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河遇险
曹一行人艰难跋涉,第七天头上才过了中牟,眼见再往前走就是兖州陈留郡地面了。楼异提议早投驿站,安排干粮水囊,今早早安歇,转天好渡黄河北上。
一切安排妥当,见天色尚早,曹便与诸人到城外闲逛一遭。这一逛却发现不少新鲜事。原来这中牟城外,凭空多了大群民。而这些民可非同一般。曹曾经听桥玄对他讲过,所以印象中民一定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但这些人却不是,他们有吃有穿与一般百姓无异,甚至还有一些帐篷和保护自己的。
曹正心下暗奇,却见同行的逃难人突然大声呼唤:“马老三!你怎么在这里?”
随着他的叫喊,民堆里跳出一个中年汉子:“小四、小五!你们还活着呀!”
曹见他们相识,又诧异如此多的人宿城外,很是诧异,也凑到旁边听他们说话。原来他们是老乡,都是修西园的民夫,那个马老三先逃了出来,本以为这辈子再也遇不见了,不料在中牟城外还能相见。待几个逃难人诉说完这一路的经过,那马老三倒也知礼,连忙给曹下跪:“大人您真是慈悲好官。当初我独自逃出,负了这几个小兄弟,没想到您能救他们的命,我给您磕头了。”
“怜贫惜老人之常情,快快请起!”
马老三却对那几人道:“依我说你们几个也不要再叨扰大人了,索跟我走吧。”
“您这是去哪儿?”
“我现在归了太平道,正跟着他们游行传道呢!你们随了我去,入不入道先莫谈,至少有个吃喝,不必再给曹大人添麻烦了。”
“我们几个还是想回乡。”
“莫要再提回乡了,如今加赋加税,大户人家又一个劲儿霸占田地,你们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再说咱都是从西园跑出来的,衙门要问的!即便躲过这一劫,以后皇上家再修什么东园、南园、北园什么的怎么办?还是要抓咱们的。干脆随了我去,跟了太平道大贤良师,也算有口饭吃。”马老三娓娓道。
“什么是太平道?”曹不住嘴问。
“恐怕大人是关内做官,关东不常走动吧?”马老三笑道“如今的太平道势力可大了!这太平道乃是我家大贤良师张角所立,传的是中黄太一之正道,学了可以无灾无祸,益寿延年。现如今,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之人,哪儿有不知道太平道的?现在全天下的教众不下十万,家家都供奉大贤良师他老人家的画像,我们这些虔诚的跟着大贤良师游走天下,遍地传教,能得他老人家一张符咒,天大的福分哩!”
“教众不下十万?”曹咂摸着滋味“我看是世人愚昧,什么大贤良师,左不过是略通方术的江湖骗子罢了。”
“您别这么说呀!大贤良师张角那简直就是活神仙,”马老三一咧嘴,滔滔不绝念叨开了“他老人家能点石为金、撒豆成兵、口吐莲花、空囊取物、腾云驾雾、下海搏蛟、倒拽九牛、偷天换!”他一边说还一边摆姿势。
“你还一套一套的。”曹摆摆手“这些你都见过?”
“没见过。”马老三一耷拉脑袋。
“既没有,你还说得这么热闹?”
“大贤良师生得相貌雄伟、身高过丈、目若朗星、鼻直口阔、齿白红、大耳朝怀、美髯须眉、声若洪钟…”马老三是连说带比划。
“你认识他?”
“不认识。”马老三又一低头。
曹觉得可笑:“你既没见过他,怎么知道这些的?”
“听说的呗!我没见过,但我们这里有人见过。”马老三指了指后面的民队伍“大贤良师大恩大德、虚怀若谷、悲天悯人、待民和善、拯救黎民…”
“老大哥!”曹见他夸起张角没完没了赶忙打断“这位大贤良师可在队伍之中?”
马老三又笑了:“天下传教的队伍多了,他老人怎么会在这儿?”
“那您怎么会信了这个?”
