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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狭路相逢,曹军大破乌丸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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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狼之巅

  渡过濡水一路坦途,不过几光景曹军就到了平冈古城。此处是前汉的北平郡治所,汉武帝时飞将军李广曾驻军于此抗击匈奴。光荏苒,匈奴已内迁臣服,汉人也舍弃了这座城池。如今的平冈城荒废坍塌,破损的城墙被风化得差不多了,附近数十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傍晚时分天色黑暗,那些残垣断壁显得格外诡异,又被秋风吹得呜呜作响,宛若一座鬼城。

  到了此处路途已走了一大半,距柳城还有二百里,曹更不敢掉以轻心。翻山越岭还在其次,据田畴所说,登上白狼山之巅就能望见柳城,其实离敌人已经很近了,不过是一道崇山阻隔难以察觉罢了。曹有心多留几天休养人马,又恐被敌人发现前功尽弃;只好寻林深幽秘之处屯驻,悄悄歇了两,待后面的粮草、辎重接济上来便开始翻山…

  白狼山在平冈以东数十里,虽说算不上陡崖绝壁,但它高高矗立在苍天大地之间,显得异常突兀,有一种得人不过气来的感觉,山都是松柏桑榆各杂树,怪石嶙峋荆棘蓬生;一阵风吹过,松涛涌动沙沙作响,不知其中有没有敌人的埋伏——曹仰视良久,终于狠下心传令全军登山。

  三万人登山原本是黑一片,可白狼山西坡草木茂密,竟把将士的身影都隐没了。这个时候最容易出现问题,一则遇到埋伏不易应对,二来密林幽深容易走散。曹军不敢竖旗击鼓,只得命各队将领随时汇报,每走一段清点一下人数,不怕缓慢但求稳妥。为保密起见所有士兵嘴上都叼了树枝,故而除了窸窸窣窣竟别无其他响动。

  好在这座山土质硬实,坡度也不大,攀爬起来并不困难,骑士只要下来牵马也可以顺利上山。曹没有让卫士搀扶,拐杖都没拿一,抓着身边的灌木就省了不少力。军队自天一亮就开始爬山,过了子时才到达山顶,士兵们甚至还在半山啃了顿干粮。

  午后曹总算是到了山顶——原来这山山林密,顶上却很开阔,有一块光秃秃的大空场,只有几颗古松屹立在石间,在这里调整队伍是不成问题了。曹还没来得及口气,就见邢颙弯着身子,面焦急窜了过来:“有敌人!”

  “斥候游骑?”

  “不…”邢颙脸色苍白嘴微颤“是大部队,似乎还未发觉我军在山上。”

  “全军止步,不得翻过山头。”曹嘴上未,心里却咯噔一下——糟啦!白狼山在柳城西北,如果蹋顿防御重点在东南沿海之路,大部队绝不会出现在这附近,既然来到这里,必定已得知我军动向。这一路如此谨慎小心,还是行踪了。

  这时虎豹骑也凑了上来,保着曹急行几步到山顶东侧;众人都小心翼翼匍匐在地,曹却自持身份没有趴下,在一颗古松后面隐住身形,微微探头瞥了一眼——这一望之下不寒而栗。高山上看得极远,只见乌丸军就在山下六七里处,浩浩烟尘滚滚,正向这边近。敌众我寡距离将近,敌人若大举攻山,立时要吃败仗。倘若他们扼制要道围而不攻,补给切断,切断援军,三万将士都要死在这外荒山。

  曹转过身倚着古松皱眉凝思,一低头见阎柔正爬到自己脚边,忙吩咐:“你与胡人久打交道,看看他们军势如何。”

  “诺。”阎柔往前蹭了蹭,扒着山石探了探脖子,竟然笑了“没什么可怕的。”

  “嗯?”曹似乎看到了救命稻草“为何?”

