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战败总结,曹操追悔莫及
合肥偃兵
曹不甘心这次惨败,他仅在谯县安稳了数,又开始着手备战,又是招募新兵又是制造战船,重新练起水军。可苦了那些刚刚逃归的残兵败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要投入新战斗,许多人还身在创伤病痛之中,也不得不再上征途玩命。
中原之地毕竟实力雄厚,短短两个月时,又聚集起六七万兵马,新造舟楫近千只。不过这次除了曹本人并没有其他参谋将领看好,赤壁惨败教训不远,况且连荆州装备良的大战船都不能得胜,就凭新造的这些小船,岂能逾越长江天险?但曹仿佛陷入了魔障,一心要征服江东,挽回不可战胜的名誉,在一片争议和哀怨声中,大军自谯县出发,由淮水而下前往合肥。
正如大多数人预料,这又是一次损失惨重的出征,三军劳苦士无战心,完全是慑于军令的行动。而且江淮之地还在闹瘟疫,先前感染伤寒的士兵许多还未痊愈,如今又漂泊舟楫踏入险地,对于他们而言简直是生生踏入了鬼门关。自谯县出发伊始就有士兵因病死亡,情况愈演愈烈,船队几乎是一路行进一路往河里抛尸体。天气已经转热,大军所经之地都弥漫着腐尸的气味。这样疲病的军队又有何战斗力可言?淮水两岸的百姓也颇为震骇,唯恐曹再抓壮丁以充兵源,纷纷逃亡他乡。
在付出了死亡近万的巨大代价后,建安十四年七月,曹终于赶到了合肥。不过遗憾的是,他未到之前,孙权已带着军队撤回江东了。
孙权虽号称十万大军,实际上只有分派周瑜后剩下的两三万兵,能闹出这么大风波全是拜曹落败人心不稳所赐。另外陈兰、雷绪等人叛也帮他助长了气焰,搞得江淮之地人心惶惶。合肥告急之际,曹只勉强出张憙率千余骑救援,再加上汝南之兵也不过三四千,这点儿兵力根本不可能退孙权。危急时刻扬州别驾蒋济突发奇谋,命人伪造军中奏报,硬是把援军的人数夸大了十倍,声称有四万大军赶来救援,派人扮作传令之士分作三队假装赶奔合肥送信,故意引敌军截获。果不其然,伪造的书信落于孙权手中,得知四万大军来救孙权慌了手脚,料想曹虽败实力仍不可小觑,唯恐有失退兵而去。
合肥城之所以能在围困中坚守百,不仅是官员将士的功劳,也是已故扬州刺史刘馥的功劳。当年前任刺史严象被李术所杀,孙权又击杀李术,迁走大批江淮之民,刘馥受命时合肥几乎是一座空城,是他招募百姓恢复生产,兴办学校推行屯田,不仅兴修芍陂、茄陂、七门、吴塘等灌溉沟渠,还扩建加固了合肥城。而且就在他病势沉重即将去世之际,还特意安排官兵囤积粮草,准备滚石檑木,深沟高垒增强守备。若非刘馥深谋远略临终布置,恐怕合肥城早被孙权攻下了。
有惊无险度过一劫,自扬州别驾蒋济、从事刘晔以下,吏民士卒无不追念刘馥遗德,恸哭一片。历经万苦赶来救援的将士也松了口气,唯独曹对这结果不满意,他还打算追击孙权再战长江。
中军帐一片肃静,所有将领、参谋以及扬州的官员都缄口不言,所有人都以无奈的眼神注视着曹,宛如一尊尊泥胎雕像,就连军师荀攸、老友楼圭都不再说话。并非没人有异议,而是已经没人敢诤谏这位专横固执的丞相了。
其实只要迈出大帐一步,谁都能看出这仗没法再打。疲病加的士卒都在痛苦呻偷偷落泪,士气已跌落到低谷。曹仁还在苦苦坚守江陵,抵御孙刘两家的进攻;于、张辽还在跟袁术旧部玩命;夏侯渊也在围追堵截庐江的叛部队。整个江淮一带就像条千疮百孔的破船,而曹偏偏视而不见,或许他心里都清楚,却不肯接受失败的事实。
曹手中紧紧攥着令箭,仿佛要把所有恨都积聚起来,他冷峻的目光扫过帐内所有人——没有异议,不敢有异议。他腾地站了起来,就要发布拔营南下的号令。
“报!”一个亲兵禀报“蒋幹先生求见。”
曹耐着心绪又缓缓坐了下来:“带进来。”
蒋幹趋步而进,只说了声:“参见丞相,在下复命。”就耷拉着脑袋往帐中一跪,等待曹问话。
用不着问,看这模样就知道白跑一趟,碰了一鼻子灰。这种游说怎么可能成功,曹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他微阖二目深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说什么?”
“周瑜不肯来。”蒋幹死死盯着地面,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曹提高了嗓门:“我是问你,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蒋幹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公瑾对我说‘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郦叟复出,犹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幼生所能移乎?’”