“我是得了太平道的真切好处,不得不信啊!去年我从西园里跑出来一路乞讨回到家乡,哪知道田地叫土豪霸占了。衙门口派人抓我,只得又逃出家乡,没吃的没喝的,半道上又叫雨淋了一场,就病倒在路边。正赶上太平道的大传教马元义带着队伍路过,大发慈悲救了我的性命。他还写了几张符,烧了一喝,没三天病竟然好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又没钱又没能耐,好在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来,于是就拜了师傅,闲来我孝敬他,也算一点心意。”
曹咂摸着滋味道:“我看你们这个太平道不简单呐!这私自传道,朝廷就不管吗?”
马老三白了他一眼:“这不犯歹呀!据说皇上他老人家早就听说了,根本也没派人来管,还说我们大贤良师是导民向善呢!还有谁管呀?连宫里宦官都有信这个的。”
这些话勾起了曹的沉思,又见他们旧相见说的尽是冀州土话,便唤了楼异两人先回驿站。
楼异见他一路上皱眉,闷闷不语,忙问:“大人您怎么了?”
“我在想这个太平道的事。”
“这个太平道似乎没什么不好呀。”
曹摇摇头:“你不懂这里面的厉害。姑且不论这个张角是真有本领假有本领,单想他能有这么多的信徒就很可怕。虽说都是没钱的穷苦人,但人多了就会有权势,这权势越大越放不开手,心气儿就跟着水涨船高。当年我朝光武爷也是个穷苦人,志向不过是想当个执金吾、挣个侯爷什么的,后来怎么样?经略河北收编铜马,心也就大啦!再说底下那么多人赖你吃饭穿衣,指着跟你富贵发迹,人家要攀龙鳞附凤翼的。这‘骑虎难下’四个字一点儿都不掺假,你说是不是这层意思呀?”
楼异的笑容也凝固了。
“你好好想想张角吧。”曹意味深长“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得了这么多的人心,关东之地,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如此多的人都尊奉他,这样下去还了得?当年会稽的许韶,至多不过是得一个县的人心,他就敢造反,我看早晚有一这个太平道会成为我朝心腹大患!可叹当今天子不纳忠言,还不拿这个张角当回事儿。你看这些民队伍,都到了兖州边上了,他们要是真反了,可如何收拾呀!”
楼异思索道:“小的是不懂这些,但小的明白仗不是轻易打的。”
“是啊!羌人在西凉闹个没完,如今鲜卑又扰我北疆,要是中原反了,这大汉天下可就危险了。”曹叹息道“可惜我现在外任途中,不能向朝廷申奏此事。”说到这儿,曹突然觉得自己太过自负了,论资历,那些官职更高的大臣们何尝不会提及此事,他们的话皇上都当耳旁风,自己这小小县令又能如何呢?
“大人,老百姓跟着张角不过是为了混饭吃,若是大家能安居乐业,谁还跟着他背井离乡四方游走呢?”
“是啊!”曹觉得有道理“等我到了顿丘县,一定要让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也但愿那几个讨饭人不要弥足深陷,哪怕跟着我到顿丘,我给他们在衙门里寻个生计呢?”
楼异却不太乐观:“这个很难说,他们都是一处的穷苦人,还是愿意在一起的。毕竟太平道现在能给他们吃喝,也能让他们一处活下去,老百姓才不管谁当家做主呢!谁给他们活路,谁能让大伙过上好日子,就跟着谁干!”
曹不摇摇头:“我吃的苦太少,还是不懂得民心呀!”
果不其然,晚上那几个逃难人回到馆驿,都说要跟着马老三他们走,也感谢曹一路收留。曹也不好阻拦,便由着他们了。
第二天一早,诸位逃难人给曹磕了头,洒泪拜别。民的队伍南下,曹与三个从人继续北上。离开中牟,往西北行了半就到了黄河古渡。
只见河水宁静覆寒凌,小舟零星破碎冰,北风阵阵不起,渡人惨惨紧衣襟。曹是头一遭北上河朔之地,不知道黄河竟然也结冰,颇为感到新鲜。
楼异忙解释:“大人未到过河北,这地方四季分明,在冬天比关中之地冷得多。土地冻得结结实实,连镐头都不进。天太冷,这一段的大河又是往西北去的,所以每年这一阵子都会冻冰。今年还算是好的,我听家里老人说,最冷的年间冻冰之上都可以行人。”
曹不住点头:“一处不到一处,十处不到九不知。若是还在京师混,哪里知道这里的风俗?难怪我说自孟津换船走水路,你偏阻拦,原来你早就料到河要结冰呀!”