  阎柔仰头道:“乌丸、鲜卑打仗多依靠骑兵,也不怎么用长大戟,最精锐的部队都配备角弓和马刀。山下这队伍人数虽多,骑马的却少,而且武器各异,这不是蹋顿麾下最精锐的人马,应该是…”

  曹明白了:“你是说敌人可能是刚得知消息,临时调集了这支队伍,许多精锐分散各地没赶过来?”

  “是!兴许蹋顿连柳城附近的游牧部落都召集来了,八成袁尚兄弟也在其中,想以多欺少把咱们赶回去。”阎柔瞥了瞥嘴“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咱们豁出去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这小子读书少,就知道这么一句兵法,今天还真用上了。

  曹点点头,但心里却觉这办法不牢靠,阎柔这野小子狂妄惯了,这仗未必就如他所言;想至此,又探头观望,这次看得仔细些——乌丸大军松松垮垮散了一大片,骑兵步兵混杂穿,急于赶路格外仓促。这些兵服不同良莠不齐,有穿布衣的,有戴盔甲的,还有裹着虎皮羊皮的,有些骑兵骑的是骣马,连鞍韂都没备好。游牧民族打仗不讲究阵势本就是弱点,而今天这般形状更是漏百出。目前的问题在于敌我悬殊,即便突袭得手,难免被他们上,战事迁延可就难办了…他还在思索,阎柔突然抬手一指:“是蹋顿!”

  “别指!留神暴行藏。”曹一脚把他手臂踩下去“离得这么远,你怎么看出是蹋顿本人的?”

  阎柔被踩得手臂生疼,又不敢嚷叫,龇牙咧嘴半天才缓过气来,憋得脸通红:“您自己看吧。队伍中间有人举着副白旄旗帜,那是袁绍所赐,蹋顿到哪里都带着,用它充当帅旗。”

  曹看得分明,那副白旄完全是汉廷的款式,就在敌军中间靠前的位置,这倒值得赌上一把。擒贼先擒王,只要突袭得手擒杀蹋顿,后面的仗就不用打了。想至此低头观看山路,立时转忧为喜——审度地形才明白,原来白狼山西麓草木丰茂,东面却光秃平缓,稍高点儿的树木都没有,就连骑兵也可以从这个斜坡俯冲下去,正是突袭的好地形。

  眼看敌人距这边越来越近,零星的斥候都已经近山下了,曹深感刻不容缓,立刻召集众将面授机宜——把人马分作三路,徐晃率领一路在南,张郃率一队在北,先由这左右两路杀下山去扰敌人;张辽带剩下的一路居中,更有鲜于辅、阎柔所部幽州骑兵充当兵锋,待左右两路打敌阵,他们再冲下去直捣蹋顿本队,定要将蹋顿毙于阵中。

  军令一下立时喧哗起来,再宽阔的山顶也容不下三万人折腾,后面的兵还没爬上来就开始编队,骑兵各寻平整处上马,还有人忙着扛战鼓不知该往哪放。半天安排不好,曹急得直打转,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匆匆忙忙转到东边再望——正有个乌丸斥候纵马而来,离山顶百步之遥,曹一时疏忽忘了藏身,竟与那兵四目相对看了个眼。

  曹这几已换穿铠甲兜鍪,一看便知是汉军将领。那斥候瞧得分明,也是一阵惊愕,勒住缰绳就要拨马下去报信。

  阎柔忽然一跃而起,拉弓搭箭——正中那兵咽喉,死尸栽落马下;可他的马似乎全未察觉,兀自停在原地。阎柔赶忙再放一箭,正好到那畜牲左眼。这是一枝三棱透甲锥,贯穿马目直入其脑,那马长嘶一声,蹬了两下腿就不动了。一人一骑消失在苍茫的山岭间,下面的大军还在数里外,不仔细观察根本发觉不到。这两箭又换来了宝贵的时间。

  “好险!”曹背靠大树隐住身形,冷汗都下来了“你小子百步穿杨,箭术厉害嘛。”

  阎柔趴在地上还不忘恭维:“雕虫小技,主公指挥我们千军万马才是真厉害。”

  曹这会儿哪有心思听他马:“别管这里了,快去带你的兵。”

  各部将拥拥簇簇忙了半天,才把三路队伍略分好。可是敌人的斥候又来了,这次足有十多骑,无论如何藏不住了。事已至此只能拼着干了,曹一跺脚:“左右两路出击!不准击鼓!”

