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东而西
随着吕布的溃败,兖州叛的烽火渐渐熄灭,吴资、徐翕、晖也跟着大倒其霉,不但被曹收复失地,他们所控制的县城也渐渐倒戈。最后所辖之地尽皆失手,慑于曹之威,他们只得跟随吕布东逃,成为亡的官员。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十二月,兖州叛军只剩下最后一个据点——陈留郡的雍丘城,负隅顽抗者不是别人,正是张邈的弟弟张超。张邈本无用兵之能,被曹打得四处逃窜不见踪影,只留下弟弟保守住最后一座城池。而张超却自负其勇志大才疏,只跟曹见了一仗就输光了本钱,只得死守城池等死,已被围困了近四个月。
“困了这么久,人心溃散粮食告急,咱们现在攻城一定会轻而易举拿下来的。”夏侯惇向曹建议道。
曹站在大营辕门处,抬头望着这座残破的雍丘城,意味深长地摇着头:“我不想攻下这座城,围困他们就好了。我要让张孟高主动向我投降,只要俘获了他弟弟,张孟卓就会回来。”
“你想让张邈回来干什么?”夏侯惇不解地问。
曹看看兄弟,这问话他实在回答不上来:是啊,我想让张邈回来干什么呢…回来给我下跪认错吗?似乎没有必要,这个世道根本没有君主与法度,谁没权力拥有一点野心呢…回来让我处死吗?我下不去手,当初是他最早收留我共同举义的,而且还照顾过我的家眷,谁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回来与我重结旧好吗?不可能了,这段裂痕永远也不会弥合,这个昔日的朋友我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一切应该怪谁呢?
“姐…将军!”这时卞秉兴冲冲跑了过来“大喜大喜!”
“何喜之有?”曹低沉着脸问他。
卞秉笑道:“张邈走投无路,南下投袁术处借兵,半路被其部下杀死,人头都给咱送来了!你快到大帐中看看去吧。”
曹只感头上眩晕,一种凄凉感油然而生。但他稳稳心神转念一想,张邈最终不是自己所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如释重负的感觉随之而来,他摆了摆手:“我不想看…算了吧…命士卒高挑人头到雍丘城下喊话,叫张超开城投降。”
兵卒以长矛高挑人头,告诉敌人他们的主子已死,高喊着开城投降。但张超最终也没有投降,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雍丘城中升起一大团黑烟——张超自焚了。
随着这道烟雾的散去,历时两年的兖州叛彻底平息,张超的部下打开城门投降。曹不愿进去看张超的尸体,只吩咐夏侯惇督率一部分兵马入城,自己则漫步在大营中。午时已过,全军上下都在埋锅造饭,四下里炊烟袅袅,似乎大家都已经忘却了一年前那段饥恶艰苦的岁月,每个人看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施礼,还有人会将食物捧过去让他先吃。
曹全都回绝了,扭头问紧紧相随的典韦:“你饿不饿?”
“俺再饿,也要先等将军吃过。”典韦低着大胖脑袋嚷道。
“哈哈哈…”曹高举胳膊拍了拍他的膀子“走,咱们也回去吃东西吧!”
回到大帐还没来得及用饭,袁绍的使者忽然到了,曹便先忙着接见。那人走进帐来,恭恭敬敬向他施礼道:“我家将军恭贺您平定兖州之。另外东郡太守臧旻不尊将军之令,要领兵支援张超与您为敌,现已被我家将军大军围困,不就可城破。”
袁绍闻知曹连连得胜,几乎戡平叛,便不再骑墙了,又重新支持他统治兖州,并且对朱灵之事不予追究。不过臧旻可谓义士了,当初酸枣会盟他担当盟主倡导一举,如今又为好朋友张超舍生忘死。凭东武的千八百兵,即便侥幸杀雍丘也是白白殉葬啊!曹欣赏他是个性情中人,又想起了为自己而死的鲍信,不叹息道:“我曹某人有鲍信,他张超也有一个臧旻,皆是有情有义之人,还望城破之车骑将军不要过分责难臧子源。处在这世,有多少人看似是朋友,可是还未至于生死,仅仅是利益面前就你争我夺、分道扬镳了。桥瑁、刘岱、张邈、张超,他们全都歃血为盟,结果自相谋害,到头来全都应了‘有渝此盟,俾坠其命’的誓言,他们都算不得忠义之人。可在这样的世道,能上一个鲍信、臧旻那样不计生死的知己,该多不容易啊!”那使者被这他一番突发的感慨得不知所措,只得尴尬地支吾道:“呃…使君说得对。”
曹瞧他一脸窘相,也觉得自己失态,挥挥手道:“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其实你们河北那边的事我也不该嘴。最近我忙着四处戡,不知你家将军那边战事可好?”
