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孙刘联手抗曹
威吓江东
徐庶降曹之后,曹也曾特意召见,怎奈一问三不知,半分刘备的军情动向都不吐。曹心中气恼,但念在他因老母被擒而降,有孝子之名,也未加怪罪,给他个冀州从事的小官,远远打发他北上。至于刘备两个女儿,曹更不屑一顾,命令谁抢来的就赏给谁,两个女孩落入士兵之手,下场自然可悲。
曹军虽然未能擒获刘备,但顺利接管江陵,保住了辎重粮草,也掌控了通往长沙、武陵、零陵、桂四郡的长江要道;后方曹仁、曹洪及于等七军也陆续抵达襄,牢牢掌控局面;房陵太守蒯祺也遣使至江陵表示归顺。至此除刘琦立足的半个江夏郡以外,荆州所有郡县尽数落入曹之手。
曹认为大局已定,所以到达江陵后并未急着进一步追剿刘备,而是忙于安抚人心。他一口气表奏蒯越等十五位降臣为列侯,又辟用王粲、傅巽、裴潜等为掾属,此外还忙中空办了件私事——把好友王儁的灵柩回江北。
王儁生前在武陵隐居,因南北战客死他乡,草草安葬于当地,如今曹点名要将他归葬汝南,可惊动了南荆州的官员们。武陵太守刘先、长沙太守张机、零陵太守刘度、桂太守赵范都是刘表旧部,如今荆州易主变化重大,要保住自己的位子就得伺候好新主子,自然竭尽所能要把这第一份差事办妥当。四位太守商量了一番,最后公推刘先为代表,率领四郡功曹前去启坟,将王儁的棺椁修饰一新,隆重运回江北,一路上车船仪仗甚是威严,比朝廷公卿的殡葬都气派——这位一辈子没当过官的隐士绝对想不到,死后还能风光一把。
江北方面更为隆重,曹不仅设下祭坛,还亲率众文武临江接,旌旗队伍密密麻麻排列于江边。刘先的船悠悠渡江而来,曹居高远眺百感集,一别二十余年,没想到再重逢时已成生死相隔,不泪洒长江。
刘先亲自抬榇登岸,曹与许攸、楼圭左右扶柩送至祭坛,一干文武纷纷上香叩拜,又是作诔(lěi)文,又是献祭酒,最后派楼圭护送棺椁回汝南下葬。等这些事忙完了,刘先才与四郡功曹献上表章。曹很体谅,宣布依旧由四位太守管辖四郡,待战事结束另有封赐。四功曹圆完成任务,纷纷道谢起身;刘先却低着头长跪不起。
“刘郡将为何不起?”曹问。
刘先叩首道:“昔日曾冒犯丞相,故而请罪。”当年刘先奉刘表之命出使许都,与曹当殿辩驳,斥之为豺狼武夫;如今曹变成了上司,心中岂能安稳?
曹一笑置之:“老夫已有令,荆州吏民与之更始,过往之事概不追究。当年你出言顶撞乃是出自对刘景升的忠心,不但无罪反而可彰,朝中不少大臣都很钦佩。我看你也不必当太守了,去许都担任尚书,与荀令君他们处理朝政吧。”
太守食二千石俸禄,尚书虽然只有六百石,但却参与国家大政,责任反而更大。刘先感恩不尽,又把随船而来的零陵名士刘巴引荐给曹。这位刘先生年纪不大,却颇有些名气,刘表几度征辟,甚至举其为茂才,他都不愿出仕,如今曹一到他便肯来投效;曹甚觉脸上有光,又是头一个自江南投奔的,理当拥彗折节树为标榜,于是当即任命刘巴为军谋掾。刚刚封罢又有文聘、张允来报,荆州各郡战船都已调拨完毕。曹大喜,率领众人一道巡阅水师。
曹营文武虽久经沙场,但大半不懂水军,昔日在黄河抗击袁绍,指挥些民间征调的小船就以为很了不起了,长江上乘风破的战船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真是大开眼界——宽阔的江边停泊着大大小小数百艘船只,有的高达数丈,上有楼阁,有的又细又长,恰似织梭,旌旗林立风帆如云,密密麻麻铺港汊。连曹都看得眼花缭,指着最大的一艘战船赞道:“这船好威武,竟有三层阁楼这么高!”
张允笑呵呵凑了过来:“丞相往昔征战皆在北方,河水浅窄故而舟楫亦小,征战大江之上自然要用大船。此船唤作‘楼船’,长十六丈,四道桅帆,设三层楼阁,能容下数百人。这艘就是为您预备的,相当于中军大营。还有几艘稍小些的,可以分给诸位将军。”
曹欣喜若狂,已按捺不住激动:“好!老夫纵横半世终于也要饮马长江了…那又是什么船?”他又指向远处几艘长有数丈、牛皮蒙顶的大船。
张允又道:“此船名曰‘艨艟’。以生牛皮覆背,两厢开孔划桨,前后左右各有弩窗、矛。这种船敌人弓箭不透,又不易接近,故而护卫主帅楼船最佳。”
曹虽不曾打过水战,但触类旁通也瞧出点儿门道:“敌人固然不能接近,但自己人也不易杀出,此并非能战之船。”
“丞相天生睿智,一看一个准!”张允介绍之余还不忘了拍马“艨艟乃运兵、守备之用,两军相争要靠‘斗舰’。就是那种!”他伸手指引“这种船的舷上铸五尺高的女墙,上有顶棚,前竖牙旗,后置金鼓。士兵立于其中,以长矛、大戟格斗,打仗主要还是看它。荆州水军斗舰百余艘,可布兵三四万人…”
“三四万?”曹突然打断“江东孙权有多少水军?”