  闻听此言,徐晃、张郃身先士卒,领着左右两支队伍往下冲。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霎时间涌下山头。待那几个斥候发觉异常时,无数曹军已到了眼前,拨马已然不及,糊里糊涂做了冤鬼。

  果如曹所料,蹋顿也是刚刚得到军报。有几个族人在白狼山以西放牧,偶然发现曹军在平冈废城活动,立刻回来禀报。蹋顿大骇,他麾下的兵已分派沿海关卡,只好把袁氏兄弟、乌延、苏仆延以及自己所属亲兵都召集起来,又发动族中青壮,临时凑了十万人,想抢先一步占据白狼山,凭地利挡住曹去路,等各路兵马回援,再将其一举歼灭。

  此刻行军的乌丸兵并未得到讯息,但两万人在山坡上俯冲,岂能察觉不到?忽觉脚下地面发颤,隐约有铿铿之声,抬头又见对面山麓征尘骤起——曹军已经下来了!赶紧止步列阵,但这时两军兵锋相距已不过一二里,想列阵也来不及了,乌丸军一阵哗然,眼看两队曹军快冲到面前了,又松松垮垮排不出队形,仓促之际只好搭弓放箭抵挡一时。

  一阵密如飞蝗的箭雨向曹军,有十几个骑兵当即落马。可曹军远涉外四百余里,只能进不能退,不得不玩命;而且自山坡冲下,本就挟雷霆之势,岂是一阵箭雨就能挡住的?左右两军纷纷踏过同伴的尸身继续前扑,只眨眼的工夫,似尖刀般楔入乌丸阵营,立时搅起一片腥风血雨。曹在山上看得分明,赶紧传第二道令:“中路出击!给我擂鼓!”

  战鼓立在山顶,敲起来震天动地,仿佛半悬空响起闷雷。张辽、鲜于辅、阎柔都铆足了劲,率领精锐骑士宛如离弓之箭直奔山下扑去,也不管战场形势有多复杂,只认准了蹋顿的白旄旌旗奋力冲杀。这支队伍一下去,像在翻滚的热油中泼了瓢凉水,立时鼎沸四溅人仰马翻。

  战马蹄刀往来,外秋风与阵阵升腾的征尘、血雾搅作一团。受伤倒地的将士被大军踏过,成了血糊糊的泥;失去主人的马横冲直撞,发出一声声悲惨的嘶鸣;斩落的人头像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滚得烂泥块一般…行军途中遭遇突袭,乌丸军应对不及死伤甚重。但游牧民族的汉子个个都是悍勇士,弓马娴熟勇猛彪悍,若论一对一手,远比汉人厉害得多。仅仅片刻之间,乌丸就已稳住阵脚竭力厮杀,有的滚倒在地斩断曹军马腿,有的箭无虚发连曹兵落马。蹋顿本人更是勇士中的勇士,明明处在不利位置,眼看着张辽所部冲过来,竟不躲不闪直面挑战。将怀奋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曹军冲杀了好一阵子,非但没能将乌丸军击溃,反而越来越疲乏——长途跋涉未加休整,已然是强弩之末。而在蹋顿身后,行军中的各部后队纷纷赶到,陆续加入战团,甚至把张辽等人包围起来,形势对曹军越来越不利。

  曹在山顶看得清楚,乌丸人似群鸟云集般涌入战场,蹋顿大约有十万之众,己方只有三万,如此下去可能全军覆没。曹看了一眼身边的虎豹骑都督曹纯:“你们也去!”