“哼!苏秦之口、张仪之舌、郦食其复生都不能说动他,好大的口气!”曹的火气上来了“天下归一近在咫尺,难道你就没问问他,只顾知遇之恩骨之义,难道就不顾天下苍生了吗?他虽然暂时得胜,以东南偏僻之地独抗九州之大岂能久哉?”
“晚生问过,”蒋幹擦着额角的冷汗“他只说了四个字…”
“讲!”
“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曹已然坐不住了,焦躁地站起来“为什么?他还要与老夫作对,这是为什么?谁给他这么大胆量!”
这个问题蒋幹自然无法作答,索闭起嘴巴,装聋作哑。
曹陷入偏执之中,脑子都是自己曾经的辉煌武功,只觉五内俱焚,布血丝的眼睛简直往外火。他像一头饿极了的狼,着气狂躁地踱来踱去,在军帐中央绕着圈子,一只手牢牢攥着剑柄,好像时刻准备杀人,另一只手神经质地颤抖着,就这样绕了两圈,突然狂吼道:“我本想打完这场仗,整治一个全新的朝廷,与民休息,与兵休息…可是孙权、周瑜这两个小儿,还有大耳贼…他们都是包藏祸心的好之徒!他们只知道纵横捭阖,只顾他们的野心,岂知治理天下之大道?战二十余载,多少生灵涂炭?他们哪个经历过先朝的昏暗,哪个曾为百姓造福?这二十年是我惩除恶,扫灭狼烟,安定黎民百姓!诛其凶,吊其民,如时雨降!天下一统舍我其谁…宵小竖子!他们都是混账…”
群僚见他怒不可遏,都惊得连连后退,有些人生平第一次目睹人发这么大火气,吓得腿都软了。所有人都低着脑袋不敢做声,大帐中唯有曹那声嘶力竭的喊叫。
“四方有罪无罪唯在我,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为什么他们这些好之徒不罢手?还要让这世进行下去,他们到底是何居心…其心当诛!气煞我也…”
突然有个高亢的声音道:“丞相!属下有句话想问问您。”
众人皆是一愣,何人敢在这时候多言?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望去,但见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文士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曹正无处撒火,侧目一看——和洽和士。或许貌丑是一宝,他面对这张丑得无以复加的脸竟没有发作,只厉声嚷道:“讲!”
“诺。”和洽底气十足,又往前蹭了几步“在下斗胆相问,倘若丞相与孙刘相易,您又当如何?”
“你说什么?”曹脑子太,根本没听明白。
和洽一句一顿又重复了一遍:“倘若丞相与孙权、周瑜之辈相易,他人占据北方坐拥强兵,您盘踞一地独力相抗。别人劝您以天下大势为重,劝您解甲归降,您会不会从善如?”
曹哑口无言,一霎时火气竟然全消了,瞪着布血丝的眼睛死盯着和洽——当然也不会,想在世有番作为的人都一样,谁没有争的权力?谁又没有独霸天下的野心?昔日袁绍拥四州之众,一纸书信叫曹迁都投降,他是怎么答复的?官渡之时袁绍以十万大军相摧,他是怎么搏斗的?如今孙刘两家和他当初一样,他反倒成了袁绍,十余万军队南下征讨最后铩羽而归!其事何其相似,又情何以堪?当年曹嘲笑袁绍妄自尊大,傲慢轻敌,现在这些话都变成一记记耳光,反过来打到他自己脸上了。怎么会走到这个难堪的地步呢?
曹清醒了,直到此刻他才算彻底清醒,才从战败后不切实际的妄想中走出来。他颤颤巍巍在和洽肩膀上拍了两下,既而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你问得好!哈哈哈…”说罢大笑着,踉踉跄跄出了大帐。
“丞相!丞相!”众掾属呼喊着要追出去。
和洽张开双臂把众人拦住:“别去!越劝越坏。还是让丞相自己想清楚吧。”
曹离开大帐兀自笑个不停,笑自己愚蠢,笑自己狂妄,笑自己不识时务,笑自己跟袁绍一样无可救药。从征讨乌丸得胜后他就开始自我膨,小视天下豪杰,荆州来得又太容易,更让他不可一世,结果玩了个灰头土脸。怨谁?怨他自己。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他已经丧失了统一天下的最佳时机…
笑着笑着他渐渐冷静下来——营士卒都茫然注视着他。这些可怜的士兵有的身受创伤,有的疾病身,即便无伤无病,辗转了这半年多也都瘦若枯槁精神萎靡,这还是当年威震中原的那支铁军吗?曹笑不出来了,他愧对出生入死的将士,更愧对那些殒命沙场的亡魂。可这还不是全部,他有什么脸面回许都?他有什么脸面去见荀彧?有什么脸面再见那个傀儡天子?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费尽心机招揽来的各方名士?