张允轻蔑一笑:“孙权麾下善战水师总共也就是三四万,咱们仅斗舰就可布兵这么多,远远胜之!您看那几十艘船,狭长坚厚,前有触角,上利刃,此船号为‘冒突’,只要借水力冲撞,就能将敌舰刺透。”跟这帮不通水战的北方佬一比,张允快成圣人了,指指点点如数家珍“再看那十几艘,通体漆红,小巧轻快,行速最疾,此名‘赤马’,用于巡察引航,相当于陆地的斥候。再有就是普通兵船了,最大的也有十二丈长、一丈六宽,每船善战之士二十六人、桨水兵五十人、舵手三人,还有弓弩兵、大斧兵、挠钩兵若干,也能容下近百人。”
乐进就跟在他身后,一脸懵懂不发问:“两军接阵以兵刃长利为优,要斧手、钩手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兵做什么?”
张允笑道:“将军所言差矣!水战乃是先用弓弩远,近处再以矛格斗,两军接战之时,需钩住敌人船舷,用大斧砍断敌人护板,士兵才能冲上敌船。这水战之法千变万化奥妙甚多啊…”他越说越得意,眉飞舞口沫横飞。非但乐进、夏侯渊这帮武夫愁眉苦脸,就连荀攸、许攸、程昱等都觉坠入五里雾中,心下渐渐不安——二十年的陆战经验到江里全然无用,这完全是另一种战法。
曹却不在乎,进一步问道:“总的算来共能装备多少水军?”
张允想了想道:“所有的战船,再加上征调的小舟、渔船,足以乘载六七万人。”
“足够了。”曹心里有数——六七万是上船的,余下陆军还有三五万,另外襄城还屯有于等七军。曹军总数将近十五万,打破江夏就像捻死蚂蚁一样容易。
“请主公登船。”张允指挥亲兵搭好一扇舢板。曹当先阔步,带着大伙登了船。
楼船之上视野更为广阔,曹望着滚滚东的长江,密密麻麻的船只和两岸茂密的山林,越发神清气。许褚手指北方道:“主公快看,公子们到了!”曹临舷而望——在侍卫簇拥之下,大大小小一群子侄说说笑笑策马而来。
这些公子名义上随军打仗,实则不过是沾沾功劳,根本没到前线,半路就留在谯县老家了,这些天就是游山玩水。不仅没动一刀一剑,留守谯县的将军曹瑜还得时刻派人保护。曹冲见父亲站在巍峨的楼船上,不放声高呼:“好大的船!爹爹好威风!”
“哈哈哈…”曹自鸣得意,也挥了挥手。曹冲是他心中内定的继承人,此番带出来,就是要给他一个从军征战的名头。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加冠之后便可视为成人。原先曹冲梳着总角的发髻,模样颇为可人,要给他拢发上簪,曹还真不舍得。哪知换完装一看,戴着峨冠的曹冲更显俊俏,确实有些大人模样了,曹岂能不喜?
诸公子刚刚登船,曹一把将曹冲揽到身边:“老夫已决定,就从水陆进发直江夏。此番陈师江表,我父子要并肩而战!”
十四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叫打仗?但曹这么说,无人敢反驳,有些知道曹冲底细的还一味逢:“小公子少年神勇,真乃良将之才。”
曹又一指夏侯尚:“伯仁,我任命你为中军司马,即起随军听用。”中军司马是主帅的重要膀臂,夏侯尚二十出头未经战阵就得此要职,固然这小子有些才能,但更重要的是他娶了曹真之妹,乃是曹家的女婿。荀攸等人暗暗咋舌,可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整个军队都是他曹某人的。
曹植最喜结文士,给父亲和诸位长辈见过礼,便忙不迭询问:“宋仲子、邯郸子淑,两位老先生可在?晚生前来拜谒!”说罢对着荆州群僚深深作揖。
“公子岂可屈尊,折杀老朽了。”宋衷、邯郸淳赶忙出来给这个年轻人还礼——这年头面对权贵,名士也越来越不值钱了。
曹植面笑意:“这位就是仲子先生吧?您校订的《六经》被人转抄已于北方,晚生看了由衷敬佩。身在世而存先贤之学,此乃造福后世之功。”
“公子过誉。”宋衷也很客气“昔日蔡伯喈曾在洛东观校经,镌刻石碑立于太学,可惜董卓纵火毁于一旦。世之中做学问的人少了,所谓朱砂不足红土为贵,在下只是想为后学之人提供方便,若今世不为,恐后人所传之书皆谬误也。其实我才智平庸,远远不及邯郸先生。”
他口中的邯郸淳字子淑,颍川人,少时便以文章驰名,他享誉士林之时曹植还未出生呢。如今他已年逾古稀,昔日的潇洒才情已成过往云烟,当了大半辈子太平文士,嬉笑怒骂风快活,没想到老了赶上天下大,一把年纪逃到荆州避难。曹植连连作揖,说话很是谦卑:“老先生的《曹娥碑》,晚生很欣赏,曾瞻仰过拓本。”
听晚辈提起《曹娥碑》,邯郸淳是皱纹的脸上不乏得意之,他本生诙谐,谅这船上再没有比自己年长的人,索卖起老来:“昔日蔡伯喈遭宦官陷害逃官在外,避难到过会稽郡,也曾专门渡江去看那块碑,当时天色已晚看不清楚,他又未带引火之物,便用手触摸、心中默念。读罢又在碑亲手刻了八个字的批语。”
“哦?”连曹都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致“不知写的什么?”