  “我们?”曹纯一愣。

  “对!”曹斩钉截铁“还记得南皮之战是怎么斩获袁谭的吗?今天也一样。这些胡人逐利如鸟集,兵败如云散。只有杀掉蹋顿,才能翻转局面。”

  曹纯有些犹豫——今天的形势与南皮之战可不一样,当初与袁谭是在势均力敌难解难分的战况下,虎豹骑成了决定胜败的最后砝码。可现在是敌众我寡,若虎豹骑尽数下山参战,有敌人绕上来偷袭曹怎么办?该不该下去…

  他还在犹豫,就听韩浩在背后喊道:“别犹豫了!要是张辽他们全军覆没,胡人攻上来咱们也是死!倒不如下去拼一场!”

  “对。”曹就是这么想的“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深入敌境四百里,反正也回不去了,豁出脑袋撞南墙吧!”

  曹纯、许褚、韩浩、史涣等各自提,催动三千虎豹骑,步张辽的后尘冲了下去,直扑蹋顿。曹也不再躲藏,前站几步扶着古松伫立巅峰——他要让将士们都知道,他和大家在一起!他身边仅剩下邓展率领的十几个侍卫,以及楼圭、牵招、邢颙、田畴。

  虎豹骑参战立竿见影,将士们眼见主公的亲随都来了,本来低靡的士气又高涨起来。大家都明白了曹的意图,也不管四周涌来多少敌人,一切刀剑戟弓弩飞矢都往蹋顿本阵招呼。曹瞪着战场,不知不觉间扶住树的手指都抠进树皮了。他行伍二十余年,白狼山之战实乃平生最大一次冒险,凶恶程度远胜汴水、官渡,当真是不成功则成仁。

  就在这时忽听连声尖叫,两个侍卫中箭倒地——有五个身披虎皮手持刀箭的乌丸人自南面绕道冲了上来!邓展的剑术在曹营首屈一指,立刻拔剑扑上去格斗。刚杀死一人,就用力过猛剑柄折断。乌丸勇士皆好斗,见这厮本领与众不同,剩下的四个人齐向他下手。邓展手无寸铁,见四把长刀照自己脑门劈来,就地打了个滚,只一晃眼间已夺过敌人一把刀——他这空手入白刃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众侍卫这才回过神来,十几只大戟一涌而上,这才把四个胡人当场废命。

  “不好!还有!”田畴目力甚佳,望南边一指,但见草丛间还有十几个乌丸人正攀着树枝往上爬,俨然与先上来那五个是一伙的。

  曹一阵错愕,随即大喝:“邓展!交给你啦!”

  邓展应承一声,又见曹抛来件兵刃,赶紧弃刀接住,低头一看——乃是倚天剑!此剑纯钢打造,长近五尺,刃有一尺,比普通的佩剑大许多,既可为刃又可为盾,乃天下无双之利器。邓展心中欢喜,招呼众侍卫:“护卫主公,都跟我上!”着爬山的敌人冲了下去。乌丸善,若再容他们冲到近前,曹命就没啦!

  可邓展带侍卫们一去,曹身边一个侍卫都没有了,他早年与楼圭也曾演练弓马剑术,但年过五旬早没当初的本事了;邢颙乃一白面书生,手无缚之力,哆哆嗦嗦藏在树后;牵招、田畴倒是能比划两下,但本领平平,过去反倒添,只得出佩剑护住曹

  虽然双方都十几人,但单兵作战汉人远不及乌丸,刚一手两个侍卫就躺下了,全靠邓展支撑局面。眼见格斗失利,楼圭、邢颙灵机一动,把战鼓当成滚木礌石,一脚一个都踹下去了。这一捣乱真管用,乌丸不明就里纷纷躲闪;邓展趁机跃起,猛挥倚天剑把两个走神的胡人挥为两段。侍卫们各自拼命,总算把那十几个偷袭的敌人全部杀死,可己方也只剩四个人了。

