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地风波
曹胤本就身体孱弱,那与曹鼎争吵半晌,当晚就病倒了。他以往虽有过心口痛的毛病,却从未这样严重过。只觉得前像被针扎了一样疼,有时连气都困难,躺在榻上身子动不了。这可苦了曹孟德,他和七婶又是请医看病,又是伺候汤药,整在病榻边忙得团团转。好在调理得当,半个月后他的病情总算是有些好转。
这两天,曹胤一直在想曹鼎训斥他的话:是啊,这样自伤自怜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世风之下谁又能奈何?孩子们的前程还长远着呢,何必把孟德拴在自己身边呢…他躺在那里微微低头,却见刚刚服侍他喝药的侄子歪在案前睡着了,孩子这些日子太累了。
“孟德…孟德…”
曹听到了叔父的轻声呼唤,赶忙一猛子抬起头来:“怎么了七叔?您口又疼了吗?”
“没有。”曹胤摇摇头“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九月初七。”
“初七…后天你就该走了,去收拾东西吧。”
“七叔,且不忙在一时。不妨叫四叔先走,禀告爹爹一声,就说您有病在身我多服侍您几天,没关系的。”
“我这病已无大碍了。你留在这里陪我又有什么意思,我还能留你一辈子吗?终归你不是我儿子,我也管你不着。你走吧,我也想开了,人活着就得出去闯闯,像我这样自伤自怜了半辈子,终究一事无成啊!唉…”
“您不要这么说,侄儿绝不会忘了您这四年的养育之恩。”
“一会儿你就到你四叔那边去,不要让他挑眼。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现在正在春风得意之际。你到了他身边需学他的处事开朗,但万不可像他一样不拘小节不近仁义。明白了吗?”曹胤闭上眼睛养神“我曹家今靠外戚之力兴旺,一定要时时留心如履薄冰,才能长保平安。我最担心的还是老四…”他虽然愤世嫉俗大骂曹鼎,但还是对他的命运牵肠挂肚,对家族的前途更是忧心忡忡。
“七叔,您就是这个样子。明明一片好心,却始终不肯让人知道,也不给别人好脸色看,难怪四叔会误解你。”
“莫说你四叔那样的人,你小子何尝不曾误解我?我管教你读书,你还拿剑刺过我呢!”
曹惭愧一笑:“快别提这事儿了,侄儿至今悔恨不已。”
“知道悔恨就好。那把青釭剑就挂在我房中,你把它摘走吧。”
“您把它给我了?”
“本来就是你的,当初你年纪小不谙是非,带着剑容易招灾惹祸。如今你也大了,也该物归原主了。实在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能得到这么一把宝刃。”
“侄儿还想向您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呵呵,那套孙武子十三篇,上面颇有侄儿的笔迹批注,可以让我带走吗?”
“想要就拿着吧,你读得比我好。”曹胤又看了他一眼“兵者,诡道也…诡诈之术,用于兵战则可,用于待人则凶。当慎之,切记!切记!”曹诺诺应承七叔的话,才动手归拢自己的东西,将青釭剑配在间,又寻了包袱裹了十三卷兵书,再次给七叔、七婶磕了头,才怅然出了大门。哪知未行五步便发觉外面天翻地覆,大伙正热火朝天的垒院墙呢!