“大人,从今儿起咱们可就要往河北去了,那里的民风可比不得这边。锦衣贵人读书人少,穷苦百姓还有土豪多,咱们的人少,可要更留心才是。”
“哈哈哈…”曹仰天大笑“既有官职在身,何妨闯他一闯?燕赵多义士,想当年乐毅统兵破齐城、李牧孤军抗强兵,蔺相如渑池吓秦王,公孙龙舌辩入雄关。这些人不都是河北的雄才侠义之士吗?咱们渡河吧!”
荒芜古渡没有什么大船,就是寻常摆渡人的小舟,需得分作两拨。楼异拉着马带着那对大先渡,两个从人陪着曹在后。小舟晃悠悠载着曹缓缓破凌而行,河面上北风呼啸将他的斗篷卷起老高。曹孟德眼望河北大地,兴致所致,足登船舷赋诗一首。其曰:
〖乡土不同,河朔隆冬。
澌浮漂,舟船行难。
锥不入地,蘴籁深奥。
水竭不,冰坚可蹈。
士隐者贫,勇侠轻非。
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诗渡黄河也算是一等雅事,曹的心情好了不少。楼异见两个从人也乏了,反把包袱行囊与他们,自己倒扛了那对大。一行人也顾不得停下用些水粮,要趁着天亮速速赶往封丘县投驿。
那两个从人也是第一次渡黄河,这会儿没了重负,地下马上与曹聊得倒也自在。
哪知行了不到十里,到了一处荒芜的山岗小道处,只听一阵呐喊,从山岗后面闪出二十几条汉子,一个个穿着破棉衣,钢刀木在手。
“行路的!留下行囊银钱!”为首的那厮膀阔圆,一张黑黪黪的脸庞,手握一条大。
“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之下也敢行此剪径的行为,不怕王法了吗?”曹喝问道。
“什么叫王法?哪个又叫律条?”黑汉子冷笑道“这片土岗我说了算!”
“大胆!竟敢威胁我家大人,你们不要脑袋了吗?”楼异也叫道。
“少要信口雌黄,做官人哪怕是个小小功曹也是坐车而行,使奴唤婢,哪有一马而行的?”
“我家大人乃顿丘县令,上任从此经过。”楼异毕竟是市井穷苦人出身,颇懂得这些人的规矩“我家大人乃是大清官,劝你们速速闪开,免得伤了和气。你们若敢行抢,待我家大人上任,差过官人把你们锁拿到衙,板子打夹夹,到时候管教你思前容易退后难!”
“哈哈哈…”黑汉子笑了“好大的口气,吓唬谁?莫说不是真县令,便是真县令,顿丘、封丘相隔甚远,你们也管我不着!像你等孤雁绵羊,杀了也就杀了!怎么样?要钱还是要命?”
曹见此人凶悍无状,所带的人也颇为不少,必定不好打发;再看从人里只有楼异还能依仗,那两个长随腿都吓哆嗦了,也知寡众悬殊凶多吉少。又听楼异一番话说他不动,索拿势力一他们:“大胆贼人,本官曹,乃是当朝九卿曹大人之子,你们哪个敢动?若还执不悟,我回去禀告老夫,立时间发大兵逮你们,灭你们的门!”
不料那汉子更火了:“不提曹嵩那老儿也就罢了,既提起那无赃官,我便要杀了你!我认得你姓曹的,我手里大可不认识你姓曹的。”说罢将手中大一举“甭废话,抢了吧!”