  仗打到这个份上生死已悬于一线,只要敌人再来一次,曹必死无疑。几个人望着那几具敌人尸体还未缓过神来,山下又响起一阵欢呼声,吵吵嚷嚷此起彼伏,也不知喊的什么——却见乌丸军捅了马蜂窝般四散溃退,蹋顿的白旄晃了几晃,倒落军之中。

  “虎豹骑斩杀蹋顿单于!我们打赢啦…曹公万岁…曹公万岁…”那撕心裂肺的欢呼声渐渐清晰起来,大有侥幸之感。曹只觉全部精神都耗光了,倚着松树缓缓瘫坐在地,长出一口气。

  碣石抒怀

  建安十二年八月,曹与蹋顿大军遭遇于白狼山以西,三军将士临危不惧,以少胜多大败乌丸。蹋顿死于虎豹骑刀下,乌丸各部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右北平、辽西、辽东三郡联军一哄而散。柳城被曹唾手而得,降服胡汉军民二十余万。袁尚、袁熙兄弟侥幸未死,眼见大势已去,协同苏仆延、乌延、楼班再度逃亡,投奔辽东太守公孙康。

  曹只在柳城停留了半个月,把善后事务全权委托牵招、鲜于辅,便迫不及待地班师撤退。这时夏天暴涨的洪水早已退落,各处关卡也已畅通无阻,来时远涉外受尽劳苦,回去终于可以走沿海大道了。所谓“大道”其实也并不大,辽西之地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官道,但在历经磨难的曹军将士看来,与外的险山幽谷相比,这就算是康庄大道了。

  大战过后曹也放松了心情,这一路走得很慢,几乎上三竿才启程,天色稍暗就扎营。士兵们美坏了,一路哼着小曲,好似游山玩水,有充裕时间还可以找当地土人要几尾鱼尝鲜,大家都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悠闲。离开柳城一个多月,军队还磨磨蹭蹭在辽西境内徘徊呢。

  这一楼圭骑在马上放眼四顾,见三军将士举止懈怠,行军拖沓,便向曹抱怨:“孟德,你看看!这帮兵痞都懒散成什么样儿了?张辽、徐晃也不管管。我要是统帅就把他们叫来训斥一番,别以为有点功劳就了不起!”

  曹连头也不抬一下,拉着缰绳笑道:“带兵与为政一个道理,都应张弛有度。大家受了辛劳,也该歇歇了,即便申明军法也要回到易县再说。军师已派于先行一步来接咱们,过几天就能会合。”

  “既然有心休养军队,为何不在柳城多留几?”楼圭颇感费解。

  “乌丸刚刚归顺,彼此尚不能推心置腹,若大兵久驻只会使胡人惧怕,认为我曹某人是以军威凌人。我一走他们就轻松多了,牵招、鲜于辅都是常年同他们打交道的,假以时必定使他们诚心归附。”曹说到此处眼中充兴奋“阎柔跟我说,乌丸所部多产良马,我给他们时间驯养马匹,后再打仗就不愁缺少骑兵啦!”

  楼圭却不那么乐观:“有件事我早就想提醒你。别忘了咱们辛辛苦苦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为的是擒杀袁尚、袁熙,如今他们脚底抹油又跑到辽东去了,会不会与公孙康串通一气卷土重来?咱明明打了胜仗,又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何不一鼓作气直捣辽东?如此草草收兵不但遗憾,而且遗患!”

  韩浩紧随曹马后,楼圭这番话他早就想说了,可作为中军不便阻拦曹的决定。这会儿听楼圭以老朋友的身份说出来,也跟着提醒道:“末将以为楼司马所言不虚,大军一撤柳城势力单薄,公孙康很可能乘虚而入。别忘了公孙父子可是自称过‘辽东王’的!”

  “哈哈哈…”曹竟一笑置之“‘辽东王’真就那么大的胆子?老夫还等着他把袁氏兄弟的人头给我送来呢!你们不必再说了,此事不久自见分晓。”

  韩浩与楼圭见他如此武断,不对望了一眼,还未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劝,见邢颙自前面兴冲冲策马而来:“主公,就在此处扎营吧。”

  楼圭一皱眉:“扎营?今天没走几里路,这才丑时,太早了吧!”