邯郸淳捋了捋白胡子,神秘兮兮道:“黄绢幼妇,外孙齑(jī)臼。”
“这四样东西根本就不挨边嘛!”众人无不摇头。
“此乃谜语,大伙不妨猜一猜。”
曹父子皱眉凝思,其他人也各动脑筋,费了半天劲,时隔半晌竟无一人猜出。
“在下知道!”忽然有个年轻掾属从人群中走出来。曹抬头一看——是谏议大夫杨彪之子杨修。他出征前刚刚被辟入幕府,曹用他与其说是重其才,还不如说是牵制其父。
杨修作了个罗圈揖,笑道:“黄绢,乃有之丝也,合在一起是‘绝’字。幼妇,乃少女也,合在一起是‘妙’字。外孙,乃女儿之子,合成一个‘好’。齑臼,齑乃辛辣之物,臼乃容器,意为受辛,合在一起便是‘辞’字。连起来就是…”
“绝妙好辞!”曹植口而出“难怪老先生这般荣耀!”
曹抚掌而笑:“妙!邯郸先生的碑文妙,蔡伯喈的谜语妙,德祖解得也妙。”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邯郸淳很欣赏杨修。曹植更是青睐,朝他微微拱了拱手,杨修也朝曹植施了一礼——这对年轻人四目相对,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曹又道:“未知老先生散居荆州可有新作?”
邯郸淳叹了口气,先前的自傲霎时不见,似乎有些无奈:“老朽年迈昏聩,也懒得做什么正经文章了,这些年专门摘录一些诙谐之事,想编成一部书,名曰《笑林》。”
“《笑林》?”曹丕最喜欢这类东西“想来一定言辞可笑,老先生可否讲上一篇,我等洗耳恭听。”
“好啊,老朽就说一则笑话供丞相与诸位大人解颐。”邯郸淳提了口气“话说平原郡有个复姓陶丘的人,娶了渤海郡一位女子。其女容貌甚美,夫和合相敬如宾。忽有一,其之母来探望女儿,陶丘见后很不高兴,没多久就把子给休了…”
“为什么?”曹丕忍不住话“是他岳母招惹他生气了?”
“那倒不是。”邯郸淳娓娓道来“他子也是不明就里,于是问陶丘自己错在何处,她丈夫坦言道‘我见你娘又老又丑,女儿都随母亲,想必你将来也是那等模样。故而提前休了你这丑婆娘!’”
众人尽皆莞尔,乐进、夏侯渊那等武夫更是前仰后合。
邯郸淳也笑了:“《笑林》大抵不过此类,但求博君一笑。不过凡事细细想来还是有道理的,如果说这陶丘根本就是个愚人,我看也未见得,他倒很懂得‘居安思危’。”这么一解,众人笑得更厉害了,他却兀自说下去“居安思危虽不可用于夫之爱,但却是为国者时时都要记住的。倘若坐拥强盛藐视天下,恐怕就要吃大亏啦!”
荀攸眼前一亮——此公老而弥辣,有曼倩遗风。
这世上专有一种人,什么大道理都懂,无奈世道纷没人肯信他的话,故而嬉笑怒骂。表面上看是诙谐找乐,实是暗藏玄机讥讽时弊,前朝有个东方朔,而邯郸淳也属此类。
曹却只顾着笑,全然没把后面的话听进去,转而对众人道:“好好好,邯郸先生的《笑林》咱们算是领略了,过几老夫再带诸位共览《曹娥碑》。”
许攸越发笑道:“阿瞒,你笑晕了?那《曹娥碑》在江东上虞县,孙权之地如何去得?”
“马上就不是他的了。”曹嘿嘿冷笑“老夫决定对江东开战,趁今时之势将刘备、孙权一并剿灭。”
他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所有人的笑容都惊回去了。
众人目瞪口呆半晌,荀攸才想起劝谏:“孙氏坐断东南屡战屡胜,未可轻视。还请主公先剿灭刘备,后再议出兵江东之事。”
曹轻蔑地哼了一声:“军师此言差矣。老夫拥兵十余万,合孙刘之众不及老夫一半,有何惧哉?”
荀攸心想——当年你在官渡,兵力也未及袁绍一半,结果又如何?但话不敢这么直着说,想想又道:“与孙权相斗乃是水战,非我军所长,恐不能…恐一时不能得胜。”荀攸自荀氏被曹猜忌以来说话分外小心。
“军师行事太过拘谨。”曹手指张允、文聘“你道江中不利,荆州之将不也久经水战吗?他们做先锋,老夫雄兵在侧,踏平江东有何不可?”
文聘好勇争强,张允一心富贵,都连声附和。蒯越心里却在打鼓,荆州水军虽众,纯属守备极少出击,与孙氏相斗从未占过上风,何况刚刚易主士无斗志,靠他们并不保险。但他一介降臣,又被人家捧得这么高,怎好说丧气话?
曹把一切都看得很乐观:“兴许还用不着动武呢!天下大势已定,说不定孙权能识时务不战而降。昨天有消息传来,刘备已派人渡江,意与孙权勾结。我料刘备势弱必依孙权,可能过不了多久孙权就会把刘备的脑袋给老夫送来。去年公孙康不就这么干的嘛!”
