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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观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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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燥热的天气搞得人心情也格外烦闷,尤其对于京师的官员而言更是难耐。汉官最注重仪表,不管多热的天气一定得穿戴严实整齐,迈四平八稳的步子,在这样的伏天岂能不遭罪?

  曹与陈温并肩走到东观外,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昼也思夜也想,如今终于是回到京师做官了,但是朝中的议郎多得成把抓,真正有事情可做的还不到十个人,大多数不过是坐冷板凳,什么差事也没有。

  曹与陈温虽是桥玄举荐、皇帝亲自下诏征召的,可同样是没有职分形同备选官员,名义上说他们是负责应对圣言,但是皇上天天在西园避暑,连他的面也见不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也只好设法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解闷。正好皇宫东观学士在修国史《汉纪》,他们便跟着抄抄写写翻翻卷宗。总之,看上去整里忙忙碌碌,实际不过消磨时光罢了。

  阳光散漫地铺在大地上,四下里无风,庭院里桐树的叶儿连动都不动一下。东观大堂里静悄悄的,这会儿主笔马磾正在后面的小阁里休息,只有几个书吏还在整理卷宗。细说起来,这部《东观汉纪》的修编还要追溯到班固撰写的私史。当时孝明皇帝看后大加赞赏,对此格外重视,便下令将其列为本朝国史不停地写下去,于是大儒陈宗、尹等纷纷加入,后来又有刘珍、伏无忌、崔寔、曹寿等大手笔继承了老一辈接着修。自刘宏继位以来,马磾、堂谿典、蔡邕、卢植、杨彪也都纷纷为这部书辛勤忙碌过。可现在堂谿典病重告老,蔡邕逃官隐居不知下落,卢植又被调任尚书,杨彪也总有别的职分,偌大的修史工作全都在了马磾这个总编修一人身上。

  马公上了年纪,精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可皇上还总是时不时派人来过问修史的进展,得老人家片刻都闲不下来。其实老人家心里跟明镜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是张让那杆子宦官动的歪主意,存心要把他这把老骨头累死在东观。但他还是放不下这项工作,《东观汉纪》是多少名儒文士一百多年间的心血,他宁可累死也不想将几代人的努力付之东。再说朝廷腐败已经如此,一个糟老头子无力回天,又有什么能比得了把精力放到历史上呢?不管是对于马磾,还是对于曹他们,忙碌是一种幸福,因为忙起来也就没工夫感叹现实的痛苦了。

  曹、陈温迈进大门,见四下无人赶紧把官帽摘了下来,东观里高大空旷,也凉爽了不少。二人感觉今天来早了,便擦擦汗,在冗杂的卷宗间寻个地方坐下,信手来两卷刚刚誊好的传记看。

  说来也巧,曹所翻看的正是世祖光武皇帝刘秀的本纪,还恰好是写昆之战那一段,班固的大手笔,倒是很合他的胃口。读到“初,莽遣二公,盛威武,以振山东,甲衝輣,干戈旌旗,战攻之具甚盛。至驱虎豹犀象,奇伟猛兽,以长人巨无霸为垒尉,自秦、汉以来师出未曾有也。”曹合上书,咂摸着滋味对陈温言道:“昔日昆之战如今想来还觉不可思议,我世祖皇帝仅以数千精锐破敌近百万,真天神也!虽调度有方,士卒奋勇,也属天意呀!”

  哪知陈温还不曾答言,却听中门处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哈哈哈…笑话!昆之战乃人力所为,何干天意?”

  曹一愣,闪目观瞧,见中门外还站着一位官员。此人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也是议郎大夫一般的服,个子矮矮的,长得瘦小枯干相貌鄙陋,正背着手翘着两寸来长的小胡子,打量门口影壁上胡广的画像。曹听这人故意驳他,又见是一个相貌鄙陋、比自己还矮的人,心里一阵不喜;他放下手里的书卷,故意向陈温牵三挂四道:“如今书生久不知战场之险,言语也多光怪啦…”

  那人听出曹这话是故意冲他来的,笑着捏了捏上翘的老鼠胡子道:“光怪?说什么天意使然才是真真的光怪!自古用兵不拘于法,无事在练,有事在调动士气。

  “千人一心可破百万乌合,昆一战世祖皇帝陈说利害在前、奋勇搏杀在后,王莽之众依仗兵多刃利,惰于干戈,汉军一到皆成靡兵。兵法有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此不过常理也。”

  “常理?”曹是闲读兵书注过《孙子》的,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只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不通战事不过枉论古人而已。”

  那人却不再与他争辩,笑嘻嘻摇了摇头,仍旧望着胡广的画像出神。这更引起曹的好奇,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在想什么?”