原来那曹鼎在家乡刚稳住脚就开始折腾。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置备房产地业,他分派手下将附近小户人家的田地尽皆买下,要修一座庄园。这在当时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各地豪族纷纷崛起,往往大建庄园。有些庄园不仅占地广阔,还高垒院墙招募家兵,院内规设街道、自耕自种、牧牛养羊,不亚于一座小城池。又因朝廷与羌人征战不息,百姓赋税繁多加之土地兼并,有不少穷苦人干脆把田卖给豪族地主,心甘情愿当佃农,依附大户人家耕作生活。凭曹家如今的财力,修这么一座庄园倒也没什么出奇。
曹鼎要修的这个庄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不及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的城堡,却也与同郡丁家、许家、桓家的庄园在伯仲之间。那些穷人哪个敢惹?虽有些心有不甘的,还是得赔着笑脸把地出来,收下钱财从此做佃户。刚刚划完了地,就开始垒一丈有余的大院墙。族里的人就好像着了魔,老老少少都忙着参与施工。
曹一路走一路看,真好像置身异世。前不久还错落的农舍,竟被拆得干干净净,地旁的枯树全被连拔了,推车扛担的人来来往往,真好像他们要把整个村子搬走一样。他晕头涨脑走了半天,才遇到一个监工的本家哥哥。
“阿瞒兄弟!四叔这两天常问起你,他和兄弟们在西陇大槐树那儿,你赶紧去吧。”
曹连声道谢,便径直奔向河边。方转过曹仁家院子西墙,就听得人声喧哗,只见河边的空地上,一帮人正在热热闹闹蹴鞠。曹仁、曹洪、夏侯渊、夏侯惇、丁斐、丁冲皆在其列,为首一人却正是自己的四叔曹鼎。
莫看曹鼎年近不惑,腿灵便不让少年。曹仁他们都剥去上衣,嘘嘘带;他却穿一袭湛蓝的深服,衣襟解开敞怀,白净脸膛稍带红晕,黄杨木簪子别顶,三绺细长的胡须随风飘逸,一动一静仙风道骨,宛若天人。只见他轻抬右足,以脚踝勾起皮球高高踢起,待球落下,他向后抬起左腿、将身俯下,用后颈去接。那球儿顺着脊背滚下,待至左足,他猛然一个后蹬,又把它踢起来,顺势一蹿,用脑门将球顶了出去。他一把年纪却把球玩得上下纷飞,如穿花蝴蝶一般,把四下的少年忙得团团转,真真是老叟戏顽童!
曹鼎踢着球猛一眼瞧见曹来了,便将球踏定,狠给一脚。曹看得正起劲,冷不防那皮球直愣愣面飞来,眼见躲闪不及,忙撒手抛了宝剑包袱,翻身躺倒,一个“倒踢紫金冠”把球封了出去。恰巧那旁站着丁冲。这丁冲乃是谯县望族丁氏的人,家里出了不少大官,他与曹也是莫逆之,虽说年纪不大,却酒瘾不小,是出了名的酒鬼。人家蹴鞠时水袋里面是水,偏他一袋子酒。这会儿他正举着袋子牛饮,哪想到球黑直奔面门。丁冲也真是好酒如命,一不躲二不接,先忙着把酒袋护到怀里。如此一来可就慢了,那球正磕到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惹得在场的人一阵狂笑。
曹鼎抹了把脸:“不玩了!不玩了!都是一群废物,就这两下子还敢说是沛国人,想当年高祖爷为博太公一笑,在沛丰修城专为蹴鞠,你们这点儿手段真给咱沛国爷们儿丢脸!当初我们老哥们里最不济的都比你们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说着啐了口痰,顺手接过曹洪为他捧来的水袋,饮了一口又道:“孟德,你还行,这个倒挂金钩踢得漂亮,到底是洛市井长起来的娃娃。”
曹这才拍拍身上的土,过来躬身请安。
“听说老七病得利害?”
“七叔已经无大碍了。”
“哼!他那个臭脾气啊,你越迁就他就越放肆。总以为天底下除了他就没好人似的。”回头叫过曹洪“子廉,辽西太守赠我两棵上等人参,回去拿了给你七婶子送去!”
“诺。”曹洪应声要去。
“且住!”曹鼎叫住他“以后孟德走了,你们得好好孝敬老七,他无儿无女的不容易。谁要是敢无故招惹,我剥了他的皮!”曹听得哭笑不得。一见面就打,私下里却是相互挂念,天底下却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兄弟。
曹鼎瞧他笑了,误会道:“你晓得什么?体弱之人当需人参补气。南张仲景精通医术,谓人参为神草。好好学去吧!”
曹实在是惊诧,这个四叔虽说为官不正,却多才多艺,见识广博,不由称赞:“四叔您真是多知多懂。”
“哼!学可以无术,但不可以不博。官场上的来往,难免靠一点儿爱好癖。不会蹴鞠,唱不得曲,不通药,下不好棋,再做不出文章来,那朋友还个呀?我瞧你踢球还行,待会儿取一卷《诗经》给你,回去读读,大有用处哩!”
“多谢四叔,侄儿一定多下工夫。”
“说点儿正经的吧!”曹鼎系好了衣服“你也不小了,这次你爹叫你回京是想看看长进没有,好给你谋个前程。”
“入仕?”曹从没想过未来的日子。
“当然喽!我曹家也是官宦世家,大丞相曹参之后,你不当官怎么行?甭学你七叔,比驴都倔…还有,我替你定了一门亲事。”
“啊!?”这个把曹吓坏了。“您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声?”