他已经迈出那可怕的一步,不再是司空,而是中兴建朝以来独一无二的丞相。君不君臣不臣,不清不楚不尴不尬,怎么办?按照既定计划代汉称帝?那他当的不是皇帝,而是窃国贼。他成了谋朝篡位之人,岂不是让孙刘成了大汉忠臣、正义之师?岂不是把铲除国贼的旗帜拱手送与敌人?岂不是和袁术做了一丘之貉?只要天下不统一,他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不往前走也不行,已经到这一步,还能后退吗?多少清算的罪名等着?又有多少攀龙附凤之人盼着?他想收手都不行。怎么走到这条绝路上来了?进退维谷…
猛然间“骑虎难下”四个字映现在他脑海中,那是郭嘉病倒外山间,竭力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没清,现在终于明白了,但已经晚了,他真的已经骑虎难下了。
曹仰天长叹:“若郭奉孝在,我焉能落败至此…”想当初,除了郭嘉,荀攸提醒他不要妄想一次瓦解孙刘两个势力,他当耳旁风;程昱告诫他切莫轻敌,他也没听进去。还有,贾诩所谓“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慰百姓,使其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使江东稽服”这难道不是拐着弯劝他先定江夏后定江东,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吗?
这么多人都明里暗里提醒他了,他却执不悟。还有蒯越那帮荆州旧僚,他们与江东久打交道,纵然清楚孙权、周瑜是何等底细,可作为投降之人他们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一切都想清楚了,曹追悔莫及。倘若以陆战先定江夏之地,而后再图江东,那现在的情势如何?如果事先详细观察地理,自汉水进军而不是贸然涉足长江,也未必会失败吧?即便到了乌林僵持之际,若谨慎戒备无轻敌之心,结果又如何?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已经败了,把这次惨痛的教训牢牢刻在心底吧。曹伏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建安十四年七月辛未(公元209年10月10),曹下达了抚恤三军将士的教令,这不啻一份“罪己诏”他终于肯接受惨痛的事实了,这也标志着此次南征的黯然收场:
自顷以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无基业不能自存者,县官勿绝廪,长吏存恤抚循,以称吾意。
此后的几个月曹把兵马留驻,一者为休养伤病,二者扩建刘馥进行一半的芍陂工程,命令绥集都尉仓慈大规模开垦农田。这也算是弥补些民心吧。
江陵一线的防卫战打了半年多,曹仁尽了最大努力,却始终无法摆被动局面。周瑜派甘宁袭取夷陵,刘备率部绕至江陵后方,意断绝粮道,这仗越打越被动。更不幸的是,镇守汝南的大将李通带病救援曹仁,一路上身先士卒拔出鹿角,虽然赶到了前线却因病卒于军中,曹军不仅痛失一员重将,而且严重影响了军心。万般无奈之下曹只能放弃,命令曹仁、曹洪、宠大踏步后退,舍弃了汉水以南的所有地盘,把防御据点圈定在襄和樊城。
不少臣僚对此有异议,但曹坚持这一决定。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一代统帅,只要脑子不发热,依旧有独到眼光。丢弃的地盘虽大,但那些地方都无险可守,而襄樊拥有汉水作为屏障,襄与樊城隔水相对,南北呼应互相配合,只要守住这个地方,就可扼住敌人势头。更妙的是,襄以西就是房陵郡。
房陵原本只是个县,《史记》称其“纵横千里,山林四,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因此而得名,此地原本在益州辖下,刘璋黯弱无能,其地落入荆州控制,刘表把房陵县和附近一带提升为郡,任命蒯氏一族的蒯褀出任郡守,曹原打算撤换此人,但是赤壁落败情势不稳,像他这样任职多年的实力派就不敢随便动了。况且蒯褀与当地最大的土豪申氏家族关系融洽,有这样深厚的基础,干脆让他们继续盘踞此郡。曹虽没见过诸葛亮,也没听说过什么“隆中对”但他知道房陵郡是入蜀的唯一通道,有襄挡住这地方,再加上对蒯褀的重用,谁都别想谋取蜀地。
恢复元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曹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是否有想不到的地方,唯有老天爷知道。
轰轰烈烈的南征彻底宣告失败,除了襄樊什么也没得到。十几万军队折损大半,统一天下的最佳机会失之臂,曹登基称帝的梦想也变得遥遥无期。城池舍弃了,士兵抚慰了,叛遏制了,一切恢复平静,但这并不等于战败的恶劣影响到此终结,恰恰相反,内部问题才刚刚显…
收拾残局