奋武将军程昱出班谏言:“不敢苟同丞相之言,孙氏绝非公孙氏所能比。辽东地处偏远,故公孙康深知丞相有所不及;然孙氏素来骁勇善斗,今大难近在咫尺,焉有束手之理?孙权新在位,未为海内所惮。丞相无敌于天下,平定荆州威震江表,孙权有意抗争不能独挡。刘备小有英名,麾下关羽、张飞皆万人敌,权必资之以御我军,又岂能杀之?”
曹却颇有成算:“实话告诉你们,我一到江陵就开始准备了。前天我已修表发往朝廷,加封豫章太守孙贲为征虏将军,并命令他派子为质。”孙贲是孙权从兄,当初孙策遇刺两家妥协,曹为曹彰娶孙贲之女,如今已经合巹;他给亲家升官,又要求送人质,其实是暗示孙氏归降“孙氏愿降便降,不降老夫自取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以中原之众难道还干不过小小江东?”
他把江东六郡之地称为“小小”众人都觉太过轻敌,却也不敢斧正。这时有个低沉的声音道:“明公所言句句在理,以我军今之势足以威震天下,岂会拿不下江东?”素来不多言的贾诩竟站了出来。
“还是文和见识过人。”曹听他夸耀自己甚觉得意。
“不过…”贾诩的话渐渐变了味“既然如此何必要动干戈呢?明公昔破袁氏,今收汉南,威名远著,军势浩大。若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慰百姓,使其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使江东稽服。”
曹颇感诧异:“你的意思是不打仗?”
“正是,明公只需保有今之地,安抚百姓释怀天下,使四海之豪杰尽归中原,蛰居之志士响应影从。过不了三两年,江东孙氏定然倾颓,不敢与明公争锋,势必具表称降。”
“哈哈哈…”曹仰天大笑“文和兄,人人都说你智谋深远,如今怎么也这般异想天开?纵然要迫使孙权归降,也当扬威江上以兵相吓。徒以仁德资财相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愿以偿?”后面还有理由,可他没法说——早定天下早当皇帝,他可不想再等了。
贾诩是个人,见曹全然不理会弦外之音,便咕哝着:“属下愚钝,但凭明公做主吧。”再不发一言,耷拉脑袋退回班中。
荀攸左思右想心中不宁,还再谏,却听曹悻悻道:“当初我一意孤行出征乌丸,你们也是横拦竖挡,结果又如何?多少大事等着老夫去做,你等不必多言。”
荀攸心头一紧——天下都安定了“多少大事”又指什么?他再不劝谏了,多说话只能让曹多疑心,不好引火烧身,荀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曹此时此刻早把广开言路的允诺忘得一干二净,叫人搬来几案立即书写檄文。他把小曹冲抱到腿上:“我儿字练得越来越好了,这篇檄文为父口述,你来写。”他攥着儿子的手,边运笔边道“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这就完了?”曹冲眨么着眼睛问。他虽年纪小,也知檄文都是长篇大论辨析时局,哪有就写两句话的?
“完了,这就够孙权心惊胆寒的了。”曹把笔一扔。群僚看着这两句话的檄文,都觉太过傲慢。况十几万的人马夸张到八十万,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就这样,大家都散了吧!”曹再不纳言,拉着曹冲径赴船舷“冲儿你看,对面往东就是孙权的地盘,再过几也是为父我的了。是我的也就是你的,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儿你呀!”
曹冲年纪虽小,却也隐约明白这话的意思:“父亲最英明神武了,等孩儿长大能做事了,一定好好孝敬父亲,不负您厚望。”曹摸摸儿子的头,没再说话,只是面对滚滚长江开怀大笑,此时此刻他坚信自己是这世上最成功、最幸福的人。
“丞相…”有人在背后低声呼唤,声音战战兢兢的。
曹回头一看:“华先生,有什么事吗?”
华佗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缓缓道:“在下想向您告几天假,家中老…”
“又病了?”曹出一丝怀疑的眼光。
“我这次只去半个月,半月后一定回来。”华佗抬起头恳切地瞧着曹。
曹冲一向亲近这老医士,也帮腔道:“爹爹近来旧病没有复发,就让华先生走吧,反正半个月的工夫去去就来。以后还要劳烦华先生给熊儿弟弟调养身体呢。”
曹见儿子说情,便顺水推舟:“好吧,你速去速回。”
“谢丞相。”华佗深深作揖“丞相对在下宽宥,我回去后会好好研究医道。听说荆州常闹伤寒,我这些日子空寻些…”
“好好好,你去吧。”曹不耐烦地把他打发了。
曹冲扶着船舷笑道:“华先生不仅是位名医,也是读书人,孩儿以为父亲应该多听听他说的话。”
“你小子也学着管老子的事来了。莫要离舷太近,有危险…”曹微微一笑,回身环顾众人。这会儿散了差事,群僚也都兴致观景致,赵达就站在不远处与温恢说笑,曹招手把他唤过来。
“主公有何吩咐?”
曹凑到他耳边:“华佗三番两次告假,我怀疑他所言不实。你派几个人尾随他回去,探探他子是否真的有病。倘若真有病,就赐他四十斛粮食,再延他半月假期。如果他敢欺瞒老夫,你就把他关进大牢!我看这老儿自以为能治头风,故意借此要挟老夫。哼!我堂堂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能被此等巫医之徒左右?”