“好得很呀。前不久将军袭破了黑山贼的老巢,不仅杀了于毒,还把西京任命的伪冀州牧壶寿也给收拾掉了。公孙瓒杀了刘虞不但没得好处,还把刘虞的部下都给急了。现在阎柔、鲜于辅、鲜于银等将领组织兵马都在反公孙瓒,还联系到了乌丸人帮忙!”那使者越说越兴奋“刘虞之子刘和如今也投到我家将军帐下。以前是我们两面受敌,现在却是他公孙瓒两面受敌了。还有,田楷在青州也被我们打得立不住脚,看来他得放弃青州了。将军又派高幹在并州招安各部窜之贼,大部分都降服了。过不了多久,冀州、青州、并州就尽归我家将军了!”
“那真该恭喜你家将军。”曹虽笑盈盈这样说,心中却颇感嫉妒,他进而想到自己滥杀无辜惹下的这场麻烦,又想起袁绍沾沾自喜给他观看的那块玉玺。或许将来有一天,袁绍才是他最大的敌人,但是现在他所考虑的还是东进,一定要扼杀掉刘备与吕布这两个潜在的威胁者…
“快闪开!快闪开!”帐外一阵大,荀彧、程昱、万潜、李典、玠、薛悌、张京、刘延、徐佗、侯声、武周等一大群人全挤了进来,他们七手八脚抬进一副卧榻,上面躺着奄奄一息的戏志才。
“哎呀,戏先生。”曹仓皇离座,抢步到跟前“慢慢放,慢慢放…张超怎会将您折磨成这样啊!”“不是他…是我自己的病…”戏志才已经相了。他已经与病魔斗争了太久太久,一张原本富态雍容的大脸已经变得蜡黄无光,浓密的黑发松散开来,已经焦黄凌乱,炯炯有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朱红厚实的嘴几乎成了迸裂的白纸,手指细得就像干枯的柴火,整个人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撑不了多久了。
辅佐自己创一片立锥之地的智士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了,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拉住他的手愧疚道:“曹某实在有负先生之厚望,惹得兖州之地生灵涂炭。自今以后必当悔改,收敛急躁之心。”
戏志才勉强笑了笑,似乎现在连笑都会消耗很大气力,他颤颤巍巍低声道:“《吕览》有云‘至之化,君臣相贼,长少相杀,父子相忍,弟兄相诬,知相倒,夫相冒…’”似乎他还想把这句话说完,却没气力了,只喃喃道“将军快结束…结束这世吧…”
“什么人!不能进去!”忽然听见外面典韦在大吼。“将军!我是王必,我回来了!”
曹大吃一惊,赶忙出去观看,见典韦横着大铁戟正拦着王必不让进帐呢。
“将军,我回来了。”王必看见曹高兴得直蹦“小的完成了您的差事啦!”
此刻的王必可再不是那个挎着刀的赳赳武夫,跟离开曹营时截然不同了。现在他头戴进贤冠、身穿着体面的深服、横玉带、胡子修饰得整整齐齐,手中捧着一卷诏书:“将军啊,朝廷晋封您为兖州牧。不是刺史,您现在是州牧啦!”刺史与州牧不仅仅是名称之别,其实质地位也有很大不同。刺史原本是六百石小官,负责监察、捕盗事宜,只是因为世割据才逐渐成为地方军事首脑;而州牧起家就是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地方军事、财政、吏治、司法一把抓。虽然西京朝廷鞭长莫及,仅仅是给曹个空头人情,但这样的面子实在是不小。
两年多没有王必的音讯,曹以为他已经死在路上了,这会儿见他完成使命而回,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不接诏书先拉住他的手:“你小子回来就好!整整两年,受苦了吧?”