曹在合肥心不在焉忙了几个月,转眼又已入冬。他思考再三,还是怀着矛盾的心情回到谯县过冬。不愿意来是因为曹冲死在这里,又要面对儿子夭折的地方;不得不来是因为将士疲惫,实在难以跋涉到河北。谯县是曹家乡,也是大批亲信将校的家乡,到家过冬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曹仁退守襄之后,敌人果然不再追击,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孙刘两家开始分享成果,在鲁肃斡旋下,孙权竟把二十出头的妹妹嫁与年近半百的刘备,两家结成郎舅之亲,而且孙权还把荆州沿江诸县“借”给刘备屯军。曹最痛恨的“大耳贼”竟成了这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之后孙权又自命周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程普为江夏太守,彻底将曹这个大汉丞相视若无物。不过程普虽为江夏太守,却只能管江夏郡江南的那部分,江北的大部分地盘还是刘琦暂领江夏太守,治所仍在西陵县。曹当然也不甘示弱,在更北的石建立治所,让朝廷明发诏书,任命文聘为江夏太守。区区一郡竟蹦出三个郡守,都说自己是正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荆州江北之地,曹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江南之地更是无力染指。刘备撤退南下后,第一件事就是抢占江南四郡。这四个郡实力薄弱,又失去与中原的联系,皆成待宰羔羊。长沙太守韩玄、武陵太守金旋双双被杀,曹本升赏他们,没想到反倒把他们害死了。零陵太守刘度、桂太守赵范本就是刘表麾下,这俩人索破罐子破摔,当初怎么降的曹,这次就怎么降刘备,四郡全部丧失。至于临危受命的刘巴,根本掌握不了局面,被人家赶得东逃西窜,后来断了音讯,生死不明。
唯一的好消息是袁术旧部的叛被平定了,这仗打得还算漂亮,尤其是天柱山之战。天柱山地势险要,高峻二十余里,只有一条蜿蜒狭窄的山道,张辽亲自率兵硬闯,浴血奋战真拿下了山头,斩杀吴兰、梅成,雷薄丧于军之中。剩下庐江反贼雷叙,独木难支,被夏侯渊打得四处逃窜,最后跑去投靠刘备了。为了提升士气振奋人心,曹对张辽格外嘉奖,将他的封邑翻了一倍,并授予假节之权。可这样的平叛胜利,又有什么可庆幸的?失败的阴影很难走出,实力受损更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恢复…
无眠之夜曹闷坐寝室,心情依旧烦。即便如张范所言,与民休息,与兵休息,但还有些事必须要做,他不但要抚慰将士,更要给朝廷一个待。此刻他眼前放着口大箱子,里面装了诗文、书信、表章——这都是诛杀孔融门从府里抄没的。御史大夫郗虑遵从曹授意上书弹劾,处死孔融暴尸许都城门,却被太医令脂习盗去,不知藏于何处,现在该了结这一案了。如今这个案子已不单是曹与孔融个人恩怨的问题,这个节骨眼上,曹急需利用这件事挽回自己的声誉。
董昭面灰土侍立一旁——他本留守许都,闻知王师败绩便赶往许都恭候,却接到指示,曹在家乡屯兵过冬,叫他提孔融所遗文书,连同犯官脂习一同押赴谯县。董昭到许都脚跟都没站稳,又星夜兼程赶往谯县,这天黑时分才到,连口水都没喝就来复命。
曹看着这一箱子书简,既好奇又为难,实不知该从哪一卷看起。董昭便从繁杂的简册中挑出一份递过来:“这是他的临终诗,是狱卒抄录下来的。”
“临死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曹实在无法理解,品读起来。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
涓涓江汉,天窗通冥室。谗害公正,浮云翳白。
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
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看完这首诗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孔融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失误在何处,还仅仅停留在“言多令事败”“谗害公正”的层面,对曹氏代汉的企图只字不提,是他太单纯,还是根本对曹不屑一顾呢?而他面对死亡又那么坦然“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没有悲苦愤恨,有的只是慷慨。
曹扔下这首诗,信手在箱子里翻找,发现许多是抄录的书信,给王修的、给邴原的、给张纮的,其中辞句颇令人感慨:“曹公辅政,思贤并立。策书屡下,殷勤款至。”“余嘉乃勋,应乃懿德,用升玺于王庭,其可辞乎?”“矩(邴原,字矩),矩,可以来矣!”十几年间,孔融一直在为朝廷招贤纳士,这也等于帮曹。应当承认孔融在清中名望比曹高得多,有不少人是看着孔融的面子才到许都的。费尽心力最后却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与卸磨杀驴何异?曹原以为天下将定,孔融没有利用价值了,没想到吃了这么惨痛的一场败仗。孔融死了,以后谁还能帮他网罗名士?谁还敢来?
曹不住捏着眉头,越发觉得处死孔融过于草率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外面传来曹纯的禀奏声:“主公,两位公子求见。”说罢不等曹发话,推开门让他们进来——曹丕、曹植各捧着一个食盒凑到他面前:“父亲辛劳至夜保重身体,进些东西吧。”
“嗯。”曹没打采地看着他们“我吃不下!”
曹丕面春风奉上食盒:“这鲍羹是孩子吩咐庖人做的,天冷夜深,喝完早些歇息吧。”
曹植手捧的东西却不一样:“孩儿与身边的仆僮亲手做的娇耳,里面是羊,最能驱寒。”
曹看着这两样不同的膳食,又抬头看看两个儿子——脸恭顺,不卑不亢,自从曹冲死后来身边侍奉,时时刻刻这么殷勤,难道真的仅仅是父子天?