赵达诺诺连声,心中暗想——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面那一个不过是摆设,打赢这仗连摆设都不用要了。
孙刘结盟
诸葛亮随鲁肃过江,在柴桑拜谒孙权,表示——刘备虽然落败,但麾下关羽还有一万水军,江夏刘琦之众也有万人。曹远来疲惫,为了追赶刘备,一一夜奔袭三百余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兵法有云“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曹犯了兵家之大忌。而且北方人不习水战,荆州之兵又刚刚归降人心未稳,若是江东能出兵支援刘备,两家并力必能击破曹军。
孙权听后宽心不少,立刻派人到鄱调回正在戡的周瑜,自己则带着鲁肃、诸葛亮马不停蹄回转吴县,准备布置兵马。哪知刚回到吴县,坏消息就接踵而来。
许都派到豫章一个使者,加封孙贲为征虏将军,孙贲接受诏命意遣子入质,多亏老臣朱治跑去劝阻,此事才算作罢。大敌未至本家兄弟先有异心,影响实在恶劣。此事还未平息又有军报打来,已经降服的黟、歙山越闻听曹兵将至举兵复叛,贺齐陷于苦战,孙权只得又兵派去支援。紧跟着曹的檄文也到了: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虽然只寥寥数语,曹的骄横霸气却一览无余,两军生死之搏在他看来就像打猎一样轻松。这篇短短的檄文犹如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死水,江东群僚霎时人心惶惶。孙权甚感时不我待,不等周瑜赶回,便召集文武汇聚一堂,商讨用兵之事。
“曹袭破刘备兵至江陵,接收荆州水军,武陵等江南四郡也已具表称顺,其势侵过大江。”孙权稳坐帅位朗朗而谈,虽然面色凝重,心里却已经有了些打算“所幸刘备已逃往江夏与刘琦汇合,今曹又檄我江东,意一九州,暴行天下,当此危难之际,我江东子弟当与刘备同仇敌忾,发兵…”
“属下有事禀奏!”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喊道。
何人敢打断主公讲话?本来专心聆听的江东文武皆感诧异,不侧目张望,见一个年轻掾吏挤出了人群——那是奏曹掾陆绩陆公纪。此人乃旧任庐江太守陆康之子。昔日孙策在袁术麾下,奉命攻打庐江,陆康据守一年染病而卒,城池终于陷落。后来孙权广施恩德怀柔士人,把这昔日冤家之子也招进了幕府。不过陆绩虽在江东,却时时以汉臣自居,不甚得孙氏器重。
孙权一见是他,脸色由晴转:“公纪有何要事?不能等我讲完了再奏吗?”
陆绩天生是个大嗓门:“属下以为,万不可救刘备!”
“为何?”
“刘备背信弃义反复无常,叛吕布,反曹,依袁绍,附刘表,所过之地尽皆落败,实乃不祥之人。还有刘琦,膏粱兄弟阋墙,主公焉能援此不义之辈?”
孙权气乐了:“你所言是他二人私德,与情势无干。”
“私德尚缺,何谈公义?”陆绩硬顶了回来“主公与刘表连年征战,一旦变易反助其,岂不让天下人笑咱们朝秦暮楚?”
孙权见他尽是歪理,终于不住火了:“大胆!谁敢这样说?若按你这番道理,岂不要坐视曹并荆州?”
又有个年轻的声音道:“现今之际非但坐视曹覆灭荆州,恐怕连咱们江东之地也难以保全。”
孙权又是一愣,转脸观看——说话的是主薄吾粲吾孔休。
这个年轻人从瞠目结舌的群僚中走出来:“北方州郡尽数平定,益州刘璋、州士燮也已远尊朝廷,天下大半入曹之手。主公独以东南一隅顽抗,其势安能持久?”
孙权蹙眉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不许说这种话。”
“祸在眼前岂能不谈?”吾粲又施一礼“请恕属下直言,事到如今我江东唯有一降耳。”
千防备万防备,投降论还是冒了出来。
孙权盯着陆绩和吾粲,心中不疑惑——两条小杂鱼怎么敢出来挑事?身后必有倚仗之人!想至此故意一拍帅案:“你二人当众妄言,动摇人心,各打五十逐出幕府。”
“主公息怒。”军谋掾陈端出班施礼“二人所言之事出自善意,不当加罪。”
秦松也站了出来:“窃以为二人所言有理。”
事态渐渐清晰——背后撑的是江北士人。秦松、陈端是孙策时就随军征战的谋士。可他们都是徐州籍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恐怕想放弃江东返回故土了吧?这帮人功劳赫赫威望极高,又提携了不少后进,当然有人为他们出头。
孙权不便与这俩老臣翻脸,据理力争:“江东尚有数万可战之兵,岂可言降?”
“非也。”秦松诚惶诚恐“江东虽稍有殷实,未为小康。四境山越骤起,内患尚不可解,何以抵御外敌?战事一起黎民遭难,主公父子之英明皆不存矣!属下为主公计,亦为百姓计,当解甲归降以全圣德。”
陈端马上跟进:“先主举兵本为黎庶,今天下将安,兵戈将歇,请主公三思。”
“哼!”孙权冷笑一声,漫指堂上诸将“未知列位将军以为如何?”
老将黄盖子最烈,嚷道:“此真无稽之谈!老夫跟随先主闯四海,何尝屈于人下?”
韩当也愤愤道:“为将者报效军前死固死耳,何谈降敌?”