  那小个子撵着胡子沉半晌道:“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画得确实好,试想胡公当年是何等英姿啊!”曹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个人可真是古怪,竟说些不合众议的话。世人皆知胡广老油滑,不过是善于顺从圣意,游走宦官外戚罢了,这人却道胡广有英气,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曹起身走到影壁前,也看了看画像。这是六年前皇上特意下令画的功臣图,左边是黄琼,右边是胡广,好似一对门神。当年这两个人在“跋扈将军”梁冀当政时一刚一柔,在皇权最衰微之时支撑起朝局。把他们画在这里一来是表彰功绩,二来也是告诫后人要学习为官事君的刚柔之道。他打量着的这一幅,明显画的是老年时的胡广,一身公侯的打扮,手里拄着长寿杖,虽然须发皆白可一脸的微笑透着圆滑,跟左边那一身浩然正气、老而弥辣的黄琼形成鲜明对比。曹小时候没少见胡广,隐约记得就是这个模样——实在谈不上什么英姿。

  曹抱着一肚子抬杠长能耐的心理转脸笑道:“恕晚生直言,胡公中庸可见,英姿却未见得,大人可愿略微赐教一二?”

  “哦?”那人这会儿才好奇地看了曹一眼,不知什么原因话竟多了起来“你不知道,此中有个缘故。这画的是胡公晚年,他年轻之时确是相貌堂堂英气非凡。你知道他老人家是如何为官的吗?你若感兴趣咱们进去坐坐,老朽不才早生了几年,讲给你听听。”

  曹拱拱手,礼让他进去,陈温见状也赶忙让出上座。那人一坐下就打开了话匣子:“唉!这胡广能够举孝廉为官,话还要从前朝的大臣法雄说起。”

  “法雄?名吏法文疆?”陈温知道此人。

  “嗯。当年他曾为南郡太守,有一年岁末举才,可难坏了法雄。你们一定也听说过,法雄秉耿直,以执法严厉著称,对手下散吏要求十分苛刻,所有的人都是奉命行事不敢有违他一点儿。到了选拔人才的时候,法雄自己也为难,平时他们在自己面前都谨小慎微一模一样的,可是真要选出才德过人之辈却不容易。法雄左思右想也拿不定主意,关键时刻他的儿子法真来了。”

  曹点点头,对于法真的事迹他是清楚的。法真乃法雄之子、西川隐士,好黄老之术,被人称为“玄德先生”据说这个人不光学识出众而且相貌伟岸,可就是不愿出来做官,朝廷征召时他宁可躲进深山老林都不肯见公差。不过法真的儿子法衍却早早爬进洛当了官,如今也是闲职议郎,与曹不过点头之,除了相貌好外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取之才。洛之人皆知,法衍与宗正刘焉、议郎董扶、太仓令赵韪、凉州刺史孟佗等人过从甚密。

  “法真来得正是时候。”那小个子继续说“法雄知道儿子眼光比自己尖锐,于是叫法真挨个儿见见这些散吏,替他从中选优举荐一位孝廉。法真尊了父命,却不肯面见这些人,他不声不响换了仆役的衣服,连着三天扒着衙门窗口偷看这些散吏的言行举止。三天以后法真带着挑中的人来见父亲,法雄一看竟然是平里最唯唯诺诺的胡广。

  “原来胡广办事果断、举止出众,只是在长吏面前恭顺严谨,法雄一直没发觉而已。”那人说到这儿也乐了“想来人之益改变,胡公虽然中庸半世,却也属无奈之举呀…”这话里似乎透着些惋惜,甚至有些自伤自怜的感觉。

  曹虽不开口否认他的话,但心里却大不赞同他的论调。评论昆之役的话不赞同,评论胡广的话也不赞同,在他眼里这个相貌滑稽的矮子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左不过是个耍嘴皮子哗众取宠的猥琐人物,甚至说了半天的话,曹都没有问他的名姓。

  这时一个书吏慌里慌张跑过来,对那个矮子施礼道:“您是朱大人吧?大热的天儿叫您久等了,千万别见怪。马大人今儿不舒服贪睡了一会儿,听说您到了赶忙就起来啦!您快里面请吧!”说着毕恭毕敬伺候着那人转到后面去了。

  “他还抢了个先!”曹望着他的背影,对陈温道“这人也真是滑稽。”

  “滑稽什么?我看你上了年纪也是这副尊荣…那胡子…那个头儿…哈哈哈!细想想,你们俩还真像。”

  “谁跟你玩笑?”曹也乐了,自己相貌不济也没有办法啊。

  “可是那人叫他朱大人…究竟哪个朱大人呢…”陈温低头想了想“平没见过他呀!是谁呢?”

  “左不过跟咱一样是个闲人罢了。”曹起身“咱们到别的屋里走动走动,这边儿书堆得成山成垛,碍手碍脚的。”

  “我知道他是谁啦!”陈温眼睛一亮,猛地站了起来“孟德呀,咱们冒失啦!”

  “他是谁呀?这么大惊小怪的。”

  “朝廷刚下令召回京师的谏议大夫朱儁呀!”

  “是他?”