“放到一边,等我想吃的时候再用吧…你们出去。”
两位公子都说着温存的话:“父亲多多保重身体,孩儿见父亲渐消瘦,心中实是…”
“为父有事,你们快出去吧。”曹又扬了扬手。
曹丕、曹植不敢多言,施礼退了出去。曹看着俩儿子的背影,总觉得他们在偷笑,曹冲之死固然是命运使然,可他们的机会也随之到来了,难道弟弟的死对他们而言不是件好事吗?
其实何止曹,连董昭、曹纯都在忐忑——曹冲死了,轮到他俩出头了,一个身居长子,一个才华横溢,各有一帮亲信朋友,两人要是争起来,恐怕整个朝廷的人都要考虑前程各自择主,一场夺嫡之战似乎已经开始了。
曹这会儿不敢多想,也没心情去想,努力排遣着心头忧虑,继续翻遗物,不经意间发现几份卷册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绢帛。董昭一见此绢劈手抢过:“此物与丞相无碍。”
素来谨小慎微的董昭竟敢从他手里抢东西,曹更觉诧异:“你看过了?那是什么?拿来…”
董昭强笑道:“不过是首诗,不看也罢。”
“拿来!”
“丞相不必看了。”
“拿来!”
眼见曹目凶光,董昭还是胆怯了,战战兢兢递回他手里,却喃喃道:“前些年孔融侍妾产下一子,恰逢他随客远行,那孩子未足周年就死了,孔融连面都没见着,给儿子写的悼亡诗…您别看了。”
曹本已恚怒,听他解释才知也是一番好意,淡淡道:“你怕我见诗生情?我还没那么脆弱…”说罢展开就读。
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
入门望爱子,妾向人悲。
闻子不可见,已潜光辉。
孤坟在西北,常念君来迟。
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
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
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
孤魂游穷暮,飘摇安所依。
人生图嗣息,尔死我念追。
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
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孤魂游穷暮,飘摇安所依…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曹默念着这两句,不知不觉竟出了神“冲儿…我苦命的儿啊…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霎时间,曹被这首诗击倒了。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当朝丞相,就是世间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虽然他杀了孔融,但孔融却没有败,眼前这首诗仿佛化作一把利刃,刺进他的软肋,狠狠剜他的心。曹可以践踏孔融的生命,却不能泯灭桀骜不驯的精神,更不能抹杀孔融的绝代文采。落败的是曹自己,败得体无完肤泣涕横。想至此处,不觉泪衣襟。
董昭与曹纯眼睁睁看他哭儿子,不知此等家事该如何劝解。曹泣涕多时拭去眼泪,把那绢帛往箱子里一丢,顺手将箱盖狠狠扣上,莫说再往下看,连这箱子都不敢再碰一下了:“把脂习带过来。”
不多时太医令脂习就被士兵推搡进来。脂习表字元升,年近六旬,灵帝中平年间入仕,虽然官职不大,也算老臣了。此刻他披头散发,身披枷锁,这副架势从许都解到谯县,早累得一瘸一拐,但精神还算不错——卢洪倒是谨遵曹之命,好吃好喝供着,也没动刑,就等着让曹亲自折磨呢。
可曹的想法已经变了:“赦他的罪,松绑吧!”
曹纯亲自动手,为脂习解开绑绳,卸掉枷锁。这玩意十好几斤,就是不动刑,戴上也够受的,脖子肩膀都是一条条血印。他重获自由却不谢恩,扑倒在地号啕大哭:“丞相!孔文举冤枉!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您一再广求贤才,岂能因言而置人于死地?冤啊…呜呜呜…”
曹只是木然点头:“一令逆,则百令失。一恶施,则百恶结。老夫…”孔融杀错了,华佗杀错了,许攸也杀错了,这几年犯的错还数得过来吗?曹俯身摸着脂习伤痕累累的肩头“元升,你是个重情重义慷慨之人,难怪孔文举视你为知己。委屈你了。”
脂习闻听此言越发唏嘘——孔融蒙冤之际,多少自诩汉室忠臣的朝廷大员缄口不言?一个六百石的小官敢出来冒死盗尸,何等勇烈。
“你把孔文举的尸首藏在哪儿了?”
卢洪那帮爪牙问了无数次,脂习就是咬定钢牙不说,现在曹又亲自相问,脂习警觉起来,戛然收住悲声,迸出充敌意的眼光:“你、你还要如何?”