寇中郎将程普乃诸将之首,当年跟着孙坚、孙策几番出生入死,说话很有分量:“二位以为江东仅是主公之江东吗?六郡之地是讨逆将军打下来的!也是我们这些人玩命玩回来的,谁想抢走也得一刀一来夺,除非把我们这帮老骨头打趴下!”
扶义将军朱治、征虏中郎将吕范皆是孙氏故旧,也纷纷请战,还有一些小将也跃跃试。陈端却道:“列位将军少安毋躁,事有轻重之别。中原动有敌来犯,我军尚可一斗。然今曹兼北州骁勇之士,又得荆州水师合军八十万众,人如龙,马如虎,旌旗如云,斗舰如蛟,其势如席卷,江东之地危如累卵。敌众我寡强弱已分,焉能得胜?”
可把几位老将气坏了,黄盖钢牙紧咬银髯颤:“什么八十万众如这如那的,你又没亲眼瞧见!再说三道四,老夫一拳打死你!”他可说得出办得到,旁人赶紧抱住:“老将军息怒!”
陈端不敢与他对质,吓得倒退几步,却朝身边的人嘀咕:“匹夫之勇有何用?”
堂上吵吵嚷嚷,主战主降俨然泾渭分明,孙权眉头拧成个疙瘩,若非事先把三位老将调回,还真难撑住这场面,但纵然得住秦松、陈端,仗还未打先闹成这样,总不是好事;刚想喝止争论,忽听一个厚重的声音道:“属下也有话要说。”这声音其实不大,但是一鸟入林百鸟音,人为患的幕府大堂立时安静了——说话的是抚军中郎将、幕府长史张昭。
张昭字子布,广陵人士,是孙策最重要的膀臂,与彭城张纮合称“江东二张”不但江东地盘是他俩出谋划策得来的,就连施政之法都是他们制定的,官吏近一半是他们举荐的,至于羁留江东的名士,十个里有八个是冲着他们的面子。特别是孙策亡故之际,张昭总揽内外诸事,天下人尽知他能当孙权半个家。
“子布,你主战还是主降?”孙权的声音有些发颤。
张昭刚过五十,但身材瘦削脸皱纹,有些未老先衰。他往前踱了几步,忽然跪倒在地:“我…主降。”
孙权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眼前骤然发昏,好像天突然了——张昭不仅仅是股肱元老,还是这些年来自己为政理事的老师,甚至是为人处世的标榜。孙坚死得早,孙策又英年早逝,张昭简直就像父亲一样疼爱自己,教育自己。他怎么也忍心舍弃这一切?
“子纲,你的意思呢?”孙权愣了片刻又问张纮。
张纮本意也是投降,但他曾出使许都,又以朝廷委派的名义回到江东,怎好说一个“降”字?思来想去道:“战不能战,降不能降,倒不如…与之讲和。”谁都听得明白——城下之盟有何可谈?那跟刘璋没分别了,等同于间接投降。
连张昭、张纮都力主投降,其他观望的人就不再踟蹰了——留府长史孙邵、从事顾雍、功曹虞翻率先跪倒:“当从张公之议。”紧接着窸窸窣窣跪倒一大片,有的将军也开始犹豫了,俨然就是荆州众臣劝刘琮投降的那一幕。
孙权固然不似刘琮那般懦弱,但也是一头冷汗,环顾这厅堂之上还有谁和自己一条心——除了三位老将和朱治、吕范脸焦急,其他人似乎都不保险。猛一眼看见中军司马诸葛瑾,他绝对是贴心之人:“子瑜,你有什么要说的?”
诸葛瑾言又止,犹豫半天才道:“卑职唯主公马首是瞻!”其实他主战,可他弟弟诸葛亮为刘备效力,说什么都有私庇之嫌,投降派必群起而攻之,所以还不如不说。
孙权长叹一声,伏倒在案边——他固然知道有人是要跳出来的,但没想到主张投降的人会有这么多。就连辅佐自己多年的重臣都力主投降。人心如此大势已去,要不要再坚持下去?孙权就算心如磐石,这会儿也不得不松动了。
“主公…”站在他身边的鲁肃突然开了口“请更衣。”
“嗯?”孙权一愣,既而反应过来“好好好…诸公稍候。”站起身紧紧攥着鲁肃的手腕,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晕乎乎转入偏室。
等进了门转过屏风,孙权挥退仆僮,鲁肃这才把憋了半天的话吐出来:“方才众人之议皆为自身而谋,不足与图大事。”
“什么?”孙权有些不敢相信。
鲁肃紧紧注视着孙权的双眼:“似我们这等人可以降曹,如主公者,则不可。我若降曹,犹不失从事之位,乘犊车、从吏卒、游士林,若能恪尽职守,后说不定还能升到州郡之位…”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朝孙权深深一拜“可主公降曹,又能得到什么?”
孙权不凛然——孙氏两代纵横,若落于曹之手,岂能留什么权势?运气好了不过侯一县、车一乘、府一座、仆僮数人,儿孙散秩闲职,几辈子才能熬出头;运气不好就被曹咔嚓一刀,从此绝了祭祀。
私利往往比公义更能打动人心,鲁肃深谙这一点:“愿主公早定大议,莫听众人之言。”
孙权着气点了点头,整理整理衣冠,拿定决心带着鲁肃二次上堂——里面可热闹啦!陆绩、吾粲等人正围着老黄盖喋喋不休;韩当与陈端辩理;程普厉声质问张昭、张纮,二张却一言不答;独忙了朱治、吕范,劝了这个劝那个。
“都给我住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孙权怒吼一声,快步走回帅案边“我意已决,当与刘备并力抗曹。”秦松、陈端等人不明白这片刻工夫他何以又坚定起来,都怨咒地盯着鲁肃。
“请主公三思…”张昭再次跪倒,朗朗陈词道“曹实乃豺狼枭雄也,然身居相位,挟天子以征四方,动辄以朝廷为辞,今拒之义则不顺。且我江东所恃者,长江也。曹已得荆州,悉得刘表所治水军,艨艟斗舰数以千计,沿江而进声势浩大,兼有步兵,水陆俱下,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而彼众我寡实力悬殊,当此时节若不顺之,恐我江东将无遗类也!”