  “一准儿是他,能值得马公这么高的,这东观里还有谁?”陈温十分肯定。

  曹脸一红,真觉得自己后脊梁都有些发烫。那朱儁以五千门吏杂兵在短短一个月间平定州数万叛军,自己竟然有眼不识泰山,说人家书生不知战场之险,可真瞎了眼啦!他憨然一笑,遮羞道:“咳!这是怎么说的…又没见过,谁知道此人这等容貌。”他喜好兵法,最爱行伍之事,若知道是朱儁,早就大礼相见问长问短了。

  “人不可貌相啊!咱俩也真够瞧的,聊了半天连人家是谁都没清楚。州梁龙造反,南海太守孔芝降敌,还有南蛮策应,好几万的叛军他不到一个月就给平了。朝廷刚下令,朱儁加封都亭侯,赐黄金五十斤,他现在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我看他老人家真是平易近人,你那么讥讽他都没说什么,还跟咱讲了那么多话…惭愧呀惭愧…”陈温说着拍了拍脑门。

  曹死撑面子不肯改口:“这个人虽然于用兵,但也未必所言皆对。说什么昆之战天意人力之辩,反正我是不会拥数十万大军反被人夺气,败在小敌之手的!”

  “我看也未必呀…你就别瞎琢磨啦,还数十万大军呢,如今连个正式差事还没有呢!”陈温笑着把卷宗放回到竹简堆里。

  曹也跟着他忙活起来,将已经校对好的《汉纪》按年代、人物分门别类。陈温素来敬重马磾,所以为他办事很认真,把所抄传记与目录一一核对,忙得头都不抬。可曹却人在心不在,脑子里一直琢磨刚才朱儁说的话,甚至还放下书,特意又步到影壁前看胡广的画像:怪呀…现在再看画上那眼神…似乎这张老好人脸下面却曾有过桀骜不驯和雄心壮志…正在胡思想之际,只听笃笃的拐杖声响。白发苍苍的马磾亲自将朱儁送了出来。

  “您老人家留步吧!折杀我也。我说闲着没事儿来看看您,反倒给您添麻烦了。”朱儁对马公也很恭敬。

  “公伟,你何必这么见外,咱都四年多没见面了,若不嫌我这老头子麻烦,以后常来走动。我愿意听你聊天,从来不引经据典,听着一点儿都不拘束。”看得出,马磾今天很高兴。

  “看到您身体安康,我也就放心了。”

  “我好着呢!”马磾拿拐杖敲了敲地“好得不能再好了,要是有御酒自己还能喝两壶多呢…你瞧瞧这东观,现在门可罗雀喽!也就早上热闹,闲人都来聊天,明儿我跟皇上申请,咱个幌子,这儿改酒肆吧!”

  “哈哈哈…”朱儁一笑,小胡子翘得老高“许久未见,您还是这么诙谐呀。”

  “自己哄自己开心呗。”马磾苦笑一阵“年头是改喽!如今莫说上疏言事,连皇上的面都难见,整天一帮宦官应付差事。说实话,我也算不得什么耿直之臣,我们马家又不是清出身,外戚侯门子孙嘛!总想着凡事过得去就行…可是眼下有些事儿实在是过不去啦!我一辈子老老实实没说过牢话,可眼见这朝里朝外…唉…孔子道六十岁耳顺,可我怎么就事事都看不惯听不惯呢?”

  “老爷子,为社稷了半辈子心,如今您得保重身体。”朱儁握了握他的手,似乎示意他不要言多语失。

  “保重…我保重干什么呀?”马磾显得很悲观。

  “修您的史书呀,反正我也是一介书吏出身,干脆我给您打杂!”

  “休要拿我取笑,我怎么敢用你这国家功将?”

  “没关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朱儁倒不在乎。

  “来不来的有你这句话我就领情了,你京里朋友也不少,这几天好好串串吧。其实有几个年轻人帮忙就够了。”马磾说着一抬头,正瞧见曹站在门口看画像,忙招呼道“孟德,你小子过来!”

  曹知道马公好诙谐,忙笑呵呵跑过来跪倒见礼。

  马磾笑道:“公伟!这小子是曹巨高之子,颇有些见识。”

  “难怪难怪!”朱儁见是刚才取笑自己之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可不知道,他出任议郎乃是桥玄举荐。这小子还精通《诗经》、注过孙武子十三篇,后生可畏呀!”

  殊不知曹方才与朱儁有一番争辩,马磾越夸他,他越觉得害臊,平里最为得意的兵法之学,这会儿却成了莫大的辱,忙憨笑道:“马公,您过誉了。小可不过是记问之学…”

  “你小子今天了好运,我老人家亲自替你引荐。这位就是平灭州叛的朱儁朱大人!”

  曹慌张道:“方才晚生不知是朱大人,多有得罪。”

  “这是哪儿的话?讨论战事见仁见智嘛!好好干,你既然通晓兵法,将来要是有战事,给我当个副手,咱们一同出去领兵放马杀敌建功如何呀?”

  “蒙大人提携。”

  “哈哈…马公,咱们再会再会!”朱儁又拱了拱手,捏着七朝上八朝下的老鼠胡子,笑呵呵地离了东观。

  “孟德,他怎么这样讲?你小子跟他讨论什么了?”马磾很好奇。可是曹却根本没注意到老人家的问话,他眼睛还直勾勾地望着远去的朱儁,他就是想不明白:像这么一个矮小猥琐、举止随便的人,是如何威震三军建立功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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