“我要重新为他下葬。”
“此话当真?”脂习都不敢相信他的话了。
曹没有再答复,只是闭着眼睛不住地点头。
脂习这才安心:“他的尸首就埋在许都城外东土桥下。”
曹不敬佩——好个脂元升,原来就藏在许都眼皮底下。东土桥就在城门外,可是越近越没人想得到。不对,许都车水马龙,焉能无人察觉?或许有人知道了也不举报,大家都知孔融冤,没人跟自己一条心…想至此曹不寒而栗,马上补过:“元升,文举一家已经没人了,安葬的事我就交给你办。拨你一百斛粮食,你去招募民夫,将他尸骨迁回原籍安葬。”
脂习重重叩了个头,又忍不住哭泣起来。那哭声凄凄惨惨,曹越听越难受,恍恍惚惚间感觉这不仅是他一人在哭,而是被他冤杀的人和殒命疆场的无数厉鬼在一并哭泣。“不要哭了,百斛之粮肯定有结余,剩下的也不必上缴,就当我送给你的。以后我还要给你升官,表彰侠义之举。你别哭了,别哭了…”说到最后,曹的口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乞求的意味。
董昭朝曹纯使个眼色,曹纯会意,赶紧把脂习搀起来,连哄带劝把他送出去。曹长出口气,晃晃悠悠踱至榻边,疲惫地倚着靠垫。董昭见曹似乎要休息,理当告辞回去,但还有件事没禀奏,他袖子里揣着一封卷轴,本打算请曹过目,现在这种情形他又有些拿不准主意了,该不该拿出来呢?
就在犹豫之际,外面有人说话:“启禀丞相,凉州密使求见!”
曹听见了,却没立刻答复,合上眼睛顿了片刻才道:“哪一部的使者?公职还是私属?”凉州各部割据有十几支,韩遂与马腾不过是势力最大的,他们虽名义上归附朝廷,但还有极大的独立,另外朝廷也派了刺史邯郸商以及几个郡县官员。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单说是凉州密使,也搞不清是谁派来的。
“是凉州安定郡辖下骑都尉杨秋的人。”奏事人的声音甚是喑哑。
杨秋不过是凉州十几个小势力的其中之一,实力很弱,为何会派使者跑这么远来奏事?曹感觉蹊跷,但实在懒得动,躺在那里随口道:“叫他进来吧。”
屋门打开,一个年纪轻轻的布衣使者低着头,战战兢兢走进来。曹这才看见奏事的是韩浩,可能他嗓子哑了,刚才竟没听出来。那使者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小的参见丞相…”一嘴西北口音,口称“小的”想必没有正经名分。
“什么事,说!”对这种人曹也不客气,躺着没起来。
“启禀丞相,武威太守张猛把刺史邯郸商给杀啦!”
“什么?”曹的疲惫感立时没有了——武威太守张猛与凉州刺史邯郸商都是朝廷任命的官员,而且几乎是同时上任,怎么自己人跟自己人攻杀起来?
那使者道:“张猛与邯郸商自上任以来就不和,不过看在朝廷的份上勉强维持,他二人攻杀乃为私怨,并非有碍丞相。”
话是这么说,但杀官等同造反,堂堂一州刺史,岂能说杀就杀?曹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发火,可这件事实在可恶——赤壁吃了败仗,张猛趁这机会私愤,朝廷刚刚战败无力处置边陲之事,他就以为能糊里糊涂了事。
这还不算完,使者又道:“还有…还有…”
“说!别吐吐的。”
“诺。韩遂闻知张猛杀官,发下檄文召集凉州十余部人马,意兵伐武威,说是给邯郸商报仇,还说要为朝廷除害。”
为朝廷除害,真是笑谈。韩遂不会有这等好心,他是要抢粮草,抢地盘,不请示朝廷擅自发兵,还打着正义的旗号,趁火打劫着实可恶。
可张猛为什么敢大胆杀官?韩遂为什么敢擅自起兵?曹深感不祥——他的权力在动摇,威信在下降。前方战败后方也开始不稳,那些慑于他强大实力而臣服的人开始不买账了。袁术旧部的叛仅仅是开始,更大规模的动还在后面,西凉诸部也蠢蠢动了。可这个节骨眼上曹毫无办法,部队死的死伤的伤,增援襄的还没撤回,即便回来还不知什么样。他无力再管遥远的凉州,只能听之任之。
那使者又开了口:“另外韩遂也发檄文到我家杨将军那里了,我们该不该发兵?若是发兵,此事没有丞相指示,我们不敢擅作主张。若是不发兵,我们又…又…”
“又什么?你但说无妨!”
“又惹不起韩遂。”那使者憨然一笑“总之是左右为难,请丞相示下。”
“嘿嘿嘿…”曹明白了——这个杨秋是两面三刀的大滑头,既不得罪曹,又不得罪韩遂,左右骑墙,明明想跟韩遂瓜分地盘,事先还得跑来送个信,得好像被无奈似的。曹笑着坐起来:“你无需来问老夫,回去叫你家将军拍拍良心,自己看着办!”
莫看那使者身份低,却甚是难:“恕小的直言,良心是有了,只怕脑袋就没了!您准许我们发兵,由我家将军给您做个内应,今后无论韩遂有什么企图,我们暗地把消息给您送来,您看好吗?”