他一声令下,那群汉子各自挥舞家伙就冲了过来。两个长随见了,也顾不得曹,撒腿便跑;唯有楼异见状,就势耍起五大护在曹马前。也是他手大力猛,两条大竟叫他一手一条舞了起来。贼人方至近前就被他打倒了两个,其他的不敢再上,手持家伙围了一个大圈子,把曹、楼异困在当中。
兵无头不勇,特别是这等乌合之众。一个使刀的贼见众人怯战,自己舞着大刀当先蹿了出来,举刀就劈楼异。楼异赶忙拿五招架,毕竟子长,那恶贼不能得逞,可是其他贼人见了便一齐动了手。
楼异两条大上下纷飞玩开了命;曹也只得拔青釭剑在手,不分左右的劈。那些贼人虽多,却也都是笨把式。一来楼异大耍得风不透雨不漏,二来曹孟德的青釭乃是宝兵刃,所以他们也占不到多大便宜。这边大子一碰就得躺下,那边青灿灿的宝剑一挨木、大刀准折,这些人越战越吃力。
为首的黑汉子见战楼异不下,冷不防扭头冲曹就是一子。曹这会儿早红了眼,也不管敌人在哪儿,拉住缰绳,把青釭剑上下左右耍,唯恐他们坏了马匹。那汉子的子触剑即断,但余力未削,半截子重重打在曹左腿上。马没上过战场,这会儿也惊了,曹护疼便勒它不住,四蹄炸,连蹦带跳。
楼异见主人危险了,也不管后面有人拿子招呼,对准黑汉子后心就打。这一打得黑汉子一个趔趄,未及抬头,曹剑也到了。霎时间红光迸现,左耳朵连着一大片发髻头皮就被削了去!
“啊…”黑汉子疼得一阵惨叫,众贼人也不敢再打了,丢下手里家伙护着那厮便都跑了。
曹、楼异见他们走了也不敢怠慢,生怕一会儿更多的贼再回来,忙催马的催马、跨步的跨步,匆匆忙忙便往西北而去。待跑出二里地,主仆二人累得吁吁带,才歇下来。
曹见楼异累得头大汗,天太冷怕他受病,赶紧解下斗篷要给他穿。这才发现,斗篷上早被人砍了一道二尺来长的大口子,不骨悚然,想下马亲自为他披上,又觉左腿被打得生疼,抬都抬不起来。
“大人切莫下马!”楼异接过破斗篷围好“您若是下马,万一这会儿贼人追来,咱就全完啦!”
“哎呀!那两个小厮哪里去了?”
“他们早携了大人的行囊跑了。”
“咱们寻他们一寻。”
“大人忒好心了。”楼异有点儿急了“这两人见咱们被围,哪儿还以为咱们能活着?行囊里面又尽是银钱,他们必定带着银钱远遁回乡,不管咱们死活了!”
“唉!”曹一阵难过“人情如此薄也!”
“大人还是太少人情世故!这一路许多困苦,我始终亲挎钱囊让他们扛子,怕的就是他们这一手。结果一时心善,还是被他们拐了去,咱们没钱啦!”
“这倒无妨。”曹说着从怀中摸出县令印绶“当官的印不丢,就什么都好办!官驿靠官印文书供粮宿,咱们速往封丘投驿再做计较。此处不宜久留,快走!快走!”
主仆二人顾不得匀这口气,忙向西北方向继续赶下去。也是一时心惊,慌不择路,竟绕封丘而过却浑然不觉。眼见原还有些民舍,既而越走越荒,心知不对已经晚了。只见天色转灰,如锅底,闷雷一响,鹅般的大雪就下起来了。前差长垣城八十里,后过封丘县三十里,荒无人烟,枯草眼,时辰越来越晚,眼见这一夜恐是没有投奔之处了。
雪越下越大,不多时已没了马蹄,天一黑呼呼北风又起,若是野地过夜,就得活活冻死。主仆二人无可奈何,一人扛着大,一人负伤骑马,真好比地府受难一般!
曹自早晨出了中牟县,趟风冒雪苦熬到夜静更深,整天水米未进,腿上又挨了一,已然是筋疲力尽。恍恍惚惚又忆起百姓罹难、贼人剪径、从人相弃,中忿气难出。他口中干渴,伸手一摸,水袋又不见了。只得随手抓了马鞍边一团雪进嘴里。霎时间,曹直觉凉彻肺腑,体似筛糠,天旋地转,伤腿又疼又冻,眼中金星窜,晃了两晃从马上栽了下来,便再没有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