静引火烧身,心中一团麻——天呐!这就是与曹做朋友的下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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