“嗯?”曹一愣,这倒可以考虑“你抬起头来说话。”
使者微微抬头,曹一看之下叫出声来:“奉孝!是奉孝吗?”
此人柳叶眉,杏核眼,男生女相,尤其左目下有一颗小痣,隆鼻小嘴,两撇小胡子,这长相与郭嘉极为相似。可曹叫了两声便发觉不是——人死不能复生,郭嘉要是活着比他年长,而且不会一嘴西北口音,最根本的差别是郭嘉绝不会有此人的这种眼神,这种着眼皮向上媚笑的眼神,只有浅薄的奴仆才有。曹太怀念郭嘉,居然一时错认。
那人也发觉曹认错了,赶紧自报名姓:“小的叫…孔桂。”
虽然不是郭嘉,但不知不觉间曹的态度和缓许多:“你刚才的提议也不错,张猛毕竟私自杀官为恶在先,老夫也懒得管他,发不发兵你们随便吧。”其实这就是默许。
“谢丞相。”孔桂喜不自胜“若丞相没别的吩咐,在下就…”办完差事他就要溜。
“且慢!”曹叫住他“从今以后,凉州大事小情一定要通报给老夫。”
“是是是。”孔桂连连作揖。
“还有…”曹冲亲兵招了招手“子桓他们送来的膳食赏他吃吧,安排他休息一晚,临走给他拿两块金子、两匹绢帛。”
董昭暗暗咋舌:不过一介小人,丞相为何赏他这么多?不过董昭更猜不到,恰恰就是这个小人,将来会跻身朝堂,成为曹晚年须臾不能离开的佞臣…
打发走孔桂,曹再也睡不着了,头风痛又发作了,而且一闭眼就是郭嘉和曹冲的身影。他心绪烦起身披好衣服,董昭忙过来帮他系上带:“丞相,已经入夜了。”
“头有点儿痛,到外面清醒清醒兴许好些。”华佗死了,李珰之虽善汤药却不通针石,再无人能针到病除了,这也是曹自作自受。董昭低头看看袖中的卷轴,犹豫再三正要往外拿,曹又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不用陪我,有事明天再说。”
董昭又把话咽了回去,道了声:“诺。”与众亲兵退了出去。
曹使劲捏了捏眉头,这才迈步出门,见韩浩还呆呆立在院中:“元嗣,你有事吗?”
韩浩站在黑暗中,喃喃道:“史涣旧伤复发又受了点儿寒,半个时辰前…断气了。”他的声音中没有哽咽,只有沙哑,短短一个月间兄长韩玄死了,最好的朋友史涣也没了,直叫他哭无泪。
这次曹却毫无反应,死的人太多,伤心都伤心不过来;他只是感觉头疼得厉害,在韩浩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叹息一声继续向外走,守门的侍卫要跟着,也被他挥退了。曹独自在冷清的院落里转悠,这里是曹家旧宅,祖父曹腾、父亲曹嵩还有几位叔父都曾生活在这儿,这所宅院承载了曹家以往的荣辱,而他最爱的儿子曹冲也夭折于此。现在各个房舍都成了掾属临时的办公地点,夜深人静所有的房舍都黑了灯。这一年多太疲劳,终于没什么可忙的了,大伙都回营睡觉了,只留下这空、冷凄凄的院落,就像曹的内心一样阴暗而不知所措。凛冽的北风吹过,不知何处的窗棂没有关严,发出呜呜的响声,如同鬼魅哭泣…
转过第二道院子,右手边忽然来亮光,举目望去——原来还有间小屋有人。曹踱了过去,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里面七八糟堆的都是简册,靠墙边一张几案,有个皂衣掾吏趴在上面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没看完的竹简掉在榻边。
如此恪尽职守之人理当大大表彰,曹悄悄凑过去,俯身看了看此人面孔,不愣住了——刺令史高柔。
这人一直是他平白无故撒火、愤的对象;但人家不恨不怨,勤勤恳恳尽忠职守。曹的脸上发热,随手拿起一份公文,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高柔批示。刺令史管理司法,可又不同于法曹掾,更偏向于监察揭发。可高柔长长的批示内容却是替一个蒙冤的人申诉,设法拯救一条生命。曹心里清楚,高柔的努力是徒劳,这些案子背后处理者是卢洪、赵达,高柔再争辩也没有用,只难得这片善心。他放下案卷,解下自己的狐裘,轻轻披在高柔身上。
“嗯…”高柔还是醒了,眨了眨眼睛“丞相?”