“我跟你爹提了,他满意。”
“他老娶还是我娶?这样的终身大事你们也先斩后奏。”
“瞧你那德行!我还能坑了你不成?实话告诉你,就是他们丁家的姑娘。门当户对,你敢不答应吗?”
“我没说不答应,丁家倒是不错,只是…”
话刚说了一半,就看见一个仆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着气道:“老爷,不好了!”
曹鼎扬手便给他一个嘴巴:“谁他妈不好了?你把嘴里的柴胡吐了再说话!”
那厮捂着腮帮子哭丧道:“有个大个子,不肯田纳契,提子打过来了。”
“废物,这样放肆的人何不给我打死?”
曹忙嘴:“四叔您问明了才好,草菅人命岂是儿戏?”
“放!穷种地的一条命算得了什么?死他!”
曹心中一凛,方才还见他谈笑风生,眨眼间一翻脸竟如此凶残跋扈。方要再劝,却见一人手舞枣木冲到了这边。那汉子身高七尺,五大三,光着膀子,穿一条破子,赤着脚。那条大子足有碗口细,在他手中竟举重若轻舞得呼呼带风。四个曹氏的家丁拿着家伙围着他手,却谁也不能近身。
“给我上!”曹鼎一声喊,一旁又有六个家丁、苍头扑了过去。那汉子不敢怠慢,面举就打趴下一个,回身一扫又是俩。眼瞅着十个人都敌他不过,在场诸人尽皆骇然。唯恼了夏侯渊,他听说打架后脑勺都能乐开花,送到跟前的架岂能不打?挽袖子就要伸手,曹赶忙拦住:“大个子别莽撞,问清楚了再说…都住手!住手!”
众家丁顺坡下驴都停了手,的歇的歇哼唧的哼唧。那汉子将子一拄,气不长出面不更,嚷道:“你们这些姓曹的,凭什么你家划院墙占我的地?”
“占了又能如何?”曹鼎开口就是仗势欺人的口气“有本事你去告呀!”
“呸!你们官官相护有什么王法?”
“我们收你的地可给钱了。”也不知谁抖胆嚷了一句。
“任你花得千金万金,穷爷我不愿意卖,今天我拼了这性命不要,打你们这一门欺乡里的害民贼!”说罢举又要打。
“打就打!有本事咱两个单练!”曹终是拦不住夏侯渊,叫他一猛子蹿到了前面“你报上名来!”
那汉子身量已然不小,可跟夏侯渊比还差一截,把子往身前一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乃秦邵秦伯南,你又是谁?”
“你就没打听打听,我夏侯渊的名字乡里哪个不晓?”
“我耳朵里面有你,可没见过。”秦邵又把子按下了“可你不是姓曹的,我不与你打。”
“哼!反正你今天是来打架的,管那么多干嘛?”
“我与曹家有怨,与你无仇。”
夏侯渊蹭了蹭鼻子,笑道:“我打架不管有没有仇,动手吧。”
“不打不打!”秦邵一皱眉:“与你动手有什么好处?”
“要是打赢了,地他们就不要了。”夏侯渊拍拍口。他还真不见外,擅自就夸下海口管了曹家的事儿,得曹鼎一脸的不自在,又拿这两个浑人没办法。
“你说话算话?”
“那是当然。可你要打输了呢?”
“打输了任你们处置。”秦邵将大在地上一跺“动手吧!”
“我可不欺负人,你打了半天了,先歇歇,省得输了抵赖。”
“呸!我说什么是什么,吐口唾沫钉个钉,从来不抵赖,也用不着歇息!”
“是条汉子!”一旁的丁冲了话,他浑身酒气,晕晕乎乎喝道“壮士,赐之卮酒!”说着把一袋子酒抛了过去。
秦邵今天是玩命来的,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接住便饮。
“好好好…”丁冲醉醺醺拍着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漆皮水壶“壮士!能复饮乎?”