只要有张昭挑头,其他人群起响应:“请主公收回成命!”
孙权万没想到,股肱之臣竟会成为最大阻力,这番慷慨陈词有理有据以何驳斥?正思忖间听堂外传来一阵朗的笑声:“哈哈哈…张公一向虑事深远,如今怎么也拿这等不值一驳的鬼话来敷衍主上?”笑声刚过,一阵动,许多军兵将校一窝蜂拥到幕府院中,每人手中都是明晃晃的钢刀。可就在一片铠甲丛中,走出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来。
此人三十出头,身高八尺,猿背蜂,姿质风,仪容秀丽;面如冠玉,眉似点漆,目若朗星,鼻直口正,若涂脂,牙排碎玉,面微笑;头戴青蓝色纶巾,身披锦缎大氅,围着银线丝绦,手里摇着一把鹅羽扇,既显庄重又不失素雅。谈吐轻快举止潇洒,恰似一位游学四方、坐论风雅的文士——殊不知他便是随孙策拓定基业,久掌兵戎的周瑜周公瑾。
孙权精神为之一振——带着兵来的,好办啦!
诸葛瑾装了半天哑巴,这会儿才张口:“公瑾,你可算来了。他们口口声声要投…”
“我听见了。”周瑜瞥了张昭一眼“方才张公所言出自真心?”
张昭深知来者不善,并不回答,反问道:“公瑾以为如何?”
“此真迂儒之见!”周瑜骤然变“曹名托汉相,实乃汉贼也!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足用英雄乐业,正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曹贼自来送死,岂可屈膝投降?”
周瑜好大口气,竟直指曹为“汉贼”还说他自来送死。此言既出,堂上沸沸扬扬,多数还是不赞同之声;孙权却大合心意,与鲁肃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
“檄文初到,诸位心怀怯意,我为尔等解之!”周瑜背着手在堂上踱来踱去,一副教训的口吻“曹此来立足未稳,却先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马超、韩遂等尚在关西,为其后患,此一忌也;北军不水战,荆州屡败萎靡,曹舍鞍马而仗舟楫,与吴越争衡,二忌也;又时值隆冬盛寒,马无藁草,三忌也;驱中国士卒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四忌也。此四者,用兵之患也,而皆冒行之,即便兵马甚众又有何惧?”说罢他转身朝孙权深施一礼,铿锵有力道“主公除贼正在今。瑜请得兵五万进屯夏口,为主公破之!”
张昭等人已被驳得面如死灰,程普、黄盖等将精神大长,纷纷抱拳请命:“我等也愿请战,与曹贼一搏!”
众将话音未落,又听堂下响起了高昂的呼喊声:“愿保江东父老,为主公一战!”众士卒齐声呐喊,声震房瓦直冲霄汉,那股凌厉煞气在雕梁间萦绕良久。
孙权大感畅快,霍然而起:“老贼废汉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吕布、刘表与我。今数雄已灭,惟我江东尚存,我与曹贼势不两立。卿言当战甚合我意,江东上下一心,必与曹贼一决雌雄!”
秦松、陈端投降派尽皆披靡,回头看了一眼——但见堂下众士卒兵刃在手,钢刀利剑泛着白光,杀气腾腾列于中庭;情知若再言投降祸不旋踵,只得参差不齐地附和道:“愿从主公之意…”唯有张昭二目低垂,沉默不语。
周瑜兀自不饶,又道:“末将为主公而战,万死不辞。只恐还有人犹豫不定,坏我大事。”
“这倒不难!”孙权从间出佩剑,朝定帅案劈去,只听“砰”一声,帅案竟被他斫去一角“诸将掾吏有再言降曹者,与此案同!”
群臣一见尽皆胆寒——抗曹是没有把握,降曹却立时丧命,哪还敢再说什么?大堂之上一片哑然。终于没有异议了,孙权当即传令,以周瑜、程普为左右都督,鲁肃为赞军校尉,朱治输运粮草,两后出师。计议已定各司其职,就此散帐。
军令如山无可挽回,秦松、陈端等只能诺诺连声抱憾而去——这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辩论,孙权本身就愿意打这一仗,手里又握着屠刀,岂是几个文臣能撼动的?