“躺下睡。”曹充笑意,和蔼中透着愧意。
“属下有话要说。”高柔猛地跪了下来“冤案太多了,请您空看看这些案卷吧。可怜的、可悯的、蒙冤的、加之罪不择手段的!卢洪、赵达每天都在害人,全都是冤案…”他伸手漫指这屋子的卷宗,似乎没有一件不是冤案。
曹岂会不知?但卢洪、赵达正是在他的授意下为他扫清障碍,只要对曹稍有不的人就清除掉,哪在乎冤不冤?面对高柔的请求,曹无言以对,只好苦笑着离去,走到门口才回头道:“这两年委屈你了。我升任你为仓曹属,别干这苦差事了。”
“可这些冤案…”
“你不必过问。”曹头也不回地走了——虽然追葬一个孔融,但大多数冤狱不能平反。一旦都翻出来,那等同于对建安以来政局的整体否定,也就意味着对曹专权的否定。他可以对一次战败负责,可以给某个人平反,但绝不能否定自己统治的合理性。而且他已经是丞相,骑虎难下了,绝不能给任何人攻劾自己的机会。
曹心情沉重地绕了一圈,始终无法排遣忧郁,头疼反倒越来越厉害,茫然遛了一会儿,踱过内院的门,又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元嗣,你还没…”
“丞相,是我。”是董昭的声音。
“哦,是公仁啊…你也睡不着?”
“卑职辗转反侧推枕无眠,有件事要向您禀报。”
“何事?”曹不过随口一说,这会儿什么事他都没心思听了。
“请容卑职进去说。”董昭抢先推门,起帘子,让曹进去,又从袖中出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摊在几案上。
这是一张城池的设计图,画得十分精致,还有详细标注。这座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共七道城门,里面街道宽阔,布局严密,东北处还有苑囿池塘。正北有座占地广阔的府邸,画得更是仔细,堂连堂院套院,分解小图甚至连雕栏、斗拱的样式都设计出来了,简直就是一座宫殿。虽然这仅是一纸图画,但其恢弘的气派已跃然可见,如果是真的,又何等雄伟?莫说那小小的许都,比之昔日的长安、洛都毫不逊。
“邺都…”曹摸着这图连连苦笑“还有什么用?”
这正是董昭踌躇再三为难之处。这一年多他留在邺城,召集大批能工巧匠、五行术士、堪舆高手,集思广益设计新都,又丈量土地,又绘图测算,费尽心血才出这张图。原指望曹得胜而归就开工,抓紧时间干上一年,便可以大张旗鼓迁都易帜,辅保曹改朝换代。哪料到前线会败得这么惨?这新朝国都还怎么修?
曹盯着这张图纸,视线渐渐模糊,似乎那城池殿宇在眼前转来转去,抬头看董昭也有了重影,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更是疼得厉害,仿佛全身气脉逆行,都在往头上顶——这感觉并不陌生,正是头风最剧烈的症状。
没有了妙手神医,还能怎么办?曹慢慢起身,痛苦地踱来踱去,猛然看见墙角柜子上有一盆净手的水,晃晃悠悠走过去,一猛子把头扎了进去。严冬时节天寒地冻,这盆水早就冰凉了,脑袋扎进去,得曹打了个寒战,仿佛万把钢针刺来。
“丞相!怎么了?”董昭这才察觉不对劲。
曹把漉漉的脑袋抬起来,哆哆嗦嗦着大气,可是这股寒意竟真的把头风暂时祛除了。他跌坐案边,闭着眼睛,任由冰凉的水珠从脸颊滴落,好半天才开口:“公仁…”
“在。”董昭被他这样子吓坏了“您有何吩咐?我去叫医官…”
“不。”曹顿了片刻猛然睁开眼“扩建邺城之事照旧进行。”
“什么?”董昭不敢相信。
曹又重复一遍:“邺城仍然要修,你来负责。工程一丝一毫都不能减省,只能比图上的更好!”董昭呆立半晌,望着他犀利的眼神,最终默默应了声:“诺…”
就在曹把头浸入冷水那一刻,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道理——有些事只能正面应对,没有退缩之法。恰如无法除的头风,只能憋一口气把脑袋按进冰水里,忍受寒冷来驱赶痛苦。如今他已经处在君不君臣不臣的位子上了,骑虎难下绝无后路可言,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开国君主也罢,窃国逆贼也罢,生生走到这一步,还能躲过是非吗?赤壁战败了,但是并非再没有机会,养蓄锐还可以卷土重来。昔日袁绍就是因为落败后抑郁生疾,最后撒手人寰的。曹可不愿步自己手下败将的后尘。他要重新开始,这就是与命运抗争。
曹决定了,反正脸已经撕破,索就这样了。他要坚强地支撑下去,要大口吃,大口喝,要修城,要升官,要把朝廷牢牢攥住。他打开房门对着黑漆漆的夜空放声呐喊:“大耳贼,孙权小儿,等着瞧!老夫会找你们算账的!谁也别想击倒我!谁也别想!”
可能熬夜熬得费神,这几声喊罢他手扶门框不住息,花白胡须风而颤——有一点曹似乎忽视了,他已经五十五岁了,操劳半世,病魔身,再没有昔日的精力;而且赤壁之败撼动甚大,他不仅面前有敌人,更有无法预知的隐患在背后。
孔子曾言:“五十而知天命。”他还会有下次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