  “不早不晚刚刚好。”曹手指西南道“邢先生刚才跟我说了,那里就是著名的碣石山,登临其上观看海景甚是壮观。咱早些扎营,去山上观览一遭岂不是美事?”

  这趟回军没有敌人,扎营甚是方便,也不必挖壕沟,栽鹿角,把帐篷支起来就行了。只一会儿工夫曹已到碣石山下,邢颙、田畴、楼圭左右相陪,张辽、阎柔等将校也跟来凑热闹。

  碣石山紧邻海边草木稀疏,几乎是由棱角平整的顽石积累而成,从下面看就像是天公掷在海边的一块大石头。此地险峻其实远胜白狼山,不过众人的心情不同,在白狼是行军打仗,来这里是观览风景,虽然不易攀登却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坚硬的砾石四楞八叉不宜行走,若摔一跤准会骨断筋折,许褚、邓展等生怕伤着曹,小心再小心,几乎是连搀带抱把曹和几位先生上去的。

  曹毕竟年过半百,被侍卫拽上顶峰时累得呼呼直;可一回头,见田畴还在艰难攀援,忙伸出只手:“田先生引领大军劳苦功高。来!该老夫拉你一把啦!”

  “不敢劳烦明公,草民才智卑微,不值得明公屈身提携。”田畴不接他手,却抓住块山石,凭自己的力气爬了上来——这可真是含深意的一番对话。

  曹微微一笑,也没说什么,急了几口气,这才站起身来向南眺望——但见湛蓝汪洋浩瀚无边,惊涛骇时起时伏,碣石山下都是险峻的礁石,道道波涌来,溅起数丈之高,发出天崩地裂的吼声。楼圭、张辽等人一个个攀上来,望着这壮观的景象无不“噫”地一声赞叹。邢颙笑道:“妙极妙极,正是汐之时。百川东注波澜壮阔,如此壮丽景致不虚此行啊!”阎柔虽年少鄙,但也觉这波涛甚是壮观,不发问:“人人都说百川东入海。为何天下的水不向西,不向北,偏偏向东呢?”

  一句话问得众人哈哈大笑,邢颙道:“相传昔日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共工战败,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女娲销炼五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天不足西北,故月移焉;地不足东南,故百川注焉。”

  “嚯!共工断山女娲补天,古人可真厉害啊!”阎柔毕竟年轻,又在游牧部落长大,没读过书,瞧邢颙摇头晃脑道貌岸然,还真信了。

  邢颙瞧他怪有趣的,越发戏谑道:“上古奇能之士举不胜举。比如你于箭术,可知荀子有云‘百发失一,不足谓善’?古人中有一后羿,他乃北狄之主,曾落九个太阳。你的箭法虽好,也不过等闲伎俩,何时能把太阳落,才算登峰造极啊!”说完捋着胡须故作严肃。

  阎柔听罢面带惆怅,顿了半晌一声长叹:“唉!倒也不难,我精准能及,可惜膂力不足。”

  “哈哈哈…”众人无不捧腹大笑。

  阎柔这才醒悟过来了:“邢先生,你骗我!哪有之人?”

  邢颙一阵莞尔:“历来便是这样传说,《孟子》《淮南子》均有记载,不信你问主公啊!”可曹根本没理睬他们的话,茫茫然望着大海,心绪早已随海滂湃——这不仅仅是一片海,还是当今这个英雄辈出各领风的时代写照。蛮横霸道的董仲颖今何在?骁勇无双的吕奉先又在哪里?僭越称帝骄纵跋扈的袁公路可还看得到威风?曾经气贯山河叱咤风云的袁本初哪里寻得到踪迹?大淘沙顷刻不休,他们恰似那层层巨,被礁石一撞,刹那辉煌便了无声息…唯有曹依旧其中,历经波屹立不倒,主天下之沉浮。