“将军待我大恩大德何言劳苦啊!”王必喜不自胜“我走到河内时候,被张杨扣留了好几个月,多亏他手下有个董昭先生,可帮了咱的大忙了。董昭说动张杨叫我过去,还以您的名义给李傕、郭汜等人都各自写了一封拍马的信。我到了长安把表章信件上,他们都很高兴哩!后来刘邈老大人在皇帝跟前说好话,丁冲也帮您跟群臣拉关系。还有个黄门侍郎钟繇,可没少在李傕跟前夸您,就是他帮您讨来的这个兖州牧。我回来时张杨不但不加阻拦,还派人护送,他说以后咱们再到西边可以来去自由,过几天还要派使者来拜谒您呢!”
“董昭、钟繇…嗯,后见到此二公我要好好谢谢他们。”曹沉道,忽然想起戏志才还在膏肓之际,赶紧一把抢过诏书就往里跑。
“且慢,我这儿还有封信呢…”王必赶忙追。
典韦这会儿都看傻了,拦住王必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哦,过去跟你一样,也是将军侍卫。”王必拍拍典韦肩膀“大兄弟你好好混吧,给咱将军当侍卫,说不定哪天你也能出息!”说罢,推开一脸懵懂的典韦,也跟着进帐了。
曹蹲下身展开诏书捧给戏志才看。戏志才此刻更加虚弱,只是眨眨眼睛道:“好啊…好…”“我的事还没说完呢,”王必又掏出一纸帛书递到曹眼前“这是丁冲给您的信。”
曹打开一看,只有一句话:
〖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今其时矣!〗
“他这是何意?”
王必解释道:“我离开时李傕与郭汜起了内讧,两人率部征战不休。董卓旧将杨奉、董承、杨定等保着皇帝趁机逃离了西京,连白波统帅韩暹、李乐、胡才都跑去救驾了,还有匈奴左贤王去卑也到了,大家齐心合力大破西凉军。张杨正忙着为皇帝修缮宫殿,丁冲这是叫您速速前去驾东归呀!”
曹夜都在说着大驾东归,可是此刻他又犹豫起来,有些话不能说:我皇帝回来,会不会掣肘我以后的行动呢?我应该先灭掉刘备、吕布,还是该大驾东还呢?
戏志才在弥留之际也能把曹的心事莫得一清二楚,他挣扎着说了话:“善矣…异宝…异宝…”
什么异宝?众人面面相觑。
一旁的李典恍然大悟:“是《吕览》的《异宝篇》。”说着他探手伸入戏志才怀中,果然摸出一卷《吕氏秋》,立刻翻看起来。在场之人不少都读诗书,没想到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是个土豪之子。
“异宝…以百金与抟黍以示儿子,儿子必取抟黍矣;以和氏之璧与百金以示鄙人,鄙人必取百金矣;以和氏之璧、道德之至言以示贤者,贤者必取至言矣。其知弥,其所取弥;其知弥,其所取弥…”李典煞有介事地念完,将竹简递给曹,又解释道“将军,戏先生是想劝您舍小利而谋大业啊!”戏志才躺在那里面微笑,轻轻连连点头。曹看看那段文字,又环顾在场之人,大家无不捋髯点头。玠更是拱手道:“将军曾问在下成就霸业之策,在下言奉天子以讨不臣,便在此时啊!”“戏先生!戏先生!”李典仓皇呼唤了两声,可是戏志才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了。曹俯下身将《吕览》揣回他怀里,眼眶里的泪水总算了下来:“知我者志才兄矣…一代智士溘然长逝,我曹某何以再闻讽谏之言?”在场诸人无不悲伤动容,许多人都随之落泪。
荀彧趋身上前,轻轻搀起曹:“将军不要悲伤过甚,万事还待筹措。天不乏其才,只要您广开言路虚心求贤,总会有智士辅佐您的。”
“军中少一谋主为我俦!唉…”曹叹息一声,擦了擦眼泪。
荀彧拍拍他的手:“将军,我再为您举荐一人,颍川郭奉孝。”
“好熟悉的名字…”曹想了好半天,突然眼睛一亮,昔日在袁绍帐下那个落剑惊群僚的年轻人“袁绍帐下的小吏郭嘉?”