孙权对诸葛瑾道:“难为子瑜憋了一肚子话,就劳烦你去馆驿见你家兄弟,讲明出兵之事吧。”
诸葛瑾微微一笑,拱手道:“既是子敬将舍弟来,居中穿梭还是劳烦子敬吧。哈哈哈…”说罢面春风施礼而退。莫看诸葛亮来了好几,哥俩竟连一面都没见过。其实同胞兄弟私下见见也是人之常情,难得这对兄弟都是公私分明懂得避嫌之人。
喧闹的大堂散了个干净,不少人迈出门槛时还在感叹“江东难保”周瑜却没走,急不可待凑到帅案前:“主公不必多虑,方才众人看到檄文上写着水步军八十万,便信以为真。其实曹集中原之士也不过十五六万,况东征西讨军已久疲,岂能尽数带出?荆州降兵最多也就六七万,且人心未附尚怀狐疑。老贼以疲惫狐疑之众犯我江东,人马虽多亦不足畏。”这番话明着是指责投降派,其实也是故意说给孙权听的,怕他心思不坚定。
孙权何等精明?自然晓得他用意:“公瑾不必开导,我心里有数。可惜群臣皆为自身而谋,连张子布都主张降曹,实在太令我失望了。唯有你与子敬之言最合我意,实在天助我也!不过你要五万兵,目前实在不出,贺齐还在与山越战,此乃肘腋之患不得不防。眼下有兵三万,粮草战船随时可以调度,你与程老将军先去,我当续发人马以为后援。能取胜自然最好,若战之不利…”孙权咬了咬牙“若战之不利,我便亲自上阵,誓与三军将士共存亡!”以寡敌众以弱抗强,孙权也知风险极大,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但现在还不是他出马的时候,若他离开吴县,谁还得住那帮投降派?
周瑜见他心志坚定,也暗暗松了口气——打仗就怕主帅心存狐疑,畏首畏尾,将士们还怎么放得开?如今是拿三万去跟人家十几万拼,若主公还在后面犹犹豫豫,这仗就没法打了。
“疾风知劲草,国显忠臣。若非今之事,我焉能识出谁跟我一条心…”孙权说了一半猛然抬头,见张昭那瘦削的身影兀自矗立门边,刚才的话都被他听了,难免有些尴尬“子布还有何事?”
张昭缓缓走到孙权面前:“我有几句话想说。”
孙权低头看着那被斩去一角的帅案:“用兵之事我意已决,无需再言。”他固然说过反对者杀,但杀谁也不能杀张昭啊。
张昭阴沉着脸:“我有几句肺腑之言一定要说。”
“子布你…哎呀…”孙权犹豫片刻一拍大腿“你说吧。”
“属下筹备军务先行告退。”周瑜自觉有碍讪讪而退。
孙权也不看张昭,随手拿起份奏报,心不在焉地浏览着,只给他个耳朵。张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声问道:“主公!你还记得令兄过世前嘱咐的话吗?”
怕什么来什么,孙权最忌讳提这个,只得把奏报放下道:“时刻在心未敢忘怀!这些年我恪尽职守保卫江东,有什么不对吗?”
张昭连连摇头:“主公安抚百姓,提拔将领,兴师报仇自然没什么不对。但令兄临终之际对我言道,若割据江东事有不顺,当徐图西归回到中原,您都忘了吗?”孙氏虽然籍贯吴郡,但却是自袁术麾下起家,是带着兵杀回来的,所以在许多本土士人眼中,他们还是外人。之所以会有本土官吏跟着江北派起哄,原因恰恰在此。
“是有这话,你还给我留了面子,没提前半句。”孙策临死前恐孙权年少不能服众,把军政事务全权委托给张昭,并嘱咐说:“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复不克捷,缓步西归,亦无所虑。”实际上是把废立之权也给了他。
张昭作揖道:“臣下一片忠心,不敢妄为。”
“我元服之际你就把权力出来了,子布忠心可见一斑。”孙权点了点头,然而话锋一转“但徐图西归并不等于降曹!难道叫我放弃父兄之业给曹当臣子?你们倒不愁后前程!”
张昭被这话刺痛了,义愤填膺道:“难道我劝您归降就为一己私利?主公也太小觑我了!自黄巾作以来,天下动三十载,多少士人惨遭罹难?多少百姓横尸山野?还不够吗?今北方已安,群藩已顺,唯剩此东南一隅,难道您还要再斗下去,让更多人亡于兵戈,使江东六郡毁于战火吗!”他越说越气,已控制不住情绪“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义当前君子死亦不避,况解甲归顺不失封侯之位,有何不可?你刚才说我顾念私利,我看真正顾及私利不肯放手的是你!”江东群僚中也只有张昭敢这么言辞烈地指责主上,换了别人非死不可。
“你住口!”
张昭偏偏不住口:“昔日令尊举兵讨伐董卓乃为安定天下,今天下一统近在咫尺,你却…”
“给我闭嘴!”孙权彻底被怒了,一脚把帅案踢个底朝天,拔剑杀人;可张昭硬是不躲不逃,就站在原地视着他。
孙权虽恨,可怎么对这个既是忠臣又是师长,甚至像是严父的人下手?他转过脸不再看张昭,生怕自己一时之愤铸成大错,手握剑柄颤抖了许久,最后摘落钩带,把剑狠狠地往地下一摔:“你说对了!我就是不甘心!什么保卫汉室,维护祖业,都是欺人之言!我就是要兴邦立业称霸天下!你能奈我何?”
这次轮到张昭无言以对了——道理永远只是道理,没有权力作保障的道理是敌不过蛮横霸道的。
孙权渐渐沉住气:“别跟我讲道理,世间没那么多对与错。”说罢拂袖而去,走到门边又扭过头森然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曹有他的野心,但我也有争夺的权力!天生万物本无不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要叫你们这些迂腐之人亲眼看到我身登至尊!”
张昭惊愕地瞅着这个野心的年轻人——天呐!这就是当初在兄长灵前啼哭不止的那个孩子?是我费尽心力扶立起来的少主?分明又是一个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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