  曹似乎已痴其中,微眯二目聆听声,任那萧瑟秋风吹拂着衣襟和长须。旁人见他如此专注也不再言语了,安安静静陪着他矗立在巅峰。田畴来时大为赞叹外山林的景致,可来到这里稍瞥了几眼便不再看了,寻块平整的山石坐下休息——仁者爱山,智者爱水,他与曹的心境大不相同。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已渐渐没入背后的山岭,一轮新月在海间若隐若现,云朵红彤彤的,大海被染成一片金色,波也渐渐柔和了几分——似乎要退了。邢颙斗胆拉了曹一把,轻轻道:“主公,该回去了。天一黑就不好下山了。”

  曹没理睬他,反而昂首挥动衣袖,高声道: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诗念罢众人又“噫”地一声赞叹,不过这次叹的不是海,而是曹的才情。这简练的几句诗竟把眼前的奇景勾勒得清清楚楚,又豪气迸发,盈溢着海纳百川的雄壮之意。

  “主公说得好!汪洋之苍茫广大,真是玄妙无边。”邢颙似乎也受了曹感染,跟着诵起庄子的《逍遥游》:“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嘿嘿嘿…”曹忽然笑了,回过神来道“庄子的这些话你觉得是真的吗?”

  邢颙手捻胡须道:“千里之鲲固然没有,不过大鱼还是有的。据在下所知,东海就有一种鱼,其大者如山,小者也有几间屋子那么大,仅是鱼须就有一仗长,眼睛像三升的大碗一样,百姓谓之鲸鲵(即鲸鱼)。这种鱼常因搁浅涸毙岸边,死后膏地。老百姓割食其,以其膏油燃灯,取其大骨制成长矛…”

  张辽就站在邢颙身后,他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二人文也听不明白,就是跟着看热闹。这会儿听邢颙道出兵器,精神一振,连忙嘴道:“对啦!去年与柳毅、管承作战,他们手下海盗就有用这种矛的。当时我还纳闷,这兵器说白不白说黄不黄,锋利而不失韧,搞不清是什么做的。现在想来一定就是鱼骨矛。”

  “不错,应该是鲸鲵骨。”邢颙转向大海不无感慨道“可见古人撰写的那些玄妙之事,也并非无稽之谈。就连那天马行空,河洛谶纬也未必是信口开河。”

  提到河洛谶纬,曹忽然想起董昭三年前在邺城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魏郡的邺城是象征天命的城池,天象显示太白经天,荧惑逆行,当有改朝换代之事。虽说曹从来不信这一套鬼话,可现在想来倒也觉丝丝入扣,嘴上却道:“方术之言听之犹可,若说相信,不免贻笑大方。”曹一边说,一边手扶山石又往前走了几步。

  “主公小心,脚下就是悬崖了。”许褚提醒道。

  曹浑不在意,着海风傲然立在山崖之畔,看着那一望无边汪洋,不感慨道:“在老夫看来,海有多大人心就有多大,也无需去找什么仙山灵药,有生之年但求海纳百川,成就一番事业,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朝闻道夕可死矣,人生何惧老也!”他说到这里忽然张开双臂,又唱道:

  神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好诗!”邢颙双挑大指“好个‘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主公虽年过天命,雄心不堕壮志不息,后大有可为。主公就是当今天下的真英雄、大丈夫!”

  阎柔听了个半懂不懂,反正跟着夸就是了:“杰作啊杰作。”

  “妙不可言!”

  “主公大手笔啊!”“不仅是天下英雄,还是天下英雄之魁首也…”

  众人的赞美声不绝于耳,曹听得高兴仰天狂笑。可坐在远处的田畴却陷入了沉思——曹孟德果真非泛泛之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磅礴的诗句岂是寻常之辈做得出来?不过他的这番感慨因何而起呢?他的千里之志,烈士壮心又是些什么呢?

  恐怕是情系金銮玉圭,一心以为鸿鹄将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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