曹暗自诧异:“这醉猫身上到底带着多少酒呀?”秦邵大步蹿到丁冲身边,夺过水壶道:“死都不怕,喝酒算什么!”说罢仰头就灌。诸人都是多少读过史书的,丁冲此番举动十分诙谐,分明是效仿鸿门宴项羽试樊哙的办法取笑他,见那汉子浑然不觉,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秦邵把水壶一扔“大个子,打了吧!”说罢把子一扔,向夏侯渊扑了过去。
这一动手谁都看得出,秦邵明显不是对手。虽然他蛮力不弱,但毕竟是庄稼汉的笨把式,可夏侯家的人却是习过武的。果然,没比划两下夏侯渊一脚将他绊倒,五把钢构一般的手指头掐住了秦邵的脖子。曹氏众家丁见状一哄而上,将他捆了起来。
曹鼎这才松了口气:“姓秦的小子,你还有何话讲?”
“我服的是夏侯老弟的手段,却不服你这害民贼!”秦邵被众家丁摁着跪在地上,一边骂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曹鼎上前,一脚把他踢倒,嚷道:“拿鞭子来,我亲手收拾这厮!”
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四叔所作所为过分,这等跋扈无理的举动哪还像个当朝尚书,料劝他不动,忙向秦邵道:“秦兄你少说两句,地我们收了,多给银钱便是,不要再自寻皮之苦。”
哪知秦邵坐了起来喝道:“你是曹家的小子?”
“不才,在下曹。”
“嗯…我也知道你。听说你读书明理,为什么也这样糊涂?”
“我糊涂?”曹一愣。
“你以为你多给些钱财买了我们的地,我们就能安生了吗?”
“此话怎讲?”
“我秦邵家里辈辈种地、辈辈穷人,却逍遥自在、安贫乐道,靠的就是祖上所留那小小的一片地。而你们买去我的田,我们当了佃户,从今往后就只能跟着你们曹家混饭吃。所给的钱财再多,或是十年,或是二十载,也有花完的那一天。到时候我儿我孙终究看你们的眼色、挨你们的打、受你们的骂!俗话说庄稼钱万万年,你们虽是以钱财受田又与霸占何异?岂不是迫我们这些穷人将儿孙都卖与你们吗?”
他这一席话有理有据,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捆绑他的那些家丁,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皆黯然神伤松开了手。
“想你们曹家,口口声声说什么名门之后,那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们靠一个宦官起家,四代以上也是耕种锄刨的农民。可如今你们发迹了,就要扩田占地欺穷人,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秦邵见摁他的人松了手,就势站了起来“姓曹的,你枉自读书明理,我倒要问问你。听老人家念叨,你太爷爷曹萌老实忠厚为人和善,而今子孙如此张扬跋扈、欺黎民。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忤逆不孝忘了本呀?”
曹鼎听罢然大怒,一眼瞅见曹挎着青釭剑,也不言语顺手出,就要杀人。曹狠狠攥住他的手腕:“四叔!够了…他哪句话说错了?您杀了他,还想叫更多人骂咱们吗?”众少年搂的搂抱的抱,把剑抢了下来。
曹将捆绑秦邵的绳子解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子惭愧,得罪了。”
秦邵本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想曹竟把他放了,抱拳道:“我是莽撞人,打了这么多人,多见谅!我们的地…”
曹低头想了想,转身给曹鼎跪了下来:“四叔,孩儿恳请您收回成命,把地还给他们吧。”
曹鼎气哼哼斜了他一眼:“呸!没出息!天底下人都似你这般心软,那还有王侯将相吗?跟老七一样的无用。”
“四叔,话不是这样讲的。我曹家本不以德行著称,因宦官提携才有今之势。而您更因姻亲得封高位,就不应当再张扬行事招人怨恨。倘有一差二错,被刺史言官上奏朝廷,岂不是要连累一族人受难?”
他这样讲,曹鼎便无言答对了,愤愤道:“罢罢罢,地我不要了,庄园我也不修了。小小年纪轮到你教训我了吗?我不与你理论,等回京见了你爹再说!”说罢扭头便走,行出去几步又回头道“在外面想回家,回了家还不够受气的呢!不等后天,明天就走!早把你交给你爹,我也算了一桩心事,图一个耳清净!”
曹见四叔负气走远,才垂头丧气地站起来。
丁冲拍了他肩膀一下,打个酒嗝道:“你小子好厉害,我丁家姑娘就得嫁你这样的…别苦着个脸,明天出发进京,一路上把你日常哄七叔的本事都拿出来,好好哄哄他也就罢了…走!为你饯行,咱喝酒去。秦大哥也一块儿去!”
曹无奈地点点头,又见秦邵高兴地向众人连连施礼,也勉强挤出一点儿笑意。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曹当时可没料到,只因这一次仗义相助,后秦伯南却为报此恩为他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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