“袁本初无识人之目,郭奉孝岂是小吏之才?我修书一封,他定会弃河北而来兖州,为将军效力。”荀彧又低头看看戏志才“将军莫要再悲伤了,志才兄还是早早收殓起来,他本是商贾没什么家人,改我亲自将他送回颍川安葬,若能寻到他族人,一定重重酬谢。”
曹沉痛地点点头。玠见他还是沉痛不已,赶紧上前搀住他另一只手:“昔日周公求贤,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将军爱才之心不亚于先贤。实不相瞒,我已经找到几个人助您安抚兖州,若不是陈宫、张邈之叛,我早就请您辟用了。山宠、任城吕虔、泰山王思等等,今异心之徒尽随吕布而去,将军可以大胆起用新人了。”
他俩人这么一劝,曹止住悲声,又亲自为戏志才整了整衣衫,才摆手示意把他抬走。在场之人无不恭敬,都没叫兵丁动手,程昱与薛悌等人亲自将他稳稳地抬了出去。
曹觉得这里的气氛太沉重了,漫步出了大帐。严冬的空气到臆里凉森森的,似乎将刚才的忧愁冲淡了不少。他突然觉得前鼓鼓囊囊的,伸手一摸,原来是那份诏书,刚才随手揣到怀里了。曹再次展开,仔仔细细端详着。事实真的很耐人寻味,也很可笑,它就是这么一张诏书,轻飘飘有名无实的东西,竟然就会牵动这么多的人心。因为它兖州刺史金尚被逐、名士边让被杀,因为它朋友反目、部下叛,为的就是这么一张小皇帝和他的控制者随口许诺的东西。现在一个人冷静下来,曹意识到大汉皇帝的重要了。只要有皇帝在身边,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牵涉多少人的生死与思想,哪怕他说的只是一句无关痛的话。杀人不但要有杀人的道理,还要有杀人的名义啊!
进而曹他又意识到袁氏兄弟的可笑。难道光靠一块玉玺就可以号令天下吗?什么玉玺都仅仅是石头,使他拥有威力靠的不仅仅是武力,还有道德和人心。大汉王朝的人心是从高祖时就奠定下的,有文帝景帝的休养生息,有武帝的壮烈气魄,有宣帝的力挽狂澜,更有光武爷的励图治,明帝章帝的爱民如子,顺帝的求贤若渴…难道数百年积累的人心就会这么轻易被武力击败吗?
曹把诏书又揣回怀里,面向东方而望,又想起父亲和弟弟的死。阙宣、张闿死在陶谦之手,如今陶谦也勉强得以善终,这个仇他再也找不到向谁报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改将父亲与弟弟迁葬家乡,让他们魂归故里,并把曹德的儿子曹安民培养成人。孔子曰四十不惑,他已经四十一岁了,从小没有母亲的养育,现在父亲与手足也再也不会回来了,年过四十才刚刚找到实现志向的出路,以后的坎坷又会有多少,他怀疑自己还能否看见奋斗的结果。
曹悲从中来,口作乐府《善哉行》一首:
〖自惜身薄祜,夙罹孤苦。
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
其穷如裂,自以思所怙。
虽怀一介志,是时其能与!
守穷者贫,惋叹泪如雨。
泣涕于悲夫,乞活安能睹?
我愿于天穷,琅倾侧左。
虽竭忠诚,欣公归其楚。
快人由为叹,抱情不得叙。
显行天教人,谁知莫不绪。
我愿何时随?此叹亦难处。
今我将何照于光曜?释衔不如雨。〗
一首诗作罢,曹向东深深一揖,从今以后他要弃东向西,大驾回还了。但是他心中还是有一丝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织席贩履的刘备会成为一个大障碍,另外他帐下那个卧蚕眉丹凤眼的红脸大汉,他叫什么名字呢?当然,还有那个用方天画戟击他头盔,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吕布,那是他平生最大之险。
“刘备…吕布…好好等着吧,我一定会收拾你们的。”曹喃喃了一句,将头扭向了西面。刚刚险的小皇帝在西面,他未来的方向也就在西面…回到故里豫州,去开创一个全